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山中看花,很少练剑。既无搏世击事之心,对风对月时便常起慈悲之意。散淡状态中便也偶读女人之书,如西蒙·波娃的《第二性》、玛丽·伊格尔顿的《女权主义文学理论》,虽不成体系,且无大进,但在这样一种状态中来到静宁这座安卧于甘肃东部的明丽小城时,很轻易地,就被静宁女人的暖意和自强深深感染。史载静宁是古丝绸之路东段中线上的重镇,素有“陇口要冲”之称,历史源远流长,汉代置成纪、阿阳县。在这样岁月风霜的打磨中,这片土地送走了艰辛过往,迎来了今日荣光。千载而下,很多功勋卓著的男人被载入了史策,但静宁女人呢?她们可曾安好?
        古城是静宁东部的一个乡镇,富庶祥和,文明自守,两省三县(静宁、庄浪、隆德)交汇之地,村里的人确实也因此而有了某种见过世面的气定神闲。
        我来时微雨沥沥,院中月季正好,绣球亦玲珑,迎出院门的老人竟也有了相映而丽的岁月之美,“落花人独立”,我突然对她的爱情故事充满好奇。问及她年轻时的往事,她的笑容却羞涩甜蜜起来,老人的丈夫赶紧起身推说要去倒水,又转回身腼腆地笑着说:“你听你老姨说说。”从七十岁老人略带沙哑的声音里我竟然真的听出了他对妻子的爱情,我心下一暖。“老姨”说着五十年前初见丈夫时的英俊与实诚,也说着婆婆旧社会时缀满补丁的窘迫衣裳,两个年轻人打拼半世,如今鬓霜发雪眼朦胧,却也终于迎来了花开满院、儿孙成材。老人一边念叨着党的好政策,一边指着自己佩戴的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寄来的一副金耳环和一条银手镯。我看着与母亲同龄的她,突然心生怜爱,也许,拥有美丽的首饰曾是这个淳朴的静宁女人半个世纪前万般不舍地离开娘家油漆剥落的大门时的一个粉红色的愿望,今天,终于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自家窗明几净的大堂屋中得到了实现。老人的表情自信也淡定,眉宇间有风霜流过的痕迹,却更多对眼前生活的珍惜与满足。与古城镇“干净卫生家庭”奖获得者相遇,是在清香渐起的果园里,年轻的她正在给青涩的小果实套纸袋,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眉山眼水间都充满了自足的笑意,缀满绿色苹果宝宝的果园因为女主人的窈窕身影而显得更加生机盎然。眼前的景如一副调色自然的油画,画中的女人心意单纯地在等待八月那油青丰腴的收获,那时,果实已经红透,女人也将在静阔的大地上继续火红生长,一年一年,岁月更迭中不变初心,果园因此而再绿又红,恰如一代代静宁女性在茫阔的古成纪大地上生儿育女、含饴弄孙,有一天,个体的红颜终将褪去,零落于风中;群体的幸福却代代相沿,流淌在葫芦河畔。
        微雨中独立独行,远望古城镇北面的山,山上长满了珍珠林。老人们传说,这珍珠确有其物,本是隐居于此间的仙女解救民间大旱的宝贝,但却被恶龙觊觎,仙女在护宝争斗中拼尽全力,最后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化做了山脉,将手中洁白的珍珠化做了满山树木,女人最终以母性的伟大力量战胜了邪恶,保护了家乡的父老乡亲。圣母的心为了人间的爱从不曾畏惧牺牲。是啊,在某种意义上,女性是为爱而生的,单纯执着,善良慈悲。因此,我一直很相信生态女性主义理论的观点:女人和充满生命力的大自然在某种意义上有着共性,充满了坚韧的生命力量,且循着爱的本能只管生长和付出,并不计较物质利益。这样的无功利品质对世俗生活的生态平衡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试想,如果世间万事都只由着所谓的理智原则支配、都只在对功名利禄的疯狂追逐中单一运行,这世界是否还能够守衡如常?是否还会有爱与美丽?在古城镇生态修复示范点上,种满了山毛桃、月季、百日菊、香花槐等植物,阵雨后更显得绿意缤纷、满山含情。或许,静宁女人就像这些植物,爱着人,也期待爱,柔中带刚、风情万种,风雨来了不怕,阳光来了就开。这种与大地母亲相连的生命之爱,似乎也深深融化在了小城静宁的诸多美食之中:烧鸡、大饼、撕剥胡、膳碗子、“风搅雪”(炒菜、馒头、长面混合吃法),巧手的静宁女人将过人的生活智慧融入了美食,比如静宁烧鸡的源起,传说就是静宁的“大嫂”将黄酒和放置许久的鸡汤一起倒入锅中,才成就了今天的名小吃静宁烧鸡。乐观的静宁女人将淳朴的生活祝福融入了美食,表达了对丰衣足食、家和事兴的最真切希望:“年三十打搅团,一年够搅缠”。“挂红灯笼贴对联,秦琼敬德守门前,长面吊金钱,老少喜心间”。“三月三,擀长面,细水长流巧打算,年年不愁吃和穿”。山水流转,美食始终是对平凡生活的最高致敬,是女人热爱生活的一枚枚勋章。
        多年来行走田野时,我常常会为生活在甘肃苍茫大地上的山村女人感喟,为命运的飓风对山村女人的无情吹彻感到痛伤。多少次,忍不住为田间地头和远山野地的勤于稼穑的甘肃女人流泪:粗砺的手,任劳任怨的单纯心。那些山旮旯里的红头巾,赋予了大地苍翠的生命,自己却日渐调零。今天,来到静宁时,这种多年的牵心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释怀,为如花的女人在晴朗天空下的努力绽放而释怀。冰心说得好:“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冰心《关于女人·后记》)我还是愿意相信,因为女人,这世间将善多于恶、暖多于冷。

        白姆措,女,藏族,又名白晓霞,甘肃天祝人。文学博士,兰州城市学院副教授,甘肃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民俗学。出版有散文集《白姆措的眼睛》,曾获 “东丽杯”孙犁散文奖(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