在当下这个如火如荼的中国电影市场中,张杨导演是个特别的存在。 

张杨导演

  早在1997年,张杨就凭借《爱情麻辣烫》获得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奖,随后又执导了《洗澡》《昨天》《开往春天的地铁》《向日葵》等一系列走向国际电影节的文艺佳作。2007年,由他导演、赵本山主演的《落叶归根》获得柏林电影节全景单元最佳影片奖,最近一部院线作品是众多老电影人主演的《飞跃老人院》。迄今他拍摄过的唯一一部商业片是《无人驾驶》,没想到他不但在商业片领域浅尝辄止,还在票房市场大好的今年,推出一部很“自虐”、很实验的文艺电影,《冈仁波齐》。

  所有人都在劝他:你都拍这么多年电影了,怎么不试试多拍点商业片呢?现在这个市场,简直是遍地黄金啊。还有人为他铺好台阶,说:“其实艺术和商业是可以结合的”。

  张杨不愿意。他对新浪娱乐说:现在这些IP,还有什么好莱坞电影的中国版,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想拍的欲望。比如明星有档期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是有点排斥的,我只想找到最适合角色的人。商业片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模仿重复,我要想想怎么跟自己不一样。  

  于是他做出了一件非常疯狂的事情:带着剧组跑到海拔几千米的西藏去,跟在十几个朝圣的藏民后面,一天不落地拍摄了一整年的跪拜之旅。它既不是纪录片,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剧情片,是用真实人物和事件写就的漫长故事。早年也是眉清目秀文艺小生的张杨,在西藏跟拍了一年回来之后变成了皮肤黝黑、长发凌乱的沧桑大叔。  

  这部拍摄过程本身就有些行为艺术的电影就是《冈仁波齐》,一部乍听就知道不会太卖座的文艺片。它的出品人是曾经一手打造过《小时代》系列、《北平无战事》的和力辰光董事长李力。最初听完张杨陈述这部连剧本都没有的《冈仁波齐》的拍摄理念后,李力回复的意见只有两点:第一一定保障安全,第二钱上他来托底。于是,这部“只画了一张大饼”,连资金和合同都还没到位的电影就在人迹罕至的雪山脚下拍起来了。

  虽然也是一直鼓励张杨转型商业的人之一,李力依旧选择充分尊重导演自己的意愿,让他拍自己想拍的电影。熟稔于粉丝电影操作模式的李力针对《冈仁波齐》制定了新一种发行模式,走长期发行路线,尽量让更多人能看到这部电影,票房则是最后考虑的事情。在他看来,无论是《小时代》还是《冈仁波齐》,都在某个维度上不可替代的作品价值。

和力辰光董事长李力

        新浪娱乐对话张杨、李力

  新浪娱乐:跟拍一整年藏民朝圣的路程,这个想法就挺大胆的。最初是怎么想到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拍一个如此漫长的故事?

  张杨:我去过很多次西藏,从1991年开始一个人旅行。1998年拍《洗澡》的时候还在纳木错拍了一场戏,当时还差点死在那儿,在早年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有很多关于西藏的想法了。2007年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写这个剧本了,想2008年就拍了。但2008年出了点别的事,拍不了了,把这个计划放下了。十几年前我就一直在想关于西藏的故事。其实同时我们在拍的还有另外一个电影,叫《皮绳上的魂》,2013年我们想第二年是马年,觉得是一个特别好的时机就可以去拍摄了,等于在一年里一起把这两个做完。

  新浪娱乐:两部电影是在同一个地方拍的?

  张杨:也不是,其实是我们把西藏从东到西差不多几千公里都跑遍了。《皮绳上的魂》分了差不多八九个地方,要跨越好几千公里的拍摄。《冈仁波齐》因为就是一条路,很明确的一条路,所以我们就沿着这条路从东边一直拍到了最西边。

