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在半路上离开同行人,背着包走向丙中洛一个叫秋那桶的地方。

 

阿白客栈

 

        酥油茶、糌粑、咕嘟酒,火塘映红怒族阿妈慈祥的笑脸。麦苗碧绿,油菜花金黄。桃花夭夭,灼灼其华。一树一树桃花或站在房前屋后,或恬静在田间地头,或三五棵成一簇安静在一隅,或成片成林,眼眸所见,道不尽桃红景致。山一座接着一座,葱葱郁郁奔向天边。山谷两头,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最高的山峰突兀在重重峰峦上,积雪熠熠发光,格外引人注目。我匆匆瞥一眼秋那桶春色,思绪来不及停留在一朵桃花上,一头钻入木屋里,急切地想在火塘边掬起藏族阿爸的记忆,却在夜色里捧起酒,醉在一场不经意的邂逅里。

        阿白客栈,热心的店主人阿白夫妇做侠拉酒。阿白杀了一只鸡,清理干净后剁成小块。妻子把炒锅架在火塘铁三脚上,用漆树籽熬制成的漆油炒鸡肉。炒得焦黄,阿白把自家酿酒倒入锅里煮肉。酒香肉香把来自天南地北的宿客聚集在一起,萍水相逢的人就像姊妹,在火塘的温暖里、在酒精的奔放下,彼此间没有陌生与隔阂,只有心与心的袒露。诗人吕岛谈吐幽默爽快,说起秋那桶,他就像熟悉自家花园里的一花一草,自然之子的情怀在不经意间落到大家的酒碗里。一块喝侠拉的除阿白夫妇外,还有阿白的母亲和岳母、吕岛的同事、一位来自北京的成都女孩。成都女孩是一位背包客,要从丙中洛走向察瓦龙,去西藏朝拜心中的圣地。

        火塘暖暖,侠拉醇香,不知不觉,火塘边温着的一锅酒见底。几个人酒兴正酣。成都女孩的脸色艳丽,就像一朵盛开的桃花,一说一笑令人怜爱。我的脸如火烧云般燃了起来,心热辣辣,一向不善于在陌生人面前言说的我,一改平日矜持,讲起徒步碧罗雪山鸟道,在碧罗雪山峰巅上欣赏自然奇观的情景。

        从六库城到独龙江又到秋那桶,绕山饶水绕着怒江行走,思维的缝隙塞满三年前徒步碧罗雪山鸟道的情景。多年来,我行走在怒江州境内茶马古道上,用手中的笔记载所见所闻所想,古道情结深深,所走过的地盘所接触的人与事,对我影响最深的是徒步碧罗雪山鸟道时,盘坐在千山之上看景的领悟。迷蒙的夜晚,我在心底触摸从秋那桶通往藏区的茶马古道,情感就像从桃树上掉落到酒碗里的一瓣桃花,桃红融入酒里。为何要在秋那桶停留寻踪茶马古道的脚步,从此放下,中断恋人般的倾慕,无法自我考证。淡烟般的思念携带酒碗里一点红,穿越时空,向着远方飞去。

        晨起,昨夜聚在一起喝酒的人各奔东西,吕岛他们去独龙江,成都女孩去西藏,我如约到阿白父亲家的火塘边喝酥油茶。阿白的父亲是藏族人,母亲是怒族人,眉眼间露出慈善。火塘上煮着小锅酒,主人忙着做事,忘记了嘱咐我。我殷勤地不断添柴助燃熬酒,结果导致水蒸气过多渗入酒里,所熬的酒味道淡如白开水。没有味道的酒水,勉强算饮料,遗憾可想而知。幸好阿白的父母都是好脾气的人,没责怪我,反而笑着安慰我说,饮料也蛮好的,解渴。

        阿白父亲的火塘边,一对中年夫妇说起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女儿高中没毕业就放弃了学业,到北京打工,帮人卖服装,吃住包干,每月收入3000元。女孩比较节俭,时不时寄钱给父母补贴家用。小儿子不愿意读书,小学没毕业就回家放牛。一家四口人,有两人享受低保。他们家里养着六头牛,去年卖了两头牛收入10000元,卖了两头猪收入500元,鸡卖得不多。夫妇两喝着咕嘟酒,一说一笑里,流露出对生活的满足。

