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最后一个清晨,在被山顶的风轻轻吹拂的村庄,在热气尚未从土地中蒸腾出来之前,桑吉家的女人用清水煮了一锅土豆。

        土豆被冲洗后,不削皮,一咕噜倒进火塘边的大锅里,老祖母在无事可干又无法入睡的凌晨,便先将火塘里的灶生好。桑吉的阿妈在第一声鸡啼后,像上了发条一样从炕上跳起来,开始劳作。

        土豆是这个贫穷家庭唯一唾手可得的美味,在被煮得皮开肉绽后,一股脑堆在铁盆里散发着香气。西北的藏族村落,土豆是神秘的粮食,深埋于地下的宝藏,老祖母挑拨着熊熊燃烧的灶火,嘴里念叨着土豆的种种好处。煮了茶,烤了馍馍,桑吉的阿爸沉默着享用早餐,这餐饭后,他又将去城里打工。

        桑吉的阿爸不会说汉语,也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他去过新疆,加入摘棉花的大军,却被信任的工友骗走了所有的工资,于是他再也不想去远方了,山下的县城,成了他谋生的重要场所。近距离的好处还在于,他可以兼顾家里贫瘠的几亩地。

        桑吉多杰,十八岁的大小伙子,有着高高的鼻梁和深谭一样寂静的眼睛,此刻,他的心不在焉表露无遗。在经过长久地等待后,青年的头发丝都沾满了烦躁,他将手里的土豆捏碎,拒绝祖母递过来的馍馍,他没有耐心将茶吹凉,他的不安被阿爸看在眼里。

        “不要着急,大不了和我一样打工过日子,你读过书,肯定挣得比我多。”

        对这种调调,桑吉多杰要烦死了。阿爸穷极一生,总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一家人围坐,吃土豆,吃馍馍,就够了吗?桑吉多杰已经很久没见到荤腥了,辛辛苦苦养一年猪,自己一口不吃,整个儿卖给别人,这样的生活真的好吗?桑吉多杰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如何热切地羡慕别人的一块豆腐,当口舌之欲成为一个人对于幸福的全部想象,那他的生活该有多么困苦和不堪啊。

        “我不想打工,如果只是为了打工过日子,你完全没必要浪费钱送我上学。”桑吉多杰的语气很不愉快,他被善良且懦弱的阿爸激怒了,即使不能在这样的关头宽慰他,也不用就这样赤裸裸告诉他唯一的退路。他不是不知道,如果考不上大学,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这些他都想到了,根本不需要提醒。

        阿爸脸上现出一阵哀伤,只是年轻的儿子还没有察觉这种哀伤的本事。他在懂事之后无数次看到阿爸类似此刻绝望而无辜的表情,他一直将其视为懦弱。阿爸笨嘴笨舌,头脑简单,常常沦为村里的笑料,而他只是傻乎乎笑着从不与人争执,老好人通常不被尊重,老好人的家人通常因为老好人的怯懦在集体利益中吃亏,桑吉多杰受够了,等待中如同被万只蚂蚁吞噬的心情不被阿爸了解,他只是一如往常考虑退路,可年轻的儿子并不想退了。

        早餐在不愉快的谈话中早早结束,桑吉多杰干完农活就去屋后的小树林看书。这个连牛羊都不会来的地方,夏天遍布蚂蟥和毒蛇,实在不是个好去处。桑吉多杰在高一的暑假回来后,用镰刀劈开荆棘荒草,踏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将一块牛毛毡铺在大树下,将这个神秘的所在变成自己秘密的书房。

        夏天森林的轻松气息让他着迷,没有冬的阴森可怖,没有秋的忙碌,没有春的生机盎然带来的紧迫感,夏天的燥热被森林拒之门外,只剩下绿油油的希望和寂寞。桑吉多杰喜欢这里,县上的学校放假之后,这是他待的最多的地方,除了上述原由,最大的原因还是穷孩子的敏感和脆弱吧,桑吉多杰有颗孤独的心。

