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是一个小村,是一个房主带有姓氏的藏寨。

        相传是清朝赵尔丰从雅安带到茶马古道,安排在雅砻江渡口的水手们与当地藏族嫁接的后代。

        家乡一直传承着一个习俗,每逢杀年猪,就要把棒子骨和一部分肋骨,斩成块,加几块半肥半瘦的五花肉,统一放进硕大的铁锅,熬骨头汤。灶膛里青冈柴蓝色的火焰舔着锅底,恨不得把火舌也伸进锅里。

        一个多时辰,厨房里关不住的香气弥漫到小村,太阳下玩耍的孩子们就嗅嗅鼻子,说:“哇!哪家杀猪了?”

        汤熬好了,阿爷就顺着独木楼梯,爬上楼顶,双手拢在嘴上,向村子里喊:“喝汤啰,喝骨头汤啰……”声音在小村回荡,家家户户,就派出一个代表,拿上自己的碗,欢天喜地朝我家走来。

        三十多年前,猪肉可是紧俏物资,一年到头,就盼着自己家和邻居们杀猪。小伙伴们就有了口福,一连十多天,天天有肉吃,天天有汤喝。那一段日子,面黄肌瘦的儿童、少年,经过十几天的油荤滋养,个个红光满面地迎接新年。

        大家盘腿坐在厨房的地板上,一人面前一个洋瓷碗,稍大的人带头说:“扎西德勒!”一群孩子就跟着喊:“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阿婆就笑盈盈地开始分汤和骨头,小伙伴们也不怕烫,捧着刚从滚开的锅里舀出的骨头,一边吹气,一边在手里轻轻地抛来抛去,以减少骨头的热气,偶尔另一只手没接住,啪的一声落到地板上,又赶快一把抓起来,接着抛,接着吹,引来小伙伴和主人家一阵哄堂大笑。

        一个村每家每户都轮流杀猪,小伙伴们轮流享受着。喝完汤,还可以烤黏贴(猪胰腺),用混合着花椒面的盐巴抹在上面,放到青冈柴的炭火上烤,香喷喷的。有时候大人们不允许小孩子烤来吃,说是吃了要长虱子,有的小孩子就不敢吃了,有的只管大快朵颐,一年到头,除了年前杀猪,好不容易才吃得到一次新鲜猪肉,长了虱子再说。

        没有喂猪的家庭,小孩走的时候,主人家就割下一块巴掌大的五花肉,用一张地膜包着,让带回家去,其他家有年猪的小孩,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但也不嫉妒,因为自家杀猪时,也要这样做,遇到自家当年没喂猪,也会享受这个待遇。

        最好玩的,就是喝了汤,主人家的小孩,拿出猪尿泡(猪膀胱),灌上水,再把两头的通道用头绳拴牢,整个村子的过道上,就到处留下小伙伴的足印,我们奔跑着,把猪尿泡踢得老高,扬起一阵阵红土地的灰尘,灰尘里洋溢出欢乐的笑声。

        第二天,就是送年份子的日子。头天煮好的五花肉,要分成同等的大小,再配一个火烧子馍馍,一节血肠,由阿爸带着小孩子,到城里走亲戚,这个任务是个好差事,每送到一家亲戚,总能够得到亲戚家阿爷阿婆或叔叔伯伯打发的几元钱或几大把水果糖,遇到宽裕的亲戚家,还能够得到当时稀有的奶糖和软糖,揣在藏袍怀里,手一直捂着,生怕它们跑了一样,心里那个高兴劲,就像揣着整个春节。

        用亲戚打发的钱,到街上商铺里买上几盘钻天炮和烟花,这个年就更风光,更有面子了。

        小伙伴跟在有烟花火炮的“大哥”后面,光站在一起听那一阵“噼里啪啦”,也能够兴奋半天,如果有哑炮,“大哥”就大方地让别的小伙伴捡起来,检查没爆开的原因,如果是引线问题,就轻轻拔出一点,让给今天最顺眼的伙伴用香头去点,“嘘……砰”的一声,钻天炮飞上云霄,响了,点火的伙伴兴奋地拍手,好像点燃了发射卫星的信子。其他小伙伴兴奋过后,也盼望能够得到一次机会,对“大哥”也就更加殷勤。

