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日才,笔名居沙,藏族,1965年11月出生,青海果洛玛沁人,现为果洛藏族自治州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白唇鹿》(汉、藏版本)主编。上世纪八十年代就读于青海民族学院预科、毕业于青海民族学院汉语言文学系。曾在果洛州玛沁县计经委、昌麻河乡、果洛州政府办公室、海南州政府办公室、海北州政府办公室从事文秘工作,历任海北州政府办公室秘书科副科长、政府法制局局长、州财政局副局长、果洛州扶贫开发局副局长。青海省文联七届委员会会委员、省作家协主席团委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少数民族培训班学员。曾在《西部诗社报》《青海湖》《青海日报》《安多文学》《白唇鹿》《金银滩文学》等文学刊物发表诗歌,部分诗作选入各类文集。

 

诗意的返乡——居沙诗集《封存:瑞雪之印》序

 

刘晓林

 

        我向来对这样一类诗歌的写作者心怀敬意,他们并不刻意将自己塑造为诗人,从未想过将诗歌当做谋取现实利益的手段,只是凭着对诗歌的挚爱与诚意,默默地行走在膜拜缪斯的道路上,居沙就是这样一位诗歌写作者。很长时间,这位以公务员身份奔波在广袤青海藏区的果洛汉子内心荡漾的葱茏诗情绝少为人所知,直到有一天,他的诗集《封存:瑞雪之印》的清样摆在我的案前,我才讶然于这将神山河源、苍茫草原、英雄史诗等等地域文化元素和经过岁月磨砺的人生感悟与体验凝结而成的诗句所呈现的力量。

        居沙在给我的一封电子邮件中曾说到自己的经历,少年时代离开果洛在省城西宁求学,而后回到家乡工作,此后又赴青海海南、海北任职,人到中年再次回归故里。多次游走他乡又回归故土,人生大体画了一条“走出——回归”的轨迹,串联出别样的人生风景。而其中需要关注的是他的求学经历和最后回乡的人生选择,这与他的诗歌写作有着密切的关联。他说在省城的求学生活对自己影响甚大,除了完整的现代教育和城市文明的熏育之外,有机会更直接地接触到了现代诗歌并且能够操持汉语尝试诗歌写作无疑也是重要的收获。在大学时期,他便热爱着诗歌,那似乎是上世纪80年代莘莘学子的集体性的爱好,那个强调人的主体性,处于变革的潮流中对未来怀有五彩斑斓想象的浪漫的年代,本身就是一个诗性的抒情的时代,置身激情漫溢的时代语境,倾心诗歌显得顺理成章。然而此后当他辗转于多个地区,公务员刻板的生存状态让他无暇与诗神进行私密的对话,直至中年重返果洛并且进入与自己的性情更为接近的文联工作,他才重捡诗笔。他的习诗履历和许多在80年代与诗结缘的人颇为相似,诗情的蓓蕾未及绽放,就随波逐流进入了一个日益物质化诗意被消解的年代,沉浮于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的人群,渐渐与诗歌疏远,但只要是真正将诗歌视作精神的一种存在方式、视作生命证言的人,不会与诗歌决然作别,而是在内心的隐秘处细心卫护着诗歌的梦想,等待雨露的滋润,寻找机缘再度破土而出。居沙的返乡不啻一次对潜隐诗情的唤醒,归乡固然有现实生活的考虑,但我更愿意相信,回归乃是心灵的需求,是原乡神山圣水的感召、是英雄的坐骑嘚嘚的马蹄声的牵引,是听命于血缘族群根部召唤的自觉选择,这一切同时激活了居沙的才情与灵感,返乡的短短数年间,写作了大量作品,成就了诗集《封存:瑞雪之印》。可以说,居沙的返乡也是向诗歌的回归,是一次诗意的返乡。 

