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家地图上,长江的源头在治多县境内。治多这个名字是藏语,也是上游、源头的意思。治多默默无闻,外地人去的很少,那些伟大源头藏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原里,冰天雪地,没有道路,这不是说句“伟大的母亲河啊!”就可以说走就走的。大多数人望着地图犹豫一阵,放弃了,还是将那些伟大源头留在想象中吧。所以当代诗歌提到这些河流的时候,往往充满大词,缺乏细节。一看就是没有到过实地的信口开河。就算是越过海拔4567米的垭口,来到治多县,大河之源也还在200公里之外呢。
        所以,当我在一家没有电梯的旅馆,喘着粗气,上两蹬停一阵走去房间的时候,望见楼道转角处窗子外面,正在暗下去的天空和阴沉的山岗,不禁担忧着这几天要怎么熬过去。我不知道我来这里干什么,我既不想跟着探险队去源头探险,也不想写什么旅行家手记。我只是毫无目的地到处走走,就像那些失群的马匹。我住在昆明一栋7层楼的小区5楼的房间里,从我的卧室望出去,是一家保险公司的办公室和广告牌,上面写着:今天你飞了吗?我的客厅里有一台21寸的电视机,我只看地理频道,这个频道就像某种笼子里的野兽一样,总是在暗示我,你该出发喽。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出去走走,否则日益增长的郁闷就会向真正的抑郁症发展,你就得吃药了,医生告诫。李白说,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也害怕抑郁症。五岳寻仙不辞远,仙人肯定不会住在保险公司的客户接待室里,那是甲壳虫卡夫卡呆的地方。想到这一点,忽然不喘了。蹬蹬蹬就到了三楼,鲍东曲默不作声地帮我提着箱子跟在后面,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藏族人,一位官员,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在内地一般这个职位必有的派头他一点也没有,就像一个草原上来的马夫。一位副部长为我提着箱子,这是第一次。那时候我不知道他的职务,只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喝两杯的草原上的人,这个草原崇拜的是英雄格萨尔和那些从来不会昂首阔步只是低头看着地面的牦牛。鲍东曲将我的箱子放下,为我打开了房间的灯,就告辞了。许多人为我开过灯,很多年前在日喀则,一位老嬷嬷送给我一个铜铸的器皿,像个小小的马槽。有过了很多年,我才发现那是一盏酥油灯。
        天已经黑了。看不见治多。天空下闪烁着一片贫乏的灯火,远处是藏獒般俯卧在宇宙中的山峦,黄河或者长江的某个出口在砾石深处汩汩沙沙地响着,似乎听得见。外地来治多的人,将治多作为一个驿站,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国家地理部门定位的大河源头。这些傻子啊,迷信数据,迷信标志。其实在那些山岗中,到处都是源头。一条大河怎么可能只有一个源头呢。
        有人告诉我,我不记得是在旅店还是酒馆,或者长途汽车上,也许是我在网络上看来的。由治多县城再往西走265公里,可可西里的边缘,通天河边,有个索加乡,“索加”是“灰色木桶”之意。哦,灰色的天空下,有一只灰色的木桶,他没有说那是源头。他只告诉我那个乡叫做“灰色的木桶”。以最长的为源头,这种原则自欺欺人,一场小小的地震,那源头就不见了。我才不上当呢,大地灵动得很,它可不喜欢被确定不移,被定位。它总是恶作剧地制造些地震、火山、泥石流、塌方、洪水什么的,命名了一千年的老鹰山,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变成鹰翎湖,这种事多得是,令那些喜欢坐标和卷尺的家伙再也找不着北。大河源头回来的人,兴奋地谈论着大河之源,治多只是一语略过。大多数探险者的语言总是傲慢、自大,暗藏着宣传式的言过其实,尤其喜欢对那些声名显赫者言过其实,对卑微的事实则忽略。孔子早就告诫,必也正名乎,语言的力量在于名副其实,夸夸其谈遮蔽了朴素的事实。有些人去到的源头不是同一处,这个见到的源头是一滴一滴的,那个见到的源头是一股,另一个说是一汪……都是源头。有些人见那荒凉地到处冒着水,随便一个沟里蘸点冰抹在额头上就逃回来了。窗子被一阵冷风打回来,下起了雨,治多的光摇晃起来,无数的源头从天空流下,将这个高原上的小城卷进了黑暗的大地。
        是阿顿•华多太叫我来治多的。8月之初,秋天已肥,正犹豫着到何处去走动。忽然收到一封微信:“我是阿顿•华多太,几年前在青海见过,还送过你一本诗集。”记不住了,啃羊头还是喝酒时?“要不要来青海走走”就像是童年时代,邻居家的阿三来叫我去他家吃饭。我问:阿顿•华多太是何意?“阿顿是我姓,华多太是吉祥金刚解脱之意[抱拳]。”“转经筒飞快疾转  微小细风吹拂到面颊“(阿顿•华多太的诗句)这名字是一个召唤,召唤没有那么神圣,取某个名字意味着你一生都将这么做,必也正名乎,命名是神圣之事,不可随便。人的一生不过是翻来覆去的名不副实与必也正名乎而已。语言的奥妙。阿顿•华多太叫我,这就够了,就像阿三叫我,要去。我一直迷信那些叫做确觉坚赞、法鲁格或者约翰、路易、马可的人,这些名字可以信任,来自古老的时代,有传统保证着信用。
        这是阿顿•华多太写的诗:

