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阿拾句之:次曲神湖


次曲收走了她唯一的儿子。母亲哭了三天三夜

眼睛哭瞎了,也没能把儿子哭回来


盲母每天都去哭。久而久之,打动了次曲神湖

一次,盲母在次曲神湖边睡着了


突然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给了她一捆柴禾

她顺手拿了一根,当拐杖


等她醒来,发现拿的那根木棍,是银质的

盲母心动,去次曲神湖边找。可惜再也没找到


原刊于《陇南文艺》2019年第三期



勒阿拾句之:穷喇嘛


穷喇嘛,念一辈子经,也还不完自己欠下的债

新房上梁、婚丧嫁娶,他都去念经


除了念经得来些许财物,他并没有其他的收入

债主没有逼他,可他自己良心难安


某个黄昏,有人看见穷喇嘛。穷喇嘛背着褡裢

去了债主家。之后,再无人看见他


债主家传出话来:他家的母马产下一匹红马驹

很奇怪,马驹一生下来,身上就背着褡裢


原刊于《陇南文艺》2019年第三期



勒阿拾句之:年卜热桑神山


一场天火,落在年卜热桑神山。火势凶猛异常

整整烧了一个月,人们才把火扑灭


年卜热桑神山是火中炼过的。一位来自卓尼的

行脚僧,化缘至此,见神山里奔跑着一对金羊


僧伽去年卜热桑神山做客。席间,又看到一张

金桌。那金桌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海


日出,太阳最先照着的,是年卜热桑神山

日落,太阳最后照着的,也是年卜热桑神山


老人们常说:年卜热桑神山是一根擎天的柱子

神山倒下,勒阿人的天就会塌陷



勒阿拾句之:扎色神山


丢魂的人,去扎色神山喊魂,才能把魂喊回来

没有魂的人,活着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有人求财,有人求子,有人求平安。也有人求

死的时候,再不要受活罪


一次,祭神山的时候,有个小孩随口说了句:

扎色神山不算高,人心其实比天高


扎色神山是勒阿最高的山,但勒阿人不说它高

只说:扎色神山是勒阿,最灵的山



勒阿拾句之:日赤活佛


已经无可稽考。我翻阅了好多舟曲的地方史志

也没找到日赤活佛的任何消息


或许,有些历史人物,只适合流传在史书里

而日赤活佛,适合活在一代又一代勒阿人心里


日赤活佛发愿:要为勒阿运来种稻种粟的大海

可曾想,葬送了自己的肉身


火是勒阿人的归宿。焚烧日赤活佛的那场大火

从来没有熄灭,一直燃烧着


日赤活佛修行的禅院,讲经的法台,都已遗忘

日赤活佛的故事,却越讲越长



勒阿拾句之:谬论一则


真诚的人,在世上,没有一席容身之地

坦荡的诗,在纸上,没有一处栖身之所



写给勒阿的孩子们


勒阿的水,从勒阿流出去,才能流成江河大海

勒阿人,返回勒阿,就得把江河大海带回来


勒阿的山,赶都赶不走,它们与勒阿唇齿相依

勒阿人,一定要给山神煨好桑、插好箭


勒阿的土地,每抓一把,都是青稞。不种青稞

勒阿人,拿什么来煨桑祭神?


勒阿的故事,虽然陈旧了些。可勒阿人不去讲

哑巴都会忍不住开口说话


原刊于《贡嘎山》2019年第6期



勒阿人没有墓志铭


一代人换一代人。勒阿人的历史是口耳相传的

活着的一生,交给佛。死了,就把自己交给火


有贤者降生,他们是无名氏。愚者,他们也是

都来自一位母亲。母亲仍是无名氏


往生的人,没能像帝王将相那样,活在史书里

只能活在,一代又一代勒阿人的心里


时间久了,墓碑会风化,上面的字迹也会腐烂

刻在心里的句子,与时间同寿


勒阿人没有墓志铭。生命是从时间的手里借的

该还就还。作为感谢,连骨灰都得留下


原刊于《陇南文艺》2019年第三期



不写勒阿


好朋友多次奉劝我:再不要老勒阿长勒阿短了

那一亩三分地写来写去,有什么意思?