        三月至四月,在这个季节里,沿着怒江逆水而上,一路向北,从怒江州府所在地六库,经福贡进入贡山,经丙中洛、坎桶、乌里、秋那桶、松塔、察瓦龙、察隅,怒江两岸桃红桃粉,大峡谷的风光冷峻美里多了妖娆美。这条滇藏茶马古道是摄影者的天堂,也是徒步爱好者寻梦西藏的朝圣之路。随着滇藏新通道丙察察线再次开工建设,怒江州和西藏察隅县打造丙察察精品自驾旅游线拉开序幕。怒江与西藏东南部无障碍相连,“小香格里拉”旅游环线开门迎客,向大香格里拉旅游圈靠近。

        秋那桶到察瓦龙的公路开通了,但因是毛路,不好走,尤其雨季,路况更糟糕,跑在这条公路上,只能是如越野车、皮卡车之类底盘较高的车,私家轿车望路兴叹。公路挖通后,秋那桶人很少有人走老路去察瓦龙。公路不通前,从秋那桶走到察瓦龙需要四天时间,而到察隅县城要用十二天时间。雪封山时节,这条茶马古道不通,两地间的人断绝来往半年时间,待到雪融化,开山时节才能通过茶马古道往来。公路开通后,从秋那桶到察瓦龙乡政府所在地扎那,只需四小时,而到察隅县城,早上八点从秋那桶出发,傍晚六点就到了。以前来回察隅县城和秋那桶,徒步需要二十多天时间,现今坐车来回只需要两天时间。

        年纪半百的贡山人,在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基本都当过背夫,对从怒江畔到澜沧江畔人背马驮运送物资记忆犹新,阿白的父亲也不例外。当时贡山不通公路,而地处澜沧江畔的迪庆州维西县通公路,物资从维西县城运送到澜沧江东岸一个叫阿凹的地方,那里有个物资转运站,一座人马吊桥横跨在澜沧江上。从阿凹背着物资走上吊桥,过澜沧江到驮巴骡骡(碧罗雪山驿站名,谐音),往碧罗雪山攀去,在雪山半山腰马角落歇脚,第二天翻越碧罗雪山,再下山到碧罗雪山半山腰的四季夺美。四季夺美属于贡山县辖地,那里有个物资周转站。从四季夺美到贡山县普拉底乡,拉扎村有个物资周转站。盐巴、茶叶、腊肉、布匹、解放鞋、电池等物资,赶在雪封山前,靠人背马驮从一个周转站运送到另一个周转站,源源不断从维西运到拉扎村,再分配到贡山县各个乡镇。阿白的父亲每年在茶马古道上背一次物资,生产队给他记工分外,他每天可领到生活补助费一元二角钱。

        茶马古道从贡山到维西,两头连着怒江大峡谷和澜沧江峡谷,翻越碧罗雪山时,山高路险,且一年中有半年雪封山。贡山县公路开通后,这条人马驿道消隐在荒草和落叶里。我在贡山县行走,每到一个村寨,听村民们描述当年在茶马古道上亲历的故事,心灵被深深震撼。

 

教堂保管员

 

        走在秋那桶茶马古道上,追古抚今,感触深深。作为怒江女,我深深地感恩怒江上飞架的一座又一座桥梁,感恩蜿蜒穿行在怒江山水间的一条又一条公路。这分感恩,在徒步通往雾里小组的茶马古道时尤其强烈。雾里茶马古道悬挂在怒江边上,这条在悬崖峭壁的半山腰人为地凿出的人马驿道,犬牙交错的石头就像鳄鱼张开大嘴。脚下万丈深渊,怒江湍鸣,走在上面头晕目眩。

        秋那桶小组有个圣母玛利亚教堂,天主教徒在星期六晚上六点集中到教堂里做一小时礼拜,星期天早上十一点到十二点做一小时礼拜。圣母玛利亚升天节,即公历8月15日,附近小组的天主教徒来到圣母玛利亚教堂,与秋那桶小组的教徒一起念经一小时后进行狂欢,祝贺圣母升天。教民们狂欢的内容就是跳欢快的民族舞,打一场篮球或者乒乓球赛。教徒们打平伙,把自己带来的食物集中在一起做饭吃,还有酒,尽情痛饮后才尽兴散去。