  新浪娱乐:李总刚开始听到他这个计划以后有没有觉得很疯狂?去年采访的时候,您就说张导在西藏要待一整年,拍一整年。

  李力:这个项目我知道很长时间了,因为是他一直想去拍的一个东西。作为我们来讲当时最大的担忧还是安全问题,因为那里的海拔非常危险,最高有6000多米,不敢想象。我记得那时候我们俩看场最多的事情,就是说千万不能出事情。后来他就把他多少组人,哪些人上去工作多长时间,第二批人再怎么去更换等等一些很细节的东西列出来,而且每一个镜头的拍摄过程都要有救护车跟着。这样我们才觉得这件事情可行。

  这个事情光筹备,当时说要去做这个事情可能将近有6个月的时间。前期他准备,就像刚才导演所说的,他可能至少有10年以上的时间,我记得在做《飞跃老人院》的时候我就听他说他要拍西藏的故事。我也想到了,如果导演再不去拍,无论是从体力还是从整个的完成度上,他身体可能都不能再去尝试一次这种长达一年多的时间,在海拔这么高,这么恶劣的环境下去拍一个这样的电影,可能性都没有。

  张杨:其实刚开始跟他聊,我们有一个有剧本的。他其实对那个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那个也是一个艺术片的概念,我说要用一年的时间,跟着一组队伍,我们就边走边拍,但他老希望我去拍商业片,其实也是不知道怎么去做这个事。我也觉得这个还是比较奇怪,或者说难得。因为一般说投资,你总得有一个剧本,这样才知道怎么去拍。因为不光是他,他还要再去找别的投资方,找别的平台。你得拿着剧本或者是拿着一个项目书,一个PPT,得去跟人家聊这个事,我们那时候都没有。导演就画一个大饼说了这样的一个概念,其实我觉得反过来他对导演充分地信任。他说既然这是你的理想,那你就去做。  

  我的日记都记着,2013年10月份我们就开始准备做了,我说再晚就来不及了。他说不管其他人投不投,我来托这个底。有了他这句话,我就带着摄影,制片,就到西藏去开始弄了。包括乐视还有云南的一家公司,最后是三家公司来投资这部电影,里面有很复杂的一个系统。比如像乐视他们都是上市公司,必须得拿到通过令才能签合同。他们这个合同始终签不了。我们一直在送审,他要走流程,老是拿不到通过令。但我们那边已经开始筹备,开始动起来了,你不能等着,要不然全都耽误,没签合同这个钱就到不了账上,我们开始就是用自己的钱,几个月以后第一笔钱才打进来。但是我脑子里就相信他说的那一句话,我给你托底。这个事能做成,可能最重要的是导演和投资方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和信任,这个是最重要的。就像他刚才说的,安全问题是他最关注的。至于你在拍什么,他都不知道你在拍什么,爱拍什么拍什么,我觉得是我们是达到了一种默契。  

  新浪娱乐:这一年真的是从没间断地拍摄吗?还是说每隔一两个月去拍一次?

  张杨:不间断,天天跟着。  

        新浪娱乐:剧组是怎么跟完这一路的,交通和食宿如何解决?

  张杨:我们有车队,买了7辆面包车,原来想把车改造,睡在车里边,一路走一路睡。但后来发现改造的费用太贵了,最后还是改成住帐篷。我们找到了一点可怜的赞助,还是人家以个人名义赞助的,说我可以给你们20万的装备,我们就到他们店里面挑了一些睡袋和帐篷。路上有很多地方是没有旅馆的,尤其是两个县城之间的路段,那你就得只有搭帐篷,自己开火。我们有一个箱车,专门负责伙食,买一个特别大的灶。因为我们的概念是要一边走一边拍的,不像那种咱们就住在这个县城,往这儿走20公里,往那儿走20公里这么拍,这么拍局限性太大了。我们就是走到哪儿,觉得哪儿好就停在那儿,就住在这儿就开始拍了。可能过几天到了一个小县城,休整两天,洗个澡,换个衣服再往下走。基本上是这样的一个方式。  

  新浪娱乐:一整年周期很长,预算怎么算,会不会比较难控?  

