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者要时刻保持一份敬畏心

 

        记者:据了解,您在《诗刊》《十月》《文艺报》《民族文学》《星星》《诗歌报月刊》《飞天》《西藏文学》《青海湖》等报刊杂志上发表过诗歌、评论、小说、散文作品近1000篇(首),也参编了《E眼藏地行·藏族文学、诗歌》《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等典籍,并且著有个人诗集《故乡是甘南》。但是,其实最初您在西北师范大学读的是数学系,请介绍您是怎样一步一步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为什么最后会选择了文学创作?

        索木东:在我个人的认知当中,文学创作作为一个爱好,和所有人的爱好一样,似乎和专业没有太大的必然联系。众所周知,个人爱好的选择,是天性使然,而在我国现行教育体制内,一个人的专业选择,需要受制的主客观因素太多。在我熟识的藏族作家、乃至所有作家中,非语言文字专业科班出身的占了很大的比例。比如藏族作家、学者才旺瑙乳,他也是师范大学数学专业毕业。

        众所周知,藏族在历史上形成了自己成熟的文学体系。而民间生活中也充斥着古老的谚语歌赋,许多人开口即诵。所以,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特别的文学现象——那就是藏族作家的文学创作,大多都从诗歌起步。

        我的文学之路也是这样。我之所以走向文学之路,往大里说,应该是神性和诗性始终弥漫着的青藏高原,给予了我和雪域大地上所有的族人,与生俱来的那种灵性和诗性!感恩这片离天最近的绛红色的大地!感恩滋养了千万族人的优秀藏族文明!正是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优秀文化,让她的子民,能够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因为有母族文化的熏陶和传承,而始终能够长久地持有一份豁达而宁静的内心——这恰恰就是文学,乃至所有艺术最需要的!

        往小里说,之所以走向文学之路,最早源自家庭的教育和家族的熏陶。我的家庭可以说是安多藏区卓尼的一个书香门第,自小的耳闻目染,是自己喜欢文学的一个重要诱因。后来,进入西北师大学习,这所学校有非常好的文学传统,被誉为“甘肃作家的摇篮”。在这里的4年学习、20年工作,对我个人文学爱好的延续和文学创作的提高,都是至关重要。

        现在,回过头来看,恰恰也是这个坚持了数十年的爱好,为在远离故土的城市里谋生的我,打开了一扇情感寄托和情绪宣泄的方便之门。当然,毋庸置疑,文学,也在一定程度上,给自己带来了一些微薄的名和利。

 

        记者:有网友说,是藏族文化给了您诗歌主题的灵感,而汉文化给了您诗歌创作的载体和技巧,您认同吗?请您具体介绍一下藏汉二元文化对您诗歌创作的影响。

        索木东:这个说法虽然不太全面,但是也反映了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就是如我这般的一个群体、一个以汉语为创作载体的藏人作家群,整体所处的一个尴尬事实——才旺瑙乳和旺秀才丹曾经在他们选编的《藏族当代诗人诗选》序言中,把这个群体定义为“边缘人”。关于这个群体的创作状态和成就以及不足,他们都已经在文章中阐述得十分深入,在这里我不再赘述。

 

        记者:您以前曾说,您在多元文化碰撞当中一直找不到自己合适的位置。经过这些年,您觉得自己找到这个定位了吗?这是一个怎样的过程?这个定位的迷茫(或者确定)对您的创作有何影响?

        索木东:以前确实迷茫过!毋庸置疑,作为一个用汉语创作的藏族诗人,很久以来深切体会着“边缘感”。“边缘感”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藏族作家在主流文化中的边缘感,二是藏族文学中汉语创作者的边缘感。

        如今,我想我自己已经不再迷茫!因为在这个以汉语为主体的国度里,我们这个群体,同样找到了不但不背离母族文化,而且更加有利于向世界传播藏族优秀文化的一个途径!——最鲜活的例子,就是才旺瑙乳、旺秀才丹创办于2004年的、我们一起打造了14年的藏人文化网。如今,我业余义务打理的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在藏族作家们的鼎力支持下,已经成为外界关注、了解、研究藏族文学的第一汉语平台。

        在这里,我要说的是,如我这般的这个群体,在这个多元文化的世界里,在藏汉二元文化的夹缝中,始终坚守着血脉相连的母族内心,操持着比较娴熟的汉语,用自己的方式和声音,虔诚地修行在文学道路上的同时,不遗余力地努力诠释和传播着优秀的母族文化和个人情感。这个群体,应该和更加优秀的母语持有者一样,得到尊敬和赞赏。

 

        记者:据说,很久以前,诗人卜卡(王强)曾说,您诗歌内容主题可能比较单一,都是思乡、游子一类的主题。您当时的回答是“坚持也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对文学的态度”。您现在在诗歌创作上还有这种坚持吗?经历过更多以后,会不会有了一种新的态度和新的观点?

