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主题贯串了我的写作

 

        徐晓东:您的小说与电影中为什么一再书写“错过”“遗憾”与“破碎”这种情绪?比如《诱惑》中,他有着得到经书的执念,却得不到那本经书,几世轮回,依然还是得不到。《流浪歌手的梦》里,歌手的梦中人最终死去,逼着他从梦中醒来,面对残酷现实。《陌生人》中,陌生人还是错失了最后一位卓玛。电影《静静的嘛呢石》中,小喇嘛没有追着父亲跑了老远,也只是怅惘地留了个DVD盒子。《寻找智美更登》中,导演没有找到智美更登,老板和女孩也没有找到他们理想的爱情……

        万玛才旦:寻找,最终没有找到,失落的主题贯串了我的写作。

        人在执念中产生孤独,《诱惑》与《流浪歌手的梦》表达的情境相仿。《诱惑》中虽然出现了经书,但它更多的是一个欲望的象征或载体,跟宗教、跟民族什么的都没有多大关系,讲的是人本身的一个处境。用这样一个故事,来表达人注定的孤独和欲望的最终不可实现吧。

        《诱惑》里的经书在《流浪歌手的梦》里有虚和实两个对应物,虚的是梦中的女孩,实的是龙头琴。当他将梦扔进河里,是一种虚无,也就是“空”。

        陌生人最终错失了第二十一个卓玛,小喇嘛没有得到《西游记》的DVD,这也算是结构处理的一种方法吧,或者说,结尾的一种方法吧,与“大团圆”这种戏剧化的人为建构相对应,世上的事,多半是以“不圆满”为结局的吧。

 

        徐晓东:悲剧是您最偏爱的表达,是因为悲剧更接近生活的真相吗?

        万玛才旦:生活的真相我不知道。可能更接近我所体会的生活吧。

 

        徐晓东:您觉得悲剧表现到怎么样的程度会比较舒服?是中国传统的“哀而不伤”呢?还是像希腊悲剧那样给人以痛感与震撼?

        万玛才旦:关于悲剧,参照鲁迅的说法,大约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撕碎给人看,放大给人看。

        但是,我觉得这种悲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世界变化得太快了,现在的读者和观众已经感觉不到那种悲壮的东西了。

 

        徐晓东:是因为读者和观众都没有痛感了吗?

        万玛才旦:可能是。而且,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在缩小,悲壮可能是需要差异的。

        当然偶尔也会有悲壮的东西。比如藏区,有时会因为婚姻的不自由,造成一个很大的悲剧。

        现在,更多的是《塔洛》这样的悲剧吧,不是那么激烈,但会有忧伤。《静静的嘛呢石》也是如此,会有一些小小的忧伤,但这些忧伤随风而逝,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悲剧对我而言,就是“悲伤的故事”吧。

 

        徐晓东:您小说的主角常常是一个孤儿,是不是艺术家都是一个孤独的存在,所以,您用孤儿来表现您所体验到的孤独感?

        万玛才旦:一方面是为了表现人物吧,他处在那样的处境之中,才有个人化的精神状态;另一方面,也跟我自己的情绪、经历有关系吧。

        创作是比较复杂的事,说不清。

 

        徐晓东:在《黯淡的夕阳》中,女孩作为一个孤儿,唯一的温暖来自于那个头羊。是对人生苦的描绘,这个苦浓得化不开。您觉得像文学啊、电影啊,对这么苦的人生有什么作用?

        万玛才旦:我觉得艺术就是为了描绘这些苦的,让人对人生有更深的体验。对快乐的描绘通常都是比较表面的。

 

        徐晓东:为什么同样是情绪体验,快乐就比较表面,而痛苦就觉得深刻?

        万玛才旦:痛苦是人的终极体验吧,快乐是一闪而过的东西,是短暂的,所以,就有点像假象。

        我们看着周围每个人好像都挺快乐的,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痛苦总是秘而不宣的,是隐藏起来的,更真实、更深沉、更个己。

 

对于短篇小说而言,结构还是越简单越好

 

        徐晓东:很多作家都说找到开头的第一句话非常难,对您而言,是否也有这种体验?