                格萨尔的赤兔马赛过阿喀琉斯的战马
                与特洛伊战争同样经典的霍岭大战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从发光的三十个藏语字母
                在世界最高处的上空
                星星般闪烁的格言绝句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有一种时空的超越性。好吧,到治多去玩。
        在草原上的传说中,治多是格萨尔王妃珠姆的故乡,是珠姆的父亲嘉洛敦巴坚赞亲的领地,嘉洛敦巴坚赞的辖区有十个地方,分别是聂恰河上六条河、造雄川、杰吉噶布拉山,宫殿般的达孜堡、赛措湖和玉措湖。格萨尔的大名传得那么远,我在几千公里外的昆明都知道他。当然,英名不会是一夜之间传过来的,它像游牧民族一样,从一种语言传向另一种语言,漫游在遥远的时代,遥远的时代,大地上的语言多如牛毛。格萨尔王的故事必须足够强大深厚,像荷马史诗那样,才有能量传下去。之间要经过多少曲解、添油加醋、篡改、遗忘、重写……哪,但是格萨尔王这个名字传过来了,就是你不知道他的故事,你也会听说有个古代的英雄叫做格萨尔。就像屈原,许多人不知道他是诗人,通过五月端午的粽子,他们会模糊地知道有这个人。我曾经在长江的一处岸上听孙敏讲过格萨尔王的故事,孙敏是个写报告文学的,那夜我们住在长江边一位老船工谭帮五的家里。冬夜,冷若冰窟的新房里有一个小炉子(因为建水库,他73岁的时候被迫搬家,砍掉童年逮雀的老树,搬到了更冷的高处。),炉火微热,我们靠得很拢,几双手在炉面上向着,手指发光,脸膛发光。谭邦五一晚上都在讲玉皇大帝和三国演义的传说,因为口音,听起来断断续续。书上的故事在他口中转成湖北一个地方的口语,听上去就像在讲他村里的段子。孙敏说起格萨尔王也是一样,仿佛她见过这位大英雄,敬畏,眼睛在镜片后面划十字般地放着光。她说起草原,雪山,说起那些格萨尔王史诗的传唱者,说他们如何地天授神启,有的歌手本是常人,忽然昏迷一段时间,醒来就会唱《格萨尔》。他们走遍草原雪山,到处去唱。我相信孙敏告诉我的事,她做的事令我信任。她曾经爬到碧落雪山海拔5000米处,在一个傈僳人的部落里住了五天,听他们讲故事唱山歌,录下来,带到海拔低的地区去传播。海拔5000米的地方,那些天神般的歌是怎么出现的?天授神启。后来我去西藏的时候,经常打听格萨尔王歌手在何处。他们像草原上的藏羚羊或者灰狼一样,只是传说它们在着,但是都在你永远去不到的地方。背着羊皮口袋的荷马,住在雪山下面的草原上。孙敏的话令我想起荷马。但是荷马史诗在大地上死了,只活在书里。格萨尔王史诗却还在大地上传唱,滋生着更年轻的荷马。运气好的话,我兴许会遇见一个。其实我早就遇到过他们中的一位,很多年前在拉萨的罗布林卡,忽然出现了一位穿羊皮褂子的老者,在人群中边唱边舞,戴着羊皮面具,旁边的人都呆住不动,像是被岩石挡住的河流。不知道他唱什么,那时候孙敏也不知道世上存在格萨尔王史诗。
        夜雨降低了气温,早晨有点冷。下面的街心当中卧着一头藏獒,昂着狮子般的头颅,似乎黑夜被缩成了它身体那么大的一卷。醒目。司机嘎玛说,要小心啦,别被咬到。两条腿就僵直起来。对外地人来说,面目狰狞的藏獒就像是魔鬼派来的兽,令人恐惧。嘎玛笑起来,哈哈,说着玩的,它们都是知道好歹的,只咬坏蛋。那头藏獒走过来,低下魔鬼般的脸,嗅了嗅我们中间的一条腿,走开了。手机看多了,就会害怕藏獒,也害怕草原、太阳、雨水、闪电。手机为你的眼睛虚拟一个4英寸寸或者6英寸的长方形小世界,却悄悄地隔绝了你的身体其它部分和世界的联系。这年头,什么都是虚拟的了。藏獒也被虚拟,在那台小机器上,它们是些价值连城的宠物。在别的地方,藏獒由于身价暴涨早成了通缉犯,在治多,却还在大摇大摆,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危机四伏。有两个穿橘红色工作服的清洁工在打扫街道。雨停了,它带来的水还在,万物都在闪光,草原、云朵,街道,屋顶,水坑……藏獒不顾,在潮湿的路面国王般地躺着。治多县城不高,大多数是两层楼,似乎保持着对周边事物的敬意。高的东西应该是太阳、山岗、云朵、寺院,这是古老的常识。人为的最高建筑是贡萨寺,远远地耸立在山坡上,君临万物,在城里看不见,得走十几公里。
        我们先飞到西宁。司机嘎玛站在出口接我们,一条壮汉,古铜色,笑容真诚。车子洗得干干净净,座位盖着花毯,像是一匹骏马。开车不久,嘎玛就唱起歌来,此后一路不停。有时候他停下车来向某人打招呼。越近治多,招呼打得越多。对面有一辆车翻了,他停下来,走去问那坐在路边发呆的倒霉司机是不是需要帮助。他毕业于西宁的一所大学。
        先去塔尔寺拜。去一个地方,要知照神灵。30多年前,我独自来过。那个上午通往塔尔寺的街道上只有我一个人。路两边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个戴帽子的人,冷冰冰的,像是坐在冰箱里,几乎一条街都是。一条街都看着我。我怯生生地走过。我问塔尔寺在哪里,指着一个灰呼呼的地方。朱红色的门,被雨水刷得干干净净,门根露出了木纹。天空是一个永恒的仆人,总是在洗着,晾着。一切装饰都抵抗不住朴素归来。寺院安静得像一头土红色的、眼眶黑暗的藏獒,守着什么。看不见人,黑森森的大殿里亮着一颗光头,有位老僧坐在蒲团上,旁边是一排光溜溜的蒲团。某处隐约传来嗡嗡之声,似有蜂群在黑暗里祈祷。那时候宗喀巴在汉语中已经被遗忘了。语言的记性真是可怕,它可以记住那些过眼云烟的大人物,却忘记了孔子、老子、庄子、宗喀巴、朱熹……那时候这些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在阳光下流传了。我也不知道宗喀巴,又过了十年,我再次去塔尔寺,这个伟大的思辨者才在我的词汇里出现,他早已被尊为第二佛陀。
        宗喀巴说,“我们有百万种原因来礼敬和赞颂佛陀——至高无上的说法者和无与伦比的导师,但其中有一个特别的原因,就是佛陀教导了我们缘起。“       
        朱熹说,“非原始而知所以生,则必不能反终而知所以死。”
        在公元13、14世纪之间,中国出现了一批伟大的思想者,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对趋于僵化的知识有所怀疑,都要回到源头,重新思考真理的含义,创造新的说法以修正,而不是标新立异。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他的意思是,不知道你的出处,起源,你就不知道你要去哪里,要怎么做、做什么。寺院其实是一个令人思考死亡的地方。人是向死而生的动物,只有人知道必有一死。宗教是指路的,诗也是指路的,人如何超越动物性的死亡止于至善(善始善终),宗教、诗是相通的。诗比宗教更古老,只有语言开始,人、宗教才开始。而语言开始就是诗。中国走的是诗教的道路。所以文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文明,以文照亮向死而生之路。西安的碑林这种地方,只有中国才有。那是中国最伟大的神庙,供奉的不是偶像、教条,而是刻在石头上的六十多万个汉字。
        塔尔寺住着许多狗,藏獒,别的狗。一头熊的标本被作为神灵供奉在一个小殿里。大殿对面长廊的地板被磕长头的人们磨得光滑如镜,映出大殿的倒影。他们晚上睡觉的毯子和饭盒、包裹搁在墙角,有一股浓重的酥油味。这是另一种碑林。
        后来我给诗人昌耀打了一个电话,他没在办公室,那时候私人没有电话,所有的电话都是一个声音,办公室的声音。电话机四方的底座上面架着一具黑暗的尸体般的耳朵。电话铃响了很久,昌耀没有来听。如今昌耀已归天,带着他的诗集。他来过塔尔寺吗?他诗里好像没提过塔尔寺,他住在青海,却挂着密西西比河,“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宗喀巴在黑暗里无语独坐。湟中的风吹着母亲们晾在草原上的布。多年后我到了瓦拉纳西,独坐于恒河边一座城堡的红色岩石砌的阶梯上,想着宗喀巴,想着玄奘,瓦拉纳西地方的神走了那么远,那么多世纪,赤着脚,于秋天中在塔尔寺的菩提树下独坐。我记得有个夜晚我在西宁火车站的一家小旅馆独坐,想着昌耀。我猜想他住在一个梵高式的小房间里,一堆书之间有一张洁白的单人床。半夜的时候,有人破门而入,翻开我的被子,枕头,检查我的身份证,然后风一样离去。
        如今塔尔寺像开闸的大坝,凡尘滚滚而入。扩建了一些部分,安装了电子检票口。许多小贩围着塔尔寺兜售各种食物,帽子、矿泉水。一片盆盆红薯摆在路边,个大蛮实,火焰般热乎乎地插在不锈钢盆子里。煞是好看,搬起相机就拍,一只手档住了。老头说,交钱,五块。旅游团摩肩接踵,像渡江的大军似地,一船接着一船,东张西望,吆喝着,招呼着,一伙伙朝着某个方向按着手机。大殿里岿然不动的诸神统统被视为财神。许多人相信给的钱越多越有希望实现梦想。给多了,又暗暗担心着香火白烧,功德钱白捐,投资收不回来,他们其实不信。宗喀巴认为:亲近善知识是修学一切佛法的基础。要亲近善知识才能趣入佛法。进入寺院本是一种对善知识的亲近。这个时代充满着恶趣。
        小花寺是为七世达速喇嘛念长寿经而建的。世界上最美的宫殿之一。那些舞蹈着的天神啊,古代的匠人怎么想象得出这样的美!那是可以想象天国的时代。何谓世俗时代,就是我们再也想象不出天堂的样子了,也就失去了建造它们的手。我们的手只能按键盘、刷屏。悄悄地摸了摸小金瓦寺门上的环,十四世纪的铜已经凉透。上次来是在雨中,庭院里的菩提树在雨水里闪光,跳着舞。

