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让闼,男,藏族,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松潘县文联主席,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阿坝州文学协会会员。有小说、诗歌、散文散见《民族文学》《西藏文学》《四川文学》《参花》《民族》《草地》《贡嘎山》《阿坝文化研究》等刊物。小说《远去的摩托声》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冰冷的月》、松潘民间文艺集《岁月的痕迹》。1998年诗歌《雪域高原》获得全国青年诗歌大赛二等奖。

 

 

邀客

            

        那段时间,我们几个爱好摄影的迷上了银河和星轨。每到傍晚时分,只要天气晴朗,我们就带着装备朝遥远的没有光污染的大山出发。地点虽然不断变换,可是在每个清冷的夜晚,站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之巅,头顶漫天星斗,架好相机,设置参数,按下快门,我们就在朦胧的星辉下喝酒,聊天,等候,时间在繁星的移动中悄悄流逝。

        这天又是个好天气,可是大伙儿没有约齐,只有我和另一个朋友上山。从西山栈道上山,一路直线上升,我们背着沉甸甸的装备走得气喘吁吁,直到从西门顶村寨旁绕过时,路稍微平坦了一点,终于可以缓口气了。

        村寨里早已炊烟四起,飘摇的经幡在夕阳下色彩缤纷,大山的阴影一片深蓝。

        我听到有人在大声招呼,循声望去,见有个人站在一家房屋的天棚上一边挥手一边呼喊。看到他斜披着的浅灰色上衣,我立刻认出他了。刚才我们一起上的山,他让我和朋友去他家里喝茶(喝糌粑茶,其实也就是吃东西),小坐。我们婉言谢绝了。后来,我跟朋友在路上拍东西,他就先回了。

        我想他先前的话也许只是说说,想不到他却真的在外面候望着。

        “天快黑了,喝过茶再上山吧。”

        “路还远,不能耽搁,谢谢啦!”

        “那回来的时候到家里来,我们睡得晚,到门口喊一嗓子就听到了。”

        见他这么热情,我感到心里一暖,使劲朝他挥了挥手,继续赶路。上山的路还是那么陡,我们不停地喘着粗气。

        暮色渐浓,廖星闪烁,村寨早已看不见了,但是那个斜披浅灰色上衣的身影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曾几何时,我们也这样热情地邀请客人,那些偶然来到村寨里的落魄者或者有事路过的陌生人,有时无需求助,有时只要开口,要么一顿饭,要么一夜觉,总能得到暂时的需求。

 

一家人

 

        这是我童年的一段记忆。

        那是个傍晚,父母外出劳动还没有回来,我跟伙伴们正在破败的转经房门前玩耍,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锣打鼓声给吸引住了。原来村寨里来了一家卖艺的,两个大人,四个孩子,最小的那个男孩跟我们年纪差不多。

        转经房矗立在村寨中间,前面是一小片空地,老人们在那里晒太阳,小孩子们在那里玩耍打闹。艺人一家往那里一站,吆喝声和锣鼓声很快就把在家的人都吸引过来了。

        接下来的表演是否精彩,现在回想只剩影子般模糊的幻像,已经说不清楚了。但是,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小男孩,他上场后连续几个空翻把我和伙伴们给震住了,我们对他的好奇转眼间变成了由衷的惊叹和敬佩,以至他下场时还希望他再转身多翻几下。

        表演结束的时候天也快黑了,带班的男人来到人群中间,抱拳作揖(我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动作,觉得很新奇),转了一圈,用非常浓重的外地口音说了一番话。一来大家语言不通,二来我们村寨会汉语的不多,却听得大家面面相觑,满脸疑问。不过还好,从汉地到我们村寨上门的张大叔在猜测中能听懂一些,他一边询问一边跟大伙儿翻译解释:他们是一家人,从很远的地方来,说第一感谢大家能不能为刚才的表演给点赏钱;第二可不可以发发慈悲提供一晚上的住宿。翻译完,大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而我们的眼光和话题始终没能从那小男孩身上挪开。