        八月中旬,暑气渐盛,热浪一波波袭来,击垮了正午的村庄,路边的粪堆被隔夜的雨水发酵出一股酸气,村庄在蝉鸣和麦浪中变成静默的荒冢。下午两点多,村支书扎西的声音像寺庙的钟声,嗡嗡地吵醒梦中的桑吉一家,昏昏欲睡的桑吉阿爸不知道,他在为扎西打开门的同时也向这个家的最大希望敞开了门。

        以后的无数个夜晚,桑吉多杰都会想起阿爸用喜悦的音调重复着佛祖保佑,年迈的祖母因为耳背而再三确认他金榜题名的消息,桑吉多杰在阿妈的泪水中恍若看到未来。未来是一片赤金的希望。



        桑吉多杰被祖国西南的一所大学录取了。

        开学前的一天傍晚,从地里回来的桑吉多杰被夏天的太阳晒得像黑炭一样,他光着膀子从缸里舀水,再将冰凉的泉水从头上浇下,愉快的心情让他在做每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时都怀有幸福的感觉。故乡的山泉水真凉啊,桑吉多杰的灵魂被某种温柔抚慰着,他的迫切与不舍交织在一起,在真的成为天之骄子后,他年轻的心却充满新的哀伤。

        在尘埃落定之后,在世界向他敞开新的大门之后,村西住着的边珍姑娘变成了他唯一的烦恼。

        她还是如同往常那样,在路上遇到会不好意思地笑,在他金榜题名的消息传遍整个山村之后,边珍的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她只念过三年书,还是背着弟弟去上的,她所受到的教育与她纯洁的心灵相互辉映,这段时间,她由衷地高兴,为了桑吉多杰的成功而高兴,她还来不及想什么匹配不匹配,她只知道考上理想的大学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他为此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于是她甚至更加迫切地期待着他的成功,即使那庆祝的花瓣也许不会落在她的头上,她仍然无私地为他祈祷着。

        边珍不会不知道他要走了,可她什么都不说,不说祝福的话,不说不舍的话,他们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嬉戏玩闹,两个结实而美好的身体互相抗拒着,不肯靠近,尽管他们的心早就贴在了一起。

        遇到背水的边珍就在那天傍晚之后,闲下来的人们都坐在阴凉的地方打牌聊天,孩子们叫喊着奔跑在村路上,藏族小孩儿特有的高亢嗓音像陈年的自酿土酒芳香滑润。桑吉多杰在把自己冲洗了两遍之后,守在背水的必经之路上。

        边珍的身影近了,更近了。

        她与桑吉多杰一起度过贫困如疾病蔓延的童年,边珍的家境好过桑吉多杰,她与他的友谊以一种童真的方式达成。在少不更事的时候,因为她递给他的一块糖果而甜蜜了整个少年时代,那份甜蜜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一块十分普通的水果糖,用红色的塑料纸包着,在她将糖果从口袋里拿出来那一刻,塑料纸光滑的材质将桑吉多杰的脸映红了。

        童年的施舍,是比较穷的给予更穷的,因为都穷,所以互不嫌弃,桑吉多杰在接受那份甜蜜的馈赠后,将边珍视为这个村庄里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而此刻这位美丽的朋友正走在劳作的艰辛路上,桑吉多杰跑过去,抢下她背上的木桶。

        边珍微笑着接受他的好意,这种不做作的大气增加了她的美丽,在她的脸庞不被黝黑减分反而愈加光彩照人之后,她那副堪称完美的好性格使她更加迷人。

        “什么时候开学?”边珍先笑着发问。

        “快了,还有一星期。”

        “那你什么时候动身呢?”

        “到学校得三天,就提前三天吧!”

        两个年轻人慢悠悠地走着,往西边边珍的家,是与桑吉多杰完全相反的方向,他平静的样子包裹着一颗绚烂的心,此刻他的心在拼命歌唱,对着身边的姑娘唱了无数首炙热的情歌,可这些浪漫的歌声被封存在羞涩的身体之内,边珍,一点都听不到。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边珍晚霞般柔美的脸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她急切地表达她敢于奉献的精神,如同过往无数次给予男孩儿的小小帮助,那些细微的关怀犹如少女绵软的拳头,打在桑吉多杰厚实的胸膛上,她仰着脸看着他,这段路就要进入黑夜,桑吉多杰的脸被埋在深深的沉默中。

