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末,随着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的胜利召开以及改革开放的开始,全国上下各行各业生机盎然,蓬勃发展。特别是民族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得到了文革之后的复苏,这也给藏族当代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一大批藏族文学爱好青年,相互学习,开始尝试各种文学创作,1983年藏族著名青年学者、小说家、诗人端智加在当年的《章恰尔》第二期上,首次发表藏语创作的新诗《青春的激流》,这标志着藏语新诗创作的开始。恰逢这一年,伍金多吉也开始走进了藏族当代文学创作队列中,正如他自己所述:“在藏文诗歌的发展史上端智加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开创了藏文自由诗的先河,他是尝试自由诗的第一人。他发表《青春的激流》以后,很多年轻人开始从传统诗歌的写作圈里走出来转入自由诗的写作。我也是其中之一”。端智加作为青海藏族诗人,开创了藏文新诗创作的先河,而在西藏区内,伍金多吉以及女诗人白拉等敢于接受新生事物,勇于开拓创新的一批文学青年,争先恐后地不断尝试藏语新诗创作。

        然而藏语新诗创作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平坦的路,当端智加发表《青春的激流》之后,在藏语诗坛激起了一场热议,有些藏族学者,特别是写惯了传统诗或对传统诗有很高造诣的部分大学老教授,反对新诗的创作,甚至不承认这种长短句的诗歌创作是一种创新,他们认为藏族传统文学中的“道歌”就是这种长短句的诗歌形式,并强烈批评藏语新诗创作是对“道歌”乃至藏族传统诗歌的亵渎。然而,藏语新诗在端智加及伍金多吉等青年诗人的呵护下,就像不可阻挡的洪流,勇往直前,直至几乎占领了藏文诗坛。

        1991年,伍金多吉的第一部文学专著《高原的风》,被列为西藏当代作家丛书第一辑 ,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发行,这部文学综合集,有诗歌25篇(自由诗15篇,传统格律诗10篇),散文4篇,短篇小说9篇。是伍金多吉早期创作的代表作。《高原的风》出版至今已辗转走过近30年,其社会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他的自由诗。如《献给母亲的歌》被选入五省区协作教材,作为朗诵诗传遍了藏区大中学校园,通过广播电视传遍了整个藏区直至今日,在收听广播或收看电视时,《献给母亲的歌》让多少西藏农牧区母亲和儿女流过泪。

        再如《我不强求你》作为一首敢爱敢恨的爱情诗,曾一度被众多青年人传唱。《我要责备你》作为写给端智加的挽歌,到如今也被人们经常引用。《弱者的傲歌》作为一首励志诗歌,也曾鼓舞了一代青年读者。在这之后,诗人虽然也有从事过藏汉翻译,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以及编写《山南历代名人大全》等工作,但始终没有放弃藏文新诗创作。

        时隔15年之后的2006年9月,伍金多吉的第二部诗集《雪域抒怀》(藏文名为《游荡在故土的魂》)由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这部诗集共有76首诗,均用自由诗写作,分五个小部分,第一部:震颤的雪山,第二部:爱的眼泪、第三部:四季之梦,第四部:破碎的岁月,第五部:飘动的哈达等。两部诗集的诗歌作品加起来也不到100首,而它的价值却远远超出了作品本身,不仅对西藏当代藏语文学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同时也给80、90后的西藏青年诗歌爱好者的影响极其深远。



