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嘛玛尼作为西藏最古老的民间说唱艺术,长期流行于拉萨、日喀则、山南一带。可惜的是,伴随着西藏现代化的进程,悠远的喇嘛玛尼说唱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而喇嘛玛尼的重要支派——拉萨喇嘛玛尼到如今只剩下了一个传承人,就是本文的主人公赤列。

  在拉萨的高楼大厦与汽车火车的鸣笛声中,赤列老人悠远的说唱似乎与这些相去甚远。但是,如果我们经过某个小巷或转经道,恰逢老人正在说唱,我们一定会停下脚步静静聆听,仿佛这是历史的回声。

  国家一直高度重视少数民族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西藏自治区也为此做了大量工作。而作为西藏唯一的拉萨喇嘛玛尼说唱传承人,希望赤列老人的说唱不会成为这座古城的绝响。

  在流浪中传颂佛典故事

  今年9月26日,在拉萨市八廓南街夏扎大院举行的首届唐卡艺术节精品唐卡展上,我第一次见到赤列老人,也是第一次接触被称为藏族文化“活化石”的喇嘛玛尼说唱艺术。

  那天,在夏扎大院右侧二楼一展厅,赤列老人依然是侧站在唐卡旁,时而闭目,时而双手合掌虔诚顶礼。似吟似唱的旋律始终回荡在藏式回廊里。

  那天的精品唐卡展热闹非凡,许多区内外知名专家、唐卡艺人齐聚一堂赏唐卡、品唐卡,引得众多媒体聚焦。老人的说唱也吸引了众多参观者驻足拍照。但也只是片刻的停留后,人们选择离开,涌入更加火热的精美唐卡展。

  后来,在那个回廊里,就只剩下依然故我说唱的赤列老人,还有似懂非懂的我。我感动于传自老者那似远古沧桑的声音,感动于老者史诗般的吟唱。那个下午,赤列老人孤独吟唱,而我是那个唯一的听众。

  几天后,我登门拜访老人……与老人走街串巷最大的感触是,许多稍上年纪的人知道喇嘛玛尼说唱艺术,非常想听老人讲说喇嘛玛尼。他们直言,老人是藏族史诗文学喇嘛玛尼的传唱者,喇嘛玛尼瓦的根在群众中,应该让更多的人了解、共享这个传自祖先的文化。

  多年来,赤列老人一直在流浪中传颂佛典故事。我盼望的是,他今后的吟唱,不再像那个下午一般孤独,孤独到只有我一个听众。

  拉萨深秋的早晨,秋风瑟瑟袭来,让人冷不丁打个颤,仿佛秋的脚步正匆忙而急促地向冬日靠近。上午10时半,高原阳光穿透碧蓝的天空,懒洋洋地照射在八廓街夏萨苏巷子里。许多行色匆匆手持佛珠或转经筒的人们正迈着疾步向八廓转经路上行进。

  此时,一位着僧服的古稀老人选择了巷子里一块面靠阳光的地方,轻轻地将背上和他自己的个儿头差不多高的唐卡徐徐展开挂在身后居民家窗外的铁栅栏上。人们这才停下匆忙的脚步,向老人方向聚拢过来。“喇嘛玛尼瓦要说唱了,听会儿。”有人小声向同伴说着。

  化缘:流浪在记忆中的喇嘛玛尼说唱艺人

  这位身穿绛红色僧服的老人,个头中等、面色红润。他脚穿藏靴,头上戴的黄色僧帽尖角、正面边上一根细细的红丝线格外醒目。待将覆盖在唐卡面上的黄丝绸幔子徐徐拉开,老人先将包里净白海螺取出鸣吹,然后虔诚地闭上双目,双手合掌,默默念颂着“唵嘛呢叭哞吽”。

  老人声音洪亮,极具感染力,令在场的虔诚群众也跟着一起念颂起六字真言经。当老人再次睁眼时,手持一根细细铁箭,指向唐卡画面开始说唱。一时间,老人那似吟似唱、似说似诵的旋律在八廓街夏萨苏巷子里飘荡着,许多人从各处围了过来和先前已有的人围成一圈,或席地而坐,或站立,安静虔诚地听老人唱诵着一个远古的佛教历史典故。

  这位老人叫赤列,是自治区级非遗项目——拉萨喇嘛玛尼说唱代表性传承人,今年74岁。

  上个世纪40年代,赤列出生在山南地区浪卡子一座噶举派寺庙曲廓孜寺的附近村落里。其父桑杰曲达曾是曲廓孜寺的一名艺僧,即在宗教节庆时说唱喇嘛玛尼和藏戏表演的僧人,还俗后仍然参与该寺宗教演出。其母尼玛曲珍系堆龙德庆觉木隆地方觉木隆喇嘛玛尼说唱艺人。尼玛曲珍从小就能说唱《朗萨雯波》、《白玛文巴》、《卓娃桑姆》等近20几部喇嘛玛尼说唱典故。

