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父亲几乎全都生活在凉山,说是要写一本书去。

        父亲是喜爱凉山的,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气候宜人,更甚的是喜欢那里的人。他最爱哼唱的歌就是那首:“在那火把节的夜晚,阿哥来到我身边,轻轻地拨动着口弦……”那是他的一处梦寐了。奶奶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便托我去凉山看望他。他住在一处清幽的石榴园林里,我见着他时,他明显瘦了,穿一双布鞋,走路不太利落,引我朝林中的木屋去。我们在木屋中寂静落座,半晌,父亲说,写字坐久了,脚有些浮肿,行走时膝盖生疼。我回应:“哦!”我们的谈话客套得几乎无话可说,陷入长久的沉默。沉默时,我低头,双手垂放膝上,用指尖轻轻地划下一些字迹。父亲身后是一扇木格子窗户,窗前放置着一张木书桌,我抬头就看到了一缕光,透过窗玻璃照亮了桌上的一摞稿纸。父亲说,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书名为《雪夜残梦》。

        实际上,这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雪夜残梦》问世时,父亲已辞世。《雪夜残梦》如书中主人公东嘎的命运那般,历经辗转,十年之久,未能出版。甘孜州作协主席格绒追美说,一定要尽全力让这部优秀的文学作品顺利出版。如此,在“康巴作家群丛书(第二辑)”中,《雪夜残梦》得以问世。托父亲的福分,与《雪夜残梦》一道问世的,还有我的散文集《遥远的麦子》,这令我十分欣喜。我将两本书端端地摆放在奶奶面前,奶奶喜悦的笑纹从眼角一直舒展到两鬓的银丝深处。我说,奶奶,请任选一本,我为您阅读。奶奶说,先读你的吧,眼神却去探《雪夜残梦》了。

        入夜,我捧着《雪夜残梦》,从作者简介开始为奶奶轻声阅读:“仁真旺杰,甘孜九龙人,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业余写作,先后在国内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出版有《九龙山水情》《拥抱我的高原》……核拉堡子,其实只有五户人家。在一个突如其来的祥瑞预兆中诞生了一个叫东嘎的婴儿,格西泽央的一个梦终将预示了东嘎的一生……”我在阅读,奶奶在倾听,世界都为我们安静下来了。那一刻,仿佛是父亲亲自在我们面前娓娓道来。我领会到了一位写作者有别于常人之处:人隔世,我们通过阅读他留下的语言文字,使现在和过去复苏起来了并具有灵魂和生命,轻触他的脉搏,时而跳跃,时而平静。

        接下来的无数个夜晚,我都会走近奶奶枕边为她捧读《雪夜残梦》,它异常丰富,又沉重坚实。“石屋旁的小牛圈里传来小牛儿呼唤母亲的叫声,奶母牛不敢远离,在小牛圈的草地上时而回应一声,表示母亲在旁,颇有安慰小牛的味道。”奶奶打断我的阅读,为这段描述作注释:这是要为挤奶做准备,所以把小牛隔开来关圈。你父亲3岁就一个人裹着牛皮铺盖到锅庄边上睡觉了。那时候,我还要奶你的姑姑,睡到晚上你父亲害怕了会像那小牛一样,叫一声“阿妈”。我应一声,他又会睡着,他其实就像头小牛犊那样隐忍而独立地长大。奶奶的回忆和温润的双目,像窗外的星星,闪烁着淡淡的光辉。很多时候,我们的阅读会延续到深夜,奶奶听着听着就会深沉入睡,轻轻的鼾声穿过我的阅读,夜在宁静中微微起伏。奶奶熟睡的面庞如此平静安宁,仿佛从不曾受过任何变故那样。合上书,走出奶奶的房间,我又去读《遥远的麦子》,它像是《雪夜残梦》的孩子,那么无助,又那么善良。

        “核拉堡子桥头的巨石前,畏桑沐浴,青烟缭绕,经幡猎猎。在人们诚挚的祝福声中,三位年轻僧人踏上了去千里之外的求学路……‘雪狮长大了,怎能眷念在母亲身边,要走就要到最高的雪峰去。’洛洛阿爷用这首歌词表达了东嘎的心意,核拉村的人们无不为之高兴……三个人各自取了一把青稞籽,面向故乡,对着每一座皑皑雪峰,向所有神灵祈祷,望吉日寺的护法神保驾护佑,盼来去平安,早日学成归来。待三人滔滔不绝地祷告颂词完毕,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眼圈湿润,纷纷面向家乡磕头……记不清翻过了多少雪山,数不清涉过多少河流,三人的个子都长高了一个头。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他们朝思暮想的圣地拉萨终于到了。”这是一条艰辛而漫长的道路,东嘎在这条路上受到了高尚理想的启示,为信仰和热情所驱使,他从未满足于与生俱来的灵性而求暂时的得宠,抑或沉溺。每位藏人第一眼觐见布达拉宫,感怀之情就万般难抑。何况东嘎三人千里迢迢。阅读到此处,如见东嘎本人,万般敬意在内心油然而生。