        “诗歌是文学感应生活最敏感的神经”,在伍金多吉的早期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诸如天空、大地、高原、古老、灵魂、云朵、黑夜、时光、生命、艰难、清贫、路、前进等词语,实际上这些最平常的词语也不过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但在诗人的笔下,由于受到诗人激情的熔铸、提炼、升华,最后变成了一首首美丽的诗章,它描绘了诗人亲身目睹的这片高原,并抒写了诗人对这片高原的最真实的感情。在《雪域抒怀》中,诗人随着时代的沧桑巨变,以及自身生活阅历的日积月累,更多地反映出自身对民族文化独特的体验与感悟,我们完全可以说,他的创作立足于诗人最真实的平常生活;立足于诗人亲身经历的那个时代;立足于他挚爱的这片雪域高原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立足于他最熟悉的民族和独特的文化。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一切艺术都来自于生活,没有了生活,也就没有了创作。但生活也仅仅作为客观对象而存在,只有艺术家或诗人将自己的灵魂及所有的激情融入到生活,才有可能产生不朽的艺术作品。伍金多吉的早期作品《藏文编辑的誓言》,就是出自诗人真实的生活。这首诗,如果少了诗人对待生活,对待职业的那种深刻的认识与独特的态度,那也就仅仅是一篇简单的述职报告罢了。然而,由于诗人将个人的灵魂融入到生活,并将以诗歌的形式呈现给读者的时候,不仅强烈表达了诗人对待生活、对待工作、乃至对待金钱、对待权力的最真实的态度,同时也表现了诗人真诚、勇敢、坦荡的精神境界。耿予方教授评论说道:“《藏文编辑的誓言》既是自身的真实写照,把一颗赤子之心捧献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人们看见他的灵魂、性格、人生观、职业观,又是具有普遍的教育意义”。德吉草老师也有评论说,“他以《誓言》为证,恪守自己的人生选择,不因生活的清贫和生存环境的恶劣而放弃理想与信念。诗中,他以相当直白的语言宣告:权力与金钱,地位与荣耀,并不能随手牵引他走向理想的那一面,把一颗赤子的心捧在读者的面前,让自己的执著作为自己一种精神追求的解释,坦荡而磊落地展露出他对自己职业的热爱”。他确实做到了,30多年后的今天,他仍恪守着自己的“誓言”。另外还有一首《我不强求你》,写道:“因为你不再需要我/所以我不强求/你有属于你的阳光大道/我也将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条小路/你会把我们的过去/当成昨夜的梦/我也会把它当作一阵耳边的风/生活的本质就是如此/人生的旅途原来也就如此/未来的某一天 我们将再次相遇/我不知道你会怎样/但至少我会向你说一声‘哈罗’/到时 请你不要觉得很奇怪”,这是一首来自于生活的歌,末尾有一段注释写道:“80年代,一位女青年由于被自己所爱的人背叛而受伤,笔者根据女青年当时的情感状态写作了这首诗”,背叛、失恋、受伤,这都是生活中的一些家常便饭,甚至都不可能成为一首美丽的诗章,但诗人却看到女青年坚强的一面,则自问,敢于向过去说声“再见”,需要有多大的勇气啊?整首诗没有一点表现出哭哭滴滴、缠缠绵绵的情绪,而是非常坚强、果断、豁达的精神境界,与其说诗人所欣赏的就是这种对待爱情、对待挫折的态度,倒不如说直接反映了诗人豁达的人生态度。

        伍金多吉在诗集《雪域抒怀》的前言中写道:“本诗集所收入的除了一两首直至今日从未与读者见面,其余作品都曾在各类藏文期刊上发表与读者见过,这些作品不仅孕育在雪域高原特殊的时代背景下,还从不同角度反映着这个特殊的时代,经过岁月的洗礼,如今虽然有不少作品显得怪模怪样,但本人从未怀疑过创作这些作品最初的赤诚!”,时代赋予所有的人以不同的人生和命运,或高尚或卑贱、或幸福或悲惨,每一个人都注定要成为时代的见证者。作为诗人更多的要成为时代的歌者,而不是要成为时代的记录者。

