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玛潘多老师从写散文开始文学创作之路,2001年萌生了创作小说的想法,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紫青稞》写作历时八年之久,于2011年问世,被誉为“一部真实反映西藏农民真实状态的原生态小说”。此外还创作了中短篇小说《羊倌玛尔琼》《协噶尔村的央宗》《琼珠的心事》《针尖上的日子》《晒太阳》《透进病房的阳光》《提亲》等。在西藏当代作家中,尼玛潘多的创作具有独特性。她关注西藏农村的发展变迁,观照现代化进程中农村人思想观念、价值追求和生活方式的变化,聆听沉默的农村女性心灵的声音。她的小说构建了一个“协噶尔村”文学空间,尼玛潘多关于西藏农村题材小说的写作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为西藏当代文学开拓了一方新的文学世界。我们有幸邀请到尼玛潘多老师做访谈,在此表示致谢和敬意。


        赵    丽:尼玛潘多老师您好,很高兴您接受访谈。您的作品在西藏当代文学中具有一定的独特性,就您已有的作品而言,基本上关注的都是农村题材。请问您是怎么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您最初的一些创作冲动是什么?

        尼玛潘多: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写农村,因为农村在思想、生活方式上的冲突、碰撞是最明显的。随着社会日新月异的发展,农村人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关注农村现代化进程的变迁,表现农村人在现代性进程中思想的碰撞很有意义。


        赵    丽:有人说,作家的写作很多时候都是在重复自己童年的生活,您十几岁之前是不是一直在农村生活?

        尼玛潘多:不是的,高中之前都是在农村、在城郊生活,学校在城中心,但是寒暑假会回农场生活,所以和农村基本没断过联系。小时候的生活记忆印象很深,那些生活对我的影响很深刻。那时候我的观察很仔细,记忆中的人是很难忘记的。我父母的单位在日喀则城郊一个农场里的科学研究所,他们是农业科学研究所的工人,研究青稞、小麦的育种。日喀则的几个村庄都是围着单位的,我父亲和农民关系很好,来家里的农村人特别多,经常聊起他们的生活,在写作的时候,那些素材自然而然地就涌现出来了。我设计了一个村庄,叫"协噶尔村",关于协噶尔村的故事今年年底可能要出一个短篇小说集。


        赵    丽:从您的介绍来看,您是上大学之后才脱离开农区的,之前是在日喀则的一个农场生活,对农村很熟谙,童年的记忆特别深刻,您内心对农村应该是很有感情的。

        尼玛潘多:是的,农村的那种生活、那些人,很多人觉得不必关注,认为和我们的生活没有太多的交集,正因为此我更要去关注他们,就是这样的想法促使我去创作一些农村题材的作品。2019年至2020年的时候,我跟随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的老师,到日喀则去访问。接触到一些老太太,她们没有文化,不关注内心,但她们也会有对人生和境遇的不满。在藏族作家的笔下,很少呈现农村女性的心灵世界,我特别关注这一块,而且比较关注老年社会、老年人那种孤独的状态。我认为每个女性的内心都是一样的,无论是知识女性还是没有文化的女性。好多人认为农村人没有情感,很粗糙,这个观点我不认同。正是因为没有人给她们发声,农村人的内心世界鲜有人关注,所以我更想写一些农村人。


        赵    丽:我觉得《紫青稞》很适合拍成电视连续剧和电影,就像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一样。

        尼玛潘多:当时在西藏大学开座谈会的时候,有一个华东师范大学来援藏的老先生,曾说《紫青稞》就是西藏的《平凡的世界》,只不过《紫青稞》讲述的是姐妹的事情。《紫青稞》写西藏农村改革发展进程的故事,这部作品写了八年,在出版社压了两年,没有达到预期的影响,面世的时间有点晚了,不过西藏比较独特,社会发展进程与其他省市相比稍微慢一些。


        赵    丽:在《紫青稞》之前您就很爱好文学创作,写了很多小散文,发表在《西藏日报》的副刊上。然后一出手就是长篇,请问您在《紫青稞》之前有过小说创作吗?

        尼玛潘多:我其实2006年或2007年在《西藏文学》上发表了一篇《走出大山》,然后不断地扩充有了《紫青稞》。我迄今为止写得唯一一个城市题材的作品是《透进病房的阳光》,但也牵涉到农村。


        赵    丽:《紫青稞》是您第一部有意识去创作的长篇,当时萌发了什么样的思想?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篇作品呢?