  小时候,赤列白天放牧,傍晚回到家中就随父母学习喇嘛玛尼说唱和藏戏艺术表演。许是秉承了父母的艺术天赋,7岁时,赤列就已掌握了多部喇嘛玛尼说唱和藏戏表演技能,并跟随母亲游方四处说唱喇嘛玛尼段子。

  10岁时,赤列被父母送进浪卡子曲廓孜寺当了一名小僧人。这段经历让赤列对藏传佛教历史和典故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也让他从内心深处对喇嘛玛尼说唱艺术有了一种敬畏与虔诚之情。

  记忆中,让赤列印象深刻的是每到雪顿节时,他就跟随父母来到哲蚌寺进行藏戏演出和喇嘛玛尼说唱。完成在哲蚌寺的雪顿藏戏表演后,他们还会在近一个月的时间内被邀请到罗布林卡、宗角禄康公园以及八廓街的松曲热瓦广场进行巡回表演说唱。

  除了雪顿节,赤列和父母还有3个姐姐在每年农闲的大部分时间,身背喇嘛玛尼说唱唐卡和其他用具,一路化斋、一路朝圣巡礼前往拉萨、曲松、羊卓、泽当、温、蔡公堂、甘丹等地方,说唱喇嘛玛尼。

  至今,赤列游方四处说唱喇嘛玛尼艺术已整整67载。

  

       探源:传自远古的喇嘛玛尼说唱艺术

  赤列老人每天身上背着的说唱喇嘛玛尼唐卡是一幅《白玛文巴》。此唐卡中央是莲花生大师像,四周则以人物和自然景观画为主,讲述了少年白玛文巴的父亲——大商人诺布桑布一生以及白玛文巴如何智斗心黑贪财的国王最终继任王位的传说故事。赤列老人说,白玛文巴被认为是莲花生大师的转世,所以这幅唐卡中央就是一幅莲花生大师像。

  唐卡是喇嘛玛尼说唱艺术最主要的道具。喇嘛玛尼艺人把说唱唐卡看得非常神圣和珍贵。在旧西藏,虽然生活极为清贫,但喇嘛玛尼说唱艺人游方四处,努力说唱,甚至沿街乞讨,只为攒钱请一幅说唱所用唐卡。

  因为世代说唱喇嘛玛尼,过去赤列老人家也有十几幅说唱喇嘛玛尼的唐卡,包括《白玛文巴》、《诺桑王子》、《卓娃桑姆》、《朗萨雯波》以及《佛本生传》等说唱本。但经历文化大革命之后,现在赤列家中只剩这一幅《白玛文巴》。

  历史上,喇嘛玛尼说唱产生于藏戏前,是博大精深的藏族宗教文化中极富有雪域高原特色的佛教艺术,堪称世界屋脊上独树一帜的艺术珍宝。据藏族史籍《青史》记载,公元7世纪,吞弥桑布扎创藏文并翻译部分传自天竺(古印度)的佛教典籍后,吐蕃藏王松赞干布开始为其臣属讲授这些典籍,《青史》评价松赞干布的这一行为开创了西藏讲唱佛教文化的先河。

  到公元11世纪左右,藏族讲说佛经故事蔚然成风,在一些地方还先后出现过一些专门的讲说学院。一大批善说者或善说唱者出现。《青史》记载,11世纪左右,在拉萨、桑耶等地说唱的善巧者有两万三千余人,可知当时讲唱佛典在藏区之盛行。

  这些人被称为流动说唱者或游吟诗人,他们说唱故事、话本小说、史诗、大德传记经典、佛本生传记、印度著名史诗,以及记述藏传佛教中各派高僧的传记等。

  赤列说,过去,僧人是社会上的知识分子,作为虔诚的佛教徒,他们的传授无论是以典籍形式还是以一种艺术形式,都给藏族文化艺术发展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对自己能够传承喇嘛玛尼说唱艺术,赤列极为自豪。他说:“我的父母和三个姐姐都是喇嘛玛尼瓦,也都娴熟于藏戏表演。成为喇嘛玛尼瓦是一件积德的事,人们把我们称之为玛尼瓦或洛钦巴(善说者),是对我们的尊重。”

  赤列介绍,过去许多人以“夏不畏惧暴雨的玛尼瓦、冬不畏惧大雪的玛尼瓦、整年不畏惧高山峡谷的玛尼瓦、不计较听众贫富的玛尼瓦、只重人间因果的玛尼瓦”来形容喇嘛玛尼说唱艺人。

  传承:艺术珍宝遭遇后继无人的尴尬

  上午11时左右,高原温暖的阳光已把整个巷子照得透亮,瑟瑟秋风已然褪去。依然故我地沉浸在古老说唱艺术的赤列老人始终站立着,时而闭目吟唱,时而双手合十虔诚地向唐卡顶礼,老人的吟唱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转经人群聆听这古老的声音。老人放在地上的黄色僧包里也已装满了群众施舍的1元、5元、10元不等的现金。