        不是周末,圣母玛利亚天主教堂铁将军把门。我想进教堂看看,于是阿白父亲带我到天主教堂保管员张文英家。张文英正在忙着挤牛奶。她是一位手脚麻利的中年人,怒族。丈夫去世后,她接手教堂保管员一职,没有报酬,属于义务劳动,是村里掌管着教堂钥匙的四位神职人员之一。

        木屋里,火塘燃着火。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火烟与阳光在窗口交织成淡蓝的光束。我打量木屋摆设,不注意火塘边卧着一只猫。“喵——”,猫从火塘边起身,跟我热情地打招呼。张文英拿来一小簸箕泡核桃,放在沙发前的小桌上,招呼我吃核桃。她栽了二十多棵核桃树,去年有两棵核桃树挂果,收入十多斤。小猫乖巧地卷缩在我身边的沙发上。张文英正要赶猫,我制止了,伸出手摸了摸小猫光滑的毛。“喵——”,小猫叫了一声,眯缝了眼,一副受用的样子。

        张文英把牛奶放在土罐里,我两随意闲聊。她出生在秋那桶小组,小学毕业,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在泸水一中读高二,小女儿在丙中洛中学读初二。她每个月给住在六库城里读书的孩子邮寄500元钱作为生活费。每月给女儿30元钱,这30元钱包括了女儿每月回家一趟的车费及在学校用的零花钱。女儿读书处在义务教育阶段,国家包干了生活费。张家三口人享受国家低保。从2015年起,张文英不能享受低保了,只有两个孩子享受低保。我担心地问,那你供书及生活开销够么?她说够了,两个孩子吃住在学校,他们享受低保的口粮足够她这个当妈的吃了。她在地里种的包谷、苦荞、麦子等庄稼,收成后喂牛、猪、鸡及煮酒。她养了两头奶牛,两头小牛。每天挤的牛奶,她从来不卖,加工成酥油茶后供自家吃。她还办了一个小卖部,每月收入50元左右,加之低保补助款等,可以维持孩子读书费用。

        我担心地问,照目前收入情况来看,你儿子考上大学后怎么办?

        她没有回应,神态安详宁静,眼神充满希望。

        我对张文英将来供孩子读大学的担忧,与村干部一席交谈后减轻了许多。秋那桶发展畜牧业外,发展和推广林上林下经济产业。日子不可能倒退着过,这是必然的。

        秋那桶天主教堂简陋,没有丙中洛重丁天主教堂吸引人眼球。屋门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块破旧小黑板,一条粉笔线将小黑板划分两个区域,粉笔字行云流水,书写着饭前经,饭后经。经文内容令我饶有兴趣,不由驻足小黑板前读了起来。

        走出天主教堂,我在张文英的小卖部前与她告别,穿过秋那桶小组的村落,顺着公路向山谷深处走去。

 

桃红深处

 

        秋那桶的木屋建在山谷里,炊烟或高或低,沿着山谷走势延伸。桃花红着脸站在路边,热情地向游客招手,有时从木屋后探出一张粉色笑脸。独木楼梯三两根,搭在楼门前,梁柱上挂着背篓,背板绳下垂,但听人语,不见人面。“咯嗒”,“咯嗒”,下完蛋的母鸡昂首挺胸,骄傲地在木楼上走来走去,唯恐人不知它下蛋了,大声宣告。狗过于热情,致使我返回阿白客栈时,不敢贪图近路穿村而过,只能沿着公路绕村走。

        山谷寂寂,鸟鸣声声,桃花灼灼,蜂儿嗡嗡。沐浴阳光,我慢悠悠走在公路上,就像恋花的蝶,从一棵桃树飞向另一棵桃树,从一个小组走向另一个小组,一路把玩美景。有人在地里劳作,一个人的田野因为有一树灿然的桃花作伴,显得温馨。有一伙人在村里热火朝天地忙着盖房,近旁的一树桃花摇曳多姿,好像在给干活的村民鼓劲。离开村庄,山谷成了一个人的世界,桃花或远或近作陪,我不觉得孤独和害怕。雪山遥遥,怎么走也走不到近前。公路蜿蜒向前,提醒我前头还有村庄。

