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边的夜晚

 

        墙壁的木格子窗户上挂着深蓝的夜,火塘里暗淡的红映照着我和奶奶,还有我们落在地板上的影子。我们默不作声,仿佛谁开口说话都会惊走它们。

        奶奶双手不停歇地撕扯着一股股羊绒,直到它们像云朵一样饱满起来,才轻拍一下放入身边的篮子里。我从衣兜里取出一块手帕反复折卷着一只老鼠,大的、小的,长尾巴的、短尾巴的。我滑动着它在火塘边上行走,它的影子像一只獐子,无声地爬上了神龛,一尊金质的佛像面目和蔼地望着它,它低下头,注目着佛像面前的一盘白米,接着把头埋进盘子里深深地嗅了又嗅,忽然,它转身嗖一声滑进奶奶身边的篮子,躺在那些云朵一样的羊绒里仰望窗户上的深蓝,星空如此辽远。奶奶又扯好一块羊绒轻拍一下放进篮子里,盖在了老鼠身上,那柔软几乎快要使它做梦了......啪踏、啪踏,锅庄楼口响起了脚步声,老鼠跳出篮子,回到了我的衣兜里。

        任家婆婆躬身从楼口上走来,她着一身青布衣衫,裹一头青布帕子 。奶奶放下手中的羊绒,起身搀扶她坐到火塘边上。她喘着气,手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又颤巍巍地递给奶奶。奶奶揭开糌粑盒,一勺一勺往布袋里装盛糌粑,糌粑盒见底了,布袋还没有鼓胀起来。奶奶说,牧场上没有人送酥油奶渣回来,不然再装点奶渣就好了,说完扎紧了袋子放到任家婆婆面前。我一声不响地走进储物室里,在一张新鲜的大黄叶子下面取出一坨湿漉漉的奶渣,递给任家婆婆,她伸手来,却没有接过,她看着奶奶。奶奶的脸被火塘烤红了,她用炭火一样灼烫的声音对着我说,这是用来敬山菩萨的!我掰下用作祭祀的奶渣的尖顶,任家婆婆这才接过那坨奶渣放入布袋里。我把奶渣的尖顶又放回到那片大黄叶子底下去。奶奶为任家婆婆盛了一碗热茶后,低头继续扯羊绒,任家婆婆打开手掌朝着火塘烤火。奶奶往里添了几块柴禾,火塘慢慢明亮起来,白昼一样。任家婆婆看着我,用满脸的皱纹朝我笑。我取出老鼠,朝她。她佯装受了惊吓,用双手蒙住脸。她的手颤巍巍的,仿佛真的受了惊吓一样,我只好把老鼠放回衣兜里去。任家婆婆说话的声音也颤巍巍的,她说,涨水了,磨子磨的包谷面太糙,蒸沙沙饭很难下咽。她的媳妇在花踏平种了一亩天须米,等到收割了全部用来磨糌粑。她说着这样的话,眼神兴盛,我仿佛也展望到了那片天须地已经结满了紫红的天须米,它们沉甸甸的垂挂在地里,像任家婆婆落在地板上的影子一样沉实,像楼梯口响起的脚步声一样沉实。

        杨大伯穿着岩羊皮褂子,像一头岩羊走进了屋子。他的脚踩在锅庄地板上时,放得很轻,坐在火塘边上时也很轻。奶奶为他盛了一碗热茶,又在上面放了一撮糌粑,他双手接过茶碗,用右手的中指在碗里搅拌后,喝了两大口才放下碗。他笑盈盈地看着火塘,眼里就只有火塘,火光照着他两鬓的白发像融化的寒霜。杨大伯住在寨子以外,每晚他都会经过两条山沟来我家坐坐,这栋老宅子曾为他挡过几多风雨。七日堡寨里的人都知道有关他的事情,只是时间模糊了人们的记忆。只有奶奶清楚的记着,杨大伯是泸定冷碛龙巴人,他拖家带口逃难来到七日堡寨,并在寨子不远处的山沟里搭建了瓦板房住了下来。一夜里,瓦板房里突然闯进一群穿大裤脚的人,把杨大伯的妻子和儿女们从梦地里抢走了。杨大伯惊吓过度尽然唱起歌来,那歌声像响篾抛出的悲伤一样哀凉。人们问他唱的是什么,他只说是《苦苦卦》便再不与人交流。舍楚家(奶奶的娘家,寨子里的地主)听到这个外乡人的遭遇后,许诺帮他找回家人,他便留在了舍楚家帮忙放羊。他放羊,总能找到水草丰沛的地方,羊群从几十只壮大到上百只时,舍楚家从泥巴山的土匪窝里赎回了他三个孩子,却没有赎回他的妻子。土匪说,他的妻子跳崖死了。孩子们回来了,他却依旧忧伤,依旧唱《苦苦卦》。