        接下来,男人们开始掏钱,放在锣盘里的都是一角、二角或者五角的揉皱脏旧的钞票。有个人朝锣盘里放了张一元的,我们都惊叹他的豪爽和阔绰。说到借宿,由于还涉及到当天晚饭和第二天早饭的问题,没哪家有能力全力承担。可是,大人们自有他们的办法:那女的和小男孩被一户人家领走,其余的四个人则分给了另外四家。

        父母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我兴奋地给他们说了卖艺一家的事情,父母一边听一边问,但是我自己知道的有限,能说的当然也就不多。不过那一夜,卖艺一家人肯定是我们村寨里的新话题。

        第二天一早,我跟伙伴们就在转经房前等候,看艺人一家陆续从各家出来集中。他们离开的时候,阳光温暖地照着,那男的抱拳说了一番话,估计是在感谢,接着和全家人一起给村寨里的人鞠了个躬,然后大的牵着小的,各自背着家什离去。

        有人开始好奇地向昨晚留宿客人的人家打听消息。一个说由于大家语言不通,相互搭不上话,吃饭睡觉都是用手势交流,也没什么可说的;另一个说他家里来的孩子很腼腆,只是低着头安静地坐着,他们也没问出什么来;最后大家都望着张大叔,因为那男的就住在他家里。张大叔说他们是什么地方的人,为什么出来卖艺,走过了哪些地方,又要到什么地方去等等。人群里不断发出叹息声。

        我们跟大人们站在一起,只是看热闹般地听着,心里没什么波澜,也不明白大人们的叹息,因为张大叔说的话陌生而遥远,不在我们理解的范围内。

        可是,当他说到他们在卖艺的途中遇到了些什么样的好人时,我小小的心里不由一动,咯噔了一下。我赶紧朝村口望去,见卖艺一家人排成一条线,父亲紧紧地牵着小男孩的手走在最后。

        我看着他们踩着石头,一蹦一跳地跨过小溪,走出村寨,最后消失在道路拐角的石墙外,将温暖而寥落的背影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一拨人

 

        有这样一批客人,他们会在每年春节期间深夜到访,为了能把他们抢到自己家里,我们甚至会跟要好的伙伴动手打上一架。

        在新春吉祥的日子里,兄弟村寨来拜年了,我们在村寨中间的院子里烧上一堆熊熊的篝火。火光升腾摇曳,火星噼啪乱溅,客人和主人们围坐在一起喝咂酒、唱山歌、跳锅庄、耍花灯、舞雪狮、舞牦牛,热闹的喧嚣中,就连星星也在铿锵噌然的鼓钹声中颤抖。

        我们不需要父母的叮嘱,乘着在人群中窜动打闹,已经在篝火下物色自己中意的客人了。至于美妙动人的舞蹈和高亢嘹亮的歌声等等,我们全都没有注意到。因为我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午夜时分,院子里的活动结束了,大家聚集在合作社留下来的仓库二楼的大间里休息一会儿,大人们喝酒,小孩们喝饮料,听两个村的长辈在谈话中为对方的村寨送上祝福。

        客人们坐在正对大门的上位,村寨里的人挨着他们,按年龄大小盘膝围坐在两边,我们半大的小孩基本都挤在大门边。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伙伴们在挤眉弄眼中焦急地等候着村长的最终发话。

        终于,听村长说:“大家都受累了,挨冻了,先去吃点东西好不好?”听起来像是在询问,其实是在安排。立刻,我们一跃而起冲向客人们,慌张激动中随便抓住一个人就不放,也顾不上那人是不是先前自己在院子里物色好的。