        尼玛潘多:当时我们家有一个保姆,她经常讲家里的事,虽然不成系统,但我觉得他们的生活非常有意思,对我很有启发。我就预设写代表三种不同观念的女性。藏族传说里也有好多三姐妹的故事,好多这种叙事形式。我的小说《紫青稞》中的三姐妹:一个具有抗争思想,一个保守、传统,一个是正在成长的类型,她们代表农村女性的几种类型。


        赵    丽:有人评价您的《紫青稞》太现实、太老套,您是怎么看待的?

        尼玛潘多:好多人认为文学创作受外国的影响才叫先锋、现代,关注现实的作品就平实,关注精神的作品就高蹈,但精神不就是从现实中来的吗?我想尽可能物质化、细致化地呈现出西藏这样大的一个历史进程。


        赵    丽: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文学风格和创作手法应该是多样化的,否定了现实主义就等于否定了很多优秀的资源。精神都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文学都是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探索创新的。物质材料和精神建构两者是相互作用的,材料是精神的基础,物质基础都没有,何谈精神?其实当代西藏文坛写现实体裁更为重要,它是对上个世纪80年代魔幻现实主义的反拨,是真正深入脚下这方土地的写作。央珍老师曾高度评价《紫青稞》,认为《紫青稞》是西藏小说跨不过去的一部作品。母语作家扎西班典老师的《一个普通家庭的岁月》是如此,就当代藏族汉语作家来说,还没有哪个作家有像您这么细致的呈现。您的作品是了解西藏很必要的描写。我认为西藏农村与内地农村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风俗习惯可能不同,但心理都是相通的。

        尼玛潘多:有人对西藏不太了解,往往迷惑于宗教的神秘与风俗民情的差异,其实西藏的世俗生活里面有很多对物质的追求。


        赵    丽:您的小说《紫青稞》有现实原型吗?

        尼玛潘多:在这部作品里,普村是最偏僻的地方,森格村是逐渐向城市靠近的地方。集中在一起就是我笔下的一个小村庄,有很多地方是虚构的。


        赵    丽:您作品中的人物刻画很成功,就《紫青稞》而言,您是怎样看待作品中的几个女性人物形象的?

        尼玛潘多:《紫青稞》里的三个人物能代表农村女性的几种类型,表现文化的多元,她们各有各的性情。阿妈曲宗是像佛母一样善良的人,但也有可悲之处,她的善良是有限制条件的,但她也是很真实的。达吉勇敢追求爱情、追求新生活,很吸引人。桑吉打动人心,她象征很多逐渐走出来的农村女性,现在像桑吉这种类型的人越来越少,所以更值得珍惜。


        赵    丽:在西藏,改革开放后,现实生活中像达吉这种类型的人是不是越来越多?作品在达吉身上用力也很多,这是时代的必然趋势吗?

        尼玛潘多:对,其实我是有思考的,西藏城市化进程和其他省市一样,现在城市代表着繁荣、现代,很多人进入到了城市。现在西藏农村的女孩很少完全听从父母安排了。很多女孩都选择到城里去谋生发展,坚守在农村的女孩比较少了,但是走出去也是她们的权利。因此农村的生活方式怎么延续下去成为我们要思考的问题。和其他省市一样,现在农牧区基本上看不到年轻人了。走出去的、见过世面的都不回来了,大家的观念也该变了。


        赵    丽:您小说《紫青稞》中的三个女性都深入人心,如边吉,十几岁的姑娘,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她的性格还没有表现出来,她的向往和追求更多地出于本能的冲动,小说对这个人物的刻画很到位。同时我认为您是对男性和女性持有平等态度的作家,有的女作家把男性作为女性的对立面去写,但您会关注到男性善良美好的一面,看到他们身上放荡的一面,同时也表现他们身上积极向上的一面。没有刻意在对立中把女性拔高,我觉得这是很真实、平实的一种态度,我并不认同一些评论家所谓的苛责。您的《紫青稞》很成功,在文学史上很有意义和价值,是绕不过去的一部作品。

        尼玛潘多:可能我的作品不讨年轻人的喜欢,但我就是要把这样的西藏呈现出来。以后可能我也会尝试书写其他方面,但是并不会把现在的完全丢掉,新的不一定就是好的。我的作品中有我要表现的东西、我的设计和思想观点在里面。


        赵    丽:我认为您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有探索、变动,但继续农村题材的写作很好。您的作品有善良美好的记忆,有表达精神、心灵和人类共同的东西,是贴着地面而行、很接地气的。您那篇《协噶尔村的央宗》以口述的形式去写,结尾出人意料,很有意思。其实目前情况下您的作品不多,这和您的创作方式有关系吗?当然作品的数量不能衡量一个作家的成就。

        尼玛潘多:是的,创作《紫青稞》的时候,我在做记者,真的非常忙碌、很累。现在回想起来,很多素材都是从哪来的,那时候虽然没有动笔去写,但一直在思考。有时候兴之所至,写的时候当时经历的情景就自然浮现在眼前了。


        赵    丽:您是比较注重现实手法和故事性的。您觉得您和格央、白玛娜珍、央珍这些作家在表现女性方面有什么不同?