        万玛才旦:故事是否吸引人当然有它自身的指标,但对于写作而言,技巧也很重要,比如,怎么开头,开头以后又怎么写。

        有时候,小说的第一句自然而然就会出来,有时候,第一句就很难,写上多次,不断改、不断删,才能找到准确的表述。

        《嘛呢石,静静地敲》的开头颇费了些心思,一开始总是写不下去,尝试各种开头的方式,终于找到了第一句,知道故事从哪里开始,用什么样的语气来讲述,营造一种什么样的氛围与基调,后面就会很顺了。

        尤其是讲述这样一个带有魔幻色彩的故事,要让读者信任,必须创造条件。当确定人物为酒鬼时,后面发生的一切才具有可信度。这篇小说也是为了讲述一个故事而设置一个人物的典型例子。

        对于《第九个男人》而言,第一句话也比较重要,“在遇见这个男人之前,雍措对所有的男人都失去了信心。这个男人是雍措的第九个男人。”有了第一句话,后面的自然而然就来了。

        怎么写这九个人,当时颇费思量。而第一句话一出来,里面就暗含着一个时态,并赋予写作一个顺序,即先写最后一个男人,然后往回写。写她的各种遭遇,也是人性的各种不堪。最后这一个,是集大成者吧,藏得更深。其他人本性都很快地显露了,而他则是慢慢慢慢地渗透出来。

 

        徐晓东:通常您判断第一句找没找到的标准是什么?

        万玛才旦:这是很主观的一个感觉,没什么标准。如果第一句写下来,后面可以很顺地进展,一切都能自然地出来,甚至有停不下来的感觉,那么,第一句就是合适的。

 

        徐晓东:在您的大部分小说中,讲故事的顺序都是从中间开始,先追溯前因,回到当下,再继续讲下去。这种讲述的顺序是出于什么考虑?

        万玛才旦:是为了叙事的节俭吧。如果从头到尾讲,可能需要很多铺垫,在我看来是没有必要的,没有太多实际意义,还不如直接找到一个点,在叙事的过程中,一些人物的前史和背景性的信息会自然而然地带进来,这样一来,小说会更精致。

        我觉得,对于短篇小说而言,结构还是越简单越好。当然,选择这个开始讲述的点还是挺难的,跟刚才说的选择开头第一句话一样。

 

        徐晓东:很多时候您都谈到叙事是讲究技巧的,您会炫技吗?

        万玛才旦:玩弄花样和炫弄技巧是不自信的表现。

        当然,反过来说,对于有些大师,也是自信的表现,比如说毕加索,他真的是达到了那个境界,超越了某个层面,自然地就玩了起来。

        但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事实上并没有达到那个境界,非常不自信,只是形式上狐假虎威,通过一些花哨的东西来显示自己,掩盖自己的缺陷。很多绘画如此,很多小说、电影也如此。

 

比起小说,电影是个很集中的东西

 

        徐晓东:写小说和写剧本的在思维上差别大吗? 

        万玛才旦:对我而言,写剧本也跟写小说差不多,跟职业编剧写剧本的套路方法是不一样的。他们要写人物小传啊,大梗概啊,结构啊……对我而言,写着写着就出来了,是个自然生长的过程。

        电影更复杂一些吧,不仅是文字表现,还要经过拍摄与剪辑。小说和电影框定的空间不一样,所以,小说中你觉得很真实的东西、觉得很好的对话,可能放在银幕上就会很假。读小说时你会觉得人物的关系很自然,语言也很适宜,但在银幕上看到,有时就会觉得生硬。小说里可以说一些高大上的话,电影可能太直观了,就会让人觉着不舒服,有点矫情。

 

        徐晓东:是否因为小说的语言其实是抽象地存在于读者的意识中,不是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的,它整个地作用于读者?

        万玛才旦: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这种感觉我体验过。

        你看《塔洛》,读小说时,会觉得这个对白很正常啊,但由电影中的人物如此这般一说,就不像那么一回事。

        比如,《塔洛》中,小朋友们说,“只有清朝的人才留辫子”,内地来的大学生们则说,“你是艺术家吗?”“你们看他的眼神,那么深沉,肯定是一个深刻的艺术家。”这些对话在小说中觉得很自然,而且是有趣的。但在电影中,塔洛就那样站着,如果来了别的人、有了这样一段对话,就会很假,很不自然。所以就将这段去掉了。安排了一个警察上来,与塔洛发生了一些对话。

 

        徐晓东:这个警察也是从主题出发,为电影中探讨的“身份”加了一点力吧?

