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孩子去天水读书,返程的时候因为时间较宽裕,在秦州服务区续了一杯茶水,然后和老公商量去礼县看望一个老人,准确地讲是我阿爸徒弟的母亲。虽然没有专门给老人家准备什么礼物,那一刻就是特别想见到他们,像久违的亲人那样,也不管人家方不方便,就直接把电话拨了过去。是我父亲的徒儿建军哥接电话,听到我们要来而且就在距他只有几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上,他的语气是又惊又喜:“真没想到你们要来啊,我和二弟刚刚种麦子回来了,你们开车慢点,我在长道高速出口上等着!”

        窗外是一片片修剪利落的苹果园,有些树上还套着纸袋,而更多的园子已经去掉了袋子,花牛、红富士个个晶莹鲜亮,挂在枝头格外诱人。路边随处可见装苹果的大车,正忙着上货。古色古香的永兴街边布满了快递收发站点,一箱箱包装齐整的果子从这里邮往全国各地,看来他们的电商发展已经很成熟了,线上线下的交易都很有热度。

        天空飘着丝丝缕缕的小雨,秋寒无处不在。一下车,双腿上一股凉气就冲了上来,猛然觉得自己穿着毛呢裙到这里,是真的没穿合适,奈何车上也没带换洗衣裳,只把一条披肩裹上了肩头。

        即使多年未见,也能在人群里一眼认出彼此。

        我说过车上有导航不会走岔了,但建军哥还是带着二弟过来接我们,他的周全和热情一如既往。

        三年前的国庆节,我的父母双亲专门从舟曲过来看望病中的年大伯(建军哥的父亲),藏汉四个老人都盘腿坐在土炕上叙旧喝茶,罐罐茶在土炕上氤氲着热气,那幸福滋味里却也浸着苦涩。大家都知道大伯的病很难治愈,但又希望能出现奇迹。如今,屋里的老人只有年大娘一个,父母早就想过来看望的,谁料老家曲告纳今年又遭遇水灾,只能把这段念想搁置了下来。

        记得小时候,年大伯和他的伙计们每到秋冬季节,就开始了甘肃版的“赶牲灵”,他们叫吆牲口。这是一个古老的营生,当然与电影《赶牲灵》不一样,电影里讲的是陕北人赶上骡马跑运输的故事,而年大伯他们长途跋涉赶牲口是为了贩卖骡马驴子,挣一点辛苦钱补贴家用。

        上世纪八十年代,年大伯一行人从卤城盐官的骡马市场上,将一些皮毛油滑水亮的骡驹子赶到文县去卖,也好赚点儿碎银子使。这一路真可谓山高水远,崎岖难行。鸡鸣起身从礼县的雷坝、王坝翻山到武都的马营、蒲池,晚上就可以住在两水前村,第二天由两水后坝过白龙江进沟,经黄鹿坝、槐树坝进入舟曲地界,黄昏即可抵达铁坝(现在叫盖欧村)歇脚。

        他们在铁坝落脚的地方就是我家。四合院的榻板房有大门,可以保证牲口在夜间不会丢失。赶牲口的一律是年富力强的汉子,黑袄短褂,褡裢里背着锅盔馍馍,人手一根乌黑锃亮的杂木棍子,脚穿千层底的老布鞋健步如飞。把骡驹子一个个栓进棚子里,有时候会给牲口吃自带的草料,都是铡刀铡得极碎的麦草,夜间添料再加一把大豌豆;也有时候让外公背些草料过来喂牲口,而我们的草料极少铡过,都是囫囵的。

        安顿了牲口,固然要安顿人吃饭了。喂牲口的当儿,不知谁已经将挂面买来放在了案板上,外婆从坛子里挖一小勺猪油炒酸菜,再洗点洋芋切上。煮好了面条,赶路的人们围坐在火塘里就着锅盔吃。那年月,无论藏汉家家户户都过得艰难,能拿出来的只有这么一点猪油和一碗酸菜,也谈不上好不好吃。

        晚饭后,大家都在火塘里煮茶、烤火、闲谝。外公的汉话说得很流利,从《三国演义》里的桃园结义讲到解放战争,总是讲得堂堂流水。后来才知道,他讲的故事漏洞百出,可住店的人也只图个热闹并不较真。临睡前,大家都会摸着口袋把“店钱”交给外公,一个人收五毛,一个牲口两毛钱。第二天,哪一张两毛面额的绿色纸币就到了我手里,我在供销社门口四川大妈的凉粉摊子上,用它换一碗凉粉吃了,这当然是后话。

