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萨,又名那萨•索样,女,藏族,生于绕迥十七火蛇年,青海玉树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 《民族文学》 《陕西诗影》 《诗林》 《诗江南》 《先锋诗刊》 《雷公山诗刊》 《大观东京文学》 《抵达诗刊》 《极地之魂》 《阿曲河》 《现代作家文学》 《康巴文学》 《贡嘎山》 《白唇鹿》 《灵州文苑》 《六盘山》 《格桑花》 《西部》 《诗意人生》 《67度》等刊物,入选《中国当代诗人代表作名录》。曾获2015年度玉树民族文化保护文化新人奖、贡嘎山文学2015年度优秀作品诗歌奖、唐蕃古道第三届诗歌节文学奖。出版诗集《一株草的加持》。

 

母亲把日子串成了佛珠

                                   

        母亲是传统的藏族妇女,永远穿着黑色的藏袍,嘴里永远念着佛菩萨心咒,一左一右编两条辫子,又从脑后交叉盘在头上。母亲有三个亲姐妹,小姨娘和母亲长得最像,路上时常都会被人认错。母亲总说她们四个姐妹年轻的时候各各貌美如花,尤其小姨娘最美,而小姨娘说,母亲年轻的时候能歌善舞,美丽大方。

        只是,姨娘们每次讲到母亲童年的一段岁月,眼眶就会变红,边抹泪边说当时多么的蠢,不应该让外公把母亲带走。当年,外公另娶了外婆的一个表妹,我们常常说她就是内窝里的小三,外婆一个人带不了四个女儿,外公就把母亲带到了新的家庭。那时,母亲大概9、10岁的样子,每天都要上山砍柴,回家还要带孩子,大冬天脚趾从破旧的藏靴子里露出来,单薄破烂的羊皮袄遮不住高原的寒冷,手脚冻的龟裂又发紫。每次去砍柴都会绕到外婆家门前,姨娘们会等在门外,把母亲领到家里,暖手暖脚,外婆把家里的柴装进母亲的背篓里,二姨娘拿出自己的新靴子,大姨娘拿出自己的厚羊皮袄,小姨娘只是抱着她哭。每次母亲都要走很长的路,也哭很长的路,到了外公的家门口又把眼泪擦干净。后来,外婆实在不忍心,就把母亲又接了回来。每次问母亲当时的情况,她总是说没什么好讲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当时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从我记事起,母亲总是时不时地去探望外公一家,带些吃的用的,小时候我也偶尔跟着去,母亲的继母也跟外婆一样老,每次见到母亲都叫堪卓玛(意为“仙女般善良的女人”),总说不用带那么多东西,说着偶尔也会抹泪。等长大了一些,听到姨娘们讲的关于母亲童年的事,就再没去过外公家,仿佛把自己当成了开凿冰窟的小怪兽,心里竖起了一块冰角,就躲在它的背后,演绎自己世界里的小恩怨——坚决而认真的小怪兽,呲牙咧嘴地在捍卫自己的一片小领地。

        后来,他们都相继去世了,我也只能在自己捍卫的冰面上只看到冷冷的自己。于是,就用一束后知后觉的阳光把自己晒出来,晒到“大家都不容易”的托辞中,小怪兽也就慢慢释放出去了。

 

“阿雄”舅舅记录的历史

 

        母亲有一个舅舅是僧人,我们也跟着母亲叫他“阿雄”舅舅。每当逢年过节,我们都会带上新好的酥油、牛奶、酸奶、糌粑去寺庙看阿雄。寺庙里的所有僧人我们都叫他们“阿雄”舅舅,他们每次也像见到亲人般,把额头伸过来用双手捧着我们的脸颊,轻轻碰一下自己的额头说:“愿三宝保佑无病无难、如意吉祥!”举足投足间,总会留下浓浓的藏香、柏树等的香味——寺庙的味道。那个时候,我们总喜欢把头贴着他们的袈裟。