        这样的场合,女的不能到场,也不会在场,她们早已回到家里拨旺炭火,烧水熬茶,为即将到来的陌生的客人准备吃的喝的。在场的全是大男人和小男孩,大家为了争抢客人乱成了一锅粥。有的家里人多,父子兄弟几个一起就抢走了好几个客人;有的人家慢了一步没抢到,怕空手回家受到老婆的埋怨,央求客人多的人家分一个。有的在乐呵呵的揶揄中愿意跟人 “分享”客人,有的却不肯买账,这时央求的人急了,忍不住责问:“你什么意思?瞧不起人是不是?你觉得我们家不该款待远方的客人还是款待不起?”一听这话严重了,一个村寨的,也不好意思让他在客人面前没有脸面,只得匀上一个。要是遇上的客人是个小女孩,不小心被两个红着脸的大人争抢,小女孩吓得忍不住大哭起来,见情况不妙,其中一个人只好尴尬地松手。最搞笑的是来访的客人少了,自己在拥挤的人群里拉扯了半天,却发现对方是自己村寨的,不小心落得个笑话。客人少时,在争抢的过程中还会冒出硝烟味,当然,这只发生在像我们这样的半大小孩之间。我就为争抢客人和伙伴打过一次架。

        那一年,我的位子与大门口拉开了一点距离,朝里面走了几小步。这是成长的标志。那天晚上,在伙伴们的怂恿下,我居然第一次偷喝了转来的白酒,而且很快就醉了。童年的我胆小而怯懦,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然,这些也是过后我从那些揶揄和嘲笑我的人的口中知道的。他们说,有个小孩偷偷跟同伴炫耀一根不知从哪里得到的香烟时,被我一把抢了,我向他要火,他当然不会有火,这时,我非常高调地对离我们不远的一个小伙子要火点烟。要是平常,用这样傲慢的姿态跟那些比我们大上几岁,嘴上开始长毛的家伙说话,少不了一顿揍,因为我们还没到那个年龄,只有他们可以目空一切。可是那天,那个家伙不只给了火,还满脸堆笑客客气气地给我把烟点上,我就在伙伴们面前得意地吸着。

        人群开散的时候,身边乱成了一团,我在争抢客人的过程中,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跟一个平常要好的朋友打起架来,据说起因在我。我们随着拥挤的人群边走边厮打,竟然一起滚下了楼梯,还好当时楼梯上有人,我们也没有摔伤,可是我在酒精的作用下倒在地上后不省人事,最后被父亲背回了家。

        父亲对我的严厉,在村寨里是出了名的,当我醒来后为这事担心了很久。可是很意外,父亲只是说了我一顿,免了我的皮肉之苦,这应该算是我童年诸多幸事中的一件吧。

        后来,村寨里的长辈们经过商议,订了一条新制度:根据来访客人的人数,给每户人家平均分配,要是多出了,就分到书记、村长和家境较好的人家,要是人不够分,就邀请某些客人多走几家。

        就这样,我们对客人的争抢和争抢过程中的热闹场面突然消失了。大家听着点名,按照分配,各自把分到的客人带回家,跟往常一样热情地款待,在殷勤的劝吃劝喝中慢慢地聊着,陌生人成了熟人,熟人成了朋友,朋友更增进了友谊。

        寒夜中,铿然的鼓钹声不紧不慢地响起来了,客人起身告辞。我们陪同他们来到集中的地方,最后将他们一直送到村寨外。告别中,我们答应明年回访,心里也在寻思,接着该是哪个兄弟村寨来了。

        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抢夺一拨客人的情景,在新的制度中就这样结束了。可是,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抢夺一个客人的事情,却紧跟着出现了。

 

一个人

 

        我有一个表哥上门去了一个较远的村寨,因为亲戚多,每到过年该这边的人去走亲戚时,大家就结伴而行,骑着马,队伍显得有些浩荡。然而,走亲戚是一年一换,当轮到他回老家的时候,又是另一番景象。我想,他的心里除了快乐还应该有着少许的烦恼吧?