        桑吉多杰缓缓地回头,看着身后的边珍,他心事重重又幸福满满,他充满不舍又心向新生,他还没有完全预见到未来,没有看到外面的世界拥有远远超出他们想象的繁华,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在此刻表露自己的心迹,他喜欢她。

        “你可以给我写信,如果,你愿意的话。”酝酿了半天,在把脸憋得通红之后,这是他能说出的唯一一句话,边珍咯咯地笑了,“好啊,如果大学生有耐心读小学生的信的话。”

        九月未到,桑吉多杰在天未亮的时候,背着行李出发了。阿爸坚持要送他,于是在那个已经褪去燥热的早晨,桑吉多杰站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将前尘往事斩断,从此,命运不再薄待他,从此,是第二次人生。



        夜里,在辗转两次汽车后,桑吉多杰第一次坐上了火车,绿皮车厢残留着上一波客人的气息,是湿哒哒和暖烘烘相映成趣的新鲜感,他在挥别阿爸后,一头扎进期盼已久的旅途,而阿爸却在火车站的广场上坐了很久。

        和儿子共进的最后一餐饭是一碗质量不高的面条,唇齿间依旧充满劣质味精过分的咸甜。阿爸咂着嘴,用一根随手捡来的草剔牙。如果桑吉多杰在,一定会笑话他没吃肉还剔牙,想到这里,阿爸悄悄地笑了。他的快乐是隐忍的囚徒,在他四十多年的人生中,因为怀抱贫困始终无法真的笑出声,可是此刻,在面对无数来来往往的旅人时,这辈子不被认可的自尊却突然抬头,他想生出翅膀飞翔,他遗憾不能举着旗帜大喊,我的儿子考上了大学。

        一路上,窗外的风景如梦如幻,在远离贫瘠之后,是越来越丰饶的天府之国。桑吉多杰兴奋地看着窗外的一切,小小的青色湖泊,竹林中的白墙黑瓦,一群群栖息在树冠的彩色小鸟,外面的世界太美好了,就连一草一木也比故乡好太多,生活在这里的人真幸福啊。他不禁为阿爸阿妈,为乡民,也为美丽的边珍慨叹与惋惜。火车一头扎进深蓝色的夜,桑吉多杰沉沉睡去。

        大学是个神奇的地方,是传说中的象牙塔,是知识宝库,也是青春乐园。桑吉多杰在下了火车之后就被本系学生会组织的迎新小组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抢着接过他的行李,递给他矿泉水,而他在下车那一刻差点被潮湿和燥热打晕过去,他的灰色长袖T恤此刻汗津津地贴在他古铜色的肉体上,他的丛林一样茂盛的头发被汗水和旅途的灰尘包裹着。

        陌生的热情让他无所适从,他的窘迫被一个学长识破,他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用一口标准普通话对他说道:“快上校车!办完手续好吃饭。”桑吉多杰连忙点头,他甚至不太敢开口了,他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乡音,此刻,他与眼前的学长学姐形成天差地别的不仅是服饰,还有二十多年来形成的自卑,以及对未知的恐惧。

        办完手续,操着标准普通话的学长带他去吃饭,交谈中他自我介绍叫蔡方平,本地人,已经大三了,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迎新了。桑吉多杰羡慕地看着他,他是多么器宇轩昂啊,穿着城市男孩儿时髦的衣服,留着帅气的发型,高大而英俊。他很耐心,带着这个傻乎乎的藏族男孩儿走在学校的每一处,教会他打饭、借书、寻找教室,等他将能告诉的都告诉了他,天,已经黑了。

        桑吉多杰的大学生活是在温切的关怀中展开的。

        从大一到大三,他的心慢慢发生着变化,寒暑假他都没有回家,大城市有更多机会,尤其在万家团圆的春节,服务员紧缺的餐馆,老板在一筹莫展中会给付比平时更高的工资,他的土气在三年的城市生活中被荡涤出一番新的气象,比起蔡方平,桑吉多杰更有一股专属于藏族小伙儿的独特魅力,他的自卑被渐渐磨平,而自食其力的快乐更让他不再觉得孤独。