        寺院在村子向东的山上,背靠石山,向阳而建,寺院背后有个v字形的垭口,很多条绳子上挂满了经幡,把两边连在一起。老人们说那是山神路径的地方,不能站在垭口,万一碰到路过的山神,会变痴傻或被带走,带走的人要喝兔子的奶,喝完会越来越愚痴,还要不停地走,走到脚底磨破,膝盖抽筋,疲惫而死。远远会听到经幡被风吹起的猎猎声响,我们就会想象,有声势浩大的山神队伍从垭口经过,怎样愚弄一个无意中撞上的路人。太阳升起来时,首先会看到绛红色的大佛殿在阳光底下形成线条,方的、棱的、圆的……等越来越亮,就能看到佛殿的后墙,肃穆地伫立在山顶,仿佛在瞭望凡尘千世、世事变迁。总是问母亲,为什么寺庙建在河对面的山上,母亲说出家人与凡尘俗世要有距离。以前那里没有桥,过了河就等于把身上脏东西洗了,现在有了桥,等于跨过一条河洗净了所有污垢。直到现在,梦里总会出现那座木桥,竖立的木板像被猎狗撕咬过的缺口,青色的河面张着大嘴,摇摇晃晃的小女孩带着惊恐的表情,依着母亲,仿佛要把命系在母亲的衣角。还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山顶铺下来,用小小的身躯丈量一座山,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就会看到佛殿的金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摘下帽子,双手合十祈福,坐在横竖躺着的石头上休息片刻,仿佛就到了传说中的“香巴拉”仙境般欢喜。

        每次寺院有大型的祈福或降神等节日,母亲会让我们穿上最新最干净的衣服,还要把头发洗干净,抹上酥油,点上桑烟熏熏全身。她总告诉我们,即使是佛菩萨也不喜欢肮脏懒惰的人,所以去叩见佛菩萨或圣洁的事物时,必须把自己收拾的最干净最漂亮。我把这句话当成了信条,时不时地拿毛巾擦嘴巴和鼻子,看到鼻涕横流的同伴,就拉到小溪边洗。母亲说我就像只小猫,每天把鼻子和嘴巴擦得干干净净的。

        节日期间,寺庙会给信众提供浓浓的茶水,还有酥油、黑糖、大米一起煮烂的黏稠的甜米饭,偶尔会有用白糖、糌粑、酥油、干葡萄揉成的糌粑坨,那是僧人们几天几夜念经施咒有加持力的食物,也是唯一可以带回家的食物。阿雄每次都会让我们适量拿,他总说寺庙里供的东西都是死人和别人的。僧人们念经超度也要适量用,俗人用了就会反噬其身,用死人的东西,活人会消化不了,魂魄就会缠着自己,用别人的意愿,不能很好地回向,也是要还,各种方式,躲也躲不掉。所以,每次吃寺庙里的东西都要念经,回向给那些亡灵,也回向给众生,不能多吃。母亲最喜欢喝寺院里煮的浓茶,她说在家里怎么也煮不出那种茶的味道。阿雄偶尔会准备一壶让母亲来喝,他说我帮你念了经,喝完了你也念念经。后来,母亲反复地煮,最终也没能煮成寺院滋味的浓茶。

        母亲说阿雄是个奇人,十几岁当了僧人,跟着一位很传奇的师父,动乱年代里在枪零弹雨里逃跑,子弹击中了他的腿,一时的酸麻使他倒在水沟里,正等待被拿着长枪的官兵抓获时,身上没有流血,撩起袈裟,只看到小腿上起了个血包。就这样,他顺着水沟跑,逃过了追兵。说是因为戴了师父给的护身符,躲过了子弹。后来,寺院里的所有僧人都被抓走了,阿雄假扮成俗人,躲过了一劫。每次说到这里,我总是很遗憾,说为什么不藏起来呢?母亲说那时所有人都在跑,跑向旷野、跑向山沟、跑向其他更远的地方。母亲的外婆外公太老,无法长途跋涉,阿雄的卦象也预示不宜乱跑,于是她们就留了下来,当时村里只剩下七户人家。