        外公的勤快也是出了名。鸡叫三遍他就起床,把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开水灌满三电壶,再给客人烧洗脸水。自己也洗了脸,煮茶拌糌粑吃,还常常热情地拉那些住店的客人吃糌粑,人家自然吃不习惯,一番推让之后,还是煮点洋芋浆水泡锅盔吃了。客人吃早点的当儿把牲口也喂上,天麻麻亮一行人就赶着十几匹骡子往西边走。经茶坪到木头岭进入莽莽的原始森林,然后翻山到文县的松坪、大海沟、中寨,能卖的牲口就卖掉,剩下的继续赶到石鸡坝、安昌河或者四川九寨沟一带卖了。这一路风餐露宿,脚底都会磨上好几个泡,但终究是挣钱了,大家回到礼县休养一段时间又跑下一趟。

        建军哥是祁山脚下最后一代赶牲灵的人。

        一九九三年中考失利,因他是家中长子,自然也开始有了分担,从此就正式跟上父亲吆牲口,供两个弟弟读书。

        那一次,他们从天水的清水县,准备把骡子赶到文县石鸡坝、安昌河一带去卖,路过铁坝又住在我家。父亲和年大伯的一番长谈,改写了建军哥的人生轨迹。父亲认为赶牲口不能作为一个人一生的事业,将来随着经济社会进步,这个营生必然会没有出路,不如让娃跟自己学习中医当大夫。就这样,父亲收下了这个徒弟,多年后建军哥在他的家乡做了村医,也兼任村党支部书记。他告诉我,做医生有考不完的证书,而且从医的道路也是崎岖坎坷异常难走,可当医生终究是件很幸福的事儿,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治病救人的。

        说话间,我们也进了院门。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依旧是黄土院场,院中的花木修剪得精美别致,院墙上苫了青瓦,苔藓已悄悄染绿了墙头和屋瓦。黄土地上大概都是“一檐水”的房子,这种房子进深短、空间小,但很温暖。年大妈的身体还算健朗,只与我们简单寒暄了两句就和年家大嫂下了厨房,我想帮忙搭个手可她俩哪里肯啊,只好退出来作罢。

        窗外还飘着毛毛细雨,薄雾从屋顶游进了院落,似一段若有若无的老歌。热热的土炕上,摆着汤色红亮的罐罐茶。建军哥和他二弟煮茶都很熟练,老公在一旁静静地喝茶,听建军哥讲从前那些赶牲灵的故事。

        听过诸葛亮六出祁山吗?他就是从四川上来,沿阴平古道,进入白龙江大峡谷,从角弓、沙湾、两河口又拐进岷江河谷,由宕昌南阳进沟,经洮坪抵达礼县境内的祁山。因角弓、沙湾、两河口这一带盛产品质优良的毛驴,所以六出祁山的路线也成了将此地的毛驴贩卖到盐官骡马市场的路径。听到这里我哑然失笑——在礼县,人人肚子里装着一本《三国演义》,当年听外公讲桃园结义,人家没点破“这故事我们早知道”该是多么绅士?

        还有一条路,就是从角弓、沙湾这一带买了驴子沿白龙江北岸直接进沟走小路,也能到达礼县西南的白河镇境内,然后在县城周边或者盐官集市上卖掉。

        “沙湾的毛驴你们都赶过,我们甘南草原盛产骏马,可惜你没去过。”我咕哝了这么一句,建军哥就笑了:“呵呵,甘南嘛,怎么可能不去啊?”他喝了一口热茶说,从礼县西北边缘的湫山走起,进入风光秀丽的岷县锁龙,穿过闾井狼渡湿地草原,走梅川、上岷县城,过了西寨大桥,就进入了秘境甘南卓尼、临潭地界,古老的洮河两岸沃野千里,这里的马匹毛色油亮、膘肥体壮,只要赶到盐官就成了抢手货。所以,一路上虽挨饿受冻的,少说也走了几十趟……

        礼县的盐官镇,是现存西北最大的牲口交易市场。每月在农历的二、五、八日“逢场”,也就是说每到“逢场”的日子,远方来此做收购的牲口贩子们,清晨五多点多就早已候在那里。周边四邻八乡的老百姓,全都把自己手上饲养或收购的牲口赶到场上,进行交易。