        杨大伯就这样默默地坐在火塘边上,一碗接着一碗地喝热茶,任家婆婆也喝着热茶。他们吞咽热茶的声音,像鱼在水里吐着一个个向上的水泡。火塘里的柴禾烧成了一堆炭火,奶奶便不再添柴,只用火钩刨开炭火,任家婆婆的手凑得火塘更近了些,火光中,她的两只手像递进火塘的两截干柴。杨大伯用手托起下巴沉思,后来他对着火塘发出了低声吟唱:苦是山顶上的雪,山顶上的雪遇见太阳也会融化,我的苦不会融化;苦是半山上的云,半山上的云被风吹了也会散去,我的苦不会散去;苦是山脚下的水洼,山脚下的水洼也有清澈的时候,我的苦深不见底......

        火塘边上围着我们,还有我们落在地板上的影子,像许多人围着火塘凝听吟唱。我沉睡在火塘边上,一只老鼠沉睡在我的衣兜里。 

 

原刊于《天府周末.原上草》2015年12月4日

 

 

        

 

        蝉鸣一声高过一声的时候,寨子的夏天变得安静下来了。

        我躺在木床上昏睡,额头灼烫,恍惚中有人摘了一捧熟透的杏子递给我,我刚想要去接住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了。我的咽喉也灼烫,干渴极了,眼泪流到了嘴角,舌头就去舐尝它,那咸淡的味道瞬间就被蒸发了。我微微地睁开眼,看着从窗外照进来的具有生命的光线在屋子里停顿,穿行。后来我看见了一双脚步经过了屋子,又走回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问我,你怎么了?我仰头朝着窗户说:“给我一碗清茶喝吧,我就快要死了。”他风一样消失了,不一会儿,他从窗口递进来一大碗清茶,那瘦小的拇指紧扣在碗口的清茶里。我起身跪在床上,双手垂在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举起,他就把碗递到我嘴边喂我,一口气我就把清茶喝到了碗底。我抬头看他,他笑了,长睫毛在黑亮的眼睛上眨动。他说:“小孩是不会死的,老人才会死。”

        我是发烧了,喝了那碗清茶就好了。 那扇后窗就在他家的园子下方,没有遮挡,阳光照射进来的时候,能看到整个房间。后窗外是他家的园子,种满了兰花烟叶,叶片长到丰厚宽大的时候,他们就把烟叶割了晾晒在房檐、走廊和屋顶上,等到水分干了,就像经卷一样一张张齐整地叠放起来。他的爷爷奶奶会你一张我一张地抽取来裹成卷,插进白石烟斗里点燃,然后双双坐在一根长凳上深深地呼吸烟杆,使体内充满了烟,直到从他们的嘴和鼻孔里冒出。青色的烟纹缭绕着他们,似乎这样才可以使他们保持温暖和健康一样。一天,他领着我上楼去,我们站在那些高高垒起的烟叶面前,他从中间抽取了一张递给我,烟叶就垮塌了一地,我们飞快地跑出门去,他的爷爷像一座山一样立在门外,满脸通红,脸上结满的肉疙瘩也通红,他一声不响地瞪着我们,仿佛一开口,那些肉疙瘩也会忿怒地坠落,一颗颗打中我们的头还有身体。我手脚不自觉地颤栗着,他从袖口里伸出手来牵住我的手,我们一起颤栗着,我险些要失声大哭的时候,隔壁房间传来了几声猛烈地咳嗽,他的爷爷迅速离开了门口朝隔壁房间走去。咳嗽声持续不断,过了许久,他的爷爷也没有走出来。我们跟到隔壁房间外,从门缝里窥看着里面的动静,一张罩着棉纱的床上睡着他的奶奶,她闭着眼,脸色苍白,身体薄薄一片。他的爷爷坐在床边,她咳嗽的时候就去握住她的手,不咳嗽的时候,他就把手松开,从包里取出一片烟叶慢慢地裹成卷又打开,又裹成卷。看了一会儿,我就离开了,回到家才看见手里还握着那张烟叶。