        大路边有一棵古树,虬枝横生如臂。大树旁边,田埂上有一个苔痕深深的大石头,青青藤蔓缠绕在石头上。石头前是一坡绿油油的麦田,风扬起绿色波纹,荡漾向麦田尽头的三两间木屋。一簇簇桃花艳丽在地头,一地绿色陪衬得桃花越发娇媚迷人。秋那桶一步一个景,道不尽春光春语。我坐在石头旁边小憩,眼眸深处皆桃红,头脑里跳出清代纳兰性德的诗句“ 珍卉含葩而笑露,虬枝接叶而吟风”。

        离开古树,走不多远,拐一个弯,凉风扑面,小溪淙淙流淌。公路上方,三两节水泥台阶,两个孩子在玩耍,虎头虎脑的样子招人喜爱。两个孩子对我笑。我向他们打招呼,我说的是汉话,习惯听怒族话的孩子可能受到惊吓了,大的牵着小的手,向院子里走去。我跟着孩子向院中走去,被眼前的场景吸引:孩子们的母亲在院中专心致志地织布,彩虹般的布匹一头挂在高出院坝一台的正房梁柱上,流泻到放在院坝里的织布机上。织布机侧面的木楞房,屋顶铺着石片瓦,两个孩子在门槛旁玩耍。女主人告诉我,他们夫妻都是怒族,男主人不在家,打工去了。

        置身秋那桶,我贪恋世外桃源般的田园生活。桃红深处,人心没有势利,只有向善。临离开阿白客栈的最后一晚,阿白母亲和亲家母窃窃私语,两位老阿妈不时发出笑声,我好奇地问她们笑什么。阿白的岳母是独龙族,汉话表达不流畅。两位老阿妈用汉话互相补充着告诉我,来投宿的外地客人真好玩,跟我们讲价钱,要我们少收一点住宿费。阿白开车,带着妻女送吕岛和同事去独龙江了,客栈里只有岳母和一个小工招呼前来投宿的游客,母亲得空时过来陪亲家母。对于两位老阿妈来说,我跟你要的住宿费不算贵,你还要跟我讨价还价,真是不可思议且令人好笑……出世与入世,在秋那桶没有实质意义,人心融入自然里,没有功利,没有负累,一切都是人性本真流露。

        从早到晚,我走在秋那桶春色里,情愫如水流淌。这个受到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祝福的村子,让我的心安宁而恬静。处在茶马古道上的村庄,山水明净,人心素净,我在城市生活的疲累,不知不觉在秋那桶得到休养,忘却了人性丑陋,心头留驻美好。

        就像一个浪迹在山水间的歌手,我自由流浪在秋那桶,念着一个人的心经,唱着一个人的歌谣。就像一只贪恋桃花美色的蜜蜂,不知疲倦地钻入到花蕊上采蜜,我在山谷里走啊走,心境融入自然万物中,从心灵深处品读自然物语,不在乎何人来读自己或者懂得自己。不知不觉,太阳落入山背后,夕晖照在雪山上,白雪皑皑的山头变成金黄色。日照金山!我惊呆了,不敢相信在秋那桶居然看到高黎贡山日照金山的景致,尽管雪山遥远,在峰峦之上凸显的日照金山有限,不能大气磅礴地展露在眼面前来,但我心里漫溢知足。坐在一棵桃树下,我一点一点地把日照金山的景致看没了,把秋那桶的天色坐落到浓浓夜色里。

        是夜,阿白客栈来了一伙投宿的人,来自省城昆明。他们来贡山县考察,拟投资开辟昆明到丙中洛、独龙江旅游线路,主要业务是组团来怒江旅游。没有侠拉的夜晚,缺少酒的醇香,我的思想却犹如喝了侠拉,有酒的醇厚与刚烈,醉态迷人地盘桓在秋那桶夜色里。南来北往的游客,在客栈相遇与否,不妨碍阵风吹过人生站台。人生有无美梦绽放,不妨碍花开花落的自然规律。从一个站台到另一个站台,人总会卸下一些负累,拾取一些美好。

        桃红深处是故乡,红了今天红了明天,那里有我的爱。

        离开秋那桶的时候,我看见天空中有一轮明月,安静地迎接日出。

 

原刊于《中国西部》2017年第2期

 

        彭愫英,女,白族,笔名沧江霞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期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学员,怒江州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民族文学》《文艺报》《边疆文学》《剑南文学》等刊物,出版发行长篇小说《枣红》、散文集《怒江记》等6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