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

        实际上并不能称其为庄园的。没有一致的姓氏,也不能称其为“马庄”或“牛庄”。后来发觉,称其为庄园,就是有意扩大它的规模,让虚伪把心怀塞得满满的,才有面子。
        所谓庄园,也就几排幽暗深黑的土房,农田或在附近,或在山梁。四周全是老杨树,谈不上园林,但却有不同景致,夏日枝叶繁茂,秋日金黄一片,春冬萧索,整个庄子愈发破败不堪了。但它依然是我的庄园,不能替代。
        庄园四周风很紧,各种声音也齐全。庄园拥有自然之声,庄园是幸福的。庄园里住的全是农民,因而庄园没有灯火通明的骄傲,没有灯红酒绿的喧嚣,也没有官吏贵族私庄之气派,更没有皇室宫庄之辉煌。天一黑,庄园早早就休息了。大人们在被窝里,说完悄悄话,之后便和庄园一样,沉入深邃夜色之中。没有人知道,我们和着自然之声在庄园四周狂奔乱叫,到底为了什么。
        庄园四周天很蓝,不带杂质,云如棉花,也没有污点,月亮更是清静如水,倾泻而下。庄园在白杨林的掩饰下,仿佛闺中秀女,美的不可方物,有人误入庄园,也会因自惭而返回原路。可这样的美好无法永驻,不经意间,我就离开了它,好像有一只巨大的强硬之手,把我从庄园里拉了出来,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月亮闪动着清辉,我们便在庄园四处逡巡。半夜不知归路,就在别人家门外的驴槽里过上一夜。庄园的土墙将一道道阴影立在月光下,风嗖嗖地从它们身上剥下一粒一粒土尘,而后又把一粒一粒土尘轻轻撒到我们身上,直到晨曦初露,我们才从酣睡中惊醒过来。那样美好的日子似乎已过去好多年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也已经成了胡子花白的爷爷。他倚在一棵老杨树旁,迷离着双眼,也在不停怨恨那只巨大强硬的手,带走了他的年华,损伤了他的筋骨。
        庄园的黄昏也是迷人的,没有残阳如血的悲壮,也没有夕阳西下的凄然,有的只是老人们的捻须嘻笑和怂恿之声,有的只是我们左右穿梭的矫健身形。我们各自成队,手执条形木板,双手轮圆,让两头尖的木蚂蚱如子弹一样飞向对方。这样美好的时光已经不存在了,我漫步在庄园四周,黄昏如期而至,而庄园却悄无声息,留给我的只是遗憾和怅然。
        庄园的夜晚如今变得空洞了。庄园失去了我们,庄园就失去了活力。庄园不再是破败不堪的由土房子构成的庄园,庄园变成了红墙青瓦的庄园。庄园留给我们的只有回忆。我沿庄园走了一圈,没有一丝声响,老杨树上的老鸹窝不在了,猫头鹰不见了影子,山梁上的野狐也远离而去。
        庄园成了辞典里的庄园。那些年供我们过夜的驴槽也腐朽成木屑,随风飘散在光阴里。剩下的只有立在时光里的那一排排土墙,然而它们也没有任何声音。