        玛潘多:最大的不同在于我所关注的是农村没有知识的女性,表现她们粗糙外表下细腻的感情,格央现在的创作涉及城市的女性、婚姻的题材比较多。我比较喜欢她以前的作品《一个老尼的自述》,写农牧区的女性,有深挚的情感。白玛娜珍老师的文章有强烈的情感、强烈的爱憎,写作比较大胆。央珍的作品虽然不多,但很有思想,她的作品写得隐忍克制,她对文字要求很高。像《己字的边缘》一出手就很好。


        赵    丽: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创作的?

        尼玛潘多:我从大学就开始写东西,在《西藏日报》发表,当时很高兴,那时候还偷偷写诗,很爱买《女友》杂志,投稿很多没中。


        赵    丽:《紫青稞》之后您在写作方面有新的思考吗?

        尼玛潘多:有一部长篇小说《八瓣莲花》已经完稿,写了近百年一个家族四代人的变迁,视野更宽阔一些。这部作品时间跨度比较大,《紫青稞》横截面比较广,这次写作我想超越自己,希望在时间上能有一个纵深感,想法上、写法上有些不同。


        赵    丽:有评论对您的《紫青稞》有不同的意见声音,之后您有没有有意识地去看外国作品?

        尼玛潘多:看了,我在写的时候会在对话或叙述中推进,会有一些改变,节奏会有快有慢,会用倒叙、插叙的手法讲故事,以及怎么把人物呈现出来更好。我一直在思考保持自己、坚守自己的创作,没有跟风,走现实主义的路子也很好,至少具有史料价值。普村的生活就写出在生活水平提高的过程中那些个体的被忽略的情感、疼痛的感受,写了贫穷时候怎样的人际关系、怎样的相处方式,那些历史涉及不到的东西。新闻是实时的,文学是普通人个体生活细致的补充,所以我一直坚守写小人物。


        赵    丽:小说是有很多种写法的,我觉得也不一定非要做太多改变,写好熟悉的东西,坚守自己的一方天地,比如您的普村、协噶尔村就很好。虽然写的是普村、协噶尔村,但人的心灵是相通的。

        尼玛潘多:褪去了民族特色这层外衣之后,大家都是寻常的普通人,情感都是共通的,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外在的服饰、语言可能是不同的,但是精神包括对生死——对死亡的恐惧和生的信心都是大致相同的。藏地是根据地,触达人性的角度可能不一样,但最后都是殊途同归,落脚点还是一样。大家有时候过于关注差异,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独特性,西藏的进程只是比其他省市稍微滞后些。


        赵    丽:您能把您的新长篇简单地剧透一下吗?在这部新的长篇小说中,您着重展示的是什么?

        尼玛潘多:大体上是一个知识女性的视角,主人公从县城走出到内地去上大学,父亲希望她留在拉萨,但最后她还是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其间有爱恨情仇的故事,情节写得比较复杂,和内地的知青题材有些相似之处但又不同,主要是对藏族人生活、思想转变的一种展现。这部小说着重展示的是时代的发展变迁,作品既有人的发展,又有历史的阵痛。


        赵    丽:书写农村更贴近大家的生活,其实您的作品中也有很多关于民族文化的呈现,但并没有着力去宣扬那种神秘,因为生活本身就很平凡,所以用很平实的手法去写,很受读者欢迎。

        尼玛潘多:以前有人说要西藏人发出一种声音才好,我觉得每个人眼中的西藏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有局限性,每个人都有他所认识的西藏,都有他的声音,每个作家都在写他所认知的西藏。


        赵    丽:就当下藏族作家的创作而言,您最欣赏哪位作家的作品?