        母亲本来有两个亲舅舅。还有一个舅舅被同村的人诬陷,告他是百户家的管家,其实他只是百户家的下等佣人,只不过是力气大,打架厉害,得罪过一些人,最后跟村里其他男人都被抓了去,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们都在开辟荒地的路途中饿死、累死、或被打死了。母亲总把当时的时期统称为58年,每次说到它,像是在说一个嗜血的魔鬼,她总是心有余悸地反复念六字真言“嗡嘛呢呗咪吽……”

        后来,阿雄还当过村社会计。他时常把新发的胶鞋剪出一个个洞,说太热不透气。他也当过天葬师,把天葬台当成最洁净神圣的地方,偶尔还会在那儿过夜。到后来,他就专修护法神,说吉祥天母曾经给危难之中的寺院报过信等等。还有很多鲜活的例子,他对这些事都坚信不疑。干旱的时候,他也会去泉眼边做施咒的法事。不到一个时辰,晴朗的天空就会布满乌云,一场倾盆大雨准会来浇灌农田。村里人有一种说法:“阿雄去了泉眼边,大家快收外晒的麦子。”大家都信他,就像信自己出生的土地,就像信自己的血统。记得阿雄房子的大梁上,始终挂着一袋黄土,很多人胃痛胃胀就会来要一点。每当这时候,阿雄就会给他们一撮。我也曾经去要过,他放一点在我手心里,我舔着吃。吃着吃着,觉得好吃,就还想要,阿雄就不给了,说又不是饭,不能老吃。

        阿雄越来越老了,为了方便照顾,母亲把他接到了家里。母亲说他总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每天会光着膀子晒太阳。记忆里,他总在阳台上微闭着眼睛,掉光了牙的嘴巴微微下垂着,总是在不停地念经,挺直的高鼻梁像山脉般显眼。那时候我总在想,阿雄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帅,尤其是他的鼻子,仿佛永远没老过,就像他的心性,永远都像个小孩般纯净、快乐。

        阿雄在86岁时走了。母亲说他走的那天,屋里香气宜人。他走的时候,就像没睡醒的孩子,身体缩得很小,用打坐的姿势坐了七天,我们都赶上了送他最后一程。也许,那并不是最后。正如阿雄所言,轮回里我们反复地在做自己的亲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总感觉阿雄还一直在阳台上念经、晒太阳。所以,她偶尔会在阳台上发呆。每当这时,我的眼眶就像夏日的草甸,越来越湿润。当我别过头去,时光总会回到阳光照耀的童年里,涌进脑子里的,全是舒展平躺的草地、扑面而来的花香、阵阵声响的麦浪,还有山神河神的传说。

        几年后,玉树发生了大地震。一瞬间,许多家庭支离破碎,很多家园破败不堪,家乡犹如人间地狱。母亲说,阿雄走前有一次说,他梦到玉树不见了。还说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当时,母亲也没在意,其实在意了又能改变什么呢?阿雄总说,开采山水,山终会动摇,水终会干枯,欲望会浇灭所有良知,断送子孙的未来。可是,一群又一群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给山水做着各式各样的手术。他们把山水放在大型的手术台上,拿起各种仪器,一刀一刀地割开,取走所有有用的内脏。缺了内脏的山水,就像频临死亡的老人,渐渐衰竭。我们只能张大着嘴,呆呆地看着。就像看自己至亲的老人,看他们怎样慢慢死去。这一切,都和自己有关,却又无能为力。

        还有一位长着白胡子的僧人,是藏医,我们也叫他“阿雄”舅舅。他就住在我家对面的山坡上,母亲每星期都会让我给他送去牛奶、酸奶和酥油。并反复嘱咐,让我走大路,大路好走。可是,大路边上有一户人家,有条大狗总想破门而出。恐惧在我的每一条血管里,越积越多,直至心跳加速、面无血色,吓得我掉头就跑。所以,每次我都会选择走小路,连爬带走费好些时间。好在,有时也可以摘一些花,送给阿雄入药。阿雄每次都会对我说,不是所有的花都能入药的。他叫我不要乱采花,花也是有生命的,采完就会死掉。于是,每次看到喜欢的花朵,我只能在它跟前蹲很久,看很久。