        他总爱在后园里玩耍,沿着那些新生的烟叶边缘踱走,他的爷爷看见了,朝他的脚掷小石子,他就躲到地边安静的蹲着。有时他会对着后窗喊我的名字,我听到他的声音就跑去窗前让他看见,接着就跑到后园站在他面前。我们没有再去拿烟叶,而是每天都站在那间传出嗽声的门外,他的爷爷不在那间屋子里,就在楼顶上吸兰花烟,因为楼上也会不断传地出咳嗽声。我们悄悄地溜进那间屋子,走到她的床面前,她闭着眼,安静熟睡的样子像初生的孩子。她凹陷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便又开始持续地咳嗽起来,咳到最后,她张着嘴,胸中起伏着微弱的喘息声,他飞快地跑出屋子端来了一碗清茶,他喝下一口,俯身对着她的嘴把清茶喂了进去,听到她的喉咙发出咕咚一声时,她的眼睛也微微睁开了,看见我们俩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在枕头底下摸索着,许久才取出两颗水果糖分别放在我们的手心里。我们在她面前剥了红双喜的糖纸,把糖含在嘴巴里,那带着烟叶的香甜味让我们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欢喜。后来,他只要听到她咳嗽就去给她喂清茶,用小小的嘴唇一次次吻合在那凹陷的嘴唇上......

        一夜里,我睡在继母的臂弯里做着一些从万寡悬崖上跌落的梦境,额上、掌心全是汗水。醒来一次,我就把身体靠得继母更紧一些。半夜,后窗传来阵阵嘈杂人声。继母起床,借着窗外的月光辨认着后园里的人影身廓,又转身看我,她见我睁着大眼睛看她,便只好背着我一道去后园。院子里群聚着全寨子的人,他们有的说,这家老奶奶在半夜里咳死了。有的说,好像是被茶水呛死了。继母把我放在人众里,匆忙地走出院子,再回来时她手心里托着一盏酥油灯,我尾随着她走进了那间的屋子,她把灯盏点燃在老奶奶的床头,灯光照亮了老奶奶安详的面容,嘴角的皱纹里还溢着丝丝湿润。我站在门边看见小小的他端着半碗清茶蹲在屋子的角落里,眼神惶惑。

 

原刊于《西藏文学》2016年第4期

 

 

        

 

        阿爷去呷尔坝卖猎物回来了,他肩上褡裢着一个毪子筒包,一坐到锅庄边上就像变戏法一样,从包里面取出一件又一件东西摆放在锅庄边上,白石烟斗、军用水壶、望眼镜、白毛巾.......没有一件与我有联系。我就要失望了,他才从怀中摸出一尾白色小鱼,说,这是普布放生在水里的小鱼变作的刀儿。阿爷用一根毛绳把它系在我的衣扣上,我戴着它去上学,冬梅和树刚一下课就跑来站在我面前把玩它,又在上课铃声响起时突然提出要借来削笔,这样他们会整节课都拥有它。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们也会与我紧密相随,不时地伸手来触摸它,摆动它,嘴里还伴着鱼儿在水里欢快畅游的声音。那刻,他们并在意我穿着牛毛衣服和牛皮靴子就从高山牧场来到了茨易村子,也不在意我会不会讲汉语。我还是用藏语告诉了他们,这刀儿是一个叫普布的小男孩放生在水里的鱼,他是我远在呷尔坝的弟弟。