        尼玛潘多:我比较欣赏阿来的作品,阿来的小说有诗意、很高雅,像游吟诗人讲历史。我最喜欢他的小说《河上柏影》,感觉他是在写自己。


        赵    丽:阿来老师比较内敛,他的作品既触及历史又触及现实。他不仅在技艺上不断探索,在思想上也拓进。很少有作家能像他那样,下那么大功夫去研究历史。

        尼玛潘多:阿来是个很勇敢的作家,他触及的东西是敏感的,这就是一个作家的伟大之处,阿来有思考的深度。他的小说《云中记》有诗意,有那种隐隐的不会消逝的痛,阿来的作品虽然历史过去了,但会给每个心灵留下隐隐的痛。读了阿来的《三只虫草》,充分调动五官来写,这样的写法很灵动。《蘑菇圈》通过“掌柜”这一人物形象,把整个时代写出来,比较能体现作家的功力和笔力,几句话就把一个逃难的人写得印象深刻、真实。而且他写出了人的丰富、复杂、立体性,人毕竟是一个复杂的个体,每个人心中可能都有向善的一面。


        赵    丽:阿来确实是一个大作家,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家。您了解的西藏文学界当下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尼玛潘多:目前情况下诗歌的写作是比较热闹的,写的人较多,发展态势较好,但诗歌的门槛有些低了,有时候断句就成诗,质量良莠不齐。相比诗歌而言,小说和散文的创作有些不温不火。


        赵    丽:国内作家您比较喜欢阿来,国外作家当中您有比较欣赏的吗?

        尼玛潘多:我比较喜欢写《逃离》的女作家门罗,她也是写日常生活。人生有时候就是逃离的过程,从舒适圈、从固定的生活里逃离。人们都有喜新厌旧的心理,有时候就会选择逃离。对女性来说,有时候社会对女性很不公平,女性就会有一种逃离的欲望。人在现实的处境中会有心灵的那种触动,有时看似很平静的生活也会有波澜壮阔。其实每个家庭都有那种暗流涌动、看不见的东西,每个人内心中都有这些东西,但是职业、家庭、地位、道德观会把人束缚住。我的那篇《透进病房的阳光》就写到女性想要逃离的话题。


        赵    丽:写作确实需要时间,需要构思,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需要独自的放空,需要一个人的行走,同时我觉得文学作品是需要一个场子的。记者确实很辛苦,总是断断续续地创作,所以《紫青稞》写了八年,真的很佩服你们工作这么繁忙还能写出这么优秀的作品。

        尼玛潘多:我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东西,比较想写,除了写东西没有什么特长。写作的过程可能会比较痛苦,但是写出作品来非常有成就感,特别幸福满足。现在回过头再看《紫青稞》,觉得有的地方写得很好,但是也有败笔。比如说有些事情没有展开来讲,想到了但是没有说透,还可以再深入一点儿。总体来说还是表现出了那个时代的缩影。在语言方面,可能张力有一些做得不太好。


        赵    丽:您对自己还是有比较高的要求的,您的作品把这个地方写得这么真实,人物塑造的很好,把人心灵化的一面都写出来了,整个小说很完整,没有断裂。我也很喜欢您的那篇《琼珠的心事》,那种少女的心事,让人心酸难过。您为女性发声,发出柔软的声音,您总是关注农村女性的问题,是不是因为您是记者,所以更具有人文关怀精神和责任感?

        尼玛潘多:对,我创作的作品会关注现实,比如《针尖上的日子》写调动工作,地方的歧视;写当下农村的《提亲》,农民不是以前的老农民了,有很多新的想法和改变。我的写作基本上都是与现实有关的,比较能打动我自己。


        赵    丽:您会不由自主地去关注农村,有自己内心的坚守,农村就是你的根据地,您更喜欢自己的哪部作品?

        尼玛潘多:我觉得人物处理上《紫青稞》好一些,纵深感《八瓣莲花》好一些。


        赵    丽:未来您有什么写作计划吗?

        尼玛潘多:暂时一两年不会写,也需要沉淀一下自己。《紫青稞》写出了横截面,《八瓣莲花》写出了纵深感,这部新长篇出版之后可能短时间不会再写长篇。


        赵    丽:好作品不怕晚!感谢您接受访谈,收获颇多,期待您有更好的作品问世。


原刊于《西藏当代文学研究》(第六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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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丽,女,文学博士,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从事现当代文学和藏族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在《创作与评论》《贵州民族研究》《阿来研究》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20多篇,主持一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两项省部级基金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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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玛潘多,女,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有长篇小说《紫青稞》《在高原》,短篇小说集《透进病房的阳光》,散文集《云中锦书》(合著)。曾获第六届西藏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民族文学年度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