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每天早晨起来先要煮茶,然后去屋后山坡上的庙里。他说,不喝茶,一整天就觉得乏困。又说,庙小神大,有三海龙王保佑着,日子就平稳了。有才一家走了快十年,那时候都没有少吃洮河鱼,到头来让鱼吃了,也算一还一报吧。有才一家四口人,哥哥叫有福,弟弟叫有德,还有一个老母亲。不过,有才一家的故事一点都不简单。说起有才一家,他长叹了一声,那一声长叹里,似乎裹挟了许多无奈。他继续说,几户人家在峡谷里相依为命,之间是藏不住什么秘密的。

        十多年了,他想起当年因引洮工程而整村迁移的事情,已不再恐慌,也没有了悲伤。1958年2月,上级确定了引洮河水上董志塬的计划。那时候,他才七八岁,对引洮工程没有啥印象,他只记得,没有饿死,全凭偷工程队上的包谷才有了今日。村子在洮河北岸,和洮砚乡(现为洮砚镇)隔河相望,但洮河并没有流过村子。村子里有河,叫磨河。磨河是从石门沟口的石拉路流下来的,一路经大沟小弯,然后流入村里两盘很大的石磨里,最后才归到洮河之中去了。洮河北流,过洮砚,经藏巴哇,入临洮,再到永靖,然后汇入黄河。磨河是经过村子的,也为洮河增加了流量的,但到头来洮河却迫使整村迁移了。

        2006年11月,九甸峡水利枢纽及引洮供水工程再次全面开工。引洮工程是以解决城乡生活供水及工业供水、生态环境用水为主,兼有农业灌溉、发电、防洪、养殖等综合利用的建设项目,从而实现水资源的优化调度,从根本上缓解了许多地区水资源匮乏的问题。范围之大,受益之广,在整个西北都是仅有的,因而洮河中游段有所牵连的村子都要迁移,大家毫无怨言。他们村几十户人家也在迁移之内,引洮工程必须要配合,但所迁之地却在遥远的河西。短短的时间内,村里就剩他们几户了。保留的几户人家都是丧失劳动力的或是五保户,迁移过去需要重新创业,因而政府将他们异地安置。他没有迁移,是因为子女都在当地工作。而有才一家也没有迁移,个中原因就复杂了。他说起有才一家,也似乎有不解之处。然而终究是别人的家事,就算知道,也只能算是路人了。不过有才走到那一步,也不能简单地说是走错了路。

        他努力回忆着,似乎已完全沉浸其中,不知道了该怨怒,还是该惋惜。

        引洮工程开工后,他们村所在地作为库区,水很快就涨了上来。当时整村都已迁移,他们被异地安置在相对高的山坡上,临时搭建房屋。当时只四户,他说,有才一家根本不在异地安置的范围内。水涨得很快,半月时间,以前的村子就不见影子了,看见的只是一汪闪动波光的洮河水。

        他讲述过往一切的时候,始终保持着沉静,不紧不慢。他说,当时很恐慌,异地安置也只是为临时躲避被水淹没。门前只有一辆架子车能过得去的小路,屋后是巍巍高山,面对着如此汪洋,背靠雄伟群山,已经无路可逃了。那时候,迁移所带来的骚乱和难以割舍前的哭喊早过去了,异地安置的几户人家实际上也面临重新创业,因而绝对不能丧失信心,要紧紧抱在一起,组成一个新的大家庭。尽管如此,许多事情上还是很难达成共识。人心所向不同,在艰难的日子里尚且如此。还好,各种各样的问题都相互隐藏在内心,并没有尽显出来。

        他一边说当初的情形,一边说起有才一家。他说,有才和他是一起玩大的,迁移的事情上有才根本听不进半句劝。迁移是大事,虽然谈不上生离死别,实际上甚于生离死别呀。劝说也只是尽了一份作为朋友的责任而已。当初因为有才的犹豫和徘徊,拖了整村迁移的后腿,村里人也有怨言。路是有才自己选的,他选择不迁移,当然也有充足的理由,最后他们一家还是留了下来。实际上,真正的劳力只有有才一个,那时候他也快五十了。说到这儿,他有点伤感了。他将火盆四周的柴火团了团,用火钳子拨着了火,将小的泥罐子靠近火堆,认真注视着茶根在清水里翻滚。


