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  铜

——兼答诗人扎西才让


静坐。听雨。后半夜的时间

正好适合给自己斟满一碗淡酒

如此就能,继续目睹

紫铜般的日子被拉得漫长

如此就能,留住村庄

拖泥带水的血脉

风,也就开始慢慢静了下去

静得就像老祖母留下的尘埃

三十年后,才在骨头缝里

逐渐堆成紫铜的印记

甘南的雪依旧下着,在五月

这样的清冷,足以洞穿幽暗

此灯依旧明亮如初

花开花谢,月盈月亏

万物,皆在一滴露珠里

努力发出拔节的声音


风,又开始浓烈了起来……



原刊于《诗刊》2019年9月号(下半月刊)

入选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2019年6月12日)



漫长的冬季适合回到过去

                     

没有一个人,能够带来

落雪的确切消息

北国的冬天,就显得

特别的漫长

 

入梦而来的朋友,尚能

带我们回到明媚的过去

永恒不变的容颜里

又能如何,守望

那些早已远逝的亲人?

 

这些年,归乡的路

真的是越来越宽敞了

我却不能,从远方

打马归来

 

年关将近,华灯初上

在这个温润的人世

还有几个人

能陪着我们

慢慢老去?


原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6期



故乡

 

那只鹰,还在苍穹里盘旋

那些牛羊仍旧啃食着枯黄的冬日

巨大的寂寥,足以让天空愈发湛蓝

大地如此静穆,清澈的雪光里

依旧,有我们所不知道的

深藏在岁月幽暗之处

 

年关将近,四面八方的人

又回到了故乡,曾经空空的院落

再次充盈着团聚的喜悦——

在熟悉的屋檐下,更多的时候

我们相对无言,默默擦拭着

那些略显疲惫的仪轨


原刊于《飞天》2019年第7期



大雪天,一只乌鸦站在空中

 

一万头牲畜葬于暴风雪中

一群沉默的人,背着干草

走进积雪最厚的原野

试图挽留,这个春天

尚在人世的那些生灵

 

千万个影子同时背离故乡

垒起来的颂词,是这个季节

需要留给泥土的最后话语

——吉祥的日子里

独坐高处的黑衣歌者

是一个屡遭唾弃的音符

 

不知道拯救者,什么时候

又把悲悯挂上庄严的面庞

也没有看到,那只孤独的乌鸦

究竟为什么离开了苍茫长空

 

墨色的线条,再次

把天空一分为二


原刊于《飞天》2019年第7期



新年

 

在一场雪后,带你去看

那些温暖的远洋生物——

“它们有的像绽放的花朵,

有的像飘摇的树木,

有的像茂密的灌木丛,

有的像一只只摆动的小手……

五彩斑斓、形状不一的鱼,

在珊瑚丛中穿来穿去。”

我的孩子,你写下的句子如此优美

所有的日子,就柔软起来了

而我躲在,宏大的词语背后

赞美着这个时代,舞台上的灯

就绚丽了起来。心怀悲悯的人

正在送出祝福。古稀之年的长者

就坐在隔壁,他们的日子单调而平静

跨年之夜,跨过一颗颗闪亮的雪粒

依旧不能,走得太远

曾经历涉的创痛与坎坷

就在这个午后,一如既往地

被温润,轻轻包围


原刊于《西藏文学》2019年第6期



年关

 

蛛网早已结满

房梁,屋角和空着的仓廪

无法目及的边边落落

正好适合,安放熟悉的生活

那匹马还在寂静的雪原上行走

透明的人,早已洞悉

石头深处的美丽了

一束跌落屋内的光,还在

飞舞的尘埃里寻找自在

远行者,只能为你

送上赞叹与祝福——

这些尚未走远的美好

就在一行热泪里

被洗涤明净


原刊于《西藏文学》2019年第6期



雪打灯


一万头牲畜暴毙于风雪

用生命站成最后的雕塑

四方的草料,涌入江河源头

那是初春最暖的问候

来自玉树的女子,奔向南国

一袭红衫,在她的诗篇里灿烂

——在凡俗人世,这一切

都各安其所,静谧如昔



一尊大佛缓缓展开在甘南大地

一位尊敬的长者,回到我们的卓尼

一场法舞,祈颂着众生的安康

一场雪终于在栖身的城市落了下来

一百零八盏面灯,就会照亮

一轮圆月里,母亲慈祥的面容


打灯的雪,就这么轻盈地扑上窗台

您说,这是所有

祥瑞的肇始


原刊于《青海湖》2019年4月



马家窑,一尊陶罐的往事


听到洮水解冻,浪花喜悦

就可以走出地穴,收紧渔网了

讨论丰衣足食,为时尚早

抟泥成器,就能盛满春夏秋冬

血脉涌动的夜晚,以水为邻

人世间的第一盏灯

就被母亲点亮


绘上乌啼,绘上蛙鸣,再绘上狗吠

漫长的日子,就多出来了温暖的色彩

一条绳,开始打上成串的结

一些井口,就留下了瓦罐磕破的记忆

狩猎的男子,会是后来的王吗?

汲水的女孩儿,细心磨利一根骨刺

跃动在林间的那支谣曲

开始变得,羞羞答答


窖藏的谷粒散发出醉人的酒香

一匹马撞进家园,是很久以后的事儿了

第一个离乡的人,顺流而下

就发现了另一条大河


原刊于《读者欣赏•甘肃民航》2019年11月



一只羚轻盈地跃过梦境

               

一百年前的那只羚

高贵,警觉,绝尘而去

一百年后的角,悬于壁上

无法听闻,从远处

打马归来的安慰

 

离乡三十余载,已无意逗留

再也不会有羚群出没的高原小城

在甘南,诗人阿信说——

“从天边滚过的马……一匹也看不见了”

 

每次出远门的时候,总会

轻抚这根陈旧的皮鞭

渴望有一只羚,或一匹马

和你一起,跃过梦境

 

这些年,我总是对万物奢求太多

这些年,我尚能对众生心存悲悯


原刊于《草地》2019年第4期



鹿鸣


倒春之寒存续于北方

梅花,就只能在鹿身上绽放

那些曾经温热的血肉

历涉岁月,凝坚如角

足以刺穿隐秘的往事


雨水已过,惊蛰将至

苍茫的原野依旧了无生机

曾经向往过的漫游大地

阻隔于太多的无奈和焦虑

阴霾的晨间,我的孩子

只能从你清脆的朗读声里

再次听闻

呦呦鹿鸣


原刊于《民主协商报》2019年第25期


刚杰·索木东2019年.jpg

        刚杰·索木东,藏族,又名来鑫华,甘南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