        阿爷几次猎获归来,他把猎物的肉晾晒在房梁上,皮毛风干后要拿到呷尔坝的大商店去卖。阿爷说,这回去呷尔坝要带上我。我捧着课本朝着窗外的茨易村庄大声朗读:一去二三里,炊烟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阿爷领着我去村口搭车, 从清早等到正午,终于在转经楼方向传来轰隆隆的汽车声伴着滚滚尘土驶来,阿爷使劲朝着大车挥手,大车在我们面前停下了。驾驶室挤满了人,司机朝背后的车厢指了一下,示意我们到车厢里去。车厢没有遮挡,车头的铁栏杆上拴着一头白牦牛。阿爷猛力将我托举起,放到车厢板上,牦牛挪动了后腿,为我们腾出了宽绰的位置。阿爷动作利索地踏着车轮,一步就攀到了车上。我和阿爷还有白牦牛我们站成一排,迎着风声,将茨易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呷尔坝长满了密密的瓦房,在一户石墩子修葺的房屋前,阿爷扣开了院门,院里开满了各色月季,花间飞舞着蜜蜂还有彩蝶。门口边上立着一个小男孩,他用迷惘的大眼睛望着我们,我看着满园的花朵,又去看那男孩,以为他刚刚从花朵中睡醒来。阿爷喊他,普布。他朝我喊,泽仁阿姐!我们从未曾相见,他早在阿爷口中就认得了我。他领着我们到客厅里去,待我们坐定后,他从屋外端着一口小锅走进来,走得谨慎,放在电炉上,又转身从客厅那间挂着串珠门帘的房间里抱出一把面条,几股几股地抽取来放入锅中的冷水里,盖好盖子,才安静的坐在我们面前说,一会儿就熟了,你们等等。阿爷看着他懂事的小模样,心疼的将他一把搂入怀中。

        天黑前,院门外响起了拖拉机的轰鸣声,普布飞奔向院中,分别去打开两扇大门。姑父开着拖拉机驶进院内,姑姑和两个背着书包的姐姐侧身坐在拖拉机的扶手上,他们看着院中的普布,笑容那样兴盛。普布围着他们跑来跑去地喊:大姐、二姐,泽仁阿姐来了!姑姑抬头看见我和阿爷站在阳台上,就去牵住普布的手,快步上楼来。我和普布还有他的两个姐姐,我们高高低低的站在一起相互打量着,又低下头去。姑姑在饭桌上摆满菜肴的时候朝我们喊:孩儿们,吃饭了!普布牵着我的手,我们并排坐在餐桌前。用餐时,姑姑开启了组合柜上的录音机,里面传出歌声,一曲接着一曲,歌声温婉又干净。录音机周身闪烁的五彩灯光,不停地在餐桌以及我们脸上变幻,普布坐在我身旁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些色彩,又看我,那眸子像清水一样明亮。普布与对面的两个姐姐眼神相撞时,他们露出神秘的笑意。录音机咔擦一声停止了,普布凑近我耳边说,这些歌全是我阿妈一个人唱的,阿爸为她录制的。我惊讶地看着姑姑,她望着我们笑了,眼尾和嘴角像半月痕一样好看。阿爷说,姑姑十六岁那年,茨易村子里来了一支叫三边文工团的演出队,他们在村子里搭台演出,村里人都说他们唱的歌没有南茵唱的好听。他们就从人丛中找到了姑姑,姑姑将垂在胸前的长发辫朝背后一甩,大方地为他表演唱了《逛新城》,接着又唱了好几首歌曲,他们当场拿出一张表格请姑姑填写,说他们是国家的文工团,姑姑通过考核,被录取了。阿爷的一个儿子去当老师了,剩下一个女儿也要被招去唱歌,他就从姑姑手上一把抢过表格撕碎了。阿爷重述往事,面色为难。姑姑却显得自然而然。因为,不久后,姑父到茨易修小学校,看上了姑姑,就把姑姑娶走了。姑父是建筑社的施工员,一直在小县城里包一些小型的建筑工程,姑姑就跟着他做工,他们生养了眼下这三个儿女,姑姑从早上起来就开始唱歌,到了工地也唱歌,那些工人们听到姑姑的歌声,做活也很起劲。收工回来,姑姑还唱歌,姑父就买了这台录音机,还有白磁卡,把姑姑唱的歌一首首都录制下来。普布像姑姑,性格开朗,喜爱唱跳。录音机里再次传来姑姑的歌声时,普布就起身去客厅中央手舞足蹈起来,跳着跳着他打开双臂,像远飞的鸟儿打开了翅膀一样缓缓张合,跳跃也无比轻盈。如此神奇,我心里暗暗惊异。 

        那晚我和普布还有她的两个姐姐,我们同睡在一张大木床上,床上的白色罩子挡不住窗外的银白月色,我们的脸庞,还有我们的声音被镀上了银色的光辉。大姐睡在最边上问,你是你的第几个妈妈的孩子?我说,纳杰彼(一头放生小牦牛)也只有一个妈妈。二姐问,茨易有没有玻璃瓶装的汽水?我说,玻璃瓶拿去方家阿普的小卖部,可以换半截铅笔。普布说,有一种刀叫鱼刀儿,落入水中就不见了,阿爷说,它游走了......