 
大场

        大场被庄园包围着,大场是幸福的。
        大场就是一块空地,是庄子里公用的一块空地,秋季有人在那里打碾粮食,冬季有人在那儿堆雪。天气转暖,大场的春季会变成一片泥泞。夏季荒芜,但却有许多老人在那儿拉家常。大场聚拢着庄园的人心,因此有了不随季节和阳光而变换的温暖。
        有一年,大场里来了个耍猴人,那锣敲得四邻八乡的人心都打战。大人小孩,男男女女,把大场围成里外好几层圆圈。
        太阳落山之前,耍猴人开始收钱,没钱的人就给几斤青稞。耍猴人收足了钱,同时将收来的青稞放到一辆小车上,推走了。猴子蹴在青稞上,临走前给庄园里的人们敬了个礼。耍猴人带走了猴子,同时也带走了庄园里人们的心。几日过后,巷道里依旧纷杂热闹,庄园变得骚动不安。不是可惜钱,也不是可惜几斤青稞,实际上耍猴人让庄园里的人们看到了另外的一条路。
        月亮迟迟地,但还是上来了。大场里的月亮比庄园任何地方都亮。可惜,就在某个月圆之夜,我的朋友们离开了庄园,他们要学那个耍猴人,说有了钱,庄园就会更加体面起来。几十年之后,新疆,格尔木,呼和浩特,甚至在上海广东等地,都有我的好朋友。
        父亲给我说,祖上出过先生,能识文断字,会写祭文。父亲阻止了我,我也死去了体验耍猴人流浪江湖的雄心,在大场里装模作样背诵村校先生教的功课。月亮上来了,我便爬上老杨树,学习猫头鹰的叫声,也模仿夜莺的歌喉。只是可惜了那些月光的清辉,辜负了先生的教导。
        几年之后,我同样去了很远的地方,一天来回跑两趟,不是学耍猴人耍猴,而是读中学。夜里,等家人入睡,我偷偷去过大场。月亮依然很圆很亮,然而却没有了往日的欢愉。我恨耍猴人,也恨远在天边的那些同伴。大场没有变,它依然敞开胸怀,接纳荒芜和冬雪。但庄园里的人心散了,没有人来往于大场,它敞开的胸怀显得空荡极了。
        有一年秋天来得早,门前的山坡也失去了往昔的耐心,提前交出了它精心涂抹的各色画板。父亲去牧场看望他的朋友。母亲在家忙着储冬粮。哥哥坐着火车,去遥远的奎屯摘棉花。我离开了庄园,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圆自己的先生梦了。只有大场在庄园的包围下,守候着它寂寞的时光。
        十年之后,我彻底离开了庄园,离开了大场,我在异地他乡,我的梦依然和庄园与大场纠缠不清。
        有一天,我终于回来了。当我漫步在庄园,出没于大场周围时,发现孩子们都成了老头,木讷迟钝。大场变成了广场,孤独地晾在风雨之中。只有蓝天如故,然而蓝天也显得十分寂寞。几十年前的那些美好,已成为遥远的记忆。但是我想,总有那么一天,大家会围坐在大场里,点一堆火,等候月亮的出现,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呀。但我不知道,那一刻我们是否会潸然泪下。

菜地

        母亲有一方菜地,那方菜地就是她的自留地。那片地不足五十平方米,就在屋后。那方地不种粮食,也不种药材。那方地只种白菜萝卜,只种芫荽芹菜。辣椒茄子等都不在范围之内。农业集体经济组织已经成了过去,母亲依然称那方地为自留地,而且只属于她,多少年来无人能以更改。是她的一亩三分地,自然由她支配。大片田地都荒芜着,大家在田地上打小算盘的心思也淡了许多,但她不一样,那一亩三分地在她看来却非常重要,因此她不容我们随意翻动。
        母亲华发早生,体力也不支,可一过清明,她就来到屋后那方地里。冬日从屋顶扫下来的雪全堆积在那儿,母亲会不辞劳苦,用铁锨将它们一一分散到整片地里,之后又将炕洞里的草木灰扬在上面。过程不复杂,但费时又累人。
        母亲的自留地让我们真正有所牵挂,那已经是农历五月了。
        高原奇寒,冰冻三尺,大地解冻,草木发芽,一切并不随季节顺延。立夏之后,小满之前,山坡上才有绿意。一直到芒种时节,母亲才会动身。那时候,她那块自留地上的冰雪已将草木灰完全带进了土层深处。母亲不允许我们随意翻动那块地,哪怕她用十天半月。先用铁锨翻开,再用小榔头敲碎土块,最后用镢头将整方地挖沟分块,那样一来,萝卜芹菜便互不干涉,各自生长,而又隔沟相守相望。
        整整一个夏日,母亲不会去串门,也不去看望亲戚,她就在屋后自留地里,不严劳苦,欣然自乐。自留地也似乎随了她的慢性子,夏至后,揭去盖在整方地上的一层麻杆,那些娇弱的绿苗早已盖满了地皮。一贯慢条斯理的母亲这时候就会变成急先锋,甚至有揠苗助长的嫌疑。水桶、锄头、大剪刀、小勺子,还有草木灰,一一摆放在屋后。忙完地,又忙麻。一个夏日,铺在地上的麻也熟透了。母亲双手间的麻杆一一剥落,一捆捆麻却缠绕于她膝头。麻的作用不可估量,扎扫帚都会用到的。
        土地荒芜源自土地不能带给大家更多的收益,一切与所处的地理条件和自然环境有关。一生里,母亲不容我们选择,故乡也不容选择。母亲操劳那方地,我想不仅仅为了她所说的活动身骨,也不仅仅是她所说的为我们提供蔬菜。劳动的人哪个不是冰清玉洁?劳动的人个个都冰清玉洁?我无力去论证,既然她选择那方地,为我们节约生活成本,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节约,也是诚心所至,爱心所属。除此之外,劳动的确让我们找到了自身的价值,还有价值中体现的生活含义。母亲没有过多选择,她选择了那方地,我们自然无权过问太多,更不能质疑。
        庄园四周,并非母亲一个人拥有这样的自留地,大片田地荒芜,而母亲们的心怎么能荒芜下来呢?自留地里的各种菜刚刚长大,还不到完全成熟,我们就像贪得无厌的野兽,铲平自留地,留给母亲周而复始的劳作。母亲从不怨我们,相反,当我们不去铲平自留地的时候,她会唠叨不停,拐弯抹角说我们不会过日子,不懂节俭。甚至还会咒骂,这样下去,永远活不起人的。

