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春意正当时,可是,当汽车翻越文县高楼山时,我却晕得七荤八素,眼前的平地突然打开时,正是正月十四的晚上,我竟看到车窗外的空地上一个若有若无的火球在水面漂移着,又消失,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后来才听说,那是当地的人们在举行“送瘟神”的仪式,春寒中那么多人虔诚地站立在公路的一旁,扶老携幼却并不拥挤,神秘的夜山道因此而多了一份人间气息。车行了已经整整一天了,记不得转了多少山弯水洄,老实讲,当你从兰州一路向东时,你的心一直是平和的,到天水时如果不拐向南,我们就如愿看到了八百里秦川,那个花果茂盛的地方让多数平凡的人心意飞扬,即便不是自己的故乡,也会起了好好享乐的倦怠想法,并有长留的欲念。但是,偏偏是向南拐了,路便弯曲了起来,窄窄地逼近你的眼。娘娘坝这样的地名任谁都会觉得有一种明艳的美,而心里,却凭空地就起了一种淡淡的愁,十八弯的山路上不见天,不由得你放弃了简单的享乐之思,开始郑重面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心意便渐渐地变得深刻厚重了起来。的确,陇南是一个于诗人和哲人非常相宜的地方。杜甫艰行时写下了“豪宕奇屈”的《同谷七歌》,为避“安史之乱”,一代天才诗人只能拖家带口行走在险峭山水之间,仕途不顺、大雪封山、人情冷淡,斯时斯地,天地人是如此的不和谐!任谁都难免会起巨大的慨然之感。还有生于礼县的王仁裕,在赤土山做梦梦见西江神对他“开腹浣肠”,吞食了那些有字的五彩小石子之后,“文思益进,奇慧顿开”,从而成就了一代文人和政治家。这样雅趣十足的传奇故事诞生在具有大静穆意味的高山峡谷之中,是正常的,当周遭静默到只有物时,人就会产生诸多浪漫主义的想象了,恰似苍茫青藏高原上人们对史诗《格萨尔》梦传神授的想象,那是人类智慧的另一种迷人风景。当然,这样的形胜之地还会吸引那些用兵如神的军事家,诸葛亮“六出祁山”的故事脍炙人口,据说好多地方都有三国的古战场。而平凡的百姓却在这样的山水间创造了大量具有实用功能的文化事项以保证自己生活顺利,其中有许多都是基于温饱诉求的朴素活动,其核心就是祈祷五谷丰登、人丁兴旺,比如这次我们心心念念要去一睹风采的白马人“池歌昼”活动。

    其实我走过陇南好几次了,但都是取道,目的地都是九寨沟,因为是取道,便欢悦地谈笑着轻率而过,因此,一路上的印象便是模糊的、零散的。但这次却不一样,带着对文县白马人文化的诸多想象和真切向往,路却显得格外漫长,车在徽成盆地中慢慢蠕动着,那种晃晃当当的悠闲感觉恰似马家窑文化古旧朴素又安宁祥和的岁月风情。所以,第二天听几个知识渊博的文友谈论一件图案奇异的彩陶罐时,我在瞬间竟起了迷离之感,觉得来路上总有一座山就是那罐的初初诞生地,它的主人一定是一位取水的姑娘,怯生生远远地看着冒怪味的城市汽车。返回时的车辆是从碧口过来的,看到清澈如绿宝石一般的白龙江畔种植着矮杆的油菜花时我的这种感觉再次出现,那样的景色同远古的美女最相宜,水天之间貌似胜景,但高山低坝险峰弯路却昭示出有一份只有勤劳勇敢才能获得的美丽。《史记•西南夷列传》称:“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所以多数学者说白马人是古代氐族的后裔,而又有学者考证说“氐”字的最初含意,是指陇蜀高山峡谷地带危石突露经常崩落滑坡的面貌,“石崩而声闻数百里”写到作品中是壮美的,但发生在生活中时却是需要人类有巨大的力量才能征服的。我想,那样的富有诸多挑战性的岁月里应该有许多血统纯正、内心强大的美女出现吧!镇日牧羊稼穑的她们身上应该有一种我们今天的女性无法完全解释的超绝品质吧!