        几天后,姑姑家里来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见到阿爷就从衣兜里取出两瓶曲酒,塞进阿爷怀里。老人是呷尔坝的村长,他言辞激动地说,呷尔牧区的牦牛一夜间被豺狗宰了十几头,呷尔坝的牧人请他出面挽留阿爷为他们守护牧场。阿爷与他喝下了那两瓶曲酒之后,便答应留下了。我被阿爷寄放在姑姑家上学,阿爷背着猎枪,独自去呷尔牧区了。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普布上一年级了。每天放学我们都会在校门口相互等候,然后牵着手朝家走。有时,我们会追逐一只蜻蜓,而陷入一片包谷林,一片走不到头的包谷林。我们安静的坐在丛中凝听风吹动包谷林的声音,像瀑布跌入河谷,河流淌过山沟那样充满生机。我们还时常会遇见一位卖麻糖的外地人,他背着竹背篓,里面用塑料口袋装着白面裹的白麻糖,还有被染成辣椒状的红麻糖,一角钱就可以买到一根。我们没有钱,只好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他用一块铁钉敲着一块铁片,伴着清脆的叮当节奏叫卖:卖麻糖,卖麻糖,麻糖香又甜!有小孩买麻糖,朝他举起一角钱,他就停下,放下背篓,用那块铁片在白生生的麻糖上薄薄地敲下一片来递去,小孩会迅速地把麻糖送进嘴巴里,那脸上的甜蜜也会流露在普布的脸上。接着那人又背着背篓继续敲打,继续叫卖。眼看天快黑了,我们依旧没有钱买麻糖。我忽然在那人身后低低地说,你给我弟弟一根红辣椒,我长大了给你当媳妇!敲打声戛然止住了,那刻,世界静得只剩下我的心跳声。叫卖声戛然止住了,那人回转身来看着我们,我的头低得比夜色还要沉。那人放下背篓,取出一根红辣椒递到普布手上,然后对着我说,那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快快长大哦,我等你!后来,我听到卖麻糖的叫卖声,就会用手去捂住胸口,捂住隐隐的疼痛。

        我在姑姑家生活与普布一起成长,放学的路上我们渐渐的疏远了,我们觉得彼此都长大了。阿爷偶尔上一趟牧场,其余时间都陪在我身边。初中毕业那年,阿爷在姑姑家病故了。没有了阿爷,我就没有了生活依靠。我放弃了继续学习,去了转水湾当起了一名代课教师,那里距离姑姑家不远,我依旧借住在她家里。他们还是要早出晚归的在工地上做工,他们要挣更多的钱供养去凉山读书的两个女儿和在康定读藏医学院的普布。他们开着拖拉机回来的时候,我会跑去为他们开启院门。姑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了,录音机上的灰尘越积越深了,她也不爱唱歌,每晚只洗洗就去睡了。有一晚,她走到我床边告诉我,一位送春的春关爷到家门口送春时告诉她,她家房基下埋的全是玛尼石,许久年前这里曾是一座古庙。他还说,家中的儿子一定要出家为僧,才能有命有运。一觉醒来,我以为姑姑在床边说话是梦觉。普布放假回来,个头已经高过了我,我与他说话要微微抬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它忧伤得像蓝天和白云。白天我去教书,普布随姑姑和姑父去工地上做工。晚上回来,我们一同吃饭,我只听得到他们咀嚼食物发出声音,还有各去自关闭房门后的岑寂。我立在院中,看着那些月季花在隐秘的夜色里清凉盛开。普布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他睡前会对着床头的一尊佛像磕头,先是身体在地板上起起伏伏的声音,后来就变安静了。他躺在床上隔着板壁同我说话,阿姐,你也磕头吧,在心中塑一尊自己的菩萨,说一些想念阿爷的话,你心里就不苦了。阿姐,我瞒着阿妈买了袈裟,我在心里已经出家了,只等那一天真实到来。阿姐,我总是梦见天空显现很多经卷,一页页翻动,没有一颗字迹,可是我都能读懂。醒来,内心深深喜悦。