        不回家的假期,除了学习和打工,除了对父母亲人的思念,远离故乡的桑吉多杰,无数次想起梦中的边珍,她穿着黑色衬衫,将洋红色藏袍的两只袖子系在腰间,她玲珑的身形因为常年的劳作富有一种苦难的力量,她数量可观的乌黑长发被一根筷子轻松盘在脑后,她纤长的脖颈,快乐的眼睛,小巧而高傲的鼻尖,她粗糙的手,磨出茧的瘦弱肩膀,都像梦魇将桑吉多杰困住。他在为一群点名要求他服务的女孩子面前羞红了脸,这样的点菜过程一般都会比较漫长,其中还包括应付她们对自己开的善意玩笑和故意拖延时间的小心思。桑吉多杰在面对这样的客人时越来越熟稔,直到能脱口而出叫顾客“美女”,他变成了充满活力的城市男孩儿,而边珍留在原地,不曾挪动。

        边珍的信没有断过,他把它们攒在一个大盒子里,信里除了嘘寒问暖,总是夹杂着五十或一百的钱。桑吉多杰不止一次拒绝过她的好意,告诉她这样很容易丢掉,可神奇的是,边珍对他的劝说总是装聋作哑,而充满爱意的钞票也从来没有丢失过。等信是个快乐的过程,而回信更使他幸福,这里的生活太值得书写了,几页纸根本不够,他努力将复杂的心情用平实的语言写出来,努力让边珍读得毫不费力又感同身受。他在挣到工资后为她买了一条城里女孩儿的连衣裙,鹅黄色的裙身点缀墨绿色的细叶,腰间一条黑色的腰带,边珍穿上该有多美啊,他在自己充满魔力的想象中迷醉,在对边珍无限美好的想象中疯狂,他二十岁的成熟身体迫切期待着这个与他患难与共的女人。



        蔡方平在毕业后留校做了辅导员,这使得他们的友谊得以延续。与蔡方平的关系为他带来了新的机遇,他的眼界被打开,生活被彻底改变。蔡方平痴迷于歌剧,这种优美而高雅的艺术形式曾经离桑吉多杰很遥远,可自从被蔡方平带进这个神奇的世界,旖旎而神秘的表演和旋律变成了桑吉多杰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在蔡方平的帮助下,他在毕业之前,获得了一份导演助理的工作。

        桑吉多杰学的不是艺术,而是与之完全无关的工商管理,而蔡方平第一次将桑吉多杰介绍给这位名叫申未的导演时,就被一眼相中。在他看来,作为助理不需要多么高的艺术品位,超强的工作能力和体面的长相是他最需要的,而恰好,这个年轻小伙子又如此痴迷于舞台艺术,最重要的是,他与蔡方平的父亲是一生的莫逆之交,而蔡方平一直被他视为自己的孩子,他的引荐,申未十分在意。

        这可以说是从天而降的喜讯了,桑吉多杰虽然本来就不打算回去,可仍然终日陷于前途未卜的焦虑中,他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父母,努力向他们解释这个他们听都没听说过的工作,阿爸在他的兴奋之后,语带惆怅,他有点害怕电话里疯狂的儿子,他在多次试图插话失败后,静静听他讲完,由衷为他的快乐而快乐之后,问他,什么时候才会回家?

        桑吉多杰愣住了,他也想问问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很显然不是现在,现在的他还什么都不是,他的成功之路初见曙光,他刚刚将一只穿着布鞋的脚踏入所谓上流社会的门槛,现在的他,还不允许自己回去,沉默一晌,他对着电话那头无比思念自己的父亲说道:“阿爸,过段时间,等我工作稳定了就回来。”

        稳定是城市人的奢望,在桑吉多杰进入这个行当后,他从观众变成幕后参与者,喜悦与新鲜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千头万绪的庞杂事务。农村出来的孩子,好像很容易迷失,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又是与学校完全不同的一派风景。

        导演在业界小有名气,十分忙碌,演出在各个城市间交替,桑吉多杰平生第一次坐上了飞机。飞机起飞前,在空乘小姐温柔的声音里,桑吉多杰学着身边的人系好安全带,巨大的机器承载着几十个疲于奔命的人缓缓离开地面,桑吉多杰神色淡定地掩饰自己的恐惧。透过窗户看下去,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小。他的耳朵在摆脱了第一次乘坐飞机带来的不适之后,新鲜的眺望成了一路上的全部内容。

        跨越山川河谷之时,桑吉多杰想起了边珍,她会不会如同小时候那样,在飞机划过天空时,兴奋地抬头仰望,他清晰记得年少时的誓言,长大后会带她坐飞机,而正在地里劳作的姑娘会不会看到,自己已经如同梦想中那样在天空中飞翔?