        万玛才旦:嗯,比起小说,电影是个很集中的东西,只有90分钟,就像一场足球赛,规则就是这样,90分钟,然后一切就结束了。所以,电影其实是挺难的,它是限定的一个叙事。

        而你省略太多也不行。在小说里,有时一句话就可以代过去,过去了5年,就完了。但在电影里,如果你用字幕写上“五年之后”,总是有点假吧。从叙事的层面讲,电影的确是充满了限制性的创作。当然,这也是有技巧的。

        当然,电影也有小说没有的优势。有时90分钟就可以鲜明形象地展示几代人,这方面小说有点弱。

 

        徐晓东:嗯,《塔洛》的一开头,有所长与村长关于“塔洛是谁”的对话,电影中去掉了,更干脆和直接。

        万玛才旦:小说需要铺垫一下,需要一个慢慢进入的过程。主人公不露面,到三分之一时才出现,由别人对他的谈论勾起读者对他的兴趣与想象。

        而电影中,主人公第一时间出场,直接进入主题,这些背景信息会在后面渐渐地呈现,小说开头那些侧面描写的功能在电影中用别的方式也都一一实现了。

        小说与电影,在这方面区别还是挺大的吧。

 

        徐晓东:小说中,剪掉的小辫子上还系着一根红线,塔洛弯腰捡起装进口袋里了。而电影里就更决绝一些,并没有与这个辫子再发生任何纠结。

        万玛才旦:小说里,是一个情绪化的表达,这个细节可能是感人的。但是在电影里,若再有这种细节,可能会破坏那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感觉。

 

        徐晓东:小说中,塔洛算是主动地“走出大山”,与杨措在一起。没有小羊羔的戏,也无雇主对他的羞辱。而电影中则有很多外在的力量推动他一步一步走向结果那个方向。

        万玛才旦:在小说中,读者是有较大想象空间的,他们可以补足一些信息,所以没有必要写得太实。而在电影中,还是需要一个视觉化的呈现吧,通过视觉来凸显这个人物,所以加了塔洛在山上的生活这一部分,也强化了人物行动的外部推动力量。

 

        徐晓东:会不会也是因为考虑到电影的通俗性?

        万玛才旦:也不是为了通俗性吧,主要还是因为两种媒介的特点相异。

        文字能够建成的意象,电影很难达到。写小说时你在描述情节的过程中,还可以传达很多情绪性的东西,可以跟读者建立起共鸣。也可以进行概括性叙事,比如,塔洛去到山上,多少多少天就回来了。这样一句话就够了,它包含的信息很多,读者瞬间就做出一个补充性的想象。由此,人物做出的决定读者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而在电影中,省去这些具体的活动,就失去了构筑想象的空间,这个世界就不成立了。所以,需要一些很实的东西将其支撑起来。

        此外,电影观众能与人物共情,也需要一些东西,比如,塔洛一直随身抱着的小羊羔被狼吃了,雇主又打他、羞辱他,他一个人因为对杨措的爱慕而学习拉伊,这些细节的铺垫使观众能够感受到他情绪的强度,使观众建立起一个更感官化的体验,对于故事的真实感有一种信任,对人物也有信赖感,代入感更强,一旦他做出某个决定时,观众会觉得这个决定是有依据的。

        万玛才旦,藏族,电影导演,编剧,作家。已出版藏文小说集《诱惑》《城市生活》,中文小说集《流浪歌手的梦》《嘛呢石,静静地敲》《撞死了一只羊》等,法文版小说集《Neige》、日文版小说《寻找智美更登》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日、捷克等文字译介到国外,获“青海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等多种文学奖项,入选“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等专业榜单。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塔洛》等,曾获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等多项电影大奖。2018年9月,电影《撞死了一只羊》获第75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地平线”竞赛单元“最佳剧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