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玲,女,藏族,四川省阿坝州金川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巴金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四川省文联系统先进工作者。作品散见于《读者》《青年作家》《爱人》《四川文学》《四川日报》《青海日报》《四川画报》《连云港日报》《灵州文苑》《草地》《阿坝日报》《贡嘎山》等刊物。有作品选入《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集》。出版散文集《遇见自己》。

 

大唐松州的寂寞与繁华

 

题记:松州,曾是四川的历史上有名的边陲重镇,被称作“川西门户”,史载古松州“扼岷岭,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康藏”“屏蔽天府,锁阴陲”故自汉唐以来,此处均设关尉,屯有重兵。”然因其地处边远,千百年来少有人愿意前往。沉寂千年之后,松州醒来,辖地黄龙于1992年由124个成员国投票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这个被称为“人间瑶池”“地质博物馆”的人间仙境迅速名满天下。

 

        2016年5月10日,因参加省作协与阿坝作协联合举行的“四川作家写四川”笔会,距第一回去松潘已经相距11年了,11年时间,足够让松潘的样子在心里变得模糊。而这一回,让我和松潘有了深切而亲密的接触,风物之外,触摸古城历史,松潘的前世今生都变得清淅。

 

一、兴师相戗,罪也。余将和睦唐蕃。——文成公主

 

        公元618年李渊称帝,建唐,置松州,“大唐松州”由此得名。 

        关于松州之战战事起因流传的比较广泛的说法是,唐朝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8月),吐蕃首领(赞普)松赞干布派使者前往长安求婚。路过松州,被州官徐齐扣押,求婚之事遭到大唐拒绝。松赞干布大怒,置兵唐之辖地松州,且放话“公主不至,我且深入” (《新唐书吐蕃传》)亲率大兵二十万攻打唐边防重镇松州,都督韩威应战失败,太宗李世民命侯君集、执失思力、牛进达、刘兰四员大将率四路人马共五万兵力会师松州,与吐蕃决战。川主寺一战,松赞干布兵败回藏。这是吐蕃和中原王朝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战争。大败吐蕃于松州城下。松赞干布称臣,以退为进,在上书谢罪的同时,再派使臣禄东赞向唐廷求婚。太宗李世民感念其诚,遂在皇室远支中选了美丽聪慧的任城王李道宗之女封为文成公主,以十分丰厚的陪嫁送文成公主进藏。史载,陪嫁物不仅有大量财物,还有大批工匠随行,给吐蕃引入了先进的农业、手工业生产技术。贞观十五年,文成公主在唐送亲使李道宗和吐蕃迎亲专使禄东赞的伴随下,从长安出发到西藏,公主入藏途中,辗转到硝烟未尽的松潘草地,凝视伤痕累累的昔日战场感慨万端,含泪呼曰“兴师相戗,罪也。余将和睦唐蕃。”

        文成在松州城停留的时间并不长,松州城里却到处都流传着她的故事,在松州古城北门前,气宇轩昂的松赞干布半抱文成公主的塑像历经风雨,神态依然清淅可见,文成公主恬美温婉,松赞干布一幅抱得美人归的踌躇满志。这场以爱情的名义扩张的野心掀起的战争,终于以美人入怀的结局获得圆满。

        文成公主入藏四十年,与松赞干布婚姻只有九年,文成作为松赞干布的最后一个妻子,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其受宠程度不言而喻。“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深宫如海,红颜善妒,王室之家后妃有多美后宫就有多少千回百转的故事飞扬流转。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并不去争宠争爱争风吃醋,而是化小爱为大爱,辅助丈夫造福百姓,像一场温润的春雨从田间流向藏族人的心里。藏族诗人这样描述文成公主“布达拉宫不再征战,雪域高原不再落寞,都说公主啦是慈祥的白度母,我却说公主啦是我祖上的美人”, 多么深厚的殊荣,祖上的美人。文成公主还被藏族人称为甲木萨(藏语中“甲”的意思是“汉”,“木”的意思是“女”,“萨”的意思为神仙,来自汉地的仙女。)在西藏和青海等地都有文成公主庙,这个一生为妾又无子嗣的汉地女子世代被供于庙堂之上,用自己对藏地的热爱、胸襟与气度,抒写了一个时代的传奇。

 

二、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薛涛

 

        松州城里走过的另一个女子也是唐朝的,她叫薛涛。是名动唐朝与蜀中的女诗人与才女。与刘采春,鱼玄机,李冶齐名的唐朝四大女诗人、与卓文君、花蕊夫人、黄娥并称蜀中四大才女。全唐诗四万八千首,收录薛涛诗八十一首,乃女诗人之冠。这样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女子为何会在松州城?