        买卖牲口,议价要用到一种特殊的手语暗号,叫“袖里吞金”。牲口一到场上,早有牙商游走在骡马牲口中间,陇南人管这种人叫“牙子”。做牙子的一般都是有着丰富经验的中老年男人,他们目光老到且诡异,专门给牲口观膘色、瞧牙口、看蹄脚,给牲口的年龄和脚力在心中暗暗作个评价。然后,袖着两只手,先在衣袖里伸手去摸卖方的手指,看他想要啥价钱;转身又到买方跟前,袖子里摸摸指头看他出啥价,两边的意图只有他知道,他会结合自己的判断给买卖双方把这一桩生意说拢。只要成功一件,按规矩买卖双方都会给牙子一份“牙钱”,类似于今天的中介费,所得报酬五到十元不等。不可小觑这十元钱,那时候农民工下一天苦力所得,也不过十元。

        窗外闪过一个人影,门帘一挑,是嫂子进来摆饭。两指宽的扯面拌上了清油非常劲道,下饭的小菜有凉拌粉嫩的水萝卜、清炒胡萝卜丝和炝炒青辣子。食盐、米醋、油泼辣子和芝麻酱,要根据自己的口味去调。我因为胃不好,不敢多放辣椒,各样调了一点就开始吃。二弟见状忙制止我:“还没调好呢,吃这个!”不由分说就把我的碗拿走重新加料搅拌,把他那份搅拌好的端过来让我吃。面条拌得确实很香,外面馆子里绝对吃不到这么好的面,我肯定下辈子也做不出这么香的饭,心里暗暗钦佩大娘和嫂子的这一手好茶饭。我因为胃疼,忌辣椒已经将近一年吃不了辣,面吃了小半碗,就觉得辣子有些烧心,伸手去拿水杯子。建军哥“哗”地一下,把我碗里的面条扣到他碗里,朝厨房喊“再端一碗来!”

        一顿饭吃下来,感觉他们都没把我当外人,或者说人家没有嫌弃我。晚上,嫂子跟我说起了儿女们的事。娃娃们都出去了,女儿在礼县人民医院当护士,今年春天因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期间表现突出,受到了陇南市上的嘉奖;大儿子大学毕业,最近上驾校练车;小儿子入伍在部队当士官,今年去西藏中印边界执行任务,他们也常常往家里打视频电话联系。聊天当中嫂子拨通了女儿的视频电话,娃正在上夜班给一个发烧病人测体温,嫂子说:“你姑姑来了,赶紧把口罩摘了跟姑姑说话!”视频画面里我看到了一张清瘦秀美的脸,她腼腆地朝我喊了一声“姑姑”,但是很显然孩子不认识我,嫂子在旁边高喊“这是你铁坝姑姑呀!”我俩都隔着屏幕笑了。我叮嘱孩子赶紧戴上口罩,健康才是第一位。

        第二天早上,雨还在下,绵绵秋雨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和老公也该返程回家了。建军哥给车上装了好多苹果,又装了一袋自己磨的新麦面,还要装一壶清油捎给我父母,好歹被我们拦下了。我说:“怎么把车子后备箱都装满了?我们这一来把你家都搬空了,下次还敢再来吗?”

        “咋不敢来了?上天水看娃了就过来,下次咱们去转博物馆走。”礼县是秦族、秦文化的真正发祥地,素有“秦皇故里”之称。建军哥原本打算带我们到祁山武侯祠、秦文化博物馆和西垂陵园看看,后来因为我怕冷就改约下次再去。跟大妈和嫂子辞别后,建军哥把我们从王楞一直送到永兴街上。车门打开,一抱锅盔和猪油饼就堆在了车后座上。我喊住建军哥说馍馍太多了,叫他带回去一些,可他哪里肯听,大雨中挥挥手开了车就回去了。老公感慨道“建军是个实诚人啊,太厚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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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桑卓玛,女,藏族,又名赵桂芳,甘肃省舟曲县曲告纳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舟曲文艺》期刊主编。有作品发表于《散文诗》《草原》《岁月》《格桑花》等刊物,入选《中国散文诗2017――2018卷》。出版个人散文集《坐看云起》。现供职于舟曲县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