        索木东:我一直认为:长久的持有一种爱好,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

        当然,这个长久持有的前提,就是你找到了适合自己自由出入的那扇门。

        对于文学,客观的说,我自己始终是一个爱好者,一个门外汉!这个感觉,不是自谦,而是源自创作中的种种受限,比如上文中王强提到的主题、手法等技巧上的创新,于我更是抓襟见肘!从这个角度出发,专业的科班学习和训练,对资质平凡的文学爱好者而言,是十分必要的。而非科班出身的爱好者们,要弥补后天的不足,就只有一个方法:苦读和深思。

        现在,我自己业余创作的目标是:在继续坚持诗歌创作的同时,兼顾小说、散文和评论的创作。先从中短篇小说入手,试着书写如我这般这个“边缘群体”的内心世界和精神历程。

        同时,我将继续以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为平台,在这个业余义务做了14年的文学平台上,力所能及的做一些藏族文学在汉语语境中的推介工作和整理、研究工作,继续为藏族文学的发展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

        时至今日,其实回头来看,就会发现,“边缘感”,其实就是自己给自己的一个“桎梏”。或者说,是自己不太成熟的一个状态。——在多元并存的大文化背景下,文化和文学,永远没有“中心”和“边缘”之别。对一个作家而言,如果一个他的视野开阔了,创作成熟了,任何“边缘”都会成为“中心”。反之亦然。

        这样的认识,对我自己的创作和人生都是一个促进和提升。

 

        记者:您曾说,您的诗观是“力求用一种浮雕式的语言,反映人性最脆弱的本真;用一种岩化式的突兀形象,刻画思想深处的波澜”。应该怎么理解这段话?在您看来,“人性最脆弱的本真”具体是指什么?

        索木东:这是几年前《诗神》杂志上某位评论者对我的评语,我借用作自己的诗观了。

        个人对诗歌语言和意向的理解是:诗歌,由于体裁灵动的独特性,语言上要做到浮雕式的精致和厚重;诗歌,也由于语言载体的短小性,意象上要做到岩化式的突兀和简洁。能够在诗歌的技巧上做到这两点,那么假以时日、不断历练,诗歌所反应主题的深刻、诗歌所刻画思想的深邃,都将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对于很多文学爱好者而言,对于什么样的诗是好诗,可以说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独特的答案。我个人认为,诗歌是文学桂冠上的一颗明珠。它应该是文学里面的文学,体现了文学的最精妙之处,一首好诗要用很小的篇幅去包罗万象,更应该凝练。

        推而广之,一部被传颂的文学作品绝对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它首先传播力很强,比如我们藏族,过去寺院上的每一部经卷,不管它是医学专著,还是天文类书籍,但如果从文学的角度来考量,它都是一部优美的诗集。比如说《格萨尔》,比如说藏族的几大格言,都是格律性非常好的诗词,对仗工整,韵律明显,朗朗上口,这样才便于传播。

        “人性最脆弱的本真”,我个人认为,由于历史的客观原因,对目前我国的青年一代文化人而言,尤其是对藏族青年一代文化人而言,集中体现在两点:一是对优秀传统文化的敬畏不够,真正意义上的传承欠缺,因而缺乏深厚文化底蕴的熏陶;二是个人情感和认知上太过脆弱、太过敏感,受不得批评,经不起风浪。如果不克服的话,轻则误己误人,重则会影响一个民族的健康成长。

        窃以为,当下的藏族作家,尤其是以汉语为载体创作的青年一代作家,需要反思和践行的,就是如何在优秀传统文化中不断汲取营养,以弥补自身的不足。

 

        记者:迄今为止,您对您的哪一首诗歌感到最满意?为什么?

        索木东:自己业余从事诗歌创作快30年了,发表过大量的作品,也有一些作品被大家关注和传播,并于2017年12月出版了个人诗集《故乡是甘南》。

        但是,说实话,让我来挑选自己满意的诗歌作品的话,可能还挑选不出20首来。而最满意的一首诗歌,尚没有诞生。

        对我而言,最满意的作品,应该就是那些传世经典。

        我时常在问自己,也在和身边的文友们探讨:“50年后,我们的作品,还会有人读吗?”

        对文学和作家而言,这是个尴尬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非常真实的问题!