  张杨:我这方面有特别强的能力,因为前面拍过那么多的电影,在预算方面基本上都是保持不超的。包括我整个制作的团队,我在之前两年拍了很多短片。我一直在考察这个团队,跟现在拍电影的团队差不多。基本上你把器材的费用一拉出来,人员的费用一拉出来,吃,住,油。那阵子连发票都没有,你到哪儿,按我们的概念就是白条。当然这个是我对我们的制片人充分的信任,因为我们之间已经磨合了非常长的时间。我们是两个电影一起拍,另外那个需要相对庞大的剧组,也按照常规的电影的方式,比如说拍摄两个半月,效率高的。我们的预算分了两套系统,反正我们都是把这两个电影当成一个大事来整个去运作的,基本上脑子里很清楚,这个要花多少钱那个要花多少钱。  

  新浪娱乐:李总在投资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怎么收回成本的问题?毕竟艺术片跟商业片的运作方式不太一样。  

  李力:我可能是对艺术片、文艺片、商业片这些东西没有一个特别的界定,我是很简单地把它看成作品。我觉得张杨导演拍的东西就是作品。其他的东西,可能偏于商业化的东西,我把它称之为粗暴简单地说为商品。作为作品这个范畴里面的东西的时候,我觉得真的是要尊重他所说到的艺术性和特殊性,独特性,张杨的这两部片子我觉得最根本的,唯一的诉求是让更多的人能看到。第二个诉求是他这种投资实际上走入到电影院后,它就渐渐地趋于商业化。在这个维度上我希望能够让更多的人看到的前提下,尽量地少赔甚至不赔我就觉得已经非常好了。第三个看我们有没有可能在这个领域里面我们能找到一个新的盈利模式。  

  新浪娱乐:张杨导演之前拍了那么多影迷评价很高的电影,为什么突然拍了一个看起来有点自虐的艺术电影?接下来有没有打算拍一些商业电影?  

  张杨:其实对我来说拍商业片不难,投资也不难,像李力和之前投过我一些电影的投资人,他们作为朋友特别希望我拍点商业片,形势又大好,市场又大好,而且人家真的是有项目,有剧本,投资过亿的。你只要来导,我们来给你码明星,所有的都弄好了,保证这个电影卖个三五亿的,基本上是这样的一个操作过程。但是对我来说,第一我拍电影,我基本上很难拿别人的剧本来拍,我老觉得这事跟我是无关的。换句话说我老觉得电影还是得导演有一个非常强的冲动,这可能确实是决定这个电影非常重要的部分。我自己喜欢原创,其实就是从你脑子里生长出来的这些东西,这是你真正想做的。  

  现在这些IP,还有好莱坞买了版权说导演你能不能拍一个中国版的什么电影,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没有任何的兴趣,没有任何你想做它的欲望。我其实把这个事看得更明白了,越到现在我越觉得商业和艺术其实是不能结合的,商业有商业的一套规律,尤其在今天的环境里面,你要想做商业,你就要进入这么一套系统里面,你才能把商业的事做好。从我的角度,其实是对这种东西稍微有点排斥的。当然了,比如说用明星这个事,我觉得太烦了为了明星的档期。当然投资方肯定都是希望从宣传,发行的角度咱们去做这个东西。从我的角度,其实就是找到最适合它的演员就好了。明星有明星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事,你会拍得非常痛苦。  

  拍商业艺术片,两边都好,这事我觉得不太可行。现在投资那么多,只要资金链不断,有人愿意投你就去拍你想拍的东西,实际上就这么一个意思。而且我觉得往往这种东西出来,它其实就是有特别强的独特性。实际上在这个市场里面,尤其商业运作的东西,百分之七八十可能都是在模仿,重复,或者是拿一些先前成功的案例在做一些跟进的东西。但回过头来你发现导演们自己想去玩自己的,他最大的要求是我要跟他们怎么不一样,我要跟我自己怎么不一样。我觉得其实电影是需要不断地有好的原创的想法才能变得丰富的。  

  新浪娱乐:《冈仁波齐》还有一个比较有趣的地方在于,它超越了真实和虚构的界限,片中有几个比较戏剧化的情节,小孩出生,老人去世。电影中哪一部分是真实的,哪一部分是您为戏剧考虑加进去的?  