        包里有“货”的伙伴,见自己受到冷落,也小心翼翼地把糖拿出来,攥在手里,只露出一点点,让小伙伴们轮流舔一舔,博取伙伴的羡慕和追从。这也很“危险”,往往都会受到今天当“大哥”的嫉妒与推搡。所以,大部分伙伴都很识趣,情愿今天当个小弟,明天再拿出来炫耀。还有个别的,晚上躲在床铺上,悄悄吃,美美的做一个甜梦。

        现在,小伙伴们都长大了,个个家里都已经富裕,不再为火炮或烟花感到新奇。

        阿爷、阿婆们“走”了多年,但每家杀猪邀约喝汤的习惯一直保留下来。

        每次杀了年猪,熬好汤,阿爸也不再学阿爷那样,爬上楼顶去喊,他坐在灶头旁,掏出手机,录上一段骨头在锅里噗噜噗噜的欢唱,在微信群里发出一句“喝汤啰!喝骨头汤啰……”

        但能够来的,几乎都是亲戚家的孩子,其余的,都已不再那么馋,也没有了兴趣。阿爸摇着头,满脸无奈地说“现在能来喝汤的,都是给了杀猪人家莫大的面子,看来这个习惯要失传了。”他总是让家人摆出家里最好的糖果,瓜子,饮料,还从窗户上取下一大匹风干的牦牛肋骨。

        没有人来喝汤,还真的没面子。

        大年三十一大早,我们年轻人,要脱下平时穿的汉装,隆重地穿好藏袍,到山坡上的坟地祭祖,把从家里带来的猪肉,油炸果子,酥油饺子放到坟头,架上树枝一边焚烧,一边喊着名字或称谓,请他们快来领取年份。然后大家席地而坐,品评每家带来的青稞酒,撒过龙达(印有经文的纸片),家家户户都要换上新的风马旗,细细的木杆上,风马旗呼啦啦地随风抖动,仿佛在为主家诵读着经文,祝福着、祈祷着……

        新年初一,是敬神山的日子,就更加热闹了。

        在过去,通往神山的羊肠小道,挤满了来自周围村庄几百人,大家背上敬供神山的食物,边登山,边打趣,一路欢声笑语。点燃桑烟,大家憧憬着,期盼来年风调雨顺。随着道路加宽,买上摩托车的家庭,屁股后冒出一股蓝烟,扬起一阵灰尘,“嘎嘿嘿”地往上冲,身后留下众多羡慕的眼神。

        如今,上神山的环山公路更加宽阔,两河口电站筑坝采挖红土,把上山的路面铺上了水泥,家家户户的小车,浩浩荡荡地向山上挺进。每家开着五菱,开着长安,开着长城,还有的开着霸道,开着酷路泽……时代的春风,两河口电站的开发,让家乡享受到前所未有的恩泽。

        神山上,桑烟袅袅飘向天际,仿佛是在把幸福的生活敬告天庭。家里的长者,开始恭恭敬敬地更换灶台上神龛中的对联,点亮阙康(藏区家庭佛堂)里的酥油灯,磕头的同时许下心愿。

        楼顶海螺声声,桑烟和螺音弥漫在村庄,庄严而祥和。

        新的一年就开始了。

        仪式结束,一家人围桌吃团年饭。儿子,侄儿、侄女们,包里揣满了各种烟花火炮和糖果,蜷在沙发里玩手机游戏,对满桌的菜肴看都不看一眼,阿爸总“骂”他们:“假得很,你们命好哦?”一边慈爱地看着他们。

        接着从钱夹里,拿出一叠事先准备好的十元新币,也不像往年那样,要他们跪下磕头拜年,他把新钞搓成扇形,撒出去,新钞票像瑞雪一样飘落到地板上,几个孙子趴到地上抢,抢得多的笑嘻嘻,没抢到的哭兮兮……几兄妹相互央求着,要求平分而攀着关系。

        这时,阿爸美美地喝上一口酒,眼里充满了满足与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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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均,四川省雅江县人。四川省散文诗学会会员,甘孜州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芳草》《西藏文学》《散文诗世界》《贡嘎山》《草地》《剑南文学》《四川文艺报》《甘孜日报》等刊物及各类网络平台发表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