        这得从薛涛的身份说起,薛涛之父薛郧,曾在蜀中为官,死后,妻女流寓蜀中。薛涛八九岁能诗,父死家贫,十六岁遂堕入乐籍,薛涛姿容美艳,性敏慧,8岁能诗,通晓音律,多才艺,声名倾动一时。         公元785年六月韦皋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因边功甚伟,进检校司徒兼中书令,封南康郡王,镇蜀21年。韦皋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儒雅官员,他听说薛涛诗才出众,而且还是官宦之后,就破格把妓女身份的她召到帅府侍宴。题下“谒巫山庙”一诗: 乱猿啼处访高唐,一路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尤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写完后韦皋拿过一看,不禁大声称赞,这小女子即兴赋诗,不但诗句清丽凄婉,且有愁旧怅古的深意,绝不象一般欢场女子的应景之作。

        一年以后,韦皋对于薛涛的才情更加肯定,应该让她做一些更有价值的幕僚文牍工作。于是韦皋十分认真地准备奏报朝廷,请求让薛涛担任校书郎官职,无奈府中护军进言:“军务倥偬之际,奏请以一诗妓为官,倘若朝廷认为有失体统,岂不连累帅使清誉,易给他人留下话柄,望帅使三思!”韦皋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给薛涛申报任女校书的事就搁置下来了。薛涛得知此事后,一度颓废,行事也不再如以前那样谨小慎微,对那些前来通过她讨好韦皋的人所送的金银饰物,绫罗绸缎等也一一笑纳,并常出入其它应酬场合,韦皋得知后很不满意,有一次在酒席筵上,薛涛因醉争酒令,掷注子误伤了韦皋的侄子,结果薛涛为此受到谴责,将被罚到边疆松州(今四川松潘县)的军营。 

        公元789年,薛涛被贬松州,其时松州苦寒,在薛涛的《罚赴边上韦相公二首》、《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二首》的诗中略见一斑,“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诗中说:平时常听人们讲边城很苦,今天,当我真的来到这里,才知道这的确是真的。在这清苦的边城,我实在是不好意思把子日里在幕府筵席上所吟唱的欢乐之曲,唱给镇守边疆的战士们听。

        在《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二首》中薛涛写道,“萤在荒芜月在天,萤飞岂到月轮边。重光万里应相照,目断云霄信不传。按辔岭头寒复寒,微风细雨彻心肝。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我在荒芜的天边离月轮很远很远,能不能让我离得近点把月亮的光明也映照到我的身上,好让我也发出丝丝萤光呢?当我骑着马翻过山头,天气更冷了,微风中夹着细雨的天气使人心碎肠断,如果您能将我放回去,今后我永远也不敢再看画屏上的山水了。

        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让一个集美丽智慧骄傲如薛涛一样的女子写出“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卑微成“犬离主““马离厩”“ 鱼离池”“ 鹰离鞲”,当她用犬、马、鱼、鹰比喻自己,而把韦皋比作是自己所依靠着的主、厩、巢、池、亭,尽管隔着千年的时空,也能想象当时松州的满目疮痍。“十离诗”中韦皋是高高在上的衣食父母,而薛涛只是一个乞食者,“十离诗”有离思无别绪更无恋可言,失却了一个诗人的气节,完全是一个被罚小女人悔过认罪书,乞怜回到主人身边。这与她后来写与元稹“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的愉悦相去万里。