                仆人

                多年前我来拜访宗喀巴
                阳光灿烂的下午  大师不在 
                有人在大殿前长叩 
                趴下又站起 
                地板被擦得雪亮
                就像十九世纪那些
                忠心耿耿的仆人


                柏树

                那棵柏树站在僧舍外面
                塔尔寺的一片阴影
                阳光太热的时候我发现了它
                荫庇刚够我身


                秋天的阵雨落在塔尔寺……

                秋天的阵雨落在塔尔寺
                红墙与白墙之间
                未带雨伞的僧人
                提着长袍跑过


                供品

                雨一批批落下 
                仿佛香客也来自天空
                它们带着水晶跳进庭院时 
                石板亮起来 

               
                背靠大殿

                避雨在屋檐下
                背靠大殿的圆柱
                跟着身后的菩萨望着大门
                等着浑身淋透者跑进来


                雨伞

                那一天在塔尔寺的密宗寺院
                天空下起了雨  走不出去了
                蹲在藏獒般黑暗的走廊下
                犹豫着要不要取出藏在背包里的尼龙雨伞


                流水

                游人把经筒转得咯吱咯吱响
                某种水在流  逝者如斯 
                导游的小旗子在前面带路
                大巴车在围墙外面候着他们
                人少的时候  转经筒的声音只是咯吱一下
                咯吱一下  一阵疾风折断庙中的旧檐子
                也是咯吱一下


                8月8日  再访塔尔寺

                天色阴沉  这一天是立秋
                有棵柏树站在回廊外  头发灰白  
                当我走进宗喀巴的大殿  手机响了 
                母亲记着我的生日  在遥远的家乡


