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在大地上,并且你意识到大地需要你,你也需要大地。你就在那里——全然地,亲身地,纯粹地。”

——邱阳•创巴



        我用最轻的力气慢慢地合上门,把门作镜子梳理了头发,我的裤子很皱,但想起搭配的这件衬衫的华丽就没有犹豫,理平裤子表面,挺直腰板,我变成了一个完全的人。下楼梯的时候,我尽量不弄脏鞋子,于是轻轻碰到梯面便赶紧收缩回来,灵活的脚步传响出“滴滴答答”的声音,我听着很惬意。我们小区有很多无人照管的犄角旮旯,黑黢黢的放着臭气,而且黏糊糊地没人愿意落脚。瞥见楼道间的这些尿渍和污物,我突然想到在这个老旧的小区已经居住20年了,干净的地方总是一晃而过,只有这些脏兮兮的地面随时在提醒你生活是什么样子。它们陪伴你,温暖你,甚至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你不会因为脏污而厌弃它,反倒时常会觉着亲切。因为每天,阳光翻越雪山,贯穿冰冷的空气洒进来的时候,每一块地面都是温热的。

        刚刚走进超市,我就闯了祸。我撞到一位阿姨,她手里的陶瓷杯滑落下来,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我看到那散满一地的陶瓷碎片,五颜六色,开水也跑开了一地,杯里的空气和外界的空气合为一体,却创造出这番景象:“啊哟,小伙子,注意点嘛,把我都烫着了,这个杯子也才买没有多久的……” 说着,身边的人赶紧递来纸巾,超市的工作人员拿来扫帚,示意蹲着捡碎片的我让开,接着地面就迅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了。我转身向阿姨道歉,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却让我想起了一位可敬的师长,于是我的道歉变得更加诚恳。我直视她的眼睛,脸上难堪,双颊红润,像一位犯错的小学生承认错误,她吓了一跳。也许是我的眼睛睁得太大,反应过激的缘故,虽然我从来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啊呀,算了算了!以后你走路看清楚,慢慢走就行了,也不叫你赔了,看着你好像还挺眼熟的。”阿姨尴尬地发出笑声,那笑意却在不经意间爬上了眼角的皱纹,随后又在不经意间蔓延,最后我看到了她开怀大笑的样子。我觉得她一开始就没有不高兴。她与一个朋友谈笑了两句,然后迈着爽快的步子离开了。我被她的背影吸引过去,她衣服后背花花绿绿的纹饰看着土气,细看却像极了陶瓷杯的碎片,毫无规律但又充满生气,像一丛正在生长的乱花团。阿姨的一头秀发显得她非常自信,似乎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家庭主妇。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的转角。

        没有巨大翅膀的飞鸟从我头顶的无云晴空尖鸣着翱翔而过,有的成群结队,有的三三两两。我听到车水马龙,我看到行人匆匆。我看到波澜壮阔的生活在我的眼前就地展开。以前的惊恐、疑虑已经暂时躲到了千里之外,一座光明之都拔地而起。人们深信阳光不会消散。

        这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但却让我担心起将来会闯下的祸。不知道它们会不会令我遭殃,使我尴尬,或是再也无法挽回。我对现在毫无根基的阳光产生了一种细微的担心和焦虑。可又转念一想,既然都在一个完整的世界上生活,那些祸端都在同一片天空下出现和消亡,我们的心思和情绪与天空的包容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看到整体的天空,我们都应该抱有信心。毕竟太阳照常升起,烦恼并不是有意和你过意不去,你不需要将它们当真。