        从上世纪80至90年代的很长一段时间,藏文诗坛上曾一度盛行为某个节日的到来写诗、为歌颂某一次会议的胜利闭幕而写诗、为纪念某位领袖的陨落而写诗的风气。诸如此类的诗歌,我们不把它简单称之为时代的歌声。当然,专门书写此类的诗人,我们也不把它叫做时代的歌者。真正的歌者,需要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不仅能够冷静、客观地回顾人们已经走过的路,还要看到人类社会发展的最终归宿,只有这样才能够捕捉时代变迁的那些极其微妙的变化,而且需要用诗人的心灵和智慧去感受和表达这些变化,才能成为时代的歌者。伍金多吉曾写过这样一首诗,“你,覆盖一大片挣不脱的乌云作被盖/你,头枕着看不完的神话想入睡/酸楚的心啊/酸楚的心被置入冰冷的怀抱/在世纪之初的梦榻上辗转反侧/只因为不能卸下沉重的时间的/负荷”。这首原名为《梦》诗,后改名《雪域故事》,凭借这首诗伍金多吉获得了1994年的西藏自治区藏文文学创作特等奖。从表面上简单理解,我们认为这首诗展现了新旧西藏交替变更前的黎明。然而,只要我们仔细品读,就不难发现,诗人是站在时代的前沿,回顾与探视这片雪域高原,有史以来的漫漫征程和酸甜苦辣,并作为一名高原之子,他需要时刻关注生他养他的这片高原母亲的喜怒哀乐。当又一次黎明的来临,万物即将焕然一新,作为诗人不仅要捕捉时代变迁的那些细微的变化,还要为这些变化歌唱。这是一个时代的诗人应尽责任,伍金多吉尽到了这份责任。

        另外一首《老去一个时代》中也写道:“时间的长河即将要永远的枯竭/群山的长脸也将被皱纹覆盖/从前进的路口赤脚返回的人啊/没有在路上留下足迹/人生的故事也悄然无声/外面的世界犹如火山般汹涌/内心却硬成了金刚结/外面的春风犹如狼群般呼啸/大地却冰雪中封冻/赤脚返回的人啊/错过了一个希望的晨曦/如同被盗贼群劫/老去一个金色的时代/如同唐东杰布的脸”。和平解放以来,西藏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让雪域高原焕然一新,生机盎然。站在今天这个位置,冷静、客观地回顾我们走过的路,便会发现我们的社会、现实中生存的每个人、以及我们的城市、乡村、我们的思想意识、环境和眼中的诸多事物,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都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再把今天雪域高原的这种巨大变化放在她几千年的历史进程上去看,放在中国和世界的同一坐标上去看,我们或许会为这个时代的变化大吃一惊,我们会发现老去一个时代,开始了新西藏新的纪元。在现实社会中,总有那么一些人不懂得时代发展的前进方向,抓不住时代变迁给人们带来的大好时机。作为诗人,站在时代的最前沿,看到“在前进的中途,赤脚返回的人”,感到万分痛惜,便唱出了内心的歌。

        任何一种文化,最初都是属于某一个民族的,它是这个民族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创造出来的所有积淀,不仅包括了物质的方方面面,同时也包括了精神的各层各面。每一部文学作品,也同样最初都是属于某个民族和这个民族的文化。并且堪称经典的文学作品都能或多或少的反映出独特的民族文化属性。作为民族诗人,离不开民族的文化,离不开诗人生活的年代和地域的经济状况、文化水平、风土人情乃至价值取向。因为即便再超凡脱俗的作家,他的作品也一定会受现实状况的影响,既是思维方式可以超越时代,但反映的内容一定和当时社会状况密切相关,否则也不会引起人们的共鸣。故此,我们认为一个民族的文学是由这个民族的人民经过很长时间的摸索和奋斗所创造出来的,它是民族文化的具体体现和重要组成部分。伍金多吉的许多新诗作品中,也深刻体现了藏族独特的文化属性。如《献给雪域的诗》中写道:“摇曳的朵朵白云/漂浮在无际的蓝天下/胜过了寒冷的雪莲花/绽放在连绵的雪山脚下/尽管这里没有机械的轰鸣/牦牛的蹄声也传遍草原/尽管这里看不到人海茫茫/青稞的浪花在田野里开放/雪域啊  世界的最高处/我将用我的诗歌/描绘你的容颜”,蓝天、白云、雪山、雪莲花、草原、牦牛、青稞,这都是雪域高原独特的地域文明的象征符号。这些符号在诗歌中,作为意象更多地表达了诗人对藏族独特的游牧和农耕文明的情怀,同时也反映了独特且博大精深的藏族文化内涵。