                第一场雨

                我可以带走吗
                秋天  你的第一场雨
                下在塔尔寺的黄昏
                好凉哦


                想念

                就是在诸神面前
                也在想念着你
                就是在圣像前面
                也在想着拥你入怀


                欢喜

                想念着你我多么害羞
                随着游客走过大殿
                诸神会看见我的身体在欢喜着

        现在可以进入青海了。上了高速公路,朝着玉树方向去。滚滚白云立即跟着,很快就越过我们,城堡般地排列在前面了。它们唱着童话般的歌,在草原上,在山包上,在牦牛和电线杆上面,在水洼里……黄昏时到了青海湖。灿烂的白日已经退却,最后的湖光谦和,披着灰色的法兰绒。几匹马在等着主人带着他们回家。一匹黑马,滚圆,肥厚,生殖器棒槌般地半伸着,舔着草原。忽然,平地拔起一阵风,像是一匹马扬起蹄子撒荒,顷刻飞沙走石。一个牧马人急匆匆地跑向他的马,静静地握着手机。忽然又停了,那匹疯马跑进了天空。风马旗搭成的彩塔在夕阳下面屹立着,半明半暗,教堂般庄严。青海湖在本地人看来,是一只白螺。从前释迦牟尼在鹿野苑初转法轮,帝释天将一个螺纹右旋白海螺献给他。此后,右旋海螺就成为佛教吉祥圆满的象征。物一旦进入被灵性的语言超度,进入象征界,它就获得了超越性。海螺因此可以抵达作为物质它永远不会出现的地方。我曾经在普米人鲁若迪基家看见一只乳黄色的海螺,像一只苍老的乳头,搁在他家的火塘旁的毯子上,他们一家没事就捧在手上摩挲,念念有词,日久之后,海螺包浆深厚,美妙无比,成了神物。他家在云南高原泸沽湖附近的高山中,这只海螺来自哪一片大海,已经不知道了。诗就是这样传布的,格萨尔王史诗就是这样传布的。我第一次见到这只海螺的时候,鲁若迪基家来了一位萨满(普米人叫韩规),老爷爷,白胡子,他为我算了鸡骨卦。他已经去世。鲁若迪基用汉语写诗,已经写了20年。前天打电话告诉我,他就要去墨西哥了,那里的人们邀请他去念诗,他准备带上他的氆氇,马靴,他念诗的时候,喜欢打扮成格萨尔王史诗说唱歌手的样子。
        青海湖越来越暗,就要沉入大地。像一块安然展开的毯子,等着世界来睡。住在这湖边上的人们对这个湖所做的一切,都暗示这是一个神。它因此确实成了一位神灵,无人敢轻举妄动。在唯物盛行,将一切都视为开发资源的时代,它安然无恙。这是信仰的大功德。我捧了点水来喝,咸的,很咸。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们驶上了山岗,青海湖在下面,暗蓝色的,就像黑暗宇宙中的一只眼睛。嘎玛说,在我们看来,这是一只海螺,我又看了一眼,是的,海螺。
        夜里到了一个叫共和的县。“民国三年至十七年(1914-1928),共和归蒙番宣慰使管辖。民国十八年(1929年)7月11日在曲沟成立共和县,取“五族共和”之意。即将西宁县所属上郭密、下郭密和湟源县所属恰卜恰等地,划归共和县管辖。”(百度)。有四星级的宾馆。住的人不多,所以不贵。
        有一家羊肉馆还开着。叫做马记羊肉面馆。灯火通明,热气腾腾。老板或伙计像旧时代的人那样,诚实、热情。生怕你吃不好。不是要赚钱 而是要你夸他的东西好吃。我夸了。有一种面叫做炮仗面,太好吃。
        白云卷起裙子,跟着我们的车子跑。肥大的、孕妇般,魔鬼般的、蘑菇、巨人、宝塔……令人想入非非的天空。吾儿美岗大桥,野马岭大桥,野马滩大桥。看不见野马,有些牦牛在沉思。康巴人像烤焦的红薯背着编织袋走着,从前他们背着布袋或者羊皮口袋。目不斜视,依然是那种古老的大步流星,大地上的那种走法。
        一群牦牛站在公路上,其中最威武的那头转过身来,断喝:等我们先过!嘎玛乖乖地剎车,手枕方向盘,满面内疚。
        经过歇武多干寺。歇午河。那寺院看上去像它面前的河流上的石头堆一样古老。
        重建的玉树城令我吃惊。地震前我来过,美好朴素的藏式小城,结古寺在山头君临一切,僧人在冬天的阳光下走来走去,转经筒在水井旁边响着,老嬷嬷边走边摇,像是牵着蜜蜂。玉树还是没有高楼大厦,重建的结古寺依然在蔚蓝的天空下君临一切,更坚固了。我担心在废墟上重建的东西,只不过另一种废墟。没有,依然是藏式的城,有着城堡的风格,没有令人惊慌的宽阔大街。小巷、玛尼堆、积水的小水坑。一家餐馆的门口,老板在挂在墙上小炉子点燃祈神的柏枝。那个三个世纪以来由无数的手从大地上收来的石块堆积起来的玛尼堆还在,安然无恙,像巨大的钟岿然不动,人们依然日复一日地秒针般绕着它走。里面有我放进去的一块。据说,这里有20亿块石头。背着黑色雨伞的人。捻珠子的人。肩膀上坐着小孩的人。乞讨者。一头有残疾的牛,爬在路中间,大家喂着它。脖子上挂着价值连城的珠宝的妇女。旁边的小街上开了一家古董店,有一个黄铜小盏,像金色的鸟刚刚张开翅膀。后来我发现,它是用来为灯添加酥油的。秃鹫依然在巴塘山坡上蹲着,听着天空下传来的斧斫之声,而时代,已经一个个过去了。
        在一场阵雨中穿过彩虹,到来贡唐山垭口,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方到了。垭口上有玛尼堆和经幡,意味着这里有一个神灵。门神。刚才满世界还水淋淋的,这里却刮着北风,阴沉着,从来没有下过雨似的。公路两边是荒原和山冈,几根电线杆子孤零零的站在里面,一些石头在坡头上发白。旱獭站起来四处看看,又缩回去。公路边有一间平房,这是唯一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一个脸膛通红的小伙子在门口洗一辆越野车,朝我们笑。门口站着一位炭红色的年轻尼姑,看见我们朝里闯,就走了,顶着乌云,顺着空无一人的大道。屋子里面是个小商店,上世纪六十年代流行的那种供销社开的国营商店的样子。前排是玻璃柜,后排是货架,摆着些糖果,盐巴、解放鞋、肥皂之类,深处还堆积着各种物资。一个眼睛发亮的小伙子站在柜台后面。一根木柱子上挂着几条围巾,相当洋气,肯定不是藏传的,是来西藏旅行的外国人围的那种。问多少钱一条,20。是不是羊毛的,是的。其实不是,供货的人告诉他是羊毛,那就是羊毛。他信,这是一个还在信任的地方。大家欢呼起来,一人围上一条,脖子即刻暖了。给了小伙子100元,他大概卖一天也卖不到这么多钱,连声感谢,说着生硬的汉语。里屋有铁皮灶,旁边墙上挂着七八只炒锅。雕花橱柜里陈列着一排黑糊糊的炖锅。靠墙支着一排旧沙发,后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毛泽东的像,炉子旁坐着老爷爷和老妈妈,还有一位裹着暗红色布袍的老尼,中世纪般的温暖。我们坐下来,老妈妈就起身取出杯子,拎起炉子上的水壶,倒出奶茶来。,她穿着棉袍,淡红底子上面印着小白花,布鞋,就像一位圣母。小口小口地啜茶,呵着气,茶里放了盐,像汤。大家都不言语。默默地喝,叹气。我想问,那些唱格萨尔的在哪里,她必知道,他们必定来过这个小屋,但是我说不出来,这个要用藏语才问得到。身子热起来,就走了,大家相视而笑,就像有个从未谋面的母亲住在这里。