        所以,从超市出来之后,我觉得我不会把一切都当真。有一种骄傲和尊严出现了:我看到那寺庙辉煌的金顶之上,有一颗我勇敢的心灵。



        我穿上一套正式的西服走进教室,同学们都围拢过来。他们争相夸赞我,接着问起我需要参加什么活动。我挑起眉毛,环视一圈,扬声说到:“没有什么活动呀,我穿上玩玩儿。”他们的眼神稀里哗啦地落到我的微笑上面,脸上的疑惑一产生就消失了,他们下定结论我在开玩笑,接着便散去了。我想我没有必要继续解释就回到了座位。直到过去了一周左右,我的领带和衬衫的颜色不停变换才引起了同学们的怀疑和不理解——“在这么紧张的高三复习阶段,搞这些干什么?看他天天拉紧领带,皮鞋刷得锃亮,我们的班长怎么了,他又从来不是哗众取宠的人。出什么问题了?”这一切我也是背着父母的,除了其中一天被发现,我以参加几天主持人大赛为由搪塞了过去。班主任回来了,这样的事情可是最容易撕扯到班主任的敏感神经的,我于是被叫去说了一顿:“班长,你怎么搞的?还有时间去搞这些和学习无关的名堂?现在复习阶段太紧张,太重要,几乎决定了你的一辈子,这时候掉链子可是一定会后悔的!赶紧把精力放到学习上!你难道是想吸引谁的注意力?”“没想吸引谁的,只是喜欢罢了。同学们都习惯了,而且这个真的也不影响学习。”“你最好给我换成一般的衣服,我们不需要这时候标新立异,不管怎样肯定说明了一些问题。最好不要给我添麻烦,也不能影响成绩。”刚好,紧接着就是很关键的诊断考试,我下降了十几名,于是理所当然地被通知了家长。爸妈对我很失望,觉得是不是我的学习压力太大,精神出了问题,但还是不敢相信到了如此程度,所以还是相信我是其它方面出了问题。我们的交流渐渐减少,他们经常眉头紧锁,每每看着我,似乎都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为此感到了一些愧疚,但我知道穿西服这件事和学习下降并没有关系,我对着镜子反复质问、审视自己,结论还是我没有特别的想法和目的,仅仅是想穿上它,显得更精神与自重,在某一方面来说,可能还对分析问题时的审慎有益。一切在这段时间出现的变化都将之与一场考试联系起来,我并没有发现任何道理。越是这样思考,我变得越是强硬。我觉得自己占了理,因此勇往无前。

        学校后山的一片草野在这盛大的春日里异常安静,丰茂的花草没怎么见过人影,显得有些孤单的样子。我一个人在珍贵的周末光顾这里,伸开四肢,触碰嫩草的经络,把圆满的笑颜献给爱抚我的阳光。我似乎同时体受着这片大地深埋的痛感、欢欣,还有她当下寂静的平和。我也认为,这片大地听到了我血液流动的声音。这让我想起了一个美丽的小故事。

        在佛陀证悟之初,曾经有人问他:“你有什么证件吗?我们怎么知道你确实证悟了?”佛陀以手触地说:“这坚实的大地可为我作证。这坚实的大地,同样的大地,就是我的证人。”没有任何概念性的约束,清楚而扎实。我突然想起,我为什么在那一天套上这精美的西服——也许还有我没发现的更深层的原因——可能和我当下所处的这个世界有关吧——这个春天拥有着我的身子和念头。

        后来,春日过去。在那个初夏,高考结束。而我意外落榜,只能去一所二流大学。

        爸妈对我没有任何批评,妈妈只是走到失魂落魄的我的身边,说到:“从你开始倒腾着穿那套西服开始我就知道你有问题了。你当时还不承认。现在什么都已经发生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说完,她泄了一声鼻息,表达了最后的遗憾和失望。

        一切发生之后你才会相信一切真的发生了。我的尊严感的轰塌就在一线之间,我的信心也在一瞬间失去了参考点,望着头顶的天空,我必须做出内心的抉择。近乎疯狂的——我选择了全然的清醒。高考,我竟然认为它被夸大了。我不计后果地做出选择,并坚信自己不存在所谓“精神问题”,我的自信与生俱来,也将陪伴我的生命历程。高考失败只是一个不尽如人意的产物,它不应该受到过多的重视。我也不需要紧张地做好乘败追击的准备。

        在酒吧毕业聚会的时候,我饮下满满的啤酒,饱胀之余,麻木神经的“药效”开始起作用,我开始自由地支配我的语言,我开始和周边的同学变得亲近起来,但我不会有任何酒醒后的后悔、失落,因为我在那儿,从头至尾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于是我想到:“我有这副完整的手脚,有可以这样思考的脑袋,还有一个可以装满啤酒的胃,因此我还是有勇气不把高考失利当真。”



