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特别的小鸟啁啾之声入耳后,我完全迈不动步了,被施了勾魂术般站在原地,拼命仰起头,在那片貌如森林的大树枝杈逢隙里恨不能将眼神变成精度扫描仪,扫过来,扫过去,企图透过稠密的树叶,寻出那只小鸟来。
        这只小鸟的啼叫声是我从未听到过的,太特别了。即不同于寻常的燕子喃呢或麻雀短促的鸣叫,也不似布谷鸟或百灵鸟那样声音飘高远扬,而是不那么引人注意的细弱之声,高一声,低一声,一呼一应般,极其温柔,仿佛一对小夫妻正在安安静静地诉说着家常。
        这应该是两只小鸟,因为声音完全不同,一个明亮,另一个低哑。
        我把脖子仰得既酸又涨,依旧只闻其声,未见其形。站了许久,用手机反复录它们令人销魂的声音,终也未能得见它们的相貌,不得不悻悻离开。
        我是多么渴望看到它们的样子啊,更想知道它们是什么鸟。然尔,它们根本不顾我的感受,把自己隐藏得那么深,那么深,连个影子也不肯让我瞄上一眼。
        我以为与未名的小鸟就此别过了,再无可能听到它们美妙的啁啾之声了。这让我产生了小小的伤感。偶遇,催人产生惦念的情愫,却又让人遗下未了的心愿,这有时真是一种折磨呢。
        在镇子里,偶然会见到一只半只野鸟远离人群,谨慎地飞来飞去,迅速消失于视线,它们从不与人类的日常产生任何交集,就像风掠过你的耳旁,让你再也看不见摸不着了。  
        我知道,这两只未曾谋面的小鸟绝不是常住城里之鸟,它们也会像其他野鸟一样很快飞离这座陌生的小镇。
        我以为,与这两只小鸟只有这种只闻其声的短暂缘分了。
        谁想,几天后我竟与它们又一次猝然相遇。不仅再次大饱耳福,更让人惊喜的是,我,看到了它们的身影,是的,看到了它们的身影。虽然我并不知晓它们是什么鸟,但毕竟与它们有了稍近距离的交流。这让我十分兴奋,仿佛获奖了一般竟有些飘飘然了。
        那是个阴天,在距离六一儿童节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晨起散步,返程时,我依旧选择了巴特罕大街北侧的人行道。途经曾听到过小鸟啾鸣之声的路段时,放缓脚步,期待能再次听到它们的声音,渴望能看到它们的身影,这种感觉如同掉入情网的痴情人,火热滚烫真诚而又殷切。
        我固执地认为那是一对夫妻鸟,在这里筑了巢,正忙碌于抚育后代,待幼鸟孵育到羽毛丰盈它们就会飞离这里。只有这样,它们才有可能再次出现在这个老地方。否则,翅膀长在它们身上,人家想往飞就往哪飞啊。
        或许我的真诚感动了上苍,我获得了眷顾,真得再次听到了那美妙勾魂的声音。开始,依旧只闻其声,未见其影。我又仰向那高密的树丛,渴望在茂密的树叶间看到它们跳动的身影。我再次打开手机录音,调成最大音量,恨不能有超能力让正街飞驰而过的行车声完全屏弊消失,只剩下风声和小鸟歌唱的声音。我录了许久,小鸟如金屋藏娇的美女,依然不肯现身。
        我打开录音,站在原处,想听听这次录音效果较上次如何,如效果不好,再重新录,当然,神秘鸟儿的啁啾之声也是我愿意驻足的理由,万一有幸看到它们的身影呢。结果,我播放的录音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一只小鸟立即飞上高高枝头,把自己的身形完全亮于明处审视观察起来。或许它误以为领地进来新鸟了,有点不安,应该现身宣布领地主权,让“外来”的小鸟离开这里?
        怕惊到它,我停在原地不敢做出大的动作,把手机镜头扩张到极限,拍了几张它的照片,面对我奇怪的姿势,它并不惧我,一直稳稳的立于枝头并不打算飞走,继续鸣叫着。
        目测它的身躯,比麻雀要小很多,形体非常秀气,但由于阴天光线暗,实在看不清它羽毛的颜色。这时我听到它近处隐弊的树枝间有回应它的声音。
        两只。真的是两只!!!