        该他回来的那年,从大年初二开始,父母就叮嘱我要灵醒点,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怕来了我们又知道得太晚。尽管他会逐个走完每一家,但是我们不希望因为赶时间,他在自己的家里居然坐不了一屁股,喝不上一杯茶或者一杯酒。

        我家就在村头,只要守候就不会错过。可是,我不能直接把他拦到我家里来,因为他第一个要去自己的老家,这是传统。我只能在后面跟着,希望自己是下一个能请到他的人。然而,他的老家接近村尾,一路走上去,自然有人在等候。不用呼喊,他的身后立刻就跟上了一大群孩子。

        接下来,场面就显得热闹而复杂了。谁家来的孩子多或者谁家孩子的力气大,他就在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和互不相让的拉扯中被带到那家,东一家西一户地去作客。而作为等候的主人家,这时候要招呼的就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大群人了,无论他们的个子大小,有的还是平常看见就让人感到牙根痒痒的调皮鬼,但是大过年的嘛,只要上门就是客人,总得给大家都倒上饮料,劝吃糖果什么的吧。

        很久没见了,大人们自有谈不完的话题。可是,两口酒还没有下肚,旁边吸着鼻涕的小孩就开始嚷嚷了。

        “扎西叔叔,走吧,该去我们家了。”

        “闭嘴,谁说该你们家了?是该到我们家了!”

        “应该轮到我家了。快走吧扎西叔叔,我阿爸阿妈刚才就在催了,迟了我会挨骂的。”

        一个人出声,大家也就七嘴八舌地催起来。

        这时,主人家脸一沉,忘了孩子们也是客人,开口骂道:“垫子都还没有坐热,催什么催?小小年纪,也不懂规矩,没看见大人在说话吗?”

        胆子大的委屈地小声顶上一句两句,胆子小的就低着头不敢说话,大家只好无可奈何地、心急火燎地继续等待。终于该换一户人家了,一到大门外,又是一阵拉扯和吵闹。

        如此几年,我也到了嗓音转沉嘴上冒须的年龄了,不好意思再跟几个半大小孩和一群小屁孩争抢客人,于是让弟弟去顶替。

        有一年,我母亲看见在我家门前的桥头上,孩子们谁也不让谁,竟把表哥藏袍的衣袖给生生扯破,差点撕下来。孩子们吓坏了,可他并没有生气,只是乘着机会跟大家约法三章:“不准撕扯衣服;不准相互争吵;谁先到的就先去谁家。而且谁要是违反其中的任何一条,就不去他们家了。”由于心里带着歉意,孩子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们也没想过,他要是真的不去他们家了,阿爸阿妈对扎西叔叔会生多大的气啊。

        从此,每次过年他回老家,身后虽然还是跟了一群孩子,但是没有了拉扯和争吵,孩子们议论的只是谁先到谁后到的问题。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后来,表哥因为一场车祸去世,这样的场景就没再我们的村寨里出现过了。虽然每到过年,外出后回老家的人也不少,但是再没有人像他一样,受到过那么多人的喜爱。

        他去世的第二年,该他们家过来走亲戚了,虽然没人说,但是大家的心里都藏着一份悲伤,因为我们再也等不到那个熟悉可亲的身影了。他的儿子来了,骑着马,马上搭着褡裢,虽然还是个充满稚气的少年,但是跟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就连走路的样子都那么相像。那一天,他的儿子不管走进谁的家门,大家的心里都一片黯然,老人们甚至忍不住背着孩子唏嘘抹泪。

        荏苒时光,如村寨前的岷江河,无声无息地流逝着,它记录了欢乐也抹平了悲伤。虽然,一群小孩跟随一个大人走家串户的风景永远消失了,但是如此温暖的往事,早已跟其他美好的事物一起,在我们的心里烙下了永恒的印迹。

        往事虽逝,但带有温度的记忆,犹如尘封中的音弦,一经撩拨,依然发出动人心魄弦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