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生活在甘南自治州的藏族青年作家王小忠,近年来创作推出了一个以“黄河源笔记”为总题的长篇纪实散文系列。这一系列散文的出现,对于散文类文学中关于“草原”的书写方式、关于“藏地生活”的表述视角、尤其对于甘南本土散文创作的突破来说,都有着多方面的重要意义。

        位于安多藏区的甘南,因其壮美的草原风光和藏人游牧生活方式、因其博大神秘的藏族文化,一直是甘南本土作家取之不尽的题材宝库、倾心描摹歌咏的对象。但是,在当代消费文化的诱导下,以“甘南”为题材的不少散文作品正在不幸沦为旅游手册之类的东西。模式化、平面化、肤浅化正在成为当代散文中“甘南表述”的一种症候。

        王小忠的“黄河源笔记”系列散文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突破了固有的“诗意想象”与“旅游美学”视角对民族和地域真实的生存状态的遮蔽,还原了一个现实的“甘南”。它呈现了在现代化背景下草原的自然生态、经济模式、生活方式、观念思维系统所发生的变异、冲突与面临的困境,表达了一种迫在眉睫的忧思。正因为如此,这个系列中的散文在多家刊物发表时,往往被作为“非虚构写作”的文本特别推出。的确,从“非虚构写作”的价值追求、写作目标来看,这些散文记录了作家王小忠在黄河源头广袤草原上的行走、体验、见闻、采访、与思考。他切入现实的视角,从以往的审美视角转换为冷峻的忧患视角、同情视角、反思视角。呈现在他笔下的是一个在现代化进程中面临着机遇与挑战、以及许多“发展”问题的现实甘南。作家通过对草原上偏远的乡镇、牧村和牧民人家的“零距离”观察,写出了他们的生活现状,他们实实在在的欢乐和忧伤。他的笔触触及的,不再是“诗意”,而是草原内在的伤痛。可以说,从诗意甘南、审美甘南,到生活甘南、现实甘南。这是王小忠作为身居甘南的本土藏族作家在写作上的一个自觉转变,也标志着甘南散文的一个突破。

        这个系列中的《冰河封冻的欧拉》《早春的阿万仓》《黄河源笔记》等散文从牧区面临的羊群种群退化、草原缺水、沼泽干涸、草原沙化等一系列现象,表达了对草原生态的关注,生发出一连串的生态忧思。阿万仓坐落在黄河的臂弯里,作为玛曲草原上湿地的中心,这里沼泽纵横密布,风景秀美壮丽。但是近年来却遭受着缺水的威胁,连地下水也枯竭了。谁能想象这片草原竟然会是一片干渴的土地?当阿万仓的牧民们用艰苦卓绝的方式在草原上打井汲水的时候,你能否把这看作是造物的一个恶作剧?为什么守着黄河却饱受干旱?它的成因是什么?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虽然作者无力以文学的方式回答一个个复杂的现实问题,但是通过敏锐的观察,他从草原上人的生活方式中寻找到了部分人为的原因:比如草场承包到户以后,急于发财致富的牧民们忘记了保护草场的责任,每年都有大批的外来者涌入草地采挖冬虫夏草、挖药材,破坏了植被;比如草原上的藏獒和“领地狗”被大量捕杀,千百年来草原上的放牧方式以及自然管理秩序被打乱,草场载畜量失去控制;比如一度蜂拥而至的无序开矿让草原满目疮痍;比如为了解决眼前的问题,走便利的捷径大量打井开采地下水等等。与缺水相比,在作者看来,这才是更值得忧虑的问题——人心的焦虑与浮躁,人与环境关系的失和与紧张。《冰河封冻的欧拉》文末写到的几百头牦牛沿着冰冻的河面奔跑、寻找水源的场面,震撼人心,伴随着震撼的还有心中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担忧。总的来看,生态忧患意识是贯穿王小忠这个系列中所有散文的一个重要的主题。