        大巴载着一车的热气,一路蒸腾。我再也想不到有关家乡的词语,山川湖水,冰雪世界,安静的天象等等都变成了缥缈的电影情节,只有嘈杂的街市突然扑面而来。

        我的大学仿佛虚拟的城中之城,我们藏在里面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并且以此骄傲。这个人间和你的联系因你在大学的肚子里而变得有所不同:它微笑着欢迎你进来,告诉你原来生活是可以这样度过的,你不必担心任何事。当第一天躺在宿舍床上时,我感到整个天幕坠落,尝试着把我吞噬。我在记忆里捕捉着所有高考胜利的同学、朋友们温柔的笑容与眼神,这一刻,他们都变得如此狡黠虚伪。他们认为自己会永远这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下去吗?他们的笑容是在向我这样的失败者们昭告这条真理吗?我猛然出现的自卑感转化成了玩世不恭的心态,尽管我知道自己是如此玩世不恭,政治不正确,我还是使劲翻过身来,弄得床板嘎吱作响,出不过气,又翻过身来,制造出一阵巨响吵醒了下铺的舍友。

        “还让不让人睡了?烦不烦?!!!”

        “关你屁事,闭嘴睡你的!!!”

        “……”

        后悔袭来,但我竟然同时充满了得意。第二天一早我直爽地表达了歉意,无厘头地把手臂搭在了舍友的肩上,他虽然一脸惊讶,我还是厚着脸皮把他搂得更紧了。

        朝阳在我们身后升起来,我的心头柔软下来,目光扫过绿树的一根枝干,它正在努力给自己争取一个完美角度的日照,但好像没有如愿。远方的教学楼让我想起了故乡的白塔,我曾经在幻想中望见一个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白塔群,但行走在白塔群间的暮光里的人们,都只有模糊的轮廓、蓬头垢面的打扮,他们转白塔好像只是为了“转白塔”,从嘴里流淌而出的经咒也只是随顺着风声自在地飘荡着。我的心里安分下来,那熟悉的信任和觉知之力,在眼前景色的整体感中油然而生:“成绩于我为何?我干嘛要讨厌成绩好的人?以前关于勇气和开放感的经验就如此脆弱不堪吗?”我展开了收缩着的胸膛,我可爱同学们的笑容又恢复了耀人的光彩,连同大学里的晨光,赶走了城市中央的喧嚣和漫天的灰尘垃圾,迎来了一个暗暗笑着的我和高矮不一的室友们,我们慢慢走向同一条时间的河流。

        我突然想用自己的力量填满这蓝天的广袤空间,趁着这美丽的白塔还在我的眼前:在期望与失望消失殆尽,温暖的炉火围着胸腔之时,我被这个宇宙教导着如何“存在”。我曾经的行为不再有意义,只有传言中的大学时代缓缓踏来。



        然而到了第二个年头,生活在大学里就像藏在黑暗的雾霾里妄想等待百年后的云开雾散。

        随着我每天黯淡下去的脸色,我的眼里再容不下更多的事物。宿舍的门窗被我强制紧闭着,因为我感觉一打开它们,遥远的火山灰都会飘落进来。我知道在如此的大学里,对一般能力的学生而言,不论你多么激进地储备“出人头地”的能量,与一流高校生的整体发展相比还是难以“跨越阶层”。我的大学和我的同学将来在社会里属于话题圈的边缘,除非我们自己隔离外界建立起来一个个温馨的花园社会,孤芳自赏,然后把知足常乐,平淡是福一类的慰藉之辞挂在嘴边,否则心里面穷凶极恶的欲望是不会放过一个个难以安分的青年们的。

