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4日,我们从兰州就近去青海湖,是因为要等孩子的假。其实,青海湖离兰州并不近,只是这420多公里的距离与前两天长途行车千里相比,让我有了近的感觉。或许,这种感觉,除了比较,还源自一种对陌生之地的新奇和兴奋。我是第一次去青海,去青海湖。

        从兰州去青海湖走的是京藏G6线,这是一条沿着湟水河谷海拔不断抬升的高速公路。进入青海后,阳光倾泻如瀑,车子一路淌过去,金光四溅。是的,高原的天太好了,苍穹浩瀚,朗朗的原色,这么蓝,这么深,深蓝里面,白云如画,画里梦境之花恣意盛开,神域之灵自由奔放,有的浓笔重抹,有的轻描淡写,气流神奇的艺术之手,把美高悬于顶。天地壮阔,生灵却那么渺小,不知上天之神,会不会漠视人们的每一次仰望和赞美?

        随着海拔的不断升高,视野越来越开阔,温度也越来越低,西北利亚的寒流,比我们更早来到这里,大地之上,巍峨的雪山横亘天边,圣洁而神秘,广袤的草原秋色如洪,朝着季节深处奔涌,草木带着丰足的淀粉和糖分,在一天比一天清寂的阳光中、一场比一场冷峻的大风里萧萧老去,它们渐渐枯黄,低垂,扑向泥土。牧场羊群如织,它们膘肥,滚圆,仍在不知疲倦地吃草,在金黄的草毯上缓缓移动。零星的游牧毡房远远地,像天空一不留神掉下的几朵闲云,随意而醒目。旁边,玛尼堆垒着祈祷和心愿,经幡迎着长风猎猎作响,都说风每吹动一次 ,就是念诵一遍经文,在这里,每一个景象因此而获得神性,每一寸光阴也因此拥有宁静和安详。

        在青海湖数百公里的环湖区域,居住着近70%的藏族,其次是蒙古族。玛尼堆、经幡、佛塔和寺庙,是这里的宗教符号和地理标志。无论是藏族的藏传佛教,还是蒙古族的萨满教,他们虔诚的信仰和隆重的祭祀活动,都给青海湖拢上了圣洁和神性的光环,它被视为藏区的四大圣湖之一。藏民有“马年转神山,羊年转神湖”的风俗,今年是羊年,在青海湖环湖公路(包括国道G109青海湖段和省道S206环湖路)沿线上,转湖的藏民三五成群,他们顺着时针,或沉默疾走,或五体投地,向前三步一伏磕长头,耗时数日、数十日不等,直到目的地,偶尔也看见有个别信徒在公路边上,面向远山原地不断地磕长头。尽管转湖的方式有异,但他们心中的信仰却是一样的。或许,对于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来说,难以理解他们这样不惧千难万苦只为朝圣,但当你仔细观察时,便会发现他们虽然匍匐于地、浑身披灰,平和宁静的表情里却一尘不染,犹如高原的蓝天,让人仰敬。

        我是个无宗教信仰之人,此时置身于有着浓郁宗教氛围的环境,心里是茫然的,对青海湖——这个中国最大的内陆湖、最大的咸水湖,对那些从悠远的时光里传来的故事和传说,我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这四千多平方公里的辽阔的青色水域,是被天神封住的海眼?是西海龙王的辖域?还是王母娘娘的瑶池?或者是文成公主思乡的眼泪?那天下午,从二郎剑景区门口走向湖边,我和许多游人一样,面对秋水长天的宁静、空灵和阔远,目光止于唯物和直观。闲走,照相,既赞叹美丽的湖光水色,也欣喜路边几朵开得乖巧、或黄或紫的雏菊和格桑花,甚至留意一只迷恋花房的蜜蜂,还把几艘停在码头边上的白色游轮,作为风景中的风景放进取景框。再看轻拍湖岸的微波细浪,那一涌一退的水姿,婀娜至极,那耳语般的水声,如此轻柔,突然觉得,这来自湖水深处的永不停歇的涌动,更具神秘之美,无人懂得,那埋藏更深的隐喻,是梦想,是爱情,还是永远无法挣脱的孤独寂寞?

