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日 玛  

        早晨起来,满眼是白的霜色。村庄的房顶上是霜色,墙头上是霜色,村庄外的草地上是霜色,再往远处,没有收割的燕麦青稞和草山也被浓重的霜色染成微白。这是凝重的时刻,也是一天好天气的征兆。太阳还没有从东面的山上升起,而天空蓝得惊人。霜色中,村庄的小河哗哗流淌,听着那流淌声,能感觉出那条小河的清凉和纯净。这样一条小河,只有在这早晨的静穆中显现它欢快的声音。一条小河的声音,是活着的声音,是大地赠予旷野的声音。随后而起的声音是牛羊的声音、牧人的声音。太阳刚刚升起时,牛羊出栏,它们奔走在村庄通往山野的路上。这条路,是它们踏出的。在没有雨水的日子里,它们踏出一片尘灰,在下雨的日子里,它们踏出蜿蜒的泥蹄印。这条路一直延伸到小河的那边,然后,它被分解,被漫漫的绿草接纳并湮没。

        十八岁的扎西走在羊群后吼着、叫着,他显然跟村庄里其他的牧人不一样,别的牧人都是一副安详的样子,羊和牛对于他们来说就像那生长的青稞,青稞长在地里不需要过分的操心,春天将种子撒上,然后让它们自己去长,自己去与那些无用的草争高低,秋天等它们成熟了,将它们割掉,捆成捆晒在地里。牛羊也是如此,早上赶出去,走向山野,牛羊们自己会找到可以吃的草,晚上再将它们收归回来。十八岁的扎西或许已经放了好几年牛羊了,但他却是一副急吼吼的样子,他吼着、叫着,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他的狗也跟着他忙碌,他跑到哪里,他的狗就跑到哪里。在这样的早晨,整个村庄的声音除了丫羊的声音就是扎西和他的狗的声音了。小河流淌的声音早就被遮盖了,只要村庄里的牛羊,特别是十八岁的扎西走出他家的大门,小河欢快的流淌声就消失了。

        在鲁日玛,我每天早晨都能听到扎西的声音。有时,我在霜色中看扎西那急吼吼的样子,我不明白扎西为什么总要那样。后来,有一次,我坐在扎西的马拉车去运地里的青稞,扎西问我跟姑娘好过没有。我说:没有。扎西就啧啧着说我可怜。扎西这么说的时候一脸的坏笑。我说:我才十五岁。扎西又啧啧起来说十五岁早就该和姑娘好了。我问扎西,他好过没有。扎西嘿嘿笑着抽了一下拉车的马,马奔跑起来。扎西说,他早就和姑娘好了。我问那姑娘在哪里。扎西朝远处的山野指了一下。我朝他所指的山野望去。我想,扎西之所以每天早晨急吼吼地赶他的牛羊可能去要见他好的姑娘。我接着想,那姑娘是山那边的,她说不定每天早晨也急吼吼地赶她的牛羊走向山野,走向与扎西可以会面的地方。

        我还注意村庄里的另一个孩子。在这个秋天,这个叫道道的孩子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他成天跟在我身后,他看我笨拙地骑马,看我从马上摔下来。我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因为我的屁股疼,腿也疼。我龇牙咧嘴地看道道,因为是他让我骑上这匹无鞍的马的。这匹无鞍的马看似老实,但骑上它,它却专捡下坡的路走,它的用意很明显——它在下坡的时候将我从它身上颠滑下来。我看着道道,我觉得我摔下来是道道和这匹马共同策划的一个阴谋。道道看不懂我眼中的含意,他抓住颠我下来的马,然后在我面前翻身上去。小小的道道,他上马时简单极了,他将马牵到一个坎楞前,他站在坎楞上便嗖地一下飞到了马背上。然后,他让这匹老实的马飞奔起来。高大的马驮着小小的道道一溜烟便不见了。

        道道每天依然旋绕在我周围。道道不大会说汉话,所以跟我说话很少。沉默的道道不再教我骑马,而他自己总在我面前展示他骑马的技术,他骑着无鞍的马飞奔,骑着马将小河的水踏出一片惊心动魄的声音。

        鲁日玛是一个不大的村庄,只有九户人家。我和我的几个同学住在道道家。我们来鲁日玛是收割青稞的。鲁日玛有大片大片的青稞,还有大片大片的油菜。有一天,我翻过一道山梁,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眼前是彩色的灌木,这些灌木有的是红色的,有的是黄色的,这是秋天的灌木,它们的叶子在这个季节里显出了斑斓的色彩。我从严没有想到仅仅隔一道山梁会有这样的世界。这样的灌木伸向远方,伸向远方一个又一个山梁。在更加远的地方,是墨绿色的松林。站在山梁上,我望着远方想,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又会是什么样子。

        鲁日玛的东面,是草山间的一片开阔地。在远处,这片开阔地被起伏的草山收拢去。村庄里的一位老人每天都走向那里。他在上午走向那里,然后,在下午时他又一个人返回。我无法想像出他一个人走向那里去干什么。有一天,我走进他的家,他的家里飘着浓浓的奶茶味,他倒给我一碗奶茶,他笑着——非常慈祥的笑。他这样笑着看我将的奶茶喝下去。在这样的奶茶、在这样慈祥的笑面前,我无法开口问他为什么每天要独自一个人走向那山野深处。

        但我最终还是知道了他是一个被还了俗的阿克。他一个人生活,安详而平静。他每天走向山野深处是继续他还俗前所做的事情。他这样的人,没有人说什么。

        霜色越来越重,天地的色彩愈加分明。在夜晚,河水哗哗而响。这个时候的鲁日玛仿佛成了世界的中心——整个世界因为鲁日玛的存在而平静,整个世界也因为鲁日玛的存在而进入梦乡。也就是说,在鲁日玛的夜晚,鲁日玛以外的世界再不应该有喧嚣了,鲁日玛的平静湮没了世界上所有的噪叫和喧嚣。

        一个早晨,我醒来时看到白茫茫的雪覆盖了大地,一切都成为白色的。这一天的第二天,我和我的同学们告别了鲁日玛的乡亲,告别了扎西,告别了小小的道道,还告别了那个老阿克。

        张存学,男,生于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合作市。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近二百万字,作品主要发表于《收获》《十月》《中国作家》等。作品被选刊和选本选载过。出版中篇小说集《蓝丽》、出版和发表长篇小说有《轻柔之手》《坚硬时光》《我不放过你》《白色庄窠》等。小说曾多次获省级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