        申未观察着这个年轻人,在他中年男人的眼中,二十三岁的桑吉多杰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他有着英俊的少数民族面貌,浑身散发着青涩的气息。桑吉多杰已经跟了他一阵子,这是第一次去外地工作,出行前,桑吉多杰早早地订好机票和酒店,甚至行李都事无巨细地帮他整理好,这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没有出过远门,没有坐过飞机,却能认真地做好每一件事。申未对他很满意,这样的短途飞行也睡不好觉,他决定跟桑吉多杰聊聊。

        桑吉多杰的想象被身边浑厚的询问击碎,回到现实是申未饱经沧桑的眼睛,正在友好地注视着他:“多杰,你很久没回故乡了吧?”

        他们之间几周以来冰冷的距离被这个温暖的话题拉近了,他腼腆地笑了:“嗯,快五年了,可是我总觉得没干出一番事业之前不应该回去。”

        “嗯?不应该?还是你不想?”

        桑吉多杰被这个老道而深沉的疑问逼到了死角,是啊,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究竟是不想还是不应该?故乡不会拒绝拥抱不够成功的孩子,而见识过大千世界的孩子会不会嫌弃赤贫的家乡呢?

        “老师,我......我还没想好,我们那里的孩子走出来很难”,他因为紧张而结巴“我还不够好,真的。”

        语无伦次的他不禁让申未久久沉默,他意识到这个话题如果继续下去必将激起这个孩子痛苦的回忆,他笑着问他:“有女朋友吗,这么帅气的小伙子怎么总是一个人?”

        桑吉多杰的脸上现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终于有机会将边珍介绍给生命中的贵人,“有的,她叫边珍,她很漂亮。”这句话不大像是回答申未的问题,而像是跟自己达成某种共识,他很遗憾申未无法亲眼见识边珍的美貌,因为申未笑着怀疑道:“比那些女演员还漂亮?”

        他被这个怀疑搞得非常紧张,急于证明的他试图打开手机让申未看照片,却被申未提醒不能在飞行中使用手机,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在他的心里,那些高贵的女演员,化着优雅的妆,穿着时髦的衣裙,在他眼里却不及边珍的万分之一。

        申未还在笑着打趣他,而他的内心充满淡紫色的哀伤,如同窗外触手可及的蓝天,他的思念像忧愁的云彩,以行进的姿态蔓延。



        一年后,桑吉多杰已经能够独挡一面。申未的工作和生活他几乎一手包办,这个独身的艺术家,有着有别于大多数导演的好脾气,桑吉多杰将他视为贵人与老师,建立起至死不渝的深厚情感。

        他开始变得有些名气,在勤勤恳恳的工作中,他被赋予另一种与过去全然不同的气质,褪去青涩的桑吉多杰更多的参与进导演的工作中,他结识了很多演员,成为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他与申未父子般形影不离的关系,使他的权力得到扩大,他的生活不同了。

        边珍的信依旧如期而至,因为经常全国跑,他更习惯了电话沟通,当他忙完一天的工作,往往是凌晨,电话那头是疲惫不堪又略带娇嗔的埋怨,她要他保重身体,却从不要求他回来看她,她一如既往的懂他,一如既往的原谅他,一如既往的爱着他。

        桑吉多杰手机里的照片是边珍20岁的样子,在她拥有自己的手机后,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他。她坐在打麦场金黄色的麦垛上,身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因为是特别拍给他的照片,边珍因为害羞而绯红了脸,黝黑的面庞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像过去那样深情地注视着他,在他置身于万花丛中的这些年,那双美丽的眼睛一直望着他,使他一次次明确自己对于爱情的忠贞,使他不至于沦陷。