        另外在《我和高原》中也写道:“我的灵魂伴着白云/遨游在羌塘草原的上空/我的灵魂随着清澈的河水/流淌在江南的田野里/我的灵魂化作白灵鸟/飞翔在塔贡的森林中/我的梦  渗透在高原/我的希望 只寄托于高原”,同样反映了诗人与民族、与民族文化之间的那种无法割舍的情感。我们说作为一名诗人,只有将民族文化作为创作的源泉,才能够写出一首首不朽的作品,而伍金多吉就做到了这一点。尽管他的诗歌作品中也出现了诸如 “高楼大厦”、“工厂”、“柏油马路”、“科学技术”等体现现代文明的新词术语,特别是像“哈罗”等这类西方文化的影子,但他的作品始终没有离开过养育他的这片雪域高原和生活在这片高原上的民族,没有离开过这个民族在这片高原上创造出来的民族文化。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伍金多吉与藏语新诗相识、相知、相伴,转瞬间已走过三十多年,在他的两部诗集中,我们不仅看到了时代变迁的车辙,也看到了一个60后青年,在几度春秋轮回中慢慢年过半百的心路历程。在这个过程中,他把他的一切交给了他的诗歌,也交给了生他养他的这片雪域高原。正如他在一首《最后的告别》(当时他下决心离休,但未能如愿)中写道:“朋友们/三十年来我一直把你们呼唤/在称之为文学的这条小路的边缘/我们发过誓要携手走到路的尽头/ 我已整整三十年与你们同行/而如今  我需要以你们之前离开这条路/请不要说我违背誓言……  朋友们/三十年的旅途  既是艰难也是容易/三十年的旅途  既长也短/三十年 我已交给了《山南文艺》/轻轻的我来了/犹如那林海中的微风起舞/离开的时候  也将轻轻离去/就像那水中飘散的浪花/这是我最后的告别”。在藏语新诗成长的三十多年中,有的诗人,一开始歌唱便以其夺目的异彩而引人注目,有的诗人则需要经过多年的努力与坚持,才能博得在诗坛上的一席之地。而伍金多吉应是属于前者,尽管1991年出版的《高原的风》中,新诗作品只有15篇,却给他带来了藏语诗坛上的地位和荣耀,且不少新诗作品已翻译成汉语、法语在海内外与他的名气飘扬。但是他从来没有因为“玩腻”而疏远了藏语新诗创作,反而一直努力,不断探索,最后再一次把他的《雪域抒怀》献给了《山南文艺》,献给了他的读者,献给了藏语新诗。

        2013年3月,《西藏商报》记者曾对伍金多吉进行过一次名为《生活中不能没有诗歌》的专访。采访最后,当记者问到:“您如何看待藏语诗歌今后的发展?对于藏语诗歌的未来,您有哪些独到的认识能与我们分享?”,他的回答是“藏文诗歌今后的发展,我个人是充满信心。总之,形势一片大好”。这是伍金多吉对藏文新诗发展的期待和由衷的祝福。当我们再次走近这位年过半百的诗人,感受到最多的是始终坚持不离不弃的创作精神。正因为有了这种精神作为强有力的后盾,他的创作才能够像雪山圣泉般的流淌在我们的心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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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金多吉,男,藏族,笔名江旋,生于西藏山南扎囊。中国文联第九届全国代表大会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西藏文联委员、西藏作家协会理事,西藏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山南文联常务副主席,《山南文艺》主编。著有诗集《雪域抒怀》和文集《高原风》,译有法国著名长篇小说《茶花女》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西藏“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基金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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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吉索旦,藏族,1983年出生,西藏拉萨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毕业于西藏大学文学院,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士、教育学硕士学位。现供职于西藏大学。作品散见《西藏文艺》《章恰尔》《山南文艺》《西藏文学》《岗尖梅朵》等刊物,曾获《西藏文艺》首届“双年奖”。出版有个人诗集《冬日》,合著有文学作品集《启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