        县政府在广场上举办庆祝大会。广场平坦宽阔,像所有的广场一样平庸。
        但是主席台非同凡响,上面搭了一个小宫殿。旁边香炉里煨着桑,香烟升起。后面站着一排戴着鹤顶般的千佛冠、穿着红袈裟的喇嘛,每个人都露着一只古铜色的手臂。抬着长长的法号。县长简短致辞之后,法号就响了,低沉,召唤,诸神到场,天地肃静。主席台下坐着黑压压的来自各个乡的人民,每个乡举着一个牌。长者坐在最前面。人民的颜色五彩缤纷,但给人黑压压、活脱脱的感觉,就要井喷似的。不像贵宾席的人物那么冷静,考究、一致。一群穿着白色丝绸、戴着花环的仙女和仙子走到那搭在台子上的宫殿前面去跳舞,缓缓地飘起来。就像高原上河流的舞蹈,缓缓地。藏人的服装或许延续了唐代的风格,也许是文成公主的影响吧?她不是一个人来,她后面是一只由工匠、裁缝、丝绸、图样……组成的队伍。康巴人个个英俊,像美国西部电影里的牛仔,显而易见的天真,信着一切。他们都住在草原深处,孤独地劳动,盼望着节日,这是他们的劳动和美得到肯定、赞美的时刻。有个青年像是王子,头戴镶着各色宝石的银冠,冠顶插着三面小旗,灿烂的宽腰带,周身闪着光芒。脸庞是古铜色的,结实有力,肌肉滚滚,目光慈祥、诚实、信任。“古拉妥杰面如满月,虎背熊腰,仪表堂堂。头戴阳光普照金盔,盔顶一个火焰似的红缨,身着黄金甲,外罩黄缎子披风。金色花纹和箭袋里,有吃肉的毒箭五十支;在日月对照的弓袋里,藏着一把铁弓;腰间佩带着一把吸血宝剑,胯下是一匹鹅黄色的千里马。”(格萨尔史诗里的一段。)就是他。
        那些喇嘛来自贡萨寺。贡萨寺比此地人为的一切都古老。治多还是草原上的几排帐篷的时候,贡萨寺就在着了。12世纪的时候,秋杰次成帮巴创建了这所寺院,它是嘉洛草原上最美最坚固的建筑,在海拔4300米的嘉吉阿尼噶宝山坡上。 嘉吉阿尼噶宝山看上去不高,看不见一棵树,野草连着灰色的天空。乌鸦在飞。忽然出现了贡萨寺,就像一只有着红色爪子的金色的巨鹰,停在山坡上。鹰爪前面流水淙淙,乱石被造物主倾倒在岸边。我站在荒凉的公路上远远地望着贡萨寺,就像是站在唐僧、孙悟空和八戒的队伍里,将被召唤或者拒绝,心情复杂。有一栋白色的房子立在路旁,走去看,是一个石头砌的小厕所,被暴风雨洗得异常干净。寺院前面的流水上面架着桥。忽然,几个红衣童子飞出来,不知道他们住在何处,奔向天空的样子像是放学,要去沐浴,要去骑马。很快就在一片高地上消失了,乌鸦跟着。入口看不见一个人,只听见转经筒的声音。有一头驴站在墙后面,在墙头探出一张忧郁的脸。走到里面,摇着转经筒的老妈妈出现了,一个个顺着墙根走着。有个妇女笑嘻嘻地和我们打招呼,她戴着头帕,上身满缀着绿色的珠子,都是绿松石,价值一栋大楼。一位臃肿的女神。贡萨寺本来在闹布旺江边,1981年迁来。建造了全世界最大的室内铜制镀金的宗喀巴像,得到“大世界基尼斯之最”证书。这是百度介绍贡萨寺的重点。大殿的门口塑着两只青绿色的狮子,比真正的狮子更威严狰狞,有人在它的肚子下面塞了一把伞。宗喀巴的塑像太高了,高到看不见整体,只看见局部,金光暗涌。大殿里忽明忽暗,白度母在垂目微笑。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一位驼背的小僧,大约15岁或者35岁。长得像一粒豆子,大眼睛,腮帮子被阳光烤得黑红,披着旧袈裟,仿佛来自12世纪,那道门一直都在。咧嘴而笑,太阳从他的牙齿间出来了,刚刚吃过一颗糖。默默地为我们指出一些东西。贡萨寺虽然重建,但是做工固守传统,新式材料也被传统的工艺收服,非常好,细节深厚,手艺没有失传。画栋雕梁,壁画,佛像、地毯,酥油灯、梦幻,洋溢着12世纪以来的安详。驼背僧怀揣着一把铜钥匙,长得像一把短剑,看上去是12世纪传下来的。他打开一道门带我们进去,里面的橱窗里堆积着高山般的经书。
        乘车时,几次经过白螺湖,不知道。草原上这样的水洼太多了,但某个时间,住在草原上的人们都走出帐篷,或骑马,或走路,或开车,或驾驶摩托,后面坐着妇女、娃娃……都朝那儿去了,就跟着。他们去干什么你都得跟着,这只队伍是那么兴奋、活跃,仿佛个个背着一口袋一口袋的温暖、欢乐、幸福。你不跟上,你就是孤家寡人。大家穿过草原,走到一个水洼附近就坐下来等着,有人搭起帐篷,有人去喝水。这个水洼比暴风雨那头公牛的蹄子在草原上踩出的水洼大些,底部长着苔藓,清得像少女之泪。这是一个源头。源头的水渗过草原,在下面一层的草原上形成了一个小湖。小湖的水又从一条溪流向更远的草原,如果一条河在那边走过,它就加入了。这个源头供给大地的形式就像一个隐形的曼陀罗。上面的草原和低处的草原之间有一个断崖,刚好可供穴居。要下雨了,已经飘来零星的雨珠,大家依旧坐在草原上,好像还有比雨更重要的事。草原是湿的,坐下去才发现。我不知道人们来做什么,即将下雨也不走。发过一个日程表,我没看。草原上没有做作的事。忽然,一汪紫水出现在乌云中;忽然,赛马大会开始了,骑手从草原涌出。忽然,婚礼开始了,新郎新娘从天空走下;忽然,一队喇嘛抱着黄布裹着的经书走下天空,一道金黄色的闪电慢下来,照亮了阴郁的山峦;忽然,一只鹰从石头里飞出来,本来黑暗的石头,白了;忽然,圆寂多年的高僧的法身,长出了黑发;忽然,卓玛出现了,背着旅行包,她刚刚大学毕业,在文化局工作。我们沿着湖走了一圈,她说了一些事,她不喜欢内地来的游客,他们带来垃圾,什么都不信,以为牦牛也是骗子。他们那边什么都骗,就以为到处都在骗,她经常被委屈。我们笑着调侃了一下旅游公司弄的那块石头,他们雕了一个珠姆像泡在水里,本来美好的想象,漫游的想象戛然而止。白螺湖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东西。然后我们经过一块真正的石头,石头上供着一具羚羊角,几乎要风化了,已经放了无数的年代,极美,已经神化。那只羊早已进入恒河。卓玛说,谁拿走了它,谁就会招报应。下雨了,她从登山包里掏出一把伞给我。后来我忘了她的名字,草原上的女子都叫卓玛。忽然,阿顿.华多太的电话响了,此时他正躺在地上想着他的诗,衣服都被洇湿了一片。后来他给我看:“青草,沙砾,你们在交谈什么?/能不能告诉我/那些白色的帐篷/搭着哪个王朝的语言……”有人在给鲍东曲照相,以白螺湖为背景,他很害羞,呆若木鸡地站着,手足无措。嘉洛草原是害羞的,害羞的牦牛,害羞的僧侣,害羞的旱獭,害羞的老鹰和乌鸦、害羞的少女和小伙子,害羞的嬷嬷和爷爷、害羞的少年、害羞的卓玛……唉,这个世界已经那样厚颜无耻,草原压根儿不知道。