        众所周知,在出版门槛比较低的当下,出版文学专著甚至要比在纯文学刊物发表还要容易。而互联网和自媒体时代的到来,更是给文学创作者提供了一个基本没有限制的自我展示的广阔平台,也彻底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的“发表”和“阅读”之间的平衡。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坚持不出版自己作品集的原因——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互联网+”时代,自媒体的蓬勃发展,对作家而言,传统意义上的“发表”门槛降到了最低。对作家而言,这是一把“双刃剑”。——懂得节制的人,会一眼看到浮华背后的真实,会让自己更加冷静地面对文学和写作;而不懂得节制的人,他和他的文字,必将会在这个“快餐时代”更加快速递地成为“泡沫”,一闪而过,不留痕迹。

        所以,文学创作者,乃至所有的文化人,都要时刻保持一份对优秀传统文化的深深敬畏心!

        藏族传统文化中,对文字和书本有着特殊的敬畏和尊重——我们的祖辈们,不管识不识字,都会把书本和有字的纸,在额头顶礼,然后放置在高处。

        我自己虽然是一个业余文学爱好者,但始终对文学心怀着莫大的敬畏和尊重。——我的创作水平也许有限,但我始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每一个文字,并且在写作中力求不断突破,逐渐形成自己比较成熟的创作风格,力争写出让自己和读者都比较满意的作品。

 

        记者:纵观西藏文学发展,您觉得对您影响最大的藏族作家(文学家)是哪位?为什么?

        索木东: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和他的作品。他是藏族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歌,由于饱含深邃的佛教思想、饱满的个人情感和精湛的文学功底,而在雪域大地传播了300多年!

        近年来,由于他诗歌的无穷魅力和世人对西藏文化的热度关注,更是传播甚广。但是,对他诗歌的误读,甚至一些貌似“仓诗”的伪作的不断涌现,也已经到了惨不忍睹的程度!

        在此,在呼吁有关人士予以澄清和正解,以还世人一个正确的仓央嘉措!同时,我想借用《班扎古鲁白玛的沉默(见与不见)》的作者、诗人扎西拉姆·多多的一句话:“勿将圣哲做情痴”,以告诫所有喜欢仓央嘉措诗歌的人!

 

        记者:藏族文学发展现状是怎样的?未来会怎么发展?

        索木东:在浩瀚的藏族文学史上,圣贤、大家层出不穷,他们中的每一人、每一件优秀作品,都是世界文学宝库中不可多得的瑰宝。

        随着世界的多元化,给各民族文化和文学的推介发展,提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平台。同时,多元文化不加节制、肆意横流、泥沙俱下的时下,社会的浮躁和文化的碎片化,无疑也已经成为了文化的诟病和硬伤!

        而藏族文化和藏族文学,因为其通灵的神性和清澈的诗性,无疑也就成了这个纷杂世界的一剂良药!

        因此,个人认为,当下,也正是藏族文化广泛推介和藏族文学蓬勃发展的大好时期!

        诸多藏族作家,在多元文化大背景下,逐渐打破“青藏咏叹调”式的创作题材和以诗歌为主的藏族传统文学创作体裁,像更纵深的方向发展,不断拓展了藏族文学的空间。藏族文学,在新时期形成了比较整齐的创作梯队和富具特色的创作个性,构建了新的高地,作为中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逐渐被世界文坛所认识和重视。

        一大批作家也不断在国内外各大刊物推出新的作品,并陆续出版发行自己的作品集,使更多的读者从作家个体的发展了解藏族作家的创作态势,一窥藏族汉语文学的发展壮大。

        同时,众多的文学评论家,开始关注青藏文化,关注藏族文学,研究藏族群体创作和个体创作的特质,一系列高水平、高质量的评述性文章,陆续发表在国家级文学刊物和重要理论刊物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近年来,藏族中青年作家逐渐进入“网络传播推介”的视野,大家纷纷开设博客、微博、微信等,利用新媒体推介推广自己的文学作品和文学观点,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同时,一些藏族文学网站和微信公众号等新媒体平台也应运而生,推动了藏族文学的传播和发展。

        但是,个人认为,当下的藏族文学,也有亟待解决补齐短板。一是世界视域内的代表性作家和作品尚没有诞生;二是汉语创作和母语创作者之间的壁垒亟待打破;三是80、90、00后代表作家不多,梯队建设堪忧;四是创作体裁和题材不够多元,整体而言,当下藏族作家的作品中诗歌、小说成果斐然,散文、评论需要加强。

        居住在离天最近的青藏高原上,生活在博大精深的藏族传统文化环境中,这是藏族文化人得天独厚的文化沃土。但是,如何在多元文化背景下,以国际视野审视、引导个人和群体的创作,在守住这片绛红色大地文化根脉的同时,传承和消化优秀传统文化,放飞自己文学创作的翅翼。

 

        刚杰·索木东(1974-),藏族,又名来鑫华,甘肃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有诗歌、散文、评论、小说散见各类报刊,入选多部选本,译成多种文字。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