        如我猜测的那样,确是两只小鸟在一问一答地交流着,并不是一只小鸟在发出不同的声音。这让我欣喜若狂,找各种角度想给它俩拍张合影。可另一只小鸟藏得太深了,它的身影无论如何也进不到我的镜头画面里来。
        为了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们,我决定转到树丛的另一面,那边遮避物要少些。阻挡我去路的是一道密密实实的四季丁香树篱,树篱后面摇曳着丁香树和树锦鸡树丛,再后面站立着一排高大的杨树,杨树后面则有几株松树稀疏地植在草坪上。草坪截断处则是开阔的党政大楼大院儿,铺着平整的水泥路面。四季丁香树篱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正开着紫色的小碎花,貌似密不透风。然而,总会有缝隙的,比如因为株苗本身或者植树工人粗心大意的原因,总会有的,细心观察,发现距我二十几步之遥,有处不太密实的缝隙,我决定从那里穿到对面,即不伤树篱,也不弄赃自己的鞋子。
        我很着急,担心它们会疾速飞离,连个影子都不肯给我留下,因为我的出现显然正在打扰它们。还好,还好,待我转移到另一面开阔些的草坪上,那两只小鸟依然没有离开那棵柏树,一只依然站立高高的枝头,根本就没换过地方,我后发现的那只小鸟应该是雌性,它比雄性小鸟稍显浑圆些,所栖枝头距雄鸟差不多有半尺距离。两只小鸟完全呈现在我的眼前了,它们好像一直在等着我。是看出我毫无恶意吗?
        我高高举起手机,想离它们更近,更近,更近些,那棵柏树对我来说委实太高,我恨不能瞬间长出长臂猿般的手臂,拍出它们清晰可爱的画面,然后心满意足的离开,不再打扰它们的相亲相爱。在连连按下快门时一直提心吊胆,害怕它们瞬间就消失了踪影。手机镜头再次被扩大到极限,胡乱按快门的过程中,相信我一定会拍到它们的身影。
        自己抓拍小鸟的感受完全不同于在网络看到的那些摄影专家拍得精美图片。据说有些小鸟可爱的图片是由人摆拍出来的,把小鸟绑定在固定的枝头,然后各种拍,很不人道。爱鸟人士正在愤怒地传播并遣责着这种毫无爱心欺世盗名的行径。我拍的水平虽差,但绝对是纯天然的啊!自娱自乐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想凑得更近些,拍到清晰度好点的图片。我的贪心惊到了栖在低处的那只雌鸟,她立刻飞离枝头,落在不远处党政大楼前那个堪称辽阔的水泥地面上,而且落在特别醒目的地方,那只雄鸟却不跟随飞去,坚守原地不动,仍然栖在那棵顶尖的枝头上,仿佛我围着树转来转去并没影响到它任何。我追随雌鸟而去,只为凑近看清它的容颜,不仅是好奇,只想深深的记住它的斑点与花纹,想在日后知道它到底是什么鸟。怕惊飞它,我像狩猎者般猫腰低头,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间,隐在树丛后面靠近它,靠近它。越来越近了,它没有飞走。以为总可以近距离拍到它了,然尔,待我半隐身子举起手机,那只现身开阔处的小鸟突地一下飞走了。飞翔时它的翅膀是展开的,花纹极其好看,飞翔的体态好美,不像麻雀飞翔时翅膀打开再迅速合拢,打开,合拢,打开,合拢,一窜一窜的前行,好像迅速打开再迅速合拢翅膀是它前行的动力开关,必须这样才能完成飞翔。
        我让它给丢在了原地,望着它远去的身影发呆。突然间我恍然大悟,我这是中计了,雌鸟是故意将我从那棵树下引开的。
        曾看过艾平女士写簑羽鹤的一篇散文,在那篇散文中,她记录了在草原繁育后代的成年簑羽鹤,当认为自己鸟巢里的小鸟面临危险之际,会故意装成很容易让人捕捉到的样子跌跌撞撞地飞到离鸟窝很远的地方,心甘情愿的充当诱饵,把安全留给后代,将危险引向远方。当然,它们有翅膀,想逃脱危险很容易。只要没遇到持枪的偷猎者,会是安全的。
        我说那只雄鸟为什么一直不肯离开那枝头半步呢,它这是在守护着自己家园,准备随时应战;而母鸟却负责引开“敌人”,不愿让战火毁掉自己的家园,更不愿意在混战中伤到自己的孩子。
        看来,我真是让它们很不安了。撤退吧。
        归家路上,我颇欣慰。这么说,它们确实在这里建筑爱巢了,今天的录音听着确实有偶尔混乱的节奏,不再是干干净净的两个声音了,稍显嘈杂,它们的孩子应该破壳而出了。