        《香巴拉并不遥远》突出了一个旅游的“香巴拉”模式及“原生态”开发的悖论。《黄河拐弯处》《日出曼日玛》等散文则细致地描写了牧区村委会的艰苦工作环境,以及基层干部工作的复杂和艰难,并突出了他们的责任感和坚守精神。还有草原深处的牧民们探索新的经济方式的种种努力。

        而《做珠记》《遥远的欧拉秀玛》《黄河源笔记》等散文揭示了社会转型与经济方式、生活方式等诸多变革在人心中引起的振荡,体现了王小忠对草原现代化进程中的种种文化冲突与人文情状的观察和思考。《做珠记》对小城古玩市场的描写,颇显作者在“体验生活”方面的功力。而最重要的是作者对现象的感慨,他从小小的佛珠看大千世界,看到的不是虔诚的信仰,而是人心的浮躁,是横流的物欲。他感慨:草原上的人,一旦丢弃了牧场,放弃了自己作为牧民的生活,也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根。《遥远的欧拉秀玛》中,欧拉秀玛是黄河上游一个宁静而荒凉的草原牧业乡,它遥远、偏僻、地广人稀,草原退化、风沙弥漫。这里“难以留住外来人,来一个走一个,说不上啥原因。”而作者前来探访的朋友是生活、工作在这里一所小学的教师。作者独自在欧拉秀玛小住了几天,才真正理解了自己的这位朋友:谁能想象海拔四千多米之上的欧拉秀玛的荒凉与遥远?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个外来的小学教师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意味着什么?《黄河源笔记》一文记录了作者在黄河源头沿岸的玛曲、久治,门堂,大武、黄南等地的一次漫游。作者跟随着黄河的源头,探寻着草原生活的精神源头。最终,在阿尼玛卿神山脚下遇到的一位藏族朝圣老人所说的简单的几句话,解答了作者一路上所有的困惑,让他感悟到:藏族这个伟大的民族从远古一路走来,在荒凉的青藏高原上创造了无数生存的奇迹,也创造了辉煌的文明,就是因为心中有着强大的信仰,有坚韧不拔的精神坐标,有乐观豁达的人生信念。因此,不管现实中遇到了多少难题、不管情况有多糟糕,这个民族自然有足够的智慧和定力去应对,去克服。就像老人说的“有诚心了,心中所有美好的愿望就都能实现,所有的不顺利都能远离我们。”也许,这就是让作家真正顿悟的黄河的精神之“源头”吧。

        从甘南本土的散文创作来说,“黄河源笔记”系列突破了甘南散文常见的自我美化、自我欣赏、自我歌颂的“他者视角”,祛除了甘南表述中的自我遮蔽,打破了散文写作中回避现实,回避冲突的“平面化、浅表化写作”现象,而是直面现实,回应矛盾和问题,“立体”地去表现藏地生活,呈现了一个真实的甘南;突破了甘南散文中普遍的过度抒情的个人视角。使得散文写作发生了从抒发一己情绪的小散文,转向关注社会进程、关注现实矛盾、关注牧业、牧民等民生问题、关注社会底层生活状态的“大散文”的转变。

        从当代散文写作发展的大趋势来看,近年来,散文创作在观念和体式方面也有一些大的突破,比如“行走文丛”、“非虚构”等系列叙事文本的推出,在不断扩张着散文的时空边际的同时,也使散文的文本特性发生了许多变化,比如“量”的扩容和“质”的变异。尤其是这种“质”的变异,体现在从“散文”概念到“叙事文本”概念的跨越,这是散文写作理念、表述方式、文体特征等诸多方面的革命性变化。在这一变革的趋势中,出现了许多“大散文”文本。王小忠的“黄河源笔记”系列即是这样一个创新性文本的集合。

        而且,作为身居边地的少数民族作家,在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中,在“地域性散文,如何在文学与日常生活的交汇处来表述本土经验?”这一问题上,也许王小忠的创作也不无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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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四部。曾获得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首届《红豆》年度文学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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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少龙,甘肃和政县人,甘肃民族师范学院教授。获第二届甘肃文艺评论奖,第六届黄河文学奖等。主编有《甘南乡土文学导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