        拉日村的头人才松(现在叫村长)和他的乡亲也在湖边搭了帐篷。他们的老帐篷在90多公里外的科嘎哇神山下面,那座神山在冰川与长江流漫造成的湿地之间。神山下面是神湖。据说,科嘎哇神山与伟大的冈仁波切是通脉的,但是谁也没有测量过,没有这样的卷尺,他们是用神话测量出来的。转科嘎哇神山一圈相当于念了莲花生大师的心咒一亿遍。好地方哪,跑来这里搭帐篷干啥?他们响应号召来推广旅游项目。村里的老匠人都来了,帐篷里弥漫着酥油味,几个像草原一样不知道自己年龄的老嬷嬷老爷爷坐在毯子上笑眯眯地,为自己的帐篷,糌粑、酸奶、手艺自豪。都是与牦牛有关的手艺,如何饲养牦牛,如何挤奶,如何制作酸奶,如何用牦牛粪升火、筑墙、如何用牦牛粪将铁烧红,制成锥子、钢针、刀具、铁锤……又如何用这些工具缝制牦牛皮的氆氇、帐篷、靴子、马缰……牦牛给了他们一切。牦牛在草原上至高无上,帝王般慢悠悠地享受着草原和它的尊敬。这些工具远古传到现在,榔头还是榔头,钢针还是钢针,锥子还是锥子,剑还是剑,刀还是刀,瓢还是瓢,锅还是锅、鼓还是鼓,碗还是碗……朴素、诚实的工具,忠实于手,忠实于劳动、生活、爱情、死亡。他们样样都毕恭毕敬地带来,铺开在地上展览,就像晚年的海德格尔在黑森林表扬梵高的靴子。才松表演了钻木取火,他魔术师般伸手在氆氇里掏了一阵,掏出一小包火绒以及木棍、火镰,爬在地上将木头切磋磨砺了几分钟,凑到火绒上,一股烟子就冒起来,火来了。时间刹那间就回到了一万年以前。大家笑颜逐开。只要这材料,这工具,这手艺不消失,人类怕什么洪水滔天。这位燧人氏有一辆进口的越野车。才松搓搓手,去供桌上把他家祖传的长刀取下来给我挎着,搂着我照了一张像,他壮实得就像一头熊。
        我又去别处玩,和三个年轻的僧侣坐在断崖下,稍微避下雨。我们一言不发,各自揪着草玩着,像是石头彼此靠着,本来就靠着。天空在散布消息,雨要来了,总是不来。人们彼此看看,又看看湖。唱歌或不唱 ,脱掉衣服或穿起来。湖边坐着个骑士和一个姑娘,男的搂着他,低头说着悄悄话,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小孩朝湖里扔石子。一老者走去草原深处撒尿。人越来越多,都盘腿坐下来,等着。吃东西,嬉闹。过去了近两个小时,某个时辰到了,法号忽然在响起,像是野兽站在山岗上长嚎。就看见一队僧侣从坡上来,个个戴着五佛冠。小和尚露着头,穿着红布做的袈裟,笑眯眯,哈达飘在手上。围着水洼坐下,有四五排,等着。片刻,人群里走出几个神一样的人物来,穿着灿烂的丝绸袍子,大红的、金黄的;戴着冠,每个冠都不一样,有的插着羽毛,有的插着旗子,有的镶满了宝石。腰带上绣着花。开始唱了,苍天、大地、人都静下来。耳朵像草原一样开始生长。那声音像在恳求,又像是在赞美。那么灿烂,那么喜悦!有人告诉我,他们是格萨尔王歌手。哦,荷马就这样出现了,从草原深处,个个明眸皓齿。人群一排排围着,盘腿坐着像是僧侣,风马旗搭成的塔在天空下屹立,微微摇动,就像彩色的教堂。比教堂更具神性,没有一块岩石,只是一些线栓起来的布,庄严、伟岸就矗立起来了。一个陶铸的镶着兽头的大炉子在煨桑,烟子滚滚升入天空。我看见了那个在广场上遇见的王子,原来他是一个格萨尔王史诗说唱歌手。歌手有七位,一个戴着墨镜的,我也在广场遇到过了,那是只是不知道他是谁,像一位中学老师。他们轮流唱一段,伴以舞蹈。这史诗就像酒一样,一旦开唱,歌手就着魔,忘乎所以,灵魂出窍,投入了语词和音乐的滚流,就要唱个不停了,嘻哈个不停了。纽约布朗克斯西区的Kool Herc的嘻哈派对算什么。这种说唱已经持续了一千多年。有的歌手不能控制自己,只管唱下去,一段接着一段,摇晃着头上的花冠,闭着眼睛,已经乘着飞毯回到了千年前,再从那里一秒一秒唱回来,这要唱多久哪。管事的人赶紧跑过去凑着已经迷狂的歌手的耳朵叮嘱他不要唱太久,他噶然停下,像是被折断般地楞着。格萨尔王史诗的开始和结束是固定的,中间是开放的,中间发生的各种故事,甲歌手可以唱三天三夜,乙歌手可以唱九天九夜,丙歌手可以唱三个月……如果自由自在地唱的话,可以永不停止。基本故事来自遥远的时代,后代的歌手可以根据每个时代的事情、现场而创造,加入。但格萨尔史诗总是那条叫格萨尔的河流,永远不会改向。
        不知道他们唱什么,不必知道,听见,看见,在场就够了,听见那声音,灵魂必出窍,如果你有的话。在印度的一种古老祭祀上,祭师唱的是七千年前传下来的歌,什么意思早就不知道了,但是歌声一响,神灵就会到场。孔子说祭神如神在,就是说要在场,不在场的祭只是知识,没有灵性。
        云层集聚过来,低头察看着,它听见了。那天空令人恐怖,敬畏,在铅灰色,苍黑、苍白之间,偶尔露出一角遥远的蔚蓝,如天堂的草地。云重得仿佛就要砸下来似地,垂得那么低,几乎可以够到。巨大的脸庞,分裂着、燃烧着、统一着、创造着……在诸天,众神、魔鬼,狮子、羊群、蘑菇、熊、狼、狮子、白鹤、宝塔、宫殿……之间变幻,一个疯狂的变脸艺人。最高处是无边无际的空,风在吹。
        这个场景与《荷马史诗》写得差不多:“‘让宙斯作证,赫拉的夫婿,炸响雷的神仙。阿伽门农信誓旦旦,举起王仗,接受全体神明的监督……特洛伊人,和达尔达尼亚人正在集会,拥聚在一个地方,久久地等着使者的回归。”(《伊利亚特》陈中梅译171页)
        格萨尔王歌手的说唱告一段落,在草地上坐下来,喝口水。坐在湖边第一排的来自贡萨寺的大师开始念念有词,狮鸣般的声音在大地上腾起,朝天空走去。雨点落在他们脸上。我现在知道了这是在祭白螺湖。对于本土人民来说,这不是湖,也不是水洼,这是格萨尔王的妃子珠姆在大地上的化身。在我们看见物的地方,他们看见神灵。
        格萨尔史诗歌唱过这位王妃:

                美丽的女子住在群山之国
                珠姆王妃是美人中的美人。
                她跨一步就跑出百匹骏马,
                她退一步就跟着百头肥羊;
                冬天她比太阳暖和  夏天她比月亮凉爽
                周身散发着花朵的芳香  蜜蜂成群绕着她转
                人间美人无数  只有她才是美人中的美人
                格萨尔大王率领大军去了北方  如今她正独守空房

        忽然想起那些古代的纪录:“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这段记录讲的就是一场祭祀,一个招魂的唱,一种起源。人们围着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座山,万物有灵,通过声音、动作、表情召唤那些他们敬畏的能来帮助他们,进一步,声音成为乐曲,动作成为舞蹈,表情成为面具……他们模仿万物来超越万物,取悦万物,将万物的诗性、力量通过艺术式的取悦,感激转移到他们的生命中。之后,进一步,有些部落走向宗教仪式,有些部落走向礼仪、文教。嘉洛草原的祭祀既有格萨尔王史诗继承的原始苯教遗风,也就来自印度的藏传佛教的仪轨。并行不悖,彼此呼应,诸天同乐,世所罕见。
        《诗·大序》“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政也。” 《汉书·艺文志》 “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献於天子。” 《食货志》这是诗现身的时刻。也是采诗的时刻。采诗然后固定于文,也是文明的另一个方向,文明就是照亮,“修辞立其诚”。“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吾不与,祭如不祭。”因为这次祭湖,我读了格萨尔王史诗,采到了上面的那两段,也再次重温了《论语》。格萨尔王的原作是口头的,记忆的,流动的,被好事者记录于藏文,开始固定,又翻译成汉文,被印刷,被引用,越过无文的草原进入图书馆、网络……一个草原上格萨尔现在在图书馆有了一个化身,图书馆变成了草原。我引用的这一段汉语原作是藏族作家阿来翻译的,我修改了一下,再次翻译。但是,源头的格萨尔王史诗并没有固定,继续在口头上流传。这是一个伟大的奇迹,神并没有离去。世界上的许多史诗,包括荷马史诗,被文字记录下来,口头流传就消失了,失踪了,死去了。如今在小亚细亚,你再遇不到一个荷马。我相信从前荷马也不是一个,有失明的荷马,有心明眼亮的荷马,有瘸腿的荷马,骑在骏马上的荷马,像格萨尔王或者阿波罗一样英俊的荷马……否则那些事情怎么会被看见。荷马史诗不仅仅是听说的,也是被目击的,比如:“他这样的祈祷。福波斯.阿波罗听到了。肩上挂着弯弓和箭袋,从奥林匹斯山峰上,怒气冲冲地直奔而下……箭头在肩上琅琅作响,他的降临犹如黑夜覆盖了大地……”这必须看见过黑夜降临的景象才说得出来,这个无法想象。将荷马说成是一个盲人,我以为是一种隐喻,因为故事发生的现场已成废墟,一切都是传说。传说不能看,只要闭着眼睛听,在想象中证实,记住要领。然后适当地依据止于至善的原则添油加醋。史诗并不是史,而是诗。诗是超越性的,它总是在超越、加持事实。流传中的伟大的史诗总是在超越,也总是在努力回到实况。实况意味着真理有出处。次要的史诗传来传去就失踪了,因为添油加醋过度。格萨尔王史诗被文字记录在案是三四百年前的事,而在文字之前,它早就在口头流传,没有记录,不知道已经流传了多少时间,有人说是1000年,但是谁知道呢。各个时代的歌手根据他自己的时代的流向,氛围、语感不断地阐释着史诗的真理,基本构架,丰富它的细节,持续它的魅力。然后某日,再次被文字采集,出现新的版本,新的译文,新的流传,这就是文明。嘉洛草原看上去像所有的草原一样平庸,但是暗藏着活的史诗,这是一个神性的草原,神性,可不像一般以为的那么张牙舞爪。
        时辰到了,大家一道起身,舞蹈般地摇晃着,跟着格萨尔歌手和喇嘛,沿湖绕行。小喇嘛一个接一个在湖边飞着,姑娘们笑吟吟,小伙子紧随。老妈妈依旧走得很慢,以环绕贡萨寺转经的那种速度。老爷子在盘算着去哪里喝上一杯。外地来的那些不信神的人也加入进去,默默地,沉思着,跟着走。大喇嘛庄重地走在最前面。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微的光芒、深沉的喜悦、满足的幸福,一幅幅得道的样子。诗可群。
        在阴郁的草原上,白螺湖发着光,像是一种自在的谦虚。
        “当其无,有室之用。”(老子)