        对于爱情的表达,贫苦的孩子桑吉多杰在拥有了一些财富后,将所有的感情统统物化,这怪不得他,穷是可怕的烙印,穷是世袭的血统,穷是匮乏,而在他摆脱贫穷后,他将给予视为爱意的唯一表达方式。

        对于这个阶段的桑吉多杰来说,给父母打钱和给边珍寄东西,是最快乐的事。他将收入的一半寄回家,引来阿爸的一次次惶恐,他在桑吉多杰无数次的解释后仍旧不能明白他到底做的什么工作,为什么不坐办公室却有这么高的薪水,而边珍在一次次收到包裹后,期待的心情变成复杂的幽怨。

        桑吉多杰什么都不知道,他将所有他认为好的东西都买给边珍,有时候会忽略了她能不能用得上,他在电话里热切地对她说:“来这里吧,让我把你抱在怀里吧。”

        可电话那头的边珍总是忧郁地回答:“太远了,你太远了,你的怀抱也太远了。”

        桑吉多杰认识杨禾子,是在非常特殊的时刻。

        《图兰朵》无疑是一出大剧,申未已经导过无数次,一直都是与熟悉的老演员合作,可这次,全部由青年演员出演。申未很赞成这种做法,因为传承和普及对歌剧来说非常重要,把更多的年轻观众吸引进剧院早就成了一项颇有难度的命题。

        中国公主的角色一直悬而未决,申未想从高校选拔,他一直青睐学院派扎实的功底,而歌剧这项需要沉重气息的艺术形式又往往期待演员有一些对生活的理解,这个冲突让申未头疼,在几百人里挑挑拣拣两个多月,杨禾子脱颖而出。

        这个叫杨禾子的女孩,毕业于本省的最高学府附属的音乐学院,专业过硬,刚刚毕业,唯一的问题是缺乏舞台经验。桑吉多杰把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她在那头表示一定要请他吃饭,他礼貌地拒绝,通知她领取剧本的方式以及排练的时间地点,就挂断了电话。

        这样的事,对桑吉多杰来说并不陌生了,他无数次被试图贿赂为演员美言,每一次他都是坚决拒绝,不仅因为对自己的品格有要求,更在于,他太了解申未的脾气。这个以精益求精而著称的导演,从不听从任何人的美言,就像他说的,哪怕作为助理的桑吉多杰也是靠自己的勤勉与淳朴深深地打动了他,在这个圈子里多年的浮沉,使他练就了抵御甜言蜜语的本事,以及厌恶油腔滑调的脾气。

        杨禾子的电话是在排练开始之前打来的,古灵精怪的女孩儿守在桑吉多杰的楼下,在晚上十点多的时候,邀请他共进夜宵。而此时他的车子刚刚驶进小区,与女孩儿撞了个照面,正在捏造的关于如何忙碌的谎言被当场戳穿,桑吉多杰被城市的气息侵蚀后遗漏下的腼腆,使他不善于说谎,更不善于若无其事。

        女孩儿带他来到离家不远的海鲜楼,夜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啤酒的香醇和海鲜烤肉的麻辣一起冲进鼻腔,桑吉多杰还真的有些饿了。杨禾子在落座后便开始感谢他,而他实在莫名其妙,他诚恳地解释,自己为她所作的唯一一件事只是打了一通电话,仅此而已。而杨禾子脸上完全不见被驳回后的尴尬,她狡黠地笑着,望着桑吉多杰的脸,轻轻说道:“你长得真好看。”

        桑吉多杰在离开校园三年的时候,碰到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她与所有的女演员一样,又不太一样。她的身型样貌都是都市女孩中的佼佼者,因为艺术的熏陶,还多了几分典雅与高贵。他在几杯啤酒下肚后,脑袋变得飘飘然,回敬女孩子的夸赞:“你也很美啊。”

        两个人吃了快乐的一餐饭,回家后的桑吉多杰倒头就睡,后半夜他从梦里醒来,脱掉衬衫准备洗澡,可衬衫上多了一股奇异的香味,是海鲜混杂女人香水的味道。他回忆起在送杨禾子回家的出租车上,他们靠在一起呼呼大睡,而自己如何到家却已全然忘记。

