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霭压着小镇,彩虹隐去身形,赞歌的内容有些空洞,但我还是坚持听完,然后回家。
        尽量让自己缄默,不随意唱赞歌,不随意说出,所谓高尚的职业和环绕在它四周光芒的词语。那么就让我在小小的空间里,一次次于梦中飞翔,到另一片草原上卸下虚伪,让洁白的雪花把我埋葬。

        华丽的辞藻已腐朽,谁能让我再次长出彩色的翅膀?
        突然想写下墓志铭,让它在草原上站立,于风雪中永生。
        尘世只能给我一抔黄土,但我渴望,我真诚的文字依然让你感动。
        不需要至死不渝,即使恩泽如汪洋,我只需一片小小的草原,让它停泊在风雪里,温暖失群的牛羊。

 
2

        人是容易疲惫的,一位长者如是告诫,可我辜负了他执着的明眸,辜负了月亮的清辉和太阳的光芒,以至于用动听的嗓子去歌唱浮华。
        青春时代很快过去,静的夜晚,我抱着昔日的纯真和美好,梦见草原风雪的寒冷,也梦见浅的海域里那条含着饵的鱼。

        不能让理想随之入土。寒风里开放的花朵,依然保存着永恒的清香。我乐意接受它们仁慈的馈赠。
        田野里码起金色麦垛,那是光阴的颜色。
        这个时候我就在草原,和风雪紧握,灰暗的心灵定有十万只金乌来照亮。

 
3

        高原的天气变化真快,枯叶翻转,然后退出充满暴力的角逐,只有秃的枝条凝望苍茫天宇。我路过这里,看见大地上行走的人们心口不一,虔敬的心怀落着灰尘。因为困苦和贫穷,灵魂被安置在众人仰慕的虚空。但我相信语言的真挚和纯净,它们一定会赐予你尊贵的冠冕。

        小镇没有贪念与私心,它朴素,大方。月光明亮,为什么总是看不见清澈流水里自己的形象?
        走过临河大桥,走过坚硬马路的时候禁不住回首,记忆之门一片空落。可那么多的风雪依然带着纯洁的翅膀,它们来自草原,唯有它们,才可以让我安稳如古老祖屋里的牌位。

 
4

        树叶黄了,亲人在遥远的草原割衰草,捻毛线,打酥油。蓝天悠远,白云闲舒,光荣的劳作安抚我不安的心灵。
        美好的感觉总是很快就消散,展现在面前的却是深秋大野,却是即将来临的寒冬,却是大雪即将覆盖的小镇。
        我们注定是劳动的人,丰收的果实才显得珍贵。
        我们并不羡慕高贵的锦冠和车马,世界才如此纯净。
        我们从未觊觎顶端的虚无之花,才能理解落叶的潇洒。
        霞光灿烂的时候,静静等待亲人的到来,季节的寒流也会悄悄隐退。

        树林栉风淋雨,它们让生命不朽,并在季节里完成皈依的诗篇。
        返回家园吧——
        你终将看见我随树木和阳光入眠,带着希望苏醒。
        你终将看见我伴随风雪轻轻降落,带着纯洁复生。
        你终将看见我携着露珠重返草原,带着清凉永驻。
        然后静静地来到你们中间,微尘般消散于草地深处,和风雪雨露融为一体,点亮贫穷和爱的灯盏。

 
5

        拥有阳光和笑声,还有秋天里万物吵闹的声音。它们集合在一起,让我感到活着的幸福。漫步在街头,也遇到凋零的叶片和马车,喜形于色,握手祝福。
        我愿把自己留在草原风雪的寒冷里,留在想象的美好中,让每片草地上开出洁白花朵。
        云一样游走,灯一样明亮,花一样清香。
        那定是草原风雪从天堂的窗口为我放下一盏明灯。

        冬天在该来的时候就来了。游走的心灵不会安歇,我还是离开了草地,在一个温暖的小镇安下家园。
        梦中相约的亲人,他们提着灯笼在草原的另一端行走。
        如果曙色带着阳光的手指来敲我房门,那么它们就象征自由和温暖。
        请让我在指尖涂满朱红,让它们潜入心怀,开出红色花苞。那时候我带你去草原,爱和恨,前生和今世,生命的亮光一定会在风雪里闪动。
6

        离开草原,小镇上我是孤独的,但我听见大风吹动下的经幡在歌唱,羚羊和马匹自由徜徉在广阔的天地里,新生的鸟雀在湖泊边筑建暖巢。
        于是,我梦见辽阔的草原,也梦见风雪下的牛羊。
        一颗心就这样飞出胸腔,和思念紧握,和温暖紧握。

        此时,雪已经落满了小镇,小镇荒凉。草原风雪里的日子多么快乐,那时候我奔跑着追赶你的足迹,直到落日的余晖在节节退缩。
        什么才是最值得怀念的?
        我在小镇上抒情,这些都与你无关。
        生命里珍藏着的爱在遥远的时候才会靠近心灵。这么多年隐忍着,只是等待另一场雪将我化为暖暖的春水。

 
7

        矢车菊的叶子完全枯黄了,它被光阴带进大地。
        冶木河欢快地歌唱,它要去海洋实现远大梦想。
        我一个人在小镇上,从来不惊惶,也不被突来的风雨侵扰而改变行走速度。
        我听见高空里的燕雀发出欢快地鸣叫,我看见麦田里的镰刀沾满狂妄的火焰。
        世界多么温暖——

        草原无垠。
        在小镇上,空旷让我想起做一棵小草的意义。
        我常常想让自己变成一片草原。或者,仅仅在阳光未照之前带给早晨清洁和冰凉。
        那寒冷的、干净的雪同样有着太阳的温暖。
        晨曦来临之前的暗黑里,我提着灯笼行走,刺骨的定然是风,明亮的定然是雪,我愿意和它们一起迎接萧索的冬天。

 
原刊于《星星•散文诗》2019年7月
 
        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三部。曾获得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首届《红豆》年度文学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作品见《大家》《北京文学》《山花》《散文》《青年文学》《飞天》《莽原》《长江文艺》《芒种》《飞天》《红豆》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