 
园子

        园子不大,而园墙很高,且四处罩满了黄刺。但我们依然找到可以容身的罅隙,跳了下去。不是为园子里的萝卜,而是为了酸杏。园子里那一棵杏树,枝干旁逸斜出,上面挂满指姆蛋大小的青绿色杏子。酸杏出墙,我们就无法管得住腿子了。
        园子的主人是个老太太。老太太独自一人,除了园子,别无牵挂。老太太十分泼辣,听说几十年前她曾抡拳打过生产队队长。可我们不怕她。
        园墙上留有圆形小洞,穿过小洞便是马路。园子后面是高台,离墙头近,而另一面却很高,因而高台那面被老太太罩了黄刺。我们从黄刺的罅隙里跳下去,不是一次两次了。霜降时分,老太太能吃到的也只有挂在杏树顶端不多的几个杏子。
        园子里除了一棵杏树,还有一棵花椒树。指姆蛋大小的酸杏挂满枝头的时候,也正是花椒泛红的时候。这个时候大家都要去田间除草,老太太自然也闲不住。园子靠马路的墙上的小圆洞并非敞开,而是有一扇门,且常年从外面扣着。平日里老太太就坐在马路边,不给我们一丝机会。从黄刺缝里跳下去,也是我们观察多日才想出的办法。当然,外面留有我们的人,待看着老太太进屋喝水,且听到我们在园子里的暗号时,便可打开小洞门。之后,我们便窜到巷子深处“分杏散椒”。杏酸艰涩,无法入口,花椒闭气,全进水沟。
        “分杏散椒”的做法引起了老太太的警觉,于是,我们之间便展开了长达一个夏日的游击战。老太太无论机智和体力,都不是我们的对手。老太太穷尽智慧,也只是告诉我们的父母。父母的打骂不能完全阻止我们的行动,反而变本加厉,对老太太恨之入骨。
        最后一仗,我们还是输给了老太太。
        等我们折断许多枝干,摘光所有杏子,并用长棍将花椒打得七零八落,开始和外面对接暗号时,才知道老太太临走前将那个小洞之门上了锁。烈日炎炎,从中午到下午,一直到月光撒满庄园,我们依然出不了园子。老太太明明知道我们在里面,可她就是不开门。我们听到她和大人们的对话,可我们谁也不敢出声。园子里越来越冷,月光也没有在庄园四周奔走时那般美好。
        “越狱”行动是从半夜开始的。园子靠马路一边的小洞之门被我们挖倒了。走在庄园的巷道里,我们无比欣喜,为大家的机智而高兴,也笑老太太将铁锨镢头放在园子里的蠢笨。
        最后一仗,其实是老太太输得一塌糊涂。
        几十年后,老太太化为粪土,园子也不复存在,杏树和花椒树也不知根落何方了。几十年来,我们想不通的是,老太太明明知道我们在园子里,可她为何那样偏执?将我们关在园子里,万一出了事儿,怎么说得清呢?
        几十年后,老太太如果轮回成人,大概也三十多岁了。此时我才明白,那时候,花椒的确是金贵的东西,金贵得几乎超出了我们的命。
       

原刊于《散文》2019年8期
        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三部。曾获得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首届《红豆》年度文学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作品见《大家》《北京文学》《山花》《散文》《青年文学》《飞天》《莽原》《长江文艺》《芒种》《飞天》《红豆》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