        此刻,桑吉多杰傻傻地坐在沙发上,贪婪地闻着杨禾子残留的香味,他孤独的心被一个认识不到半天的女人填满,他无比期待与她的第二次见面,他在罪恶的背叛中看到边珍灿若云霞的脸,而杨禾子爽朗的笑声,主动出击的姿态将所有过往覆盖在寂寞的大网之下。



        几个月的排练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女主角杨禾子表现出色。

        而与桑吉多杰的亲密无间,让所有人都认定了这一对璧人便是佳偶天成。申未很喜欢这个姑娘,可他还记得桑吉多杰提到过一次的边珍,作为旁观者他从不表态,可他沧桑的眼睛充满重重疑虑。而作为桑吉多杰青春见证者的蔡方平适时地出现了,约在酒吧的老朋友,如同千万次那样敞开心扉地坐在一起。

        “你和杨禾子在一起吗?”蔡方平坦率地发问。

        “没有。”桑吉多杰的回答有些心虚却理直气壮,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可以理解为是杨禾子的一厢情愿,而他只是拒绝地不够明显而已。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九月的成都,腰间还系着藏袍,你热得一脑门子汗,我把矿泉水给你,怕你晕过去,哈哈。”

        桑吉多杰在这些年里,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回忆,蔡方平这样毫无顾忌地将他的窘境重现,他很不高兴。

        “是啊,可那时的你多么帅气啊,与我相比,你简直就是男神。”

        蔡方平察觉到了他的愤怒,隐忍是他的专长,可现在这项专长正在日渐退化。

        蔡方平不打算退让。

        “那个叫边珍的姑娘呢,我记得她一直在等你,已经快十年了吧?”

        桑吉多杰被彻底激怒了,这貌似询问的质疑,语带关切的责备像一阵冰雹打在他干枯龟裂的心脏上。是啊,边珍,我美丽的边珍。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把漂亮的脑袋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茂密的头发因为悲伤而轻轻颤抖。

        挚友之间的你来我往从不会真的记在心上,蔡方平喝掉杯子里的酒,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告诉她吧,别再等了。”

        桑吉多杰没有勇气在电话里告诉边珍这些话,他的良心不允许他这么做,他要怎么承认,孤独像只巨大的猛兽正一点点将他吞噬?而他又怎么否认,边珍陪伴的过往就可以一笑了之?他的心陷入万劫不复的折磨当中,而每一次与杨禾子在一起又使他获得不同寻常的快乐感受。如同蔡方平的警告那样,他不能同时与两个女人维系情感,这两个女人天差地别又尽是相似的地方,她们都是活泼与美丽的化身,她们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以不同的方式温暖着桑吉多杰的生命。

        他的懦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得到了最集中的体现,他甚至无法亲口对边珍说出实情,他打算用谎言减轻自己的罪恶,使自己的背叛显得有理有据且充满人情味。他在短信中的说法为自己事业渺茫,希望边珍不要再等待。

        短信回复得很快,边珍只说了一个字,好。

        长达半生的感情在一个冷冰冰的字后划上了句号,桑吉多杰有些失落,他准备的大段大段为对方着想的话一句也没用上。

        他放下所有的负担,开始正经八百地谈起了恋爱。像所有的城市情侣一样,他们的甜蜜昭然若揭,他们发展得很快,俊男美女的组合到哪里都可以传为佳话,甚至杨禾子的父母都丝毫没有反对他们,他们看中他仪表堂堂又勤勉上进,丝毫不看低他的出身,宽松的氛围,甜蜜的恋情,在这样的进展中,很快,他们走入了婚姻。

        婚礼选择了新式的旅行结婚,新人只宴请了亲朋好友,便登上了出国的飞机。在蓝天碧海间的金色沙滩上,桑吉多杰戴着墨镜晒太阳,他在躺倒后的角度下望向镜片外棕色的天空,太阳像个不规则的火球拼命地散发着热度,他在某个恍惚间看到了故乡的山岗,乱蓬蓬的小树林和空旷的打麦场。远处的妻子套着救生圈一次次冲向大海,又笑着跑回他的身边, 她白皙的皮肤和纤细的腰肢晃动在墨镜后泪水充盈的眸子里,桑吉多杰悄悄流泪,为他辜负的爱人,远走的青春。