        在那段代课的日子里,我补习了高中阶段的文化课程,顺利的考取了事业单位。我写信把这消息告诉了普布,我还告诉他冬天我就去康定民族学校进修了,到时,我就去藏医学院与他会面。那年冬天康定特别寒冷,风吹了眼睛,落下的泪也会结成冰。普布参加完毕业考试,没有等到当天回家的客运汽车,他只好和另一位同学在学校宿舍里多留了一夜。那夜真是太冷,身体裹着棉被还在颤栗。普布和他的同学生起一炉钢炭火,取暖。暖和了就睡着了,炭火慢慢地燃动着,那温暖像兽张开了大嘴,吐出舌头舔舐着他们的床,棉被,最后一口吞噬了他们的整个身体。学校隐瞒姑姑,只说他的孩子病危,请她连夜赶来康定。我与那些生活在康定的亲人一同站在藏医学院门口等姑姑到来。姑姑眼见这么多人,声音微微轻颤: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所有的人都背过脸去抹泪。姑姑又来问我,弟弟怎么了,你带我去找他。满院的灯火,照得我们跌跌撞撞。姑姑的眼泪不停地流,学院河畔上的冰,一层层地结。那年冬天,冷冻断了折朵河。

        我和普布的两个姐姐,我们清理着他的遗物,毛衣、牛仔裤、墨镜还有一套崭新的袈裟。我们被一辆大卡车拉到了一条荒芜的山沟里,普布与他的同伴以及他们生前的物件都被人送去焚烧了,那青烟从一根数百丈高的烟囱里朝着天空缓缓飘散,我静静的仰望着,一双鸟儿始终立在烟囱顶上鸣啭,一直鸣啭!我伸出手指给身旁的两个姐姐,告诉她们鸟儿的叫声。她们说,这个山沟好安静,就连烟囱里飘散的青烟也隐去了声音。

        苯教有一本经书叫《舍》,专为往生者占卜轮回。《舍》上说,普布和那少年已变作了一双鸟儿,朝南方飞去了。南方的达孜山有本家的活佛在闭关,他在山林中禅定时,肩上飞来一对鸟儿歇落,一阵恬噪之后就飞走了。活佛当日出关,才得闻得前世活佛的家人普布离世了。

 

原刊于《西藏文学》2016年第4期

 

 

卓        舞

 

        沿尼乃河逆着水流的方向行进,一直行进,眼前豁然展开一片闪闪发亮的麦地就是母亲远嫁的村庄了。我背着行囊穿过一户户瓦板房,随行的影子像行乞的孩子,我们躲闪着那些长满青苔的墙垣内偶尔抛出的几声犬吠,没有人声。母亲的院门半掩,推门进入,她正专注编织一匹纯白的氆氇,手中的木梭在细密平整的线条间轻盈穿行,几只马鸡拖着松散的尾羽从旁走走停停,亦或引颈高亢。我上前轻唤母亲,她放下手中的木梭伸手来捋顺我额上的头发,眼神像在探寻一根点缀氆氇的金线。

        歇在母亲脚边,长久地仰看院子上空的光照,五彩斑斓不可触及,它悄寂地穿过我们的身体,织机,草滩,森林......嚯切一声,母亲把千丝万缕裹进氆氇里,休止符样悬置在织机上时,光照镀在了西边最高的山顶。母亲拆散了我为她背去的几捆面条兜进围裙里窸窣出门了,回来时,双手空空。我们的晚餐是烤麦饼就着几声细碎的言语,我正吃得香,门口闪进来几个女孩,她们赤脚,头发凌乱,有的来牵住我的手,有的攥住我的衣角,硬拉我起身。母亲说,去吧,五叶家请你去作客。五叶的家是村头一间弃置的磨坊,河水已不知去向。磨子改成了火塘,一簇蓝色火苗照着火塘边沿木流苏擦拭过的纹理,仿佛是从火塘边躺着的老人脸上延伸的年轮。老人双目凹陷,看不到呼吸。五叶在暗处招呼我落座,他在火塘边起起落落,刷锅煮水,最终做成了一碗蛋汤面端到我面前。碗口留着两个漆黑的拇指印子像两处缺口,五叶用衣角擦拭手指,羞涩与自尊在他深黑的眼中闪着光亮,十分清澈。五叶的女儿们藏在他身后看我用筷子挑起面条,几根几根地吃,慢慢地嚼。五叶坐回火塘边,双手绕膝,为我絮叨旧事:我一出生就跟着瘫痪的奶奶一起生活,奶奶教会我五百多首山歌,我唱着山歌播撒青稞,风吹麦浪就甩袖踏舞。愉快时,我会撅起小嘴一次次紧贴在奶奶温软的脸上。孤独了,就去扶起奶奶的双臂抱住我自己。你可知晓,天地间平常美好的事,也就是如此了。十七岁,我娶回了女人。她为我生完第四个女儿就跟一个驮脚娃跑了,我没有去追寻。她说,山歌是一件愉悦精神,而不能吃饱肚皮的事情。五叶说完,微笑不语,一线泪水扑簌簌地溢出了火塘边躺着的老人凹陷的眼睛。