2


        村子被淹没后,整条沟几乎成了一片汪洋。烧黑的火头,草芥,塑料袋,在河面上漂浮着,旋转着。两岸的白杨和毛桃只露出一点树尖,静静立在水中,失去了摇摆的力气。

        有才一家被安置的地点距离他的房屋有一千来米,也是临时搭建的。有了新家,心就要收回来。虽然内心有许多不舍,可眼下的日子还得过,不但要过,而且要比以前更认真,更勤快地过。

        有才一家走到那一步,谁也阻挡不了。他说着,语气中也是满带惋惜和伤感。他总是感觉,在整个事情的处理上,有才太偏激了,没必要非得要走那一步。

        有才的哥哥没有媳妇,因为他脑子有问题。有才的弟弟却是个勤快之人,为人也厚道,只是走得太早了。那时候洮河水还没有上涨,洮砚石风靡全国。然而最为珍贵的洮砚石出产在喇嘛崖的老坑里,地方群众常年采挖,安全上却没有特别的防护措施,有德就是采挖洮砚石的时候被活活埋在老坑里了。老坑吃掉的人很多,但前来采挖洮砚石的人却丝毫没有减少,毕竟老坑石值钱。随着采挖队伍的不断增加,老坑里的石料也是越来越少了,而且坑洞深,危险系数大,塌方现象经常发生。

        喇嘛崖在洮河中游,整座山形如一顶僧帽,古人在此凿有喇嘛神像,加之传说中的砚台祖师是一位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喇嘛,因而此山便有其名。喇嘛崖老坑里的洮砚石在整个洮砚石中品级极高,雕刻而成的砚台也最为名贵。喇嘛崖老坑中的石料质地翠绿,色泽明艳,水纹漂亮,且各种水纹相互交织,有着不假雕琢的奇幻图形。雕刻工匠倘若很好地利用其水纹,一块石头便可名满天下,和宝石无异了。

        过了洮砚乡,沿洮河北上,在纳儿村和下达窝村之间,便是喇嘛崖所在之地。引洮工程启动后,喇嘛崖所在地就成了九甸峡水库蓄水区。以前青松苍翠,山峰峻峭,顷刻间就变成一片汪洋,峡谷成平湖。喇嘛崖大半被淹于水中,老坑石集体沉入河底,成为世人只能觊觎而不可获得的遗憾。

        喇嘛崖距离他们村子远,从早晨出发,过洮砚大桥,经洮砚挖日沟后继续北上,大约中午时分方可到达。大家背一背篓,拿一利刃,下陡坡,钻坑洞,借手电筒微弱之光挖宝。每次进坑洞,大家都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直到安全出洞,见到阳光,才算躲过一劫,可剩下来的日子并不是四仰八叉躺在石头上安度晚年。石头毕竟是石头,让石头大放异彩还得需要匠人尽心雕刻,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呀。

        喇嘛崖老坑石雕成的砚台存墨久而不干,古时候就誉满京城,皇室贵族之士大夫们都想拥有。宋代之后,曾出现过一砚难求的现象,然而居住在洮河沿岸的人民靠采挖洮砚石发家致富者却少之又少。他们将石头背出坑洞后,大多便宜处理给地方上的雕刻匠人,或是专门收购洮砚老坑石的外地老板。一块石头被雕成砚台中的工艺精品,且流传后世,除了雕刻大师的心血之外,背石者的汗水和鲜血却被世人所遗忘。

        不能从一个贪字去简单的理解,也不能仅仅说是为了钱。洮河沿岸一带的人们的确不富裕,有德就是因为背洮砚石而丢了性命的。他说,丢性命的何止有德一个?有才失去了弟弟,况且他父亲走得早,母亲年迈体弱,加之哥哥是傻子,他的压力就变得更加巨大起来。有那么几年,大家都觉得他的脑子也出了问题,不好好干活,成天坐在家里喃喃自语,性格也变得十分乖张。有才的媳妇很出色,任何事情都能提得起也放得下,但在那样的家庭里,她也渐渐失去了信心。一个大家庭,仅靠一个女人实际上也是很难撑起来的。那几年有才的暴力倾向很严重,他媳妇也是死心了。后来,他们离了婚,她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了村子,之后再也没有了任何消息。

        有才也有难言之隐,一个傻子哥哥,一个年迈的母亲,就算迁移去河西,生活肯定会出问题。政府同意他异地安置,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会有那样的结果。他说得也是很艰难,像是一点点撕开早已愈合的伤疤一样。