        老师大笔一挥,课堂结束,我们的思考也停滞了。直到上演考试的大戏,中国学子各展应试本领。

        宿舍外面可以看到一些花花草草,临近傍晚的时候我会到阳台抽一支烟,等待女友的电话。我们牵着手走过图书馆和食堂,在球场上看着脏兮兮的地面扬起污黑的尘土,校园广播的歌显得有些多余,只有路灯的光安静又柔和。也有其他的情侣们骄傲地走过,他们的点点滴滴遵守着所有青年情侣的准则,甚至难以跳脱很多无聊的把戏,但在我们的时代,一切都完美的进行着,无伤大雅。我身旁的女朋友被我完全掌控,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基本拿捏到她的性格和其它所有的面向:从内至外,她是如此得平凡,就像构成社会基数的那一群符合传统社会期望的年轻人,表面上充满活力,而真正坐下来反思生活一分钟都嫌多的这群人。浓厚的粉底抹在凹凸不平的脸上,上次省钱购买的口红颜色也一点不适合她,总之从头至尾,她的美都并不源于自信,因此她只是我的女朋友而已。而许多男孩子懂不懂得如何欣赏女生也是一个问题。只要听说这样的打扮是流行趋势,某某明星网红是同款,还有照片上具有欺骗性的修饰看着不差,许多没头没脑的男生也就对女生的美色趋之若鹜了。女生对男性的审美也又类似的误读,又瘦又高的男生总是站在食物链的顶端,稍胖稍黑的男生总是末端的被捕食者,因为男性偶像的标准导向总是充满了“仙”气——细皮嫩肉,红唇阴柔, 身材瘦削,他们的姿色总是被少女们的眼神强奸了一次又一次,这时候她们都变成了饥渴的饿狼,遇到柔弱的猎物,她们倾尽疯狂撕咬的力量。我看到的是一个充满倾向性的现状,虽然还是有人说你可以改变认知世界的角度和方法,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问题……当然这些现状不是真实的,都是互相影响的整体结果。看着眼前的女友,我知道不出三个月我们就会分手,因为我是这样的,她是那样的。肢体接触的惊喜和甜蜜的语气语调有一天会失去它的吸引力,就如眼前的人工湖旁的人流日渐稀少,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它的辽阔和它周边的垂柳密植。我拉着她的手离开了夜晚的公园,并告诉她晚安。我明白放开她的手,也就放开了所有女孩的手。当然,明天牵手的时候也是这样。

        书桌上很凌乱,但我最多看不下去的时候理一理眼前。宿舍的公共区域也布满灰尘杂屑,还有看不见的犄角旮旯里藏着大大小小不那么令人讨厌的垃圾、纸屑,这么长久的日子以来,我们路过的时候都不会扫扫,就算看见了也觉得不捡也没什么。我脑里经常划过大扫除的想法,但仍然看不起偶尔心血来潮大扫除的习惯。但到后来,我发现面对糟糕的房间时已经产生了轻微的无力感和逃避的倾向。就像不敢直面亟待解决的问题,不再有勇气去触碰陌生的东西,而只是内心安慰自己没什么大碍。自欺的感受袭来。于是我几乎砸坏了我的手机,一件一件地开始抚摸我书桌上的杂物,它们是用过的纸巾、写过几页的作废的薄笔记本、活页散掉的教材、高高低低的复习资料、夹子、尺子、指甲刀、纸盒、水杯……还有一层细小的灰尘和颗粒状的黑点。我几乎像一个慈母般亲近它们,我决定安顿好我失落的孩子们。我动作迟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晃的手指,无力的手臂,不协调的肢体也缓缓地协调起来,我不允许加快进度,每一件物品的整理都有自己独有的节奏。最后我看着大部头的书卷在书架上直立而起,像安稳的国王和英武的大臣。接着我趴在地上,在有限的范围内找寻并拾起垃圾,我在这细致的工作里几乎培养了洞察力,轻手轻脚的幅度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庄严感,我成了敬业而自足的拾荒者。纸团、零食袋子、饮料瓶……一切结束以后我当作无事发生,没有通知舍友,他们也没有发现宿舍的变化,或者是发现变干净了也懒得询问。

        我在这番整理之后恢复了一些人类情感。我于是深情地看着老旧的宿舍,突然一个疑问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我在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我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但我知道我不会像我的舍友一样,就算看着不像,但内心深处掩藏的地方相似都还是不行:躺床上玩儿手机,有课去上课,没课去喝酒;到点吃饭,该复习应付复习,该考试应付考试。毕业找工作,偶尔有点冲动和上进的想法,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选择的余地;情绪老是起起落落,活完一辈子也不知道活了个什么。最后智力退化,不想思考的时候终于可以拉着其他没有饿死的老人的手一起说:“我们都一样,我们的人生意义已经达成了。”

        家乡寺庙金顶上的那颗勇敢的心似乎没有抛弃我,我又信心充足,不再把这稀松平常的生活当真,同时,又把它们当作我的全部。

        我走出了这个大学,不再回来。没有留恋,也没有厌恶。

        同时我认为自己做的不算对也不算错,虽然我的亲戚朋友们指着我的后背议论唾骂。



        我没有想到变化来得如此剧烈,不到一周的时间我就要跟随着城市夜晚的灯光找寻温暖。我的家庭因为我的变故失去了继续维系自然状态的能力,父母已经不和我说话了,他们给了我少量的生活费,其它的让我自己养活自己。我从备受宠爱的大学生变成了没有一技之长的打工仔,没日没夜的辛苦工作让我明白生存的主题是多么严肃,你的勇气和能力不匹配是要造成悲剧的。但每天看着幽蓝色的天空越来越深邃的时候,我还是莫名其妙地会因为自己的境地发笑,那个笑声听着有一点悲哀,又听着有些放肆,更多的还是自己也搞不明白的毫无缘由的兴奋。