        “天还没亮,来了几位穿汉装会讲汉语的,讲了一通话,东嘎听清楚了是要送他们到一个地方去学习,要求路上不准乱跑,如果乱跑会怎样等等,接着他们就出发了……走出很远了,东嘎回头一看,雾蒙中的布达拉宫,时隐时现。别了,圣地,还能回来吗?……东嘎被隔离押入重犯牢房,从窗口可以看见高高的围墙。一天来送三顿饭,只能看到哨兵游动。终于他想通了,或许这是叫自己静坐修佛。他开始不分白日晚上,坐在那里观佛默念。让心进入一种无欲无求、无喜无悲的世界。直到有一天,管教人员通知他收拾行李……”雪狮被关进了牢笼,东嘎遭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阅读到此,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东嘎的命运牵动着我和奶奶的心,直到东嘎从书本里起身,走进了我和奶奶两个人的梦境。对于东嘎的非凡,我们深信不疑,信任他必将有重见天日之时。

        然而,东嘎又陷入了另一场无端绵长的苦难中。“又熬过了一个寒夜的冬天,监狱避风处的围墙边沿,长出了嫩草,远山的积雪开始融化了。监狱管生产的干部找东嘎谈话,对他三年的思想改造、劳改表现,做出了充分肯定。同时安排他到雅江地区一个叫卧龙沟的地方,有数百名犯人去那里伐木、卸料。需要一个懂藏汉双语,又有一定表现的犯人担当采买工作。这么多年的监狱生活,也使他学会了很多虚伪的东西,如安排他了这样的好差事,不能喜形于色,更不能哭丧着脸作出难为表情。是喜是悲只能藏在心底,让那张平静的脸去应酬不同的人,对付不同的事。”东嘎多舛的命运如风中的麦浪,层层递进。对东嘎的神性,我们陷入了另一种理解,人与大自然的抗衡是那样坚韧,又那样无助。东嘎的境遇设立在一个不平静的年代里,历史给他带来的遭遇或许就是一场残酷的精进历程。

        后来,东嘎告别了六年监狱生活,回到核拉堡子。“静静的夜空,静静的山野,静静的破庙。东嘎的诵经声穿过残墙,在荒凉的夜空中,由远而近,由远而近。诵经声笼罩着一种神秘,这声音好像来自旷野里的天籁——‘去拯救他们吧,别再迷茫于世俗间。’上师一推,东嘎掉下空中。他拼命呼唤、挣扎,从梦里醒来……一场大雪覆盖了山川。东嘎想,这是瑞雪,昭示着来年,预示着未来。雪地里,留下了美好的希翼,也留下了东嘎长长的雪夜残梦……”《雪夜残梦》在一场玄妙的梦境中结束了,我们的阅读从庄严到感伤。它所具有的厚重历史,是我这清浅文字所无力品评的。借着月色,我起身走到窗前,审视着浩瀚广阔的夜色,它如此切近又很遥远,只听得一声轻叹划过世间。

        中元节,我将这本读旧的《雪夜残梦》带回九龙,在父亲墓前逐页焚烧,那些洁白的纸页燃动着浅黄的火苗,像长在墓边的小黄花,在风中自由摇摆,极具生命力。几位野人寺的喇嘛围坐在墓边一棵松树下,齐整地为父亲念诵超度经文,那声音悠长如泣如诉,一遍遍地碰触着我柔软的记忆。我对着父亲的墓想要诉些零碎的话语,启口,又无话可说。寂静朴素的石墓,默然朝着凉山的方向,只是重重大山相隔。离开前,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落起了零星小雨,像一场想念与天长地久。夜晚,我栖宿野人寺,半醒半梦中,看到父亲着僧衣,躬身向空茫人世行合掌之礼后,步履轻盈地走入了一片无际雪地,红袈裟在其身后飘逸着。

 

原刊于《文艺报》2018年4月4日

 

        仁真旺杰,藏族,又名南华,甘孜藏族自治州九龙县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曾任四川省作家协会民族工作委员会委员,甘孜州文联主席,甘孜作协主席。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业余写作,先后在国内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一百多万字字,出版有《九龙山水情》《魂归佛国》《拥抱我的高原》《太阳谷》《仁真旺杰小说选》等十余部专著,曾荣获第四届四川文学奖,四川日报文艺副刊奖等数十个奖项。

        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甘孜日报社记者、副刊责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第21期学员。有散文、诗歌、小说等见于《民族文学》《中西诗歌》《西藏文学》《文艺报》《西安晚报》等报刊。2015年散文集《遥远的麦子》荣获全国“孙犁文学奖”优秀奖。2016年散文作品《画者》获得四川省报纸副刊作品一等奖。2017年散文作品《新娘》获得第二十九届中国少数民族地区报散文类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