确实没意思。我写的诗,不能解决一两户低保

不能为贫困户找到谋财致富的大道


舍不得离世的老人,嚎啕大哭的小孩。这些诗

都不能好好地安慰他们一下


健康的人,办一张残疾证,就可以成为残疾人

可我的诗无法让那些残疾人,恢复健康


我并没有刻意写勒阿。勒阿像个被遗弃的孤儿

一次又一次闯进我的诗里,避难


原刊于《陇南文艺》2019年第三期



从勒阿寄出去的诗


我告诫自己:左手握住自己的良心,右手写诗

蘸的墨里,必须得有自己淌出的血


得忍住。我还想告诉自己:不能掉着眼泪写诗

读者多么坚强。他们不会为你的诗,流一滴泪


在勒阿,根本用不着读书。那漫山遍野的知识

书本上是没有的。书本上写的,尽是谎言


有知识的人,我见多了。智慧的人,为数不多

真诚坦荡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一口气写完,我就从勒阿寄出。收到我诗的人

你可以说走狗屎运了。而我寄出的,是我的心


原刊于《陇南文艺》2019年第三期



勒阿复原图


山前:是一片四季分明的庄稼地

屋后:是众神永久地居住着的群山


东北方向是扎色神山,正西北是年卜热桑神山

这两座神山,像是勒阿的左膀右臂


勒阿的右肩上,有座白塔。左肩上,次曲在流

太阳总是从白塔上升起,从次曲里落下


勒阿心脏的位置,冒出一股清泉。清泉上转着

一轮水力转经桶。经桶旁守着一株千年老树


勒阿的祖祖辈辈,都在勒阿的胸口火化。骨灰

渗入勒阿的泥土里


勒阿的膝盖处,隆起玛尼堆。勒阿的脚,伸出

好多条,能抵达彼岸的路


唯一不好复原的,是勒阿的旧寺。旧寺的位置

换了好多次,都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地理


原刊于《陇南文艺》2019年第三期



在勒阿写诗


在勒阿写诗,我是轻松的。可以不用过多炫技

只要母亲能看懂,就可以了


我不写青稞地。青稞地白白地荒着,那些杂草

像我的情绪,盘根错节在诗句中


不写牛羊,山坡上已无牛羊。现在我还把它们

入诗。我的诗就显得空洞、乏味、做作


被人们排挤的旧寺,脱下的藏服,丢弃的母语

这些我都不写了。我怕我的诗歌黯淡无光


在勒阿写诗,我也是痛苦的。我巴不得掏出

我的心。让你们瞧瞧


原刊于《陇南文艺》2019年第三期



勒阿片段之:驴与诗


你没有听错,就是驴与诗。我写诗像驴一样倔

都说驴肉不上盘。我的诗也难上大雅之堂


驴体形小,吃的少。这一点,也像极了我的诗

我写下的诗,篇幅短小,稿酬微薄


驴不值钱,总把自己的驴头仰起来,朝天乱叫

这点,像不像那些无病呻吟的抒情诗?


我统计了一下庄上的驴:有三只。比起写诗的

还挺多的。写诗的,只有我一个


庄上不吃驴肉的人,打工回来,学会了吃驴肉

说驴肉真好吃。可这么多年,庄上人从不说诗


原刊于《陇南文艺》2019年第三期



勒阿片段之:口弦


竹子做的口弦,有流水的声音。少女们弹爱情

妇女们弹生活。男人们留下来,做口弦


口弦好弹,情话难说。你再不说,未婚的女子

就都一个个要嫁人啦!


你有老虎的胆;你有鹦鹉的舌;你有蜜蜂的嘴

可你到底有没有自己,一颗真诚善良的心?


悲伤的人把悲伤留在口弦上。快乐的人把快乐

留在口弦上


像我这样不痛不痒的人,没什么可留在口弦上

只能把一首写坏的诗,留在口弦上


原刊于《贡嘎山》2019年第6期



勒阿拾句之:火塘


那些围着火塘讲故事的人,大多都已经不在了

我是听故事的人。我还好好地活着


我活着,就是他们活着。我又成了讲故事的人

火塘被填掉了,可火塘里的火还没有熄


我要给你们讲的,仍是火塘。执火的人不怕烫

那生生不息的火种,现在落在我手上


火塘已经不复存在。多年以后,我也不复存在

那时候,一定有另一个我,给你讲另一个火塘 


原刊于《贡嘎山》2019年第6期


诺布朗杰漫画(作者:李胜).jpg

(漫画作者:李胜)

        诺布朗杰(1989— ),藏族,1989年12月生于甘肃甘南。出版诗集《蓝经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