        知识分子、富人、精英比我快乐吗?当他们躺在舒适的按摩椅上的时候,我教会他们放松四肢,无所顾忌的亲吻大地,往胃里灌入从远方浪漫地带刮来的风儿,没有明亮的室内灯光,暖暖的空调,只需要真实的自然告诉我们道理:那无论何种滋味的体验,席卷我们家庭、我们社区的价值观都已然被囊入一个广袤的存在感——我们和我们的世界是这样存在着:我们的情绪跌宕起伏,五光十色;我们的善恶时而模糊时而分明;我们的痛苦并不是有意让你痛苦,我们的快乐并不是有意让你快乐;我们并不是那个变化多端的思想和行为,也不是别人眼里的你,更不是镜子里的那个影像——我们仅仅是我们。

        我在黑暗中以一颗光明的心醒来,又在光明中以一颗黑暗的心死去。我回顾父母脸上的皱纹,看着他们渐渐收回希望,远远离去的样子,我的心不能不隐隐作痛。任何熟人的眼神,还有我热爱的人群的吵闹,他们疏离了我,我也不敢靠近他们。熟悉的男孩子们和漂亮的女孩子们在一起,他们快乐的情绪冲击我的心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脚印,我深刻地感到荒谬的不幸。像一把银色的剑划过我的五脏六腑,剑光还闪烁在冒血的伤口上,我又亲睹他们伤害我的场景。这时刚刚下班,我来到一个傍晚的广场,鸽群缓慢地走过我的身边,我也缓缓地经过它们。天上的云彩显得杂乱无章,有些依附在深厚蓝色的天幕上,有些聚集在一团,都是灰黑的颜色,已经向夜晚迈进了一小步。它们都飘飞得很快,让我想起英格兰上空疾走的云层。我的感知往天上、地下渐渐延展,我看到我张开了嘴巴,吞掉了大团的空气;我看到我抖动了四肢,破裂了安宁的生活;我又看到过去的心绪留在了过去,现在只剩下我孤零零的头脑;我还看到世界就是这么大,由我脚下的这一小块土地紧密联结着。回到眼前,香烟的焦香还没散去,但我已经游荡够了。鞋子还是这么硌脚,我一瘸一拐地回到了狭小的廉租房。

        当浴室沾满污渍的瓷砖地板让我滑倒,磕伤了膝盖的时候,我止不住地大哭起来。像刚刚经历了母亲子宫里十月煎熬的胎儿,在如热锅般的母腹里,母亲动起来的时候,饱受颠腾;母亲饮冷,如受冰霜,母亲饮热,犹如火雨;从产门中挣扎而出时遭受的挤压像钻锁孔般难以想象,终于来到光明世界后,当然所有的憋屈就一泄千里,哭声不断。

        我的哭声是矛盾爆发的产物,我的矛盾来自望向真相和遇见生活的矛盾。我清晰地知道我此时此刻的处境,我看到跪倒在地板上佝偻的我,但当我望向真相时,真相的大幕一拉开我又总是被它的能量震撼:我看到的那个佝偻的我,只是一个佝偻的我,没有更多的人格附属,换言之,应该对摔在地上的我和高中优秀的我一视同仁,把哪一个当真了就遇见生活的把戏了,也就是我们口中所说的“生活”。然而,只有亲身经历了所有情绪以后才可以体会到望向真相的难得与珍贵。

        哎哟!你们口中的生活总是一个个连续不断的故事,那里必须有成长和爱情!

        哎哟!你们眼里的生活是记录在电影和相机里的影像,那里肯定会有醉人的名字和寄寓的心绪!

        当整个世界向你涌来,又当所有人群离你而去的时候,还有你毫无确信生命的长度的时候,以及你的感官体验单调无聊至极的时候,我们准备好了吗?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却徒劳的认为一定会发生什么!就像那美丽可人的木偶玩具,规整有序,由里至外都全然相信是自己创造了眼前的主人。然而,作为社会中的徘徊者之一,我却发现了一种全然的可能性:我点起这根烟,是点给世界看的,世界给我一个点烟的机会,何不优雅地仰着头来做一回真正的人类呢?我发现下一刻并不存在,而过去已经过去,我只有随时可以觉醒的当下用以自己生活。

        我从浴室地板上艰难地爬起来,轻轻的躺到床上,于是我给这张床取名为“真相”。



        我辞掉了那份孤独的工作,我还没有任何身份认同的感觉。除了整天的微笑开始变得诡异之外,整个人都没有什么变化。

        “虽然我出家已经几年了,但还是经常思考一个似乎很难下结论的问题。”

        “什么问题呀?”