        入夜,五叶腰间系了一条深红的氆氇带子(领舞者才可佩戴),领着几个女儿走进了母亲的家门。不等五叶落座,母亲在一瓶散酒上栓了一条哈达,摆放在锅庄正中的柱子前。五叶就有些羞怯了,他低下头,手指在头顶来回摩挲,接着大跨步走到柱子前,手掌托腮咏唱起来:啊唻唻唻牟哦唻牟......低缓的嗓音稍沙哑,却悦耳,不时震发出漪涟般的昂叠声引领我们走进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尼乃的夜原来如此宁静。母亲从身后的背篓里取出几个干松果送进火塘里,它们热烈地燃烧起来,点亮了整个屋子。五叶唱完一段落,几个女儿用稚嫩的嗓音接唱,并牵手一起走向柱子前与他翩翩起舞。他们的面容充满了平淡,自足和欢愉。楼板上的灰尘也栩栩升起,沉落。

        母亲家门口接二连三的走进来四五个老少男女,他们脚穿皮靴,身着加翠氆氇,有的围坐在火塘边上,有的自然融入到柱子前站成男女各半圆。五叶领唱,男人们齐唱,舞步从舒缓到明快,手臂以撩、甩、晃变换着舞姿,像雀鹰展翅盘旋,獐子欢喜奔跑,鹿子临水自照。女人们随之合成紧密圆圈又疏散开来,仿佛经历的是一场百花朝开暮合的盛事。五叶的几个女儿宛如脱落的花萼纷纷从舞者的臂膀下退出身来,帮着我的母亲从暗处的橱柜里取出几个又几个碗盏,盛满清茶端给众人。母亲整晚只是一个接着一个地往火塘里送进干松果,那短暂激烈的火光映着她脸上一丝一闪而过的喜色,与她为这个村落带来的编制手艺一样默然又温暖。男人们的歌舞刚刚歇止,火塘边便有老人零零落落地回应几声:无极哦,无极!(表示感谢之意。)接着,一个温柔敦厚的女人,在嘈杂声中,手掌贴放面颊朝着五叶悠然唱出清泉般清脆玲珑的歌声来,她的气息在她盈满的胸前起伏有顿。那刻,正在轻声交谈的人止住了声音,啼哭的小孩也屏息静气。一句唱罢,女人们以百鸟和鸣之声接起,舞姿轻盈婉转,似孔雀绽屏,或黑鹤饮水,众人犹如走进了山间丛林般身心安稳具足。五叶领着男人们跟从其后,身姿从容舒展。每段卓舞结束,男女都会齐整地脚踏楼板三下后,齐唱一句:艾赤弥怠盖浓迫凯居!那一声唱,像经文飘然自如,无碍无阻。我问母亲,这一句唱词说了什么,令他们如此振奋。母亲说:“我要跳多少卓舞才能与你相遇!”

        五叶在舞队里穿行,那显耀的腰带和始终微笑的面容在柱子前一掠而过,只是细看,心会痛。火塘边上的人们喝清茶、看卓舞时热切,看我时又显生疏和拘谨。我把头靠在母亲叠加盘坐的膝上,感受着这场为我的到来而跳起的卓舞渐入梦境:我打开了母亲的氆氇,轻轻拨响了一根根白线美妙的旋律......

 

原刊于《天府周末.原上草》2016年8月19日

 

        南泽仁,藏族,四川九龙人。甘孜日报社记者、编辑。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第21期学员。有散文、诗歌、小说等见于《民族文学》《文艺报》《西藏文学》《西安晚报》等报刊。2015年散文集《遥远的麦子》荣获全国“孙犁文学奖”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