        诗先后被送到了韦皋手上,韦皋感念其才,更念相处在一起的时光,于当年召薛涛回成都并脱乐籍。在成都郊外的万里桥畔安家,枇杷花下居,写诗,练书法,一个人终其一生。唐代诗人王建在《寄蜀中薛涛校书》 写道: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里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在韦皋和民众心中,薛涛似乎已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校书了,且“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薛涛的有生之年,剑南节度使总共换过了十一位,而每一位都对她十分青睐和敬重,她的地位绝不是其他任何诗妓所能比的。之所以如此,除了她的才情美貌外。其实还更得益于她的见度和气节。

        薛涛在松州住了一年,当地百姓看薛涛一人孤苦无助,常捡了柴火,带了时令果蔬前去看望她,离开时,薛涛从松州带出去一些花籽种在了自己的住所。如今的松州城上有薛涛的塑像,神态安宁祥和手握半卷诗书,这一定不是薛涛在松州的样子,而是多年以后,薛涛在经历了韦皋这个衣食父母和元稹那位前世今生后,通透人世,皈依文字后的淡定。

 

三、如果命运安排我在中国西部生活,我别无所求,只愿能够生活在松潘。  ——威尔逊

 

        明朝洪武时期先后设"松州卫"、"潘州卫"并"松潘卫"。民国二年(1913年)改松潘直隶厅为松潘县。(松潘县志)1992年,沉寂千年的松州如睡狮醒来。辖地黄龙于1992由124个成员国投票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这个被称为“人间瑶池”“地质博物馆”的人间仙境迅速名满天下。同时带热的旅游景点还有雪宝鼎、牟尼沟等风景区, 2003年九黄机场的建立(离松潘县城17公里,离风景区黄龙12公里)更是让幅员面积8486平方公里的松潘变得热闹起来。

        松州城里大兴土木,修楼造房,努力恢复古城松州的亭台楼宇,只有老城墻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我在五月同好友一起前往松潘,途经最美朗川公路,花海和草原的中间是修建得非常漂亮的公路,路上少有车辆,偶遇一两个放牧的女子打马经过身旁,嘴里打着响亮的口哨,帅气的挥动手上的“俄扣”,在头顶迅疾的转上几个漂亮的圆圈,随着女人一声吆喝,“俄扣”里的石子准确无误的落在了擅离大队的牛羊头上,被打的牛羊像个犯错的孩子,乖乖归队。

        重走松州,仿佛是去赴一个约会。与古朴、厚重、灵动的记忆相会,去与文成和薛涛相会,然而,却都不是,此行一众人士前往,只是去再次见证松潘的繁华。

        晚上入住的东来盛客栈位于松州城中,是一家庭院式的建筑,客栈里新置的床铺干净柔软,木桌木椅在静夜里散发出淡淡的木香,两把小木椅子中间是一张旧式的八仙桌,桌子放着几盘小水果,床头柜上是书和画册,也有香味,淡淡的油墨香,木床木格子窗木桌木椅木地板。木,总带给人温暖。院子只有两层,全木复古装修,推开挂着灯笼的木门,眼前是一块窄而深的院子,会想起“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的诗句,院子里花木扶疏,中间置了青花瓷纹的石桌石凳,清晨的阳光和晚上的月光都能毫无保留的倾洒在院子里。听说,昨天晚上文友们在这院子里把酒向月,而我们归来甚晚,只能是背一背早上的阳光坐在石头椅子上喝早茶了。

        “阿哥抢走了我的头帕,我要追你到海角天涯……”松潘姑娘荡气回肠的歌声伴随着我们走进初夏的牟尼沟,是早上,游人还不多,太阳刚刚升起一小会儿,风里夹着甜丝丝的花香。一群人沿着长长的木栈道往前走,身旁是高耸入云的松杉,流动的水里则倒满了枯树,映着阳光,还是更喜欢倒在水里的枯树多一点,它们有的枝条直指蓝天,有的温柔低垂,有的朽木横陈,还有的枯树正在发新叶,水滩中数棵形态各异的老树错落有致的倒在水波里,象是一幅幅天然完美不需加工的根雕作品,每一幅作品都在表达、在倾诉,向所有懂得。是无声的告白,更是繁花秋果后的素净与淡定。