  张杨:这个叫纪录式的剧情片,首先它是剧情片,它其实跟我们一个常规的电影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用了纪录片的手法和方式去拍它。也没有剧本,一路我就知道从这儿要磕头到那儿,起点终点知道,另外一个我很清楚这11个人是谁,为什么是他,这可能十几年前就在我脑子里成形了,里边会有一个孕妇,会有一个老人,会有一个小孩,会有一个年轻人,会有一个屠夫,会有一个领队,50多岁的这种人。实际上这个组合在我的脑子里已经很清楚了,只不过我怎么去找到他们就是了。我们经过了好长时间,川滇藏兜了一大圈以后,最后就在芒康县普拉村,把这个村子里想找的人全部找到了。  

  新浪娱乐:他们真的是有家庭关系的亲人吗?还是您找的非职业演员?  

  张杨:全是家庭关系。因为都是先从一个家庭开始找起,在路上看见一个姑娘特漂亮,我们说这个太好了,我们就直接杀到他们家去。她妈妈,她姐姐,发现姐姐就是怀孕的人。这个女孩是嫁到隔壁家,隔壁家他的父亲,叔叔,后来走的那个老人就是那一家人。剩下的事其实就是怎么来拍。我们也不知道拍什么,其实是每天观察他们的生活。他们干什么,我们就拍什么。他们砍柴就拍砍柴,磨青稞就拍磨青稞。我其实就是把他们搁在一个他们日常生活的状态里就行了,从他们本身的故事和人物关系里发掘一些元素,我们提炼出来,让他们去演绎。  

  这个不是纪录片,纪录片是我拿着机器看着你,你在干什么我拍什么。我们现在是拿一个机器我也拍着你,我先拍,拍完了。但拍完了这个并不是我的电影,这个只是我记录的一些素材。我从这里边找到了我需要的那个东西以后,让你们俩重新站在这儿,还是磨青稞,但是要说两句话,这是我创作电影的部分。真正到上路,磕头开始了以后,其实所有的东西都是在漫长的过程中一点点抓取的。  

  比如说出生这个事,因为我之前选了这个孕妇,我知道她在路上肯定会生,这个事是一个你有预设的。其实真正在朝圣的路上,队伍里边生死是很正常的。我们在整个的拍摄就碰到两次,一次是十几个人的队伍,跟我们这个特别像,有个孩子4个月大,他们磕了6个月,那就是出来两个月以后出生的。还有一个老太太被撞死了,她的儿子来接替她,继续为他妈妈完成遗愿。 

  剩下的就是我要不断地跟他们聊天,你们都犯过什么错误,你有一些什么不愉快的事或者是你最高兴的事是什么,我觉得有意思的,就给它拍了。那时候我们都觉得,是不是拍到拉萨这个故事就结束了,也有可能性,所以这个电影给我的一个有意思的部分是它其实都是未知的,充满了可能性。我甚至想过我们要不要就在最开始那个村子里拍村民的生老病死,不要上路了。生活带给你的那些东西是大于你想象空间的,这个电影的创作确实给了我一个全新的感受,甚至没准将来会影响到我创作电影手法上的变化。没准想以后就这么拍电影了,当然投资人就会疯了。说你下边要拍什么啊?我说不知道,反正要拍一年。  

  新浪娱乐:李总之前对粉丝电影运作特别有经验,对于这部艺术片,您认为应该把它卖给什么样的观众?

  李力:发行的模式可能像导演拍摄他的电影一样,是完完全全一个新的作品,对我和张杨来讲都是一个挑战。这点上可能我们会有一个不同以往电影发行的一个做法。我是希望用这部电影去尽可能地跟喜欢它的人去接触,是电影去找他们,还是我们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让他们来找这部电影,都是我们此时此刻正在想的问题,而且也是在筹划了。原则上我们还是希望这个电影长时间发行,不能再像商业片这样,用一个月的时间或者是通过一些商业的手段,或者是炒作,或者是热度,百度指数等等的这些东西来做了,可能它是一个长达6个月到1年的发行路程。这点上我们也非常感谢导演,因为这可能是需要导演的配合的,我们希望这部电影让更多的人能看到,这是我们的第一目标。第二我是觉得用一个全新的方式是不是能够创造一个新的,对作品或者是艺术类影片一个全新的发行模式,或者营销模式,这个对我们来讲也是非常重要的。这点上我们已经跟导演基本上达成了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