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斯沟的寂静里


石头们收起锋芒,斜卡河的水流声便柔软了下来。

风爬到枝头只是呼了一口气,鸟鸣就薄成了一团轻雾。

丛生的草与饥饿的牛密语,毫无保留地坦露一季的深情。

松萝飘摇,在干枯的树枝上替早夭的叶子活着。

花瓣迸裂,成全花蕊与一束光的缘分。

像一滴水落入汪洋的寂然,所有的声音落入三斯沟都长成寂静。

纯粹而广阔无边的寂静啊,被三斯沟用来喂养它的儿女们。

被寂静养大的野鸢尾、金盏花、青冈和云杉啊,都长着盛满寂静的绿眼睛。

在三斯沟,我们停止歌颂天空、大地和雪峰。

寂静在微小的事物里闪闪发光。


原刊于《星星·散文诗 》2019年9月(下半月)

 


半神人消失在纳布厂


神消失以后,便只剩下了人。

他们种洋芋种青稞、养牦牛养马、晒太阳晒星星。

他们高兴时大声唱歌,忧伤时大口喝酒。

他们在没有月光的夜里脱下人的躯壳,虔诚地怀念,神的先祖。


注:当地传说纳布厂为半神人格萨尔王消失的地方。


原刊于《星星·散文诗 》2019年9月(下半月)



油渣子们爬过山坡


树一样的花,花一样的树。

低矮的,小叶子小花的,一簇簇一丛丛自顾生长的。

人们说,它的名字叫油渣子。

人们说,它体内藏着一团火,一触即燃。

人们说,它们总是从山脚出发,一路吵闹着翻过山梁去。

不讳莫如深,不闪烁其词,油渣子从不吝将内心的激情和盘托出。

有花就开吧,无需深藏,也不必掩饰。

轰轰烈烈地开,义无反顾地开,开到山崩地裂、海枯石烂,开到地老天荒。

注定要燃烧的一生就用尽全力去燃烧吧。

油渣子们爬过一片又一片山坡,沿途洒下熊熊的紫色火焰。


原刊于《星星·散文诗 》2019年9月(下半月)



古藏寨遗址的石头不说话


除了炊烟是否还有狼烟?

除了篝火是否还有烽火?

石头沉默。

无人知晓,一个寨子神秘消失的缘由。

草与树慌乱急切地生长,试图掩盖曾经烟火燃起的蛛丝马迹。

石头们冷眼旁观一场争斗,以断壁与残垣的姿势。

它们不发一言。

它们比树活得久,比草活得更久。


原刊于《星星·散文诗 》2019年9月(下半月)



一场雨身负隐秘的使命


只有灵魂干净,才能更靠近佛。

雨来时,我们正前往一座千年的古刹。

途中有溪,溪上有桥,桥下有石子在水底静默。

为善的白石子呀为恶的黑石子。

需要闭眼净心,把一生的黑白数清,然后才有菩萨于雨中显现。

雨落在头顶,雨落在左边,雨落在右边,雨落在身前,雨落在身后。

无处不在的菩萨啊,一眼便把一个人的前生与来世看穿。

无人能隐瞒丝毫。


原刊于《星星·散文诗 》2019年9月(下半月)



别了,再种不出冬天的人们


再种不出冬天了

那些苍白而贫瘠的躯体


风吹来又吹去

总有一些露珠在有意或无意中坠落


被雨水砸进泥里的落叶

原本就背负着沉重的身世


别了,再种不出冬天的人们

再也没有寒风吹疼他们的骨头、眼睛和掌心


(到最后,锥心或刺骨是否也会成为一种求而不得的奢望呢?你说,这真让人悲伤啊。)


当你说起悲伤

悲伤就从秋天的各个缝隙喷涌而出

淹没,这无常的尘世


原刊于《翠苑》2019年第六期



和一个深秋定下契约


草丛里的蟋蟀,终将

在一场雨后无奈地止住它恐慌的吟唱


一枚饱满的红果子

在风起时从枝头从容滑落


都是要说再见的

总有一个季节在等着,谁都逃不掉

那从风火水土而来的终将化为风火水土而去


(如果,可以选择,那最好是在一个深秋吧,你说。)


在一个早已定下契约的季节

告别体内与身外的万里江山和烽火狼烟

告别所有与这一世的针锋相对或曲意迎合


要像一株自然生长的狗尾草啊

春天萌芽,秋天枯萎


原刊于《翠苑》2019年第六期



告别,一定要彻底


除了秋风,要告别的还有秋雨秋叶秋菊

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

骨缝里积累多年的秋霜,和早已激不起涟漪的秋水


连同挂在枝头的柿子,树下干瘪的桑果

要像这些预言一般的红与黑

反射出的光中都要带着决绝的表情


所有的告别都一定要彻底,不能拖着泥带着水

就像所有的爱恨,也一定要做到纯粹


(你说,如此便能不悲不喜不怒不怨,可是谁能做到如此彻底?)


雨里总有瞬间融化的雪

雪里总有些来不及凝结的雨

幻境深处总会掩藏着实相

现实的杯中总有如蛇的幻影


风雨会交加、悲喜会交织

爱恨终将纠缠生生世世

谁,都无法逃避


原刊于《翠苑》2019年第六期



你说,秋天说


你说,秋天说

我给你的只是风,我给你的只是雨

我给你的只是光、果子和麦穗


秋风萧瑟、秋雨寂寥、秋收之喜悦

都是你的心给你的


我给你的,只是一个名字叫做秋天的季节

如果愿意,你也可以叫它水天、月天、狗天、南瓜天


你看你看

我若是秋天,我一定这样说

你看你看

我们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一厢情愿哦


原刊于《翠苑》2019年第六期



种一些向日葵和鸢尾


依然要说起风雨,这命运的奴仆

凉凉地穿透身体上被时光蛀出的虫眼


那是你所熟悉的虫眼

闭着眼你都知道它们的模样

清楚哪一只在哪个时刻吞噬了你的骨肉


你说,你时常用手指轻抚它们

一遍又一遍,直到

它们狰狞的面孔渐渐浮出一双麋鹿的眼睛


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的虫眼啊

你说你想要在那些虫眼里,种下

一些向日葵和紫色鸢尾

在无法种出冬天之前


原刊于《翠苑》2019年第六期


洛迦白玛.jpg

        洛迦•白玛,女,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诗选刊》《星星》《中国诗歌》等刊物。诗集《雪覆盖的梦园》获第七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