        作为居沙胎血之地的果洛,由于自然环境的严酷,至今相对封闭,但正因如此,保持了较为完整的藏民族的文化传统、生活习俗和宗教仪轨,在当地民众的心目中,这里是众神的居所,是英雄格萨尔的故地,是一片因为史诗、碉楼、黑帐篷的存在存留了丰富民族记忆的诗意盎然的雪域高地。居沙沐浴着原乡的圣灵之光,一定受到了某种神启,这或许就是他在返乡不久,诗情勃然而发的原因,这并非臆断,果洛屡屡可见的神授现象,证明了在这片土地上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作为果洛族的后裔,居沙领受着神奇土地的恩泽,以敬畏感恩之心用诗歌向“吾土吾乡”一切圣洁、伟大的存在致意。阅读《封存:瑞雪之印》,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地域文化和民族风情的气息,他试图建立一个以果洛为核心的雪域地理空间,舆地名称承载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那围绕着阿尼玛卿山、年宝玉则所展开的瑰丽想象与传说,神授艺人传唱恢弘格萨尔故事的精湛技艺,黑陶制作术的古老悠久,以及中华母亲河黄河少女时代的美丽容颜,种种“地方性知识”被纳入笔端,以咏叹的方式赞颂其神圣的品质。他在辽阔的空间和悠长的时间的纵横中书写“果洛”,格萨尔说唱者、掘藏艺人,“祭坛上雄性的犄角”、“玛柯岸边烽火台的狼烟”等物象凸显了意为“反败为胜”的果洛雄性、勇武、壮阔的品质,在他的认识维度,“腾空翱翔的天果洛在云端/独树一帜的地果洛在绽放”(《果洛》)。阿尼玛卿雪山是藏区最重要的神山之一,是“天神的花园”,藏民族对其的崇拜关乎信仰的洁净,关乎心灵的寄托,因此,诗人面对神山,征询探究神山的精神肌理,诗人心游万仞、思接千载,苦苦追问,“为什么?远山重叠着朝圣的路途  如此遥远/为什么?身躯丈量着信念的执着  如此坦荡”,几番思索,终于明白,“是因为  你的冰洁玉清   荡去尘埃愁绪/是因为  你的凛冽冷峻  感悟人生沧桑”(《阿尼玛卿雪山》),在这里,对神山的崇敬,已化作对精神高度的仰望。在居沙眼中,“千山之中的湖”冬格措那是“上苍的一滴甘露”,“是大地的一汪深情”,是“万水之魂”,他迷醉于班玛黑陶散发的祖先的气息,震撼于仿佛草原酋长一般的金色野牦牛的骄傲与孔武有力,凡此以家乡的超凡之物作为歌咏对象的诗篇,多以庄重肃穆的态度,礼赞的词语,第二人称的直面坦诚的抒情曲式营造了一种仪式化的氛围,传递的是一个重视灵魂归宿的民族的传人近乎本能的对于圣洁崇高境界的的钦慕与向往。

        然而,这种庄重的原本可作金石之声的诗歌的底色却是浓重的忧患意识。他凝视神山圣水的眼光是具有多重性的,既有朝圣者的虔敬,又有现代理性精神的冷峻与严正;既有对民族荣光历史的追忆缅怀,也有对现实生存境遇和社会病象的反思与批判。年宝玉则雪山作为传说中“三果洛”的发祥地,是当地民众膜拜的圣地,而居沙一改书写神山惯常的礼赞姿态,隐约表现了民族文化花果飘零的怆痛感,掘藏者在“年宝玉则秘境的入口”空手而归,虽然坚信“先祖智慧的头颅深埋于此”,但重现人间却可能是在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刻(《年宝玉则》),这是否是祖先创造的光荣、悠久文明传统长久失落不在复现的隐喻?相比此诗主旨呈现的含蓄曲折,在《雪山》《黑帐篷》等诗篇中,对民族的现实处境忧思表现得更为醒豁,“雪山最初的思想/几经岁月的煎熬/只剩下山的高度/已没有雪的圣洁”(《雪山》),这里不仅仅指的是雪线上升,更是对文化遗失的慨叹。黑帐篷曾经作为草原牧民日常起居不可或缺的生活资料,成为了代表传统草原生活的符号,是草原的地标性建筑,但随着现代生产生活方式的强劲介入,因为变游牧而定居致使黑帐篷逐渐消失,在居沙看来,这是“一个文明消失在地平线上”,而越来越稀有的黑帐篷,仿佛“是用母语写下的最后的诗行 /是游牧部落最后无奈的叹息”(《黑帐篷》),目睹民族文化在当下的陷落,无助的诗人的叹惋、伤感、愤怒的情绪弥漫在字里行间。

        当现代性渗透到传统生活方式之中,以其异乎寻常的颠覆力量改变原有秩序,以同质化取向消弭差异性,在这过程中对自身传统怀有依恋之情的人们必会遭受本土文明被割裂的痛苦,居沙自然也不例外。但与通常为了抵御现代性的侵袭而对自身所属文化进行封闭认同的做法不同,居沙对现代性采取的是一种包容和理解的态度,他在《从今天起,我只做一个奇石收藏家》一诗中,明确表示,“在神奇石头的世界里/仅刻有《大藏经》  骑手和锅庄是远远不够的/只有藏獒   虫草和牛羊还不算富裕”,还需要有互联网、NBA和乔布斯,这显然是一种更为理性与智慧的选择,与他长期行走在外面的世界,对现代文明的深刻认知有关。他对“现代”的批判性审视乃是出于对其负面因素的警觉,是出于对甚嚣尘上的物欲追求可能扭曲“传统”的价值的担忧。他不能容忍钢铁机器肆无忌惮地吞噬草原牧场,激愤于本为天赐之物的冬虫夏草被铜钿玷污,他为失去了牧场的牧人泫然泪下,为不断上升的雪线黯然神伤,他看到了冠名“黑帐篷”的都市餐厅生意火爆而名实相符草原“建筑”已然消亡怪相中所包含的黑色幽默的成分,而这种种不堪的现象最终可能导致一个族群文化记忆的丧失,导致可以托付心灵的处所和生存依据的丧失,“失去牧场的我/在寻找自己”(《牧场》)一语暗含失去了家园和传统人将浮游无根的意味。