3


        洮河沿岸一带风光旖旎,树木丛生,千百年来,人们生息于此,造就了淳朴民风,也多出了对神灵的崇拜和迷信。这里生存的人们的祖先多属明代将领及戍边军士,为了怀念他们的丰功伟绩,依照明太祖关于徐达、常遇春等开国将领享有太庙的昭示,洮州人民也供奉他们为龙神。大江南北习俗不同,而供奉的偶像也不同,但实质却大同小异,都渴盼着诸位将领生为人杰,死为神灵,庇佑一方,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六畜兴旺。

        这里尤为突出,常年庙会不断,从二月二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所有庙会里最为盛大的就是五月十五的观园庙会。他说,那时候洮河水还没有上涨,村子没有迁移,三海龙王庙还在峡口处。三海龙王驻守着峡口,洮河泛珠流丹,波光漪漪,粒粒冰珠色泽翠绿,闪亮如晶莹宝石,浑圆似珍珠玛瑙。石门峡两岸崖壁峭立,百仞如刀,山上苍松翠绿,鸟语花香。洮水光洁如镜,倒映峰峦,清澈碧透。后来这里成了库区,洮河水不断上涨,村子迁移了,三海龙王庙也被淹于河底。再后来,异地安置稳当之后,才将三海龙王请了上来。异地安置的只几户人家,信仰三海龙王的却是整条石门沟的人,所以修个小庙宇并非艰难之事。

        有才一家对三海龙王的信仰更是超乎常人,他们不但信仰庙宇里的三海龙王,而且还在家里有所供奉,说,那是他们的小家神。有才说,他们的小家神比山上庙宇里的还要神灵,如果小家神不高兴了,你吃他家一顿饭,就会拉三天肚子的。有人嫌弃他家庄稼长得不好,小家神会暗地里使坏,让别人的庄稼徒有秸秆而无饱满之颗粒。小家神真有那么厉害?但小家神依然没有保佑住有才一家,不知道他们哪里惹小家神不高兴了。

        十八位龙神的传说很早,但这里并不供奉。他说,十八位龙神都是肉身,而三海龙王是仙体,五月十五的观园庙会就是为三海龙王还愿。观园庙会可热闹了,唱戏,打牌,喝酒,还有外地前来开饭馆、卖凉粉的许多生意人,人高兴了,神也就高兴了。

        观园庙会的来龙去脉还真说不上,观园是不是地名也不曾知晓,反正流行好多辈子人了。他说,当初观园庙会的地方有许多树,树冠很大,如一把擎天巨伞,不过还是被淹没了。每月逢七日便有集市,洮砚乡和石门沟只一桥之隔,挖日沟那边有物资交流会,石门沟这边有木材市场,两者互为补充,也使每年的五月十五观园庙会有了空前的热闹。他说,也是素日里太忙,无暇添补常用品,到挖日沟给孩子们买几件衣服,然后到石门沟买一笼木炭,况且庙会之日,所有物资的价钱是比较便宜的。逢到庙会,人们更是精神大增,也难得放松一下。就在那次庙会上,有才发现了他傻哥哥有福的巨大秘密。

        他说到这里,也有点不好意思。

        有福脑子不好,大家都知道。除了脑子不好,其他都正常。脑子不好,可也爱凑热闹。脑子不好,却偏偏喜欢挤到女人堆里。有福在那次庙会上女人最多的地方突然做出怪动作,他在任何人都未防备之下哗地脱下了裤子。人群一哄而散,有男人找来一根竹根,在他光溜溜的屁股上使劲抽了几下,有福同样发出奇怪的声音,提起裤子,跑到无人之地蜷缩起来,显得非常委屈。有才是第一次见他的哥哥傻到如此地步,以前听人说过,他不信。哥哥脑子有问题,表现出超乎常人的言语和行为情有可原,然而他真没有想到他的哥哥竟然傻到做出那样事情来。那次之后,有才就将有福关在家中,再也没让他出现在众人视线里。不过集体聚会的时间毕竟是有限的,庙会在无限的时间里却也变成了有限的奢望,因为不到几年,洮河水就淹没了一切,村子和庙会都成了记忆之中的人神欢乐之事了。

        异地安置稳妥之后,政府对其几户人家也非常关心。新的房屋建成后,原本说应该全心投入新的生活之中去,可是有才的性情再次大变。也是因为有才发现了他傻哥哥的另一个秘密,那个秘密彻底瓦解了有才苟活于世的最后防线,然而对那件事情的处理上,有才体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心狠手辣。