        母亲说,他是这个地方的大福。不论怎样的疑难杂症他都会治好,而且不收一分钱。每天,他的小院子里都挤满了人。有的拿着酸奶,有人拿的酥油……每次,我总是从他们中间挤到阿雄舅舅跟前,放下东西,蹲在他身畔,等他给我甜甜的甘草——这也是我每次都愿意主动替母亲给阿雄送东西的原因之一。

        有的时候,我等着等着,就会靠在沾满各种草药味的大麻袋上睡着了。很多时候,等客人都走了,阿雄就会用一条细细的木棍敲我的头,说可以吃甘草了,把我叫醒。然后,还是只给我一点点,说吃多了不好,而且还要入药,没有更多的可以给我吃。于是,我就问阿雄舅舅,它究竟长在哪儿呢?我自己可以去采。他总是摸摸自己的白胡子,笑笑说,它长在很远的地方。当时就想,那会有多远啊?等我长大了,我就自己去找。后来,等我长大了,可以大跨步轻松地走过通往阿雄的小山路时,他已经离开了。——他该是变成了洁白的仙鹤,飞向所有阿雄们去的那个国度了。

        记忆里,他的身上总散发着一股洁白的味道。身披的绛红色袈裟上,也透着一股说不明的白;清瘦和善的面孔上,也透着圣洁的白,就像白色的海螺被谁捧在了长满鲜花的山路尽头。

        更多的时候,我就那么坐在门前的坡上,看着小时候来回窜动的街道和房子。这个时候,街道变小了,也变窄了。房子变矮了,也变旧了。就连那匹需要仰视的山神的坐骑石头马,都变的很小了。

        后来,村民大多数人都搬到新的移民区。所有的回忆,也都像缩了水的牛皮,干瘪而褶皱。只是,只要看到简单朝阳的石片垒砌的房子,仿佛就又看到了阿雄——他穿着母亲为他新缝的藏靴,鞋底的牛皮有些发白,垫在脚下的氆氇有些破旧。他坐在矮小的木桌前,修长的手搭在病人的腕上,微闭着双目为一个又一个不速之客仔细诊脉,然后用甜甜苦苦的草药把他们打发走。

        他的白胡子被风轻轻撩起,空气里就布满了草药的味道。偶尔,他的双目会从人群里飘过来,对我轻轻微笑。这个时候,我就在艳阳丽日下,载和风煦煦里轻轻地笑了。轻的没有任何声响,就像花瓣从佛堂顶上滑下来,落在佛前的净水碗里,涟漪阵阵,寂静无声。这些,都融化在温存的记忆里,被我反复地怀念、珍藏。好些事,貌似走远了,但是记起来的时候,有仿佛隔夜般清晰。于是,这些句子,就在经年以后,在我的笔下,满满地流淌——

 

                河顺着家门,流向寺庙

                流到下游的学校

                童年,是逆流而上的鲤鱼

                翘首里的寺庙,似龙门

                两岸的树木花草

                放映,咒语的颜色

                和诸神的双目

 

                瘦小的双脚

                把路拧紧成系挂经幡的绳索

                躲在风里,路过狰狞的石山

                和外婆的神鬼故事

 

                斜挎的书包,亭亭的身躯

                高过影子,跨过怪石

                就看到,河边清洗日子的喇嘛

                我的舅老爷,乐滋滋地笑

 

                总把新鞋,剪出一个个风口

                抬脚之处是湿漉的云朵

                他腾云驾雨

                浇灌干渴的农田

 

                土木的房梁上,悬着一袋黄土

                一小撮,放在手心

                舔到嘴里,涂在生命昏暗的缺口

                种植命定的香草

 

                岁月收回了颜料

                阳光把袈裟拎起来

                挂在年岁的阶梯上

                只留下,浓郁的檀香味

 