        无论如何都要回家了,桑吉多杰在心里咒骂了自己无数次,而回家的行程总被各种各样的事耽误下来,如今娶了妻子,无论如何,都是要回去了。



        山路弯弯绕绕,与他走的时候不同,铺上了柏油,焕然一新,妻子新奇地望着窗外的一切,不停地问东问西,关于他的过去,他的童年,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她是爱他的,不然,她的遗憾不会这么明显,对于无法参与的过去,妻子深深地叹息。

        快到村口,桑吉多杰的心被上万条绳子勒紧,几乎要滴出血来,而那棵离别时目送他的大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在风中摇摆着浓密的树冠,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没变,车子一路开到家门口,是崭新的两层小楼,他寄回来的钱在盖了楼房后还绰绰有余,老实的父母全部存了起来,盖新房是为了不与渐渐富起来的邻居们差别过大,也是为了炫耀。桑吉多杰在完全不自知的情况下,成了村里最出息的孩子,而作为他的阿爸,也拥有了村庄事务的发言权。桑吉多杰做到了,在他闯出一番天地后,故乡的亲人也悄悄改善了生活,提高了地位,这种不张扬的变化比他在城市拥有的一切都更让他欣喜若狂。

        阿爸阿妈以及年迈的祖母,对这个城里媳妇儿赞不绝口,将所有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摆在桌面上。多年未见,桑吉多杰变得快要认不出来了,门口挤满了亲戚家的小孩,他们如同当年的自己,扑棱着长长的睫毛,对熟悉而陌生的夫妻打量个没完没了。妻子将糖果饼干散尽,她善良单纯的样子激起朴实乡民的好感,很快便将她视为这个村庄的女人,在她跟着表姐妹去村里闲转之后,桑吉多杰擦干阿妈因思念他而无法停止的泪水,鼓起所有的勇气,问起了边珍的情况。

        母亲像是在历史长河中摸索一般,将那个可怜的女孩儿翻捡出来:“她嫁了人,当了阿妈,孩子还在吃奶呢!”

        “她嫁给了谁?”

        “贡布才让,你记得吗?就是那个小时候老欺负你的才让。”

        桑吉多杰怎么会忘记,那个记忆中的小男孩长着一双胖乎乎的肉手,可他的拳头很硬,在争夺边珍之爱的漫长战役中,他一次次被才让打翻在地。

        “阿妈,她过得好吗?”

        “好也不好,女人嫁了男人,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他男人生着肺结核,要死了可又不死,他的命吊着,边珍的命也就吊着。”

        桑吉多杰的心,那颗深埋于村庄的心在熟悉的烟火气息中渐渐活了过来,他在晚饭后一个人走出家门,望向屋后的树林,已经被夷为平地准备修建一座寺院。他慢慢地走,努力将脚印与童年的自己贴合,他看到边珍背水路上停歇的台阶,他们无数次坐在那里想象未来的样子。此刻的他说不清,是自己走向了未来,还是未来回到了过去,此刻,他变成了十八岁等待录取的孩子,他发誓要将美好的生活带给深爱自己的人。

        他看着各家烟囱中越来越淡的炊烟,闻着腊肉饭油腻腻的热气,路上的狗围着他的腿打转,强烈的归属感让他深深感动,而就在通往山泉的路上,他遇到了背水的边珍。

        如同过去,别无两样,只是现在的她怀里多了一个沉睡的婴儿。再也没有人会在背水的路上解下她背上的木桶,而命运还将养育生命的重任一并赋予了她,她鬓角与头顶是一片片花白的头发,而她,还比他小一岁啊。

        桑吉多杰感到刚刚开始呼吸的心脏重新坠入无边的黑暗,自责和愧疚让他觉得自己耻辱不堪,是他没有将她救出死水一般的深渊,是他在奔向彼岸后抛弃了对于爱情的诺言! 

        他远远地望着梦中的边珍,她穿着灰色的藏袍,婴儿趴在她干瘪的胸脯之上,陷入甜蜜的梦。


原刊于《大益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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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心容,女,藏族,90后,甘肃舟曲人。有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格桑花》《甘南日报》和藏人文化网等刊物、文学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