        在此境遇之中,诗人虽然无助,却不愿意束手就擒,而是选择了反抗绝望,试图通过拒绝遗忘找到救赎的路径。在保存记忆载体中,最重要的某过于语言,不论文人墨客的书面语言,还是民间的智者口头的吟诵言说,在漫长历史的流播、传承、积淀中形成的表达规则、词语的本义与转义、声调的节律与强弱,共同承载了丰富饱满的文化信息,具体到一个民族的母语,更是涉及了民族身份的确认、文化的根系、情感的认同等一系列重要问题,因此,“母语是民族文化的命脉”这一说法并非过甚其辞,而是道明了母语的存留与民族传统赓续之间的因果关系。居沙的诗歌中,出现了诸如“最后的母语”、“失去的母语”等表述,显然是面对民族传统在强势的“现代性”和都市文化的侵袭下一点一滴的流失所表现出的忧患意识,而他对那些依然坚持母语写作的诗人致以崇高敬意的同时,是否也流露出自己惯用汉语写作的些许尴尬和不安。于是,诗人试图用尽其所能的努力来维护母语的尊严,他要用母语在阿尼玛卿裸露的岩石上,给世界刻上自然在退化的警示语,用祖先的歌谣传承“祖先的语言”,更重要的是,他认为母语应当拥有忠实虔诚的传人,所以,诗人送给儿子五周岁的礼物就是“母语三十个字母的拼写”,是父亲送给儿子的吉祥结,母亲送给儿子的护身符,“是父母全部的家当和尊严”(《送给儿子五岁的生日礼物》),父母给予孩子最大的爱,就是教他认识到民族文化的价值,让他明白“身从何来”,在这样的诗作中,诗人保存民族文化记忆的良苦用心清晰可见。

        居沙除了反思民族文化的历史与现状的诗作之外,还有书写个人的人生体验,咀嚼日常生活的酸甜苦辣,真诚无伪地袒露性情的创作。《封存:瑞雪之印》一诗以深情款款的轻柔吟唱,回溯关于天伦亲情、草原牧歌、静谧小镇的种种往事,宛如洁白雪地上的印记,雪泥鸿爪,历历在目,这些美好的令人感动的情景将存留在诗人心底最柔软的的地方。温暖、诚挚、自然是居沙表达友情、亲情、青春记忆诗篇的基调,“今天  我托举太阳/好温暖你回家的路途”(《写给远在北京治疗的朋友》),这样的诗句与矫饰无涉,而是把人与人之间真诚的情感视作生命财富的人源自心灵的声音。居沙的诗歌又是有棱角的,面对现实中那些机巧、虚伪、丑恶的现象,诗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他会用调侃、戏谑的方式揭示其中的悖谬、荒诞。自然,他也会用自嘲的方式进行自我的审视,甚至发几句牢骚,但都直面内心,将坦荡、率真的天性自由无碍地流泻在诗篇。综观居沙,他是在诗歌的原野上开辟了属于自己的一块园地,园地不大,却容纳了自我精神中复杂的情愫,将对神圣之物的敬畏和现实的忧思、欣悦与痛苦、赞颂和谐谑种种对立扭结的情绪纵横交织,在繁复的声音之中展示了多触角延伸的一种丰盈与鲜活。

        居沙在给我的电子邮件中说,自己一辈子大约只会有这一部诗集了。我理解此话的意思是,返乡之后的他将积蓄已久的激情火山喷射般倾泻而出,以飓风般的激情在诗歌中燃烧自己,这种状态无法持续太久,他一生中属于诗歌的时光是短暂的。然而,一个从未把写诗当做职业的人,只要生命真正燃烧过,并曾经将真实的思想、情志、经验淬炼为诗歌,这样的诗人,一生只有一部诗集,又有何妨。

 

【作者简介】

        刘晓林,汉族,1965年10月出生,陕西西安人。现为青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兼任中国现代文研究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青海省文艺批评家协会副主席,西北民族大学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长期从事中国近现代文学的教学、研究及当代文学评论工作,出版专著《青海新文学史论》《寻找意义》等,参与主编教材《国文经典读本》等。曾获得青海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青海省文艺批评奖等。曾出任中国作家协会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和第十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