        “你说,从究竟上讲,我们最纯净的要离于欲望,追求了悟的真正动机到底来自哪里?”

        “哈哈,你怎么会问我呀?别看我现在状态不好,但应该还不到舍世修行的程度吧!”

        “一定要舍世才能修行吗?”

        “不过你说到这里了,我想起一位禅修大师似乎曾经回答过类似的问题。”

        “他怎么回答的?”

        “大概是……他说这个追求了悟的目标来自对自己的信心,一种明亮而忠诚的感觉,一种对自己家庭和当下世界的感激。”

        “嗯。嗯嗯……”

        “对了,他还举了一个例子:天上有些云朵,天空是蓝色的;太阳从东方优美地升起,雪花朝大地优雅地落下……”

        眼前的他摸了摸袈裟,停下筷子,突然把眼睛移向窗外。

        在和这位从小已经出家的好友享用过一顿清淡但香甜的午餐后,我决定回家。

        “老实跟妈妈说,你是不是迷上什么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怎么说服自己已经没用了,你小时候还说过以后要学金融,将来出国呢,现在妈妈被你打击的太厉害,只求你身体健康了!工作的话,看哪个单位要招工人的话就去吧,或者自考一个本科,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回那个大学了。以后房子的事你也不需要考虑,养活自己吧。你爸爸是短时间内不会跟你说话的了,我也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这样和你沟通两句……”

        “好。你们辛苦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眼中的乖孩子,自从高中开始大变,大学退学,打工游荡,辞职回家……直到现在,落到这个地步。换做任何一个家庭都是严重的不可承受的打击,更何况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爸爸妈妈等于白养了我这个孩子,同时,我这一辈子的活动范围估计也逃不出我这落后的老家小城了。

        真相与现实的河流又开始了分流运动,一条流向未来,一条停留在现在的惨淡生活。我如果成功合流,那又是另一个说不定精彩的故事,如果不成功,我估计就在无尽的叹惋里面活下去吧。

        我放弃了所有希望,带着失望,甚至是绝望的感受又回到小时候和爸妈散步的步游道。从这条蜿蜒的美丽小道的起点出发,我可以一路俯瞰我长大之地的景色,走过小学,路过中学,又到不繁华的市中心,四面的群山环抱着这座外人眼中的“情歌故乡”。我站在其中一座的山腰上,把目前的人生答卷默默呈上,呈给这里的风声、阳光、山神、河流、建筑、人群、另外三座有着菩萨名字的大山,还有寺庙和学校……因为只有他们不作评判,不会搅扰我的心湖,;只有他们宽容如海,只会教导高原的孩子真相的意义,传递天地的启示。我不知不觉到了终点,就要回到我的生活,于是焦急得问自己该怎么办。

        我突然想起当年躺在学校草坪上的感觉,一种油然而生的自信感变得格外熟悉:远远望去,我当时打碎别人杯子后,对面山林间的经幡突然在这一声炸响中形成彩色的河流,浩浩荡荡分流开来,一条直冲云间,弥漫而开变成了我的天空;另一条淌向山脚,包裹城市,变成了我的大地。我看到我走出超市,走向刚刚形成的大地,望向刚刚汇聚的天空,而那座寺庙的金顶在两段时空里联结着过去与现在,依然清晰,依然自在。

        接着我看到那闪光的金顶变成了我的帽子,我显得非凡得意;我看到骑着阳光的我冲到了完整的太空里,一路的大气层我一吹就散;我看到一位诗人吟咏着“我抓着风的鬃毛,吐纳着泥土,我是三界之君王”,然后化作五彩的虹光穿过我的脊梁,变成了一场普降人间的大雨……

        我淋着雨回家,尝了尝雨水里虹光的味道。对,于是我厚颜无耻地笑了。



        一段结语——

        以上故事纯属虚构。


土登晋美.jpg

        土登晋美,藏族,四川甘孜人,1998年12月生,南京财经大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