        在这里唯一不敢做的是望天,晴朗的天蓝得深邃而透明,眼睛望到的那片蓝,澄澈到令人产生可以穿透的错觉。一大团一大团花朵般的白云或厚或薄或远或近,姿态万千的在晶兰的天空中变幻多姿,时而以磅礴之势贯顶而来,时而以纤弱之姿长袖起舞,时而如精灵散去无踪,时而奔跑如飞,时而静如白玉,这一团团一堆堆的雪白得让人分不清是积雪堆到了天空还是云朵停在了林中,又或者她们原本一体,雪是安静的云,云是飞翔的雪。那么扎嘎瀑布呢?是天上的流云,是山尖的积雪汇集?那气势就从化骨柔情变作了万马奔腾,从海拨3270米高的钙化梯坎上汹涌咆哮着直倾而下,气势磅礴,响声震耳,跳经三级土黄色的钙化台阶,跌宕起伏飞奔不停。每每巨流跳坎,便飞溅出一团团一簇簇晶亮透明的水花,似无数晶莹透明的珍珠天女撒花般纷缀而下。扎嘎,这条栖居在白岩上的巨龙,动则“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静则“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这里山水自然相依,柔情缱绻,水依在山怀里,云浮在山顶上,以化骨的绵柔相依。静默于此,圣洁如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山水共振。

 

        流连在牟尼沟的扎嘎瀑布、牟尼森林、月亮湖,更愿意一整天的呆在这里,变作一滴水、一片叶子、一段枯木,抖落满身俗世尘埃,只作为一个没有知觉的存在。

        松州的高海拔容易让人产生离天很近的幻觉,灯火迷离的松州古城仿佛是上天不经意间抛下的一条带子,一头连着浩瀚无边的星际,一头就坠在了天边的松州,一到夜里,深深浅浅的灯火就从城里连到天上,分不清彼此。那些被赋予了灵魂的灯笼,是松州之夜的精灵,散发着甜丝丝的柔情与温馨,只消几盏半明半暗的灯笼就把老城墻上的 “松州”两个大字映照得极具历史感和厚重感。城墻上手执宫灯的小宫女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塑像,仰望着的小的脸上写满了比灯光还明亮的希望。坐在临河的酒吧,灯火璀璨的松州城就在松州河的水波里摇曳了。热情的松州朋友搬来整桶的啤酒还顺手递过来一张菜单,笑称自选项目有披萨、牛排、意大利面条,必选项目只有一个,他朝着啤酒桶的方向呶了呶嘴。我们都笑着推辞,环顾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以为只是一些时尚杂志,细看,还有好多中外名著。我随手从造型别致的书架上取一本《追风筝的人》翻看,书皮微卷,中间还做了一些记号,仿佛是有人读过了。再看书架上与它并列的书《我的名字叫红》、《静静的顿河》、《傲慢与偏见》……咖啡的香味从雅间外飘进来,一时就有些沉醉,朋友大声催促说是书可以拿回去看,但酒不喝不行。酒杯刚刚举起酒歌就唱开了“不管朋友你来自何方,来自何方,请把这里当成家乡,当成家乡,一碗碗滚烫的奶茶,是我们把真心捧上……”唱的歌是耳熟能详的《欢乐的海洋》,词作者和此刻的演唱者都是朋友本人,酒香和诗文的香气一旦混合起来,氛围一下子就热烈起来了。十多个圈子里的人唱歌的、朗诵的、敬酒的……喝了唱唱了喝,临到回去的时候,却格外的清醒了。十年一见的松州如画卷洋洋洒洒的在我的眼前铺陈开来,滋生离绪。这一回,大抵是我这一生于这座城最后的记忆了。到底还是有些醉了的,回去的时候,松州城里依旧灯火阑珊。我执意要去走老城洞,要去抚摸老城墻,当我伸展双手全身贴近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的老城墻时,仿若听到旧时的锋火硝烟夹杂凌厉的弹声裹挟而来,千年的松州往事缓缓的从我心间淌过。闭上眼,天际间又传来英国作家威尔逊的声音,“如果命运安排我在中国西部生活,我别无所求,只愿能够生活在松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