    夜晚的十一点是一个中国的很多小县城都已经恬淡入睡的静谧时刻,文县也一样,但是它却化了浓妆,明丽的大红灯笼一路守着、迎着,上面是自己的标志性图画――“池哥和池姆”,被当地的文人喜庆浪漫的称之为“山哥和水妹”。夜色中的古阴平如一个穿着喜庆衣衫的坝上女子,不大会掩饰自己的笑意和热情,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的爱情一定很美丽,就象“池歌昼”的传说一样,本地本族姑娘和外地异族小伙恋爱结婚,没想到引起的却是一场大纷争,矛盾最终化解在了一场歌舞之中,这是对驱邪纳吉的鬼面子舞的一种民间解释,它祭神娱人的根本文化功能也在这样的传说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爱是一切的源泉”?

    正月十五天色尚早时便前往了草河坝,弯曲的山道上有着密密的冬小麦和青青的竹子,虽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大熊猫,青暖丰硕的感觉也已然流溢出来了,这样的印象派画风为服饰艳丽的白马人的集体出现埋下了一个伏笔。但是,进寨子时,当“沙嘎帽” 下的笑脸如潮水一样涌来时,我还是觉得象是看到了一幅被猛然打开的画卷,那种视觉上的冲击是一见之下再难忘却的,恰似寨子里一直弥漫着的“咂杆子酒”的味道,醇正的粮食气息提醒我们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在草河坝,我终于看到了耳闻已久的傩舞“池哥昼”,和预料的一样,我最喜欢“池哥”的舞蹈,因为在那雄壮的有一些跋扈的舞步里,尽现着古国(据说氐族杨氏曾在这片土地上先后建立五个政权:前仇池国、后仇池国、武都国、武兴国、阴平国)的英雄风采,凭空地便想象着在这样一个山高鸟难飞的孤险地方,男人们得多么孔武有力才能平安地活下去,在这样的观舞激情里,请允许我保留一个比较幼稚的偏见吧,冷兵器时代的男人是真正的英雄,弓马骑射让他们成为力神,歌舞酒茗让他们成为美神!其实,眼前舞步表达的阳刚精神在历史文献上已多有记载,《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土地险阻,有麻田,出名马、牛、羊、漆、蜜。氐人勇戆。”而《魏书杨大眼传》这篇文章则俏丽有趣,以电影剧本式的方式刻画了一个北魏孝文帝、宣武帝时期的氐族武将形象:“杨大眼,武都氐难当之孙也。少有胆气,跳走如飞。”杨大眼不仅武功高强,而且有生活情趣,和妻子潘氏伉俪情深,常将善于骑射的妻子戏称为“潘将军”。更让人称奇的是杨大眼另类的读书方式:“大眼虽不学,恒遣人读书,坐而听之,悉皆记识”。今人李祖恒在《仇池国志》里也以严谨的治学态度记述了杨氏家族诸多英雄的事状。这些群像、个案、史事、传奇是否就是白马人祖先的一个侧影呢?烟波浩渺的历史长河已然逝去了,对民族地区生活极其有限的文字记载虽然令人遗憾,但恰恰也为民间记忆提供了其他的传承方式,这也许就是“池歌昼”能够持久表演的一种奇妙生态吧!

    在草河坝的半山腰看到的白马老爷也是一种关于男性的民间想象,英俊优雅、一身正气。有人说白马老爷的传说与二郎神“担山逐日”同源异流,我却由于这样的美男子画像而在直觉的支配下产生了一个近乎荒诞的想法,以为那是白马女人对人世间完美男人形象的全部想象。是啊,在这样一个孤独而绝美的山村里,渴望幸福的凡人之心对爱情的向往不亚于对神灵的膜拜吧!据说,梁元帝承圣元年(公元552年)的时候,最后一个白马氐族政权阴平国灭亡,氐族从此退出政治舞台,文献中也再极少有关于他们的记载。但是,那些坚韧的百姓仍然得在这片土地上平凡的生存着,官与权在变,但饮食男女的生活之流还要继续,白马老爷可能正是在这样的哲学意义上风度翩翩又神通广大地存在于铁楼的山水之间,带给人们关于终极追求的若干安慰。在打连枷时,女子们唱着这样一首有趣的歌谣:“太阳就要下山了,男子们啊好好劳动啊!不然就赶不上吃晚饭喽!”这是不是“不劳动就没有饭吃”道理的另一种表达?是夫妻情深的幽默表达还是男女分工的伦理表达?将两情相悦的体验与男耕女织的配合以这样一种方式清晰又委婉地演唱出来,也算是白马的山水和神灵给予人们的一笔丰厚的审美财富吧!