  历史上,喇嘛玛尼瓦就是以说唱化缘谋生手段的托钵僧、苦行僧为主,对他们自己的说唱形式也有这样的表述:

  “我这小小的身躯,

  是无数传记的宝库。

  头戴莲花帽,

  象征着莲花大师的继承者……”

  赤列老人的喇嘛玛尼说唱技艺完全遵从传统说法,严格按:皈依调、吟唱四段玛尼、书首礼赞(说唱正本前对佛陀、菩萨和世间天神所作礼赞的美词)、说唱正本、吉祥收尾等程序。其说唱程序基本上与藏戏差不多,但说唱曲调较藏戏简单,说唱过程中不时反复吟唱玛尼。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老人周围,八廓街值勤民警似有些为难。待老人说唱完一段,一位民警走了过来向赤列老人抱歉地说:“请您离开,聚众是不允许的。”也许是习惯了这样并无恶意的驱赶,老人没有多言,收拾起唐卡背上,迈着轻步离开。正听得津津有味的人们这也才起身不舍散开。

  待记者问起时,老人除了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太多怨言。他说:“虽然相关部门在2008年给我颁发了自治区级非遗项目拉萨喇嘛玛尼说唱代表性传承人证书,每年也享受着国家补贴,但是,我们说唱者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到八廓沿街、宗角禄康公园、罗布林卡、哲蚌寺等固定场地说唱了。”

  除了在市井街道说唱喇嘛玛尼会经常遭遇驱赶外,最令老人头疼的是至今依然没有一位年轻人愿意从他这儿传习喇嘛玛尼说唱艺术。

  说起这个话题,老人的失落感油然而生。他说:“自治区文化部门重视喇嘛玛尼说唱艺术,不仅为我解决了住房和水电等问题,也多次从藏戏团等单位找来藏戏演员,让他们在我这儿学习这门艺术。但是,这些孩子总是坚持不下来,他们嫌学这门艺术苦、时间长,特别是对喇嘛玛尼瓦要在街上演出化缘觉得丢人。”

  这也是自治区非遗保护中心负责人阿旺丹增和平措最焦急的一件事情。他们告诉记者,喇嘛玛尼说唱艺术与藏戏一脉相承,都是传承千年的宗教艺术,是藏民族祖先留下的多姿、璀璨文化中一颗夺目的珍宝,也是了解西藏过去社会状况的明镜。但现实中,独具特色的藏族民间文学喇嘛玛尼说唱艺术已处于濒临窘境。赤列老人是西藏唯一的拉萨喇嘛玛尼说唱传承人。

  坚守:只为将千年瑰宝发扬光大

  12时,记者跟随老人来到仓姑寺茶馆。他说,每天,说唱后总要转一圈八廓街然后到几个比较固定的茶馆歇脚,喝喝茶,与人聊聊天。

  这个时间,仓姑寺茶馆已基本坐满了转经后歇脚的人,但赤列老人依然被许多人像朋友般招呼着。找到空位坐下后,许多人向老人请教喇嘛玛尼说唱艺术。这回,老人直接在茶馆讲说起了喇嘛玛尼说唱艺术的历史……在他的讲述中,茶馆里原有的嘈杂声消失了,就连忙前忙后的仓姑寺茶馆尼姑也加入了听讲的人群。

  离开茶馆时,老人对我说:“你看,大家就是这么喜欢喇嘛玛尼说唱艺术,如果相关部门能给我一块小地方,让我固定在某一地方说唱,那我就既不会被人驱赶,也可以让那些愿意听的人可以完整地听完整场喇嘛玛尼说唱艺术,该有多好!”

  因为这个想法,老人一直在拉萨坚守了近10年。事实上,由于游方四处,10岁入寺为僧的赤列后来在山南地区洛扎还俗成家。育有两儿一女。现在女儿在洛扎扎热乡务农,两个儿子则各自成家在不同的地方。对于3个孩子没有一个继承喇嘛玛尼说唱艺术,赤列颇感遗憾,他说这是那个年代造成的。

  所以,每当女儿查果忧心父亲年事已高,提出让父亲回乡颐养天年时,赤列依然故我地独自在拉萨坚守着。赤列说:“我希望我的坚持天遂人愿,让有缘的年轻人拜我为师继传这份千年瑰宝文化。我真不希望,待我离开人世时,没有继承人,那将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这些年,赤列游方四处说唱,也遇到了不少贵人。比如阿旺丹增和平措,让他成为自治区级非遗传承人。还有自治区艺研所已故专家索次和西藏曲艺大师、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土登啦,都曾经为了喇嘛玛尼说唱艺术奔走,积极向各方建言献策。

  我们盼望,赤列那优美的说唱不会成为拉萨喇嘛玛尼在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最后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