                我能想象,护法神

                把崭新的袈裟

                怎样披在他的身上

                看他,乐呵呵地笑

                河的彼岸,开满了鲜花

 

                河流,是系在山下的丝带

                在记忆的阳面上

                剪成了花瓣

                总在,四季里

                轻轻飘落

 

甜美年味的记忆

 

        那时候,每年的时日里,除了寺院里的佛事活动外,过年便是最热闹最快乐的事了。新年到来的时候,母亲总会把新做的袍子和藏靴放在我们床边。

        大年初一,我们是要要穿着崭新的藏装,去寺院拜佛祈福的。一早醒来,穿上新衣服,敬水、敬五谷、煨桑。父亲和哥哥们是要赶在天亮前去神山上煨桑、挂经幡、抛洒风马旗。母亲和姐姐总是趁星星还挂在天边,就去河边打水的。那天的水叫“嘎曲”(星光水)。在河边,打水的人,先要轻沾清水,向空中虚弹三下,敬三宝,敬神山圣水,敬万物。

        早早地打来的第一桶水,敬完佛,就会煮茶,让我们洗脸、漱口。母亲说,大年初一星光下打来的水,受了日月加持和群星洗礼,是雪狮的甘露水,是青龙的口涎水。用了星光水,一年都会平安健康。而且,用过的脏水,也不能泼到外面。因为大年初一是吉祥天母坐班的日子,她无处不在,到处显灵神速。

        记得大年初一几乎都会下雪。母亲说,那是吉祥天母去除一年病害的瑞雪。那天的风,也比往常大得多。母亲说,这是吉祥天母在人间行走的缘故。每当风把窗户吹响的时候,我都会许各种愿望。而许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拥有一头吉祥天母骑乘的骡子。这样,我以后去寺院,就不用过桥了。这样,我以后去哪儿,都不用步行了,而且还会又快又稳。儿时的愿望,只是自己的秘密,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要不,母亲准会说,许愿首先要为苍生许,而且不能对神有不敬之意! 

        过年时,清晨里的香味比往常更加浓郁。炕桌上依次摆满沸腾的酥油奶茶、冒着热气的大锅肉、香气扑人的肉包子和煮熟的“卓麻”(人参果)。母亲总会在一碗卓麻里倒上化开的酥油,再加上白糖让我们吃。吃了清晨的第一口卓麻,一年都会有好吃好喝的。当然,吃到一半的时候,碗里就会里浮出金黄的酥油,再抓一把糌粑拌在一起,一坨又油又甜的卓麻糌粑就做好了。如果吃完这碗糌粑,相信就会非常饱的。可我每次都会吃一点卓麻,然后把胃留给其它丰美的食物。

        清晨,每家门口都要用松柏枝燃起明亮的篝火。天没亮之前,老人们不允许我们放鞭炮的,说那样会惊扰山神。等太阳一出来,一群群孩子就像出洞的兔子,跑的比谁都快。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就聚在打麦场上,放完手里的鞭炮,开始玩起了羊拐骨(从羊腿的关节骨上剔下的拐骨,洗净,晒干,有的要涂上颜色)。我们把松软的土层扫开,露出坚硬的地面,把羊拐骨撒在地上,用手指弹出羊拐骨,把相同面的碰到一起(每个面分别代表着山羊、绵羊、马和骡子)。每碰到一次,就可以拿走一个。或者,每人拿出一个羊拐骨排列在墙根边画出一个圆圈,拉开一定的距离,每个人用另一个羊拐骨去击打排列的羊拐骨,击出圈外的就属于自己。羊拐骨还有其他很多种玩法,那是独属于我们的童年记忆。一年里,我们会用各种办法收集羊拐骨,那是儿时最重要的玩具。

 

慈祥的母亲是美人中的美人

 

        不管节日还是平常的日子,母亲浓黑的头发总是编着细辫,在后背上像一条瀑布般倾泻而下,头上戴着的五个琥珀和点缀的珊瑚、绿松石等头饰,就像春天里长满各种鲜花的后山,美的只想看着、闻着,就像蜜蜂眷恋花蕊、蝴蝶眷恋花瓣、鱼儿眷恋清水、鸟儿眷恋天空。