        黑马河距离二郎剑约70公里, 坐落在青海湖西面的湖湾处, 是青海湖观看日出的最佳地点,也是省道S206与国道G109的交通节点,G109线从此向西往茶卡方向,S206线则作为环湖公路的起点绕湖延伸,来青海湖的人大多在此留宿,我们同样选择了这里。来之前,我在网上打捞了这家玉龙家庭宾馆,是间湖南人开的夫妻店,他们在此营生,孩子却留在老家上学,并不在身边。到路边接我们的是老板娘,她丈夫打理冬天的贮备物资去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在这里守店过冬。其实,十月中旬后,青海湖区除了原住牧民,除了冷,除了湖自己,其他过往车辆、旅客,甚至连鸟儿全都销声匿迹,因而,在这里开店的外地人,赚了“十一”黄金周的钱后,便都回内地老家去了。老板娘在广西打过几年工,半个老乡,却满腔热情,跟我们聊起天来,表情阳光,眼神明媚,声音也加了糖一样,性子乐呵呵的,彼此都感觉挺亲切,所以,房价你退我让地讲到200元一间,双方接受,尽管宾馆设施一般,尽管这个时节是淡季客很少(那天晚上整栋楼就进住我们三个人),但生活都不容易。 

        黑马河的夜来临,气温一降再降,冷穿透层层衣服包裹,直击肌体,打抖是本能的抗寒方式,这时,人的虚弱也暴露无遗,在这个3300多米的海拔高度上,我开始高原反应,头痛,失睡,心率明显加速,流鼻血,我变得温顺如绵羊,对旅馆老板娘的话言听计从,不洗澡,不剧烈运动,难受时深呼吸,连吃饭的排档,也按她的指点,走进对面那家“川湘滋味馆”,吃了蘑菇炖羊肉,然后赶紧回到床上早早躺下。即便这样,我还一心惦着第二天要早起去湖边看日出。我知道,这样的旅行让人喜悦和兴奋,与之伴随的辛苦也显而易见,它们像一支隐秘的乐队,在我的身体里苦乐交响,那些乐章,终将以某种方式,成为一生难忘的记忆。

        凌晨5点钟爬起来,黎明前的黑马河寂静如斯,驱车前往湖边,我们并不去预设的观景平台,而是到了一处偏离平台一段距离的荒岸,这里有一条伸向浅水区的沙堤,人可以走过去直抵水边。此时,湖水黑光隐约,冷藏了一晚的水气,把人冻得鼻子都快掉了,我跺脚,搓手,哈气,翘首期盼。湖边浅水区的水草丛里,不时“唧咕、唧咕”传来湖鸥或野鸭低低的叫声,暧昧,轻柔,带着一股湿润的气息,相互应和,这些成双成对的小生灵,正在世界那静谧的一角,自顾温情和欢爱。此时的夜空,群星渐渐隐退,唯独那颗硕大的启明星,手捧神谕的黎明使者,闪亮耀眼。

        时间细致,均匀,流沙一样漏着。当我看见第一对野鸭从湖面起飞的黑色剪影时,与湖面相接的天际线,吐出了一抹灰白的光亮,东方天幕终于徐徐拉开。6点一刻。6点半。7点。7点一刻。7点半。8点……天空和湖面,一点点地同步变化着,这种变化既慢又快,盯得太专注,你几乎看不出它的动静,可稍为分神,抬头再望时,它又与之前大不一样了。他们从一片灰白,到浅黄夹着几缕橙红,再到铺天盖地的艳黄金灿—— 一场恢宏的盛典到达高潮。天与湖,他们互为彼此,只要天空旖旎,湖水必定华丽,站在岸边,我时时错觉天空之城倒置,湖光之色盖顶。而那朵挂在东方的浮云,一如丽娘柔软的神秘面纱,一直遮着红日的脸,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日出那惊心动魄的美丽,那从云朵背后四射而出的璀璨霞光,如焰火绽放,如礼花盛开,一时间,天湖流金澎湃,壮丽无边。沙堤上,逆光中的背影,恰如几枚静止的音符,诗意和美感往往来自一种反衬的效果,这时,谁分得清人间与仙境呢?凝望东方,这过于极至的美使我变得笨拙,而那来自高远的光芒, 则让我对温暖保持了永久的渴望。

        盛大的仪式之后,一切重归平静。我们开车环湖跑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从黑马河来到鸟岛。记得以前中央电视台作过青海湖鸟岛的专题节目,那数以十万计的候鸟在此欢乐聚集群居的画面,奇特而美妙,本以为能亲眼目睹一回,可到这里一看,鸟岛冷的一只鸟也没有了,管理员说,我们错过了5到8月份看鸟的季节。

        没有鸟的鸟岛,冷清,空落,天空的白云,亦如候鸟南飞的身影,展开长长的羽翎,离别,总在极尽狂欢和喧哗之后,没人知道,那些迁徙的候鸟是怎样地日夜兼程,去到了南方的哪一片水乡,我的眼前,只见蔚蓝无边的青海湖,在苍茫深处,忍住了忧伤。 

 

2015年12月3日于南宁荷塘月色

 

        透透,本名何秀萍,壮族,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南宁市作家协会理事、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高级工程师。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红豆》《壹读》《佛山文艺》《岁月》《青春》《青岛文学》《打工族》《飞天》《安徽文学》等报刊,入选多种选本,获《广西文学》第四届广西青年文学奖散文奖,个人散文集《底色》获第五届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