                最后是诗两首垫底:

                白螺湖行

                看不见草根  黑夜上面  草连着草  组成了嘎玛草原
                母马般地卷伏  正在低语  在发亮的天空下  等着
                下一场阵雨  来了  马背闪光  风朝经幡涌去 
                牧人收紧了皮缰   牦牛是黑暗的陵墓  带来一朵朵
                阴影  之间有一潭水  暴雨的烈马留下的一个蹄子印 
                羊群要绕开  只有星月获准逗留  藏人看出这是一只
                海神遗落在大地上的白螺  献于王妃  云在后面建造
                一座座高耸在天空间的护法殿  羚羊穿过夜来磕头 
                取水  它们找到逗留的地方  总是有相爱的人来
                贫穷的人来  牧羊人来  迷路人来  失败的人来
                躺着  仰望天空的是拉日村的洛桑多吉  煨桑的
                是旺姆嬷嬷  也有悲伤的人  不知道冥冥中谁在揩拭
                镜子  时间涌出来  又落向何处  那双眼睛不在
                我们中间  它看见大地上有火焰  玉石  庙宇 
                牛奶  爱情  水罐  舞蹈和祭坛  鹰在云端上打坐 
                乌鸦背着蔚蓝色的石头  万物有灵  这样看世界多妙 
                带着远古的铜色  沉着苔藓和沙  我们来拜访草原 
                我们总是在赶路  赶路  最后被落日驱逐出境 
                天黑后  打酥油茶的妈妈  坐在星空下 一千零一次
                讲起格萨尔王的妃子  嘎玛草原上的传说  声音很低 
                像是溪水滑过草叶  感激  坚信  依靠  安静
                白螺湖离公路不远  很容易被当做水坑忽略 


                贡萨寺行

                海拔很高  岩石和溪流呼吸困难  大地之王
                贡献这广漠的铅灰色  寒冷  炉子  雪和无用 
                肉体的禁区  只有精神留下光溜溜的身体  山岗
                一条条横亘在天底下  舒展着不言自明的教义
                永远长不高的牧草是一只纪律严明而弯曲的军队 
                令一切归于平庸的神圣  秋杰次成帮巴所建
                贡萨寺挨着石头  流水  护法殿的表面是赤色和
                灰白色  壁画里面藏着真丝  真理只有露水的时间 
                与乌鸦和鹰隼平行  还有更深奥的  牦牛一边低头
                寻找食物  一边将毛囊间的血  引向黑暗  这草原
                有门坎  并不比跨进12世纪的圣殿轻松  脚一踏错
                就陷进沼泽  这是一处基地  朱红色的蜂巢或者
                大雄宝殿  看你有几只眼  白云皈依多年成为塔 
                昆虫在砾石间爬行  背着酥油  荞麦  牵着秃鹫 
                藏传的风  年轻人追随老年人  旱獭跟着羚羊 
                妇女们低头看地  裙子垂在地上  转经筒摇晃着头上
                的辫子  父亲摇晃它  母亲摇晃它  儿子们摇晃着它 
                风摇晃它  老祖母在故乡的玛尼堆旁摇晃着它  纺车
                摇晃着它  牦牛总是一动不动  摇晃着它  在低凹处
                朝圣者磨磨蹭蹭  爬了三千公里  犹豫在绝对的
                信仰中  坚定  抵达时他们重新成为石头  哪有
                荒凉  哪有丰富  世界在于如何认识  贫乏者
                视天堂为野  神看见木碗中的花园  乌鸦永远
                飞不出与生俱来的黑茫茫  沉思  捕捉  等待 
                辨识  坐在阴沉的大殿诵经  或者去山坡上看它们
                做爱  微缩着黑夜  守卫偶像的藏獒蹲在走廊尽头 
                时刻使着法力  监护着质量  尊严  肃穆  寂寞 
                随时会吼起来   吐出多余的骨头  谁说它是一只狗 
                无人能够称量的黄金  来历不明的经文  伟大的手艺 
                谦卑地描出度母  有一根浸透手印的木棒来自 
                喜马拉雅森林  此刻神秘地搁在蒲团上  柏木 
                可以敲打出曙光  驼背的小喇嘛有一把七世纪的钥匙 
                领着我去开门  他叫顿珠  石头遍布山岗  确实有
                无数珠子在等待出炉  不一定出得去  大多数终身
                守着朴素   向一切致敬  然后回家  怀着喜悦 
                那是个好日子  朝拜了治多县的贡萨寺  秋天
                刚到  草原微黄  我们的越野车在暮色中抛锚

原刊于《散文》2018年4月


于坚.jpg

        于坚, 1954年8月生于云南昆明,1983年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曾在云南省文联工作,现供职于云南师范大学。中国当代著名诗人、当代汉语写作的代表人物之一、“第三代诗歌”运动代表性人物,为当代诗歌“口语写作”的倡导者和卓越的实践者之一。于坚在诗歌、散文写作领域均取得卓著成绩。曾获 “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