        每到节日里,村里的所有妇女,几乎或多或少头上都戴着宝石,腰上戴着镶金嵌银的腰带,腰带上别着镶有松石、珊瑚的精美藏刀和同样用金银、松石、珊瑚做成的针线盒。这个时候的女人,迈开的步子就变成了各种优美的音乐,饰品相互摩擦的声响,清脆悦耳。孩子们总喜欢跟在她们后面,嘴里哼着“噹、嚓、噹”。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告诫我们,不能在别人的背后搞怪。我们绕过母亲,又会跑到前头,嘴里轻哼着“噹、嚓、噹”,欢喜又有趣。

        母亲是个爱美的女子,她有一串珊瑚和天珠穿成的项链。母亲说,等我们长大了,那些头饰是留给我做嫁妆的。那个时候,我就想啊想,想戴上它们婀娜多姿、妩媚动人地奔向一个男人,然后生孩子、过日子。

        后来,母亲的那串项链,分给了大姐和二姐做了嫁妆。再后来,由于搬家换住房,家里没有更多的经济来源,她的其它首饰也卖给了别人。她经常念叨,说三个女儿中就剩我没有嫁妆。于是,两个姐姐又从自己的项链里取出一些留给了我。我说我不能要,也没什么时间去佩戴,还不如换到有用的地方。母亲说,来自大自然的任何物件,孕育了自然的灵气和加持,松石守魄、天珠辟邪、珊瑚养身,要戴一两个在脖子上的,可以当作护身符。后来,我就把它们当作护身符,偶尔会挂在脖子上。来自装饰的美和母亲的加持,让我在心灵信任的基础上,感觉自己精神了许多。

        脱去装扮的母亲,更像个度母。她把每个清晨和黄昏都在自己的手心里串起来,像一条佛珠,虔诚而认真。

        母亲没有上过学,后来她通过自学学会了藏文。闲暇的时日,她总是左手把弟弟抱在怀里喂奶,右手翻开自己喜欢的格萨尔王的故事,开始说唱。不懂的地方,就折起来,改天会去向住在隔壁的藏文老师讨教。在母亲的熏陶下,我的童年里没有白雪公主、没有拇指姑娘、没有美人鱼等等的童话,只有格萨尔王的英勇、睿智,珠姆王妃的美丽、善良,叔父晁同的奸诈、卑微……这些惊心动魄、爱恨美丑的史诗和神鬼传奇的故事,伴随着我成长,让我后来成为了一个诗人。

        母亲常拿贤人的话教导我们:“只有智慧才能跟着灵魂带到下辈子。”所以,她无论如何都坚持让我们读书。她说,文盲的双眼上总罩着一层雾,雾里看花是看不到实质的。

        记忆中,勤劳的母亲总是很忙。忙碌的母亲,一样十分美丽。她头上戴着金黄的琥珀,珊瑚和天珠串起的项链挂在乳白色的立领衬衫外,饱满的颧骨上布满了太阳红。不管天多阴、风多大,她一口整齐的白牙,总是露在红润的脸庞上,如同初升的红太阳,在每个清晨乐呵呵地来亲我。

        而沉默、安静、从容的父亲,有时候也像是她的一个孩子,没有过多的话,没有过多的担忧,总是静静地等着母亲安排生活中的一切。

        母亲很少发火,只是偶尔会在忙得晕头转向时大声地向父亲喊:“即使仙河向底下流,鬼河向天上流,你都不会吭一声的,是吧?”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会悄悄起身,走到母亲看不到的地方。母亲就会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又多养了一个孩子!”就这样,习惯了依赖的父亲,站在母亲身后,看她把一个家怎样的捂热捂暖。

        母亲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永远围着我们和亲友们转动。转到我们长大成人,转到我们成家立业,转到跟我们辞别的那一天。