        野生小鸟把繁育后代的鸟巢建在城区,应该是明智的选择,密林里会有人张网捕鸟,城里的孩子们现在都不会玩弹弓子打鸟了,汽步枪之类的也不允许私人拥有了,所以,相对安全一点。野生小鸟居然也会审时度势,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依据自己眼见的小鸟羽毛色彩图案,我渴望知道它被人类命名的称谓。好像有神灵相助一般,一个朋友发篇文图并茂的微信公众号文章,里面介绍了好多种他儿时看到和玩过的小鸟,除了我所知道的百灵鸟外,竟有几十种小鸟,以鵐类居多,名字都非常可爱,栗鵐,小鵐,草鵐、黄胸鵐、红点颏、蓝点颏、黄点颏、枊莺等等,这些是专家学者给予它们的雅称,而当地人随口给它们起的小名儿就不那么优雅了,比如草鵐叫三道眉,黄胸鵐叫烙铁背,小鵐叫花椒子,枊莺居然给叫个瞎牛儿。如果问本土人这些小鸟的名字,肯定和学院派的称呼绝然对不上号。
        我们莫力达瓦植被原本非常好的年代,曾有这么多种小鸟飞落此地来繁衍后代。后来,植被遭遇大面积破坏,好多鵐类小鸟消失了踪影。近些年,政府实施退耕还林,植被开始重新生长,这些小鸟又被勾召回来了,它们喜欢丰盈的大自然,不仅便于藏身,更有丰富的食物。于是,我们也就有幸再次听到了它们的歌唱。我觉得那句古老的词语“鸟语花香”应该更改一下,叫花香鸟语。花香才能引来鸟语,有树有花才是小鸟们的安身立命之处。
        达斡尔族有首古老的民歌“五样热情的歌”,歌词专门描绘的是各类鸟鸣带给人的喜悦与比喻。我意译的歌词为:


                走出门外
                聆听小鸟之歌唱
                嫂子们歌唱的声音啊
                如鸟啁啾般美妙
                吉为亚 吉为亚
                吉提道
                珠格热乌为 珠格热乌为
                多么像鸟儿的重奏歌唱

  
        这首民歌共有五段歌词,分别描述了五种不同的鸟鸣之声与现实生活的某种连接关系,非常优美动听,达斡尔族民间的鲁日格勒舞大多都用这首歌曲为开场的伴奏曲。小鸟给达斡尔人带来了美妙的灵感,并将这美妙的感受以音乐和舞蹈的样式融入自己的日常生活之中。
        可见,当年,达斡尔人与大自然该有多么亲密的连接,可以说,推开门窗就可听到小鸟的歌唱。
        我见到的这两只小鸟达斡尔人应该称为什么,我并不知详。即使问清楚了,我也不知道应该用汉语译给不懂达斡尔语的朋友们它们是什么鸟。从朋友发的那些小鸟图片中,我认为我见到的小鸟应该是小鵐(汉族民间称其“花椒子”)。
        我更愿意认为它们是小鵐。
        认定它们为小鵐,并不是因为它们曾像巫师施法一般迷住了我,而是它们默契一致对付我的聪慧样子。
        热切希望这对小鵐,不受打扰地在它们选中的这片丛树林里完成孵育后代的天职,在萧瑟季节来临之前,带着孩子们飞往温暖的南方,待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带着更多会唱歌的小鸟飞来这里。
        这样,我们,我们的后代就都能一出门就听到各种不同的小鸟啁啾歌唱之声了。


原刊于《民族文学》2019年8月
        娜迪雅,女 达斡尔族,原名苏华,内蒙古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人,毕业于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创作理论研究生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民族文学》、《草原》《美文》、《山西文学》《福建文学》《边疆文学》等。著有短篇小说集《牧歌》、散文随笔集《母鹿.苏娃》等。现为内蒙古莫力达瓦达瓦尔族自治旗税务局退休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