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22年:源自草山的生与杀


道光二年(1822)春,正月。黄河南岸贵德和循化两地的牧民,趁黄河冰封,赶着数以万计的牛羊,越过冰河向北迁移。

——题记

 

一场大雪,使黄河之南的草场上的牲畜和牧民,陷入到突来的雪灾之中!

只能越河北上:那边的雪,只下了薄薄的一层。

这显然突破了清政府所划定的游牧范围。

 

二月,陕甘总督逼令牧民重返黄河之南。

三月,士兵屠杀了不听命令的藏人,牛羊牲畜,也被劫去两万余头。

其后三十年,这样的与生存息息相关的大事,又发生了多起。

 

一边,是在死亡线上的苦苦挣扎,一边,是为了边陲稳定而暴虐的杀伐。

民与官之间的反抗之火和压迫之刃,在交错中闪烁。

而源自草山的生与杀,仅仅是个开始,仅仅是无法消融的阴山残雪。


那幽暗坚冰下深埋的怨恨,又引发了更多的血案:村庄被烧,寺院被毁,

首领被杀……一次又一次的清剿,难道仅仅是为了震慑,

不,这个朝廷,此时,有的只是虚弱的内心!


原刊于《贡嘎山》2020年第6期



公元1914年:白狼



民国三年(1914),白朗率军西走,剑指陕甘,抵达了岷县。

——题记


说是“白狼”,实际上是讨伐袁世凯的义军,

说是讨伐,实际上是为了守住辛亥革命的果实

——土地国有,平均地权。


对手在野狐桥设伏,义军只好扯绳渡河,

因绳断而死亡者有三四百人。

更有“白狼来了,杀人灭教”的谣言……


使得起义者在甘南的突围,是场血与火的磨难。

 

卓尼梁,敏家咀,青崖,西凤山……

地名暴露的是误解与惊恐,

以至于有人自焚,有人截杀,有人逃离……


白朗在洮州,见识了被蒙蔽、被利用的民间的力量!


原刊于《西南作家》2020年第3期



公元1935年:一位牧民想参加红军


民国二十四年(1935),一位迭部达拉沟的牧民,在听闻了红军的故事后,想参加红军。

——题记


身穿皮袄的男子站在高山之巅,他的臂膀粗壮,他的长靴坚挺,

他浑身散发的,是看得见的对未来的执着。


通往山顶的小路崎岖却明朗,仿佛暗喻着他曲折但美好的人生,

——只要有强大的自信,就不会迷茫。


然而,除了皮袄和长靴,他几乎身无一物。

除了自信与执着,他几乎身无长物。


原刊于《西南作家》2020年第3期



庄园内的一株紫斑牡丹


这一株紫斑牡丹,诗人看出了她的象征主义:

新生,绽放,又凋零。为了表现这主题,

她拼尽精血,也想成为院落中惊心动魄的一幕。


在幽暗的枝叶上,她选择了九朵——九朵白晃晃的

热烈的抗争之物。只花瓣根部的椭圆形

紫色斑纹,是温暖的,暗带着女人成熟的气息。


而她在怒放之际,因用力过猛而隐现的

枯萎的样子,预兆了必将到来的死亡。即使

花朵和柄骨正在此时实现着韵律感的构图。


是的,她漫长的一生是充满传奇的,对于生命的艺术,

她执著,坚定,沉稳。她在完成自己的使命:

一朵又一朵,都以子宫的形状,表达对女性的礼赞。


原刊于《散文诗》(青年版)2020年第1期



黑羊羔


黎明,似乎只属于此时的黑羊羔,

它依偎着母亲,身后,是五月深远的

草地,和油彩般绚丽的天空。


或许,在广袤宁静的牧场上,

世界原本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美丽:

只一个场景,就让人心生慈悲。


也许你我都在探究着世界的永恒,

将各自的心灵,想象成柔弱可怜

又倔强的小羊羔,浑身都是黑。


也许你我都渴望着:穷其一生,

也要找到可以依靠的人。天地很大

也很美,但显然不能独自面对。


原刊于《广州文艺》2020年第2期



少女达娲央宗


桑多河上游的一处渡口,一艘

简易的铁船,泊在水色碧青的站台。

正是春末,河边杨柳绿意妖娆。


靠近渡口的那对,偎靠在一棵柳树下

呢喃私语。女孩低眉顺目,扭捏害羞的样子。

男子左腿弯曲,快要跪倒在地。


他们旁边的一对,男孩俯身拉起

坐在青石上的女孩,女孩一时站不起来,

男孩涨红了脸,露出恼怒的神色。


第三对,已离开渡口,女的扭头回看,

男的,一手插进裤兜,一手搂着女伴的修长腰肢,

他的瘦高背影,透着强大的意志。


刚刚从河对岸过来的我,不知道

哪个少女,才是我将要打听的达娲央宗,


现在,孤船上,只我和船夫两人。



原刊于《诗刊》(上半月刊)2020年1月



陪衬者


夜深了,达娲央宗的父亲与舅舅

还在商讨少女的婚事。勤快的舅母

又给他们添满了茶水,温热的

奶茶,浮起了关乎少女命运的茶梗。


头顶的节能灯,发出惨白的光,

解决少女终身大事的两个成熟男人

断断续续地表达着各自的想法,

少女的爱情,不在他们的关怀之内。


在男人们左右的世界里,女人们

只能无奈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真的只能等在一旁,任凭孱弱的爱

服从于那固执又强势的婚姻?


原刊于《诗刊》(上半月刊)2020年1月



当智的母亲


当智的母亲瘦小又孱弱

身着米色单衣躺在一张宽大的板炕上


她的皱纹细密,皮肤干枯

她手背上青筋暴起,色斑也如褐色的臭虫


她裸露着的骨节突出,眼神呆滞

哦——,她的衰老, 大家有目共睹


她似乎在等待着悄悄逼近的死亡

她的灵魂,早就经受了岁月的荡涤


一年多来,我们多次看望过她

这一次,大家都沉默着, 像静守着一轮落日


原刊于《飞天》2020年10月



驯马人


不远处,二月的裸露的青稞地

真是训练儿马的好地方


你就是圆点,缰绳就是半径

枣色儿马在缰绳马头

环绕着你不停息地奔跑

只你和它,就构成了一个世界

这世界听命于征战、服从和信任


记不起有多少次,我目睹了

你和它之间的磨合:从敌对

到僵持,到亲昵, 到桑多河水

漫上沙滩,青稞也种到地里


当你们从河边饮水回来

我也刚刚把心中的魔鬼,在小说里

打造成了一个天使


原刊于《飞天》2020年10月



黏 土


青年教师旦正加与牧女才让草,终于要结婚了。

那大耳朵的司仪要求他俩:

当着众多婚宴上的来宾,一对新人,要交换各自的戒指。


——这显然不是藏族人的礼仪!


但又有什么让人担心的呢?

既然女孩像饱满的果实一般诱人,男孩,伟岸的身躯如高耸的柏树。

他们的双手,就该在交出真爱后,柔情而有力地绞合在一起。


看看吧,婚宴上的酒瓶,就是子宫的象征。

源源不断的奶茶,则是生活中的流水。

而大盘大盘的水果,定然暗示着无尽的繁殖。


先人说,婚姻总是带来孩子。

那西装革履的大耳司仪也明白:土与水的结合,会带来黏土,

黏土,又会使男女创造出奇迹。


原刊于《散文诗世界》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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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扎西才让,藏族作家,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诗收获》等转载并入选多部年度作品选本。作品获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海子诗歌奖、三毛散文奖、梁斌小说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著有诗集《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桑多镇》,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2017年,被甘肃省委组织部、宣传部、省文联授予“第四届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荣誉称号,先后两次入选甘肃诗歌八骏,2019年又进入“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以基层作协会员代表身份参加了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