        后来,我们的家搬到了玉树州府所在地,农田也退换给了政府,家畜一部分变卖了,一部分托付给了亲戚。闲了下来的母亲,本来应该每天和其他老阿妈们一起转转经,聊聊家常,晒晒太阳。

        但她的时间,却变得更紧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她都要亲力亲为。每天早上,当我们这些匆忙得像被恶梦赶出来的人起床时,母亲就已经把每一个人的早饭都准备好了。她总会根据我们的口味,给喜欢吃糌粑的,碗里放一块糌粑疙瘩;给喜欢喝奶茶的,碗里倒好浓浓的酥油奶茶;给喜欢吃饼子的,把饼子和牛奶放在桌头……我们家的早餐桌上,从来是看不到肉的。母亲说,一醒来就吃肉,下辈子就会变成长着獠牙的肉食动物。而每天晚上吃完肉食,她都会让我们再吃一些素食,或者用茶水冲洗口腔和食道。她说,人不能像肉食动物一样,带着荤味入睡。

        母亲还要照顾一大群孙子孙女,打理一院子花花草草,念每天都必须念完的经文。她永远都像一轮温暖的太阳,每天乐呵呵地运转着。每次出门前,她都要亲吻我们。每次出门前,她都要嘱咐我们,路上一定要念佛菩萨心咒。对她来说,我们的平安就是她最大的福报。

        母亲最悠闲的时候,是每个周末的午后。这个时候,她会把我们都拢到院子里喝下午茶。母亲的下午茶是丰盛的,有她煮来的浓浓的酥油奶茶,有她酿制的香甜的酸奶,还有她自制的风干牛肉。偶尔,她还要抓一把自己种的菜蔬,洗干净以后就着干肉吃。她赞美着那些鲜美的食物,就像赞美着自己的孩子:“佛菩萨保佑,这日子真好啊!家人无病无难,能吃能喝,也希望众生都有这样的福!”

        母亲的幸福,就像被光线渲染的色彩,简单而生动。她用勤劳的双手,把每个美好的午后都变得更加美好。而我们,就像是被她串在佛珠上的计数器,依着她手指的捻动,依着她体温的呵护,安心地各自润色。

 

        母亲的怀里,总会揣一些零用钱,那是要给路边的乞讨者。有时候,她还会把到门口来乞讨的人叫进院子里,给他们吃的喝的。她总是很认真很认真地和他们聊天。当她被他们讲述的惨事感动时,就会偷偷把我们的衣服塞进他们的袋子里。她总是说:“佛陀说过,不富裕是因为你给别人施舍的不够多。”

        有一次,家里来了几个穿着淡蓝色袍子的和尚和尼姑。他们吃饱喝足后告诉母亲,据他们占卜,我们家的人近期会发生交通事故,需要早早地做法事,或者给他们钱帮家人消灾。恰巧这时候大哥下班回来了,把这些骗子臭骂了一顿赶出了家门。那天的母亲,一声不响地坐在窗台边,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她刚会走路的孙儿,慢悠悠地走到奶奶跟前,就像她对每个孩子的那样,轻轻摸着她的脸,踮起脚尖去亲吻她的面颊。于是,母亲又开心的笑了。

 

        后来,我搬到了省城,父母来陪我暂住。母亲的白发就像高原冬天的雪山,越积越多,越积越白。父亲的困意也是越来越多了。而我在繁忙的俗世中越来越忽视了时间、忽视了无常。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母亲的吻就像一朵朵鲜艳的玫瑰,滋润着所有干涩和褶皱;又像是雪山上的雪莲花,洁净而柔美;更像是童年玩耍的牧草和野花,清新、自然,每一次的回味都会令我温暖又感伤。

        有一次,我忙着张罗事情,出门时忘了亲吻母亲,她像小孩一般什么都不说,却用失落的表情敲击着我的大条。我赶忙跑去拥抱她,亲吻她。她笑眯眯地说我是坏蛋。——突然间,我发现他们老了,老成了我的两个孩子,需要我去给他们洗漱,去给他们整理衣服,去给他们叮嘱事情。