    在费孝通的《关于我国民族识别的问题》一文中,我看到过他对白马女性尼苏的描写,说是在受到毛主席的接见时,这个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山村妇女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于是,旁边有人代她回答了一句她是白马藏族。就这样,一个民族被识别出来了。八十年代的这篇文章朴素而热忱,其中的许多问题在三十年后的今天仍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对此,百姓似乎已没有太多的争论,他们只愿在静好的岁月中温暖的活着,白马老爷的佑护是内心还不曾裉色的信仰,就象我们在草河坝民俗表演中看到的那个专门讲着故事的老人,他在表演,也在生活,周围的孩子们看着一拨拨的游人在窃窃地欢悦地笑着,而老人的表情却是郑重的,眼神是柔和的,游人也好,学者也罢,对他来讲,都只是远道而来的亲切客人。顺便说一句,白马人的优雅确实有着南国风情,他们身上并没有我们安多藏族的那种豪迈火热的“酒神精神”,反倒是文化的浅斟低酌感很明显。所以,当读到文丕谟《陇南五千年》中的这段话时我深以为然:“伏羲文化、秦人文化、氐文化,在陇南始终未能形成自己的文化体系,是陇南文化的的源,不是流。陇南文化的主体是中华民族传统的中原文化。”磨房里“表演”的两个老婆婆也儒雅中正,眼神是温和的,面对那么多的游客,她们安祥喜悦地看着米粉和面粉如枣花一样扑簌簌落着,我相信,那笑容和她们年轻时每一个真实劳作的时刻没什么分别。但是,文人却一直在探索着一些所谓的理论问题。也许,少数民族文人对文化身世的执着探究可能是一种宿命,因为在历史的长河中,有些浪花并不是澄澈晶莹的,它们附着了太多交融、争战、濡化、迁徙,色泽与光度都已经不是很好了,但却由之而更显得具有温暖的生活韵味,仿佛一副家传的年久的画,景致尽管旧了,但仍然承载着太多人的新理想。

    这几天,自然的春意和民间的初心一起升起在白马村寨,象明月一样持续照亮且反复淘洗着我们多思的心。汉代的应劭在《风俗通义》序中有几句话让我一直很难忘:“天气有寒暖,地形有险易,水泉有美恶,草木有刚柔”,自然环境的优劣无法做出先天的选择,有时,我们自己就是这样的环境中不断打拼的人,很多时候,那样的山岚水气已经深深地锻造了我们的骨骼和血液。所以,我常常在想,民俗的传承与保护是让我们现代人多么费心的事,离开?打开?变形?变质?贫富之间、存亡之间、洁污之间、物质与灵魂之间的来回磨搓让许多问题显得复杂而尖锐,如山石一般锋利的双刃剑始终高悬于我们的头顶。白马山水之外的人们的精神之杯已经满得不能再满了,留出什么样的空间才能将这样略显陌生的文化合理装入?而白马人的杯子其实也遇到了相似的问题,怎样才能在金钱与精神之间找到一种平衡?同饮一江水的我们究竟应该怎样面对这些其实充满着苦难意味的文化命题呢?路漫漫,我还是要向那些为这一事业奔走、努力的人致敬(此行就遇到了许多这样渊博又有责任心的友人)!春来已久,在黄河边的暖阳中,我偶尔也会为民俗之水中熙熙攘攘流动而过的众生有情默默担忧,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