        人生就像一个转轮,昨天我转在母亲的袍子下,孕育成她子宫里的一块肉,她用所有的柔软和慈爱,把我浇灌成健硕的果子,可以随风起舞,随季收拢。现在,她把自己的变成了深秋里的一片叶子,美丽而淡薄,成了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念。而更多的时候,一种紧张和无措在自己的内心里蔓延,我像被一根藤条紧紧缠绕着所有神经,越挣扎越紧,几乎忽略了所有因果。

        母亲越来越像我的孩子,像是赶在逆行的光阴里,回到初始的那扇大门。某一天,那扇大门就会横在我们之间,而我必定要努力当一个像她一样的母亲:

 

                我越来越像我的母亲

                把滚烫的奶茶,重复饮用

                把剩余的时间,晒在午后

                静静的柔软,与光融成线条

                编织栅栏,圈住冷暖

 

                把子女,都变成时光的沸点

                激起活力和耐力

                把自己放下,放在有阳光的草地

                吸吮雨露,沐浴岁月

 

                把零碎的纸币,装在顺手的裤兜

                路遇乞讨的穷人,不至于不知所措

                或懊悔愧疚,更不愿错失

                给冷暖人间,种下良善的机缘

 

                偶尔,把头靠在

                孩子稚嫩的肩上

                松口气,瞬息间

                自己是,子女的幼子

                轮回的血脉

                清晰的,如朝霞的一抹红

 

        母亲一直叮嘱我们,在生活中每听到一个人逝去的消息,都要念六字真言。它就像死神的钟,每敲一次就提醒一次,生命的终结就像墙上的草,说倒就倒。就像阿雄每晚都要把碗倒扣放在桌上,总是在提醒自己,有可能第二天早上不再醒来,随时都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就像母亲每晚都给的亲吻和祝福,每天都做好了道别。

        而我常常对逝去与挫败,没学会坦然接受,就像走进没有猛兽的山谷,想象出更多的猛兽,在筋疲力尽的逃脱中,却忽略了路经的花草、暖阳和清风。

        幸好,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母亲散发的光始终就像童年里照亮墙面的油灯,在各种手势倒影的墙面上,放映着所有快乐和温暖,也照耀着所有暗角和沟壑。我始终谨记着母亲的教导:“生命的无常、财富的无常、名利的无常。”

        所以,更多的时候,我把目光拉近身侧,感受风的摩挲,感受雨的私语,感受日月的冷暖,感受细小而深刻的感动,去正视每一个合理而又令自己别扭的事。

        于是,我看到年迈的老人相互搀扶着走向黄昏,岁月清洗了所有的过往,却把爱的习惯变得更加简单而明亮。我像是一个走累的路人,站在远处,双目湿润,把双手握在胸前祈福,在时间的漏洞里,抛去挫伤,抓住感动。

        于是,我看到年轻的父母,把孩子拥在胸前,和他们缠着、吻着、说笑着。那些柔软而坚定的存在,就像自己走过的亲情岁月,每一面都有一尊佛,每一尊佛都有一个表情,每一个表情里都有母亲的影子。

        于是,我看到年轻的恋人,无视众人的目视,忘情地轻拥、热吻。一些束缚就像从肩头滑落的丝巾,轻的没有声响。想象着那些爱着的人,想象着爱的没有未来的人,每一个贴身的耳语或拥抱,每个亲密的热吻,都将可能成为永久的怀念。

        于是,我看到每个人都赶上各自的人生列车,留在下一个街口的背影,像被时间拖去的记忆,越来越远。而我们经历的每一刻,都像是空中的花瓣,美丽而单薄。而我们经历的每一刻,都像是手中的沙粒,迅速地流失。此时,我只能让目光热切的相拥,让所有的语言失去支架。然后,紧紧握住时间利刃下足慰平生的浓浓爱意:

 

                爱就像季节 

                在风的空性里,预习

                像被反复加持过的信徒

                奋力供奉信仰

                不恐慌,不贪恋。

 

原刊于《大观·东京文学》2016年上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