        有天晚上,有才做好了一切准备,当他的傻哥哥从老母亲房间刚出来时,他就抡起了榔头。从此之后,世间就少了一个傻子,却多了两个抑郁症患者——有才和他的母亲。有才不提及的话,也只是大家的猜测。他说,不过事实和大家的猜想是一模一样的。


4


        有才对有福处理得干净利落,大家心知肚明,不过都操心各自的事情,腾不出多余的时间去管闲事。他说,有才家以前有两院房,都被淹没了,异地安置后,他用政府的补偿金修了一院新房。相比其余几户,他的房子最气派。有才修房的时候大家都劝他,挨在一起相互都有个照应,可是他不听,决意要和大家拉开距离。有才的性情在他弟弟于喇嘛崖丢了命之后就有所变化,后来他又和媳妇离了婚,再加上他哥哥越来越傻,老母亲垂头不语,他彻底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有段时间,他成天坐在院子里自言自语。不过说真的,迁移就面临重新创业,一个老母亲,一个傻哥哥,到底去照顾他们还是去创业?就他的实际状况而言,迁移过去估计比留下来会更糟糕。

        河水还在上涨,虽然没有刚刚拦截洮河时那么迅疾,然而这种缓慢地不动声色地上涨更加令人害怕。有才一家所住之地依然存在有被淹没的可能,大家去劝他,可依然不听,他说,有小家神保佑,一切都会过去的。

        有才家单独供奉了小家神,大家都知道,可他供奉的是哪路仙人?哪位龙神?谁都不知道。在无尽广大的世界里,这样的小家神保佑了多少人呢?小家神是三头六臂还是青面獠牙?那个虚幻的但叨念着令他徒增生活勇气和信心的小家神,终究没能让他走出心灵的困境。

        漫山遍野毛桃花开,密不透风的粉色里,整条石门沟似乎有了无可比拟的兴奋。珍珠梅一片接一片,白了峡谷,也白了洮河两岸,这里又仿佛回归到往昔的安宁和平静之中来了。这样美好的光阴里,大家都为新的家园勤劳拼搏,而有才却抱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小家神,坐在门口的毛桃树下,想象着,也期待着小家神能为他带来幸福的日子。同时,他也渴望小家神能抚平、甚至涂改掉印在他脑海中的那些令他惊悸的画面。

        有才母亲病了,很严重,她时而无缘无故掩面哭泣,时而无尽夸赞有福的好,甚至莫名其妙和早已死去了的人对话,表现得喜怒无常,甚至时刻想着跳河自尽。母亲的种种表现,使有才更加坚定了处理掉有福的正确性。埋骨何处?这不是大家关心的事情。立秋之后,河水趋于平稳,可人心不安稳了,警察前来调查,几户人家就开始显现出慌乱来。有才不见了,他的母亲替换了他原有的位置,坐在门口处,抱着小家神日夜唠叨。那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河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立冬了,立冬之后太阳好像多长了几条腿,恍惚间就到了腊月。洮砚挖日沟的集市分外热闹,大大小小的匠人们收起了工具,就连忙碌于河道与喇嘛崖四周翻捡石头的人们都收回了心。而所有的热闹似乎没有波及到异地安置的几户人家那里,年根腊月的团圆氛围带给他们的只是无限的孤寂,和对远在河西的亲人们的思念和牵挂。思念和牵挂多么令人心痛,思念让人陷入孤独和忧伤,孤独和忧伤又让人步入更大程度的迷茫,从而也使人感到生命的无常和活着的艰难与不幸。

        有才回来了。他说,也是一件好事情。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解除了有才谋害了有福的怀疑。他继续说,有才回来之后,并没有和大家亲近,看上去,他更加苍老而疲惫,双鬓间多了白发,眼神中也流露出许多感伤和无奈。

        洮河沿岸最不缺的就是青稞,优秀的酿酒技术自然也是流传了下来。大年三十,几户人家都去了有才家,因为他家还有一位老人。几户人家没有亲戚关系,更谈不上血缘牵连,但却突然有了温暖。

        坐到后半夜,也是酒过三巡,有才不再抑郁,而且话很多。当然他没有提及有福,更没有说他消失那段时间里的经历。他只是不断地絮叨他家的小家神,那个不复存在的偶像,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生活与心灵。似乎在那个虚幻而缥缈的世界里,他才能找到更好的活着的希望。小家神在哪儿?只不过是画在木板上的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有才供奉着它,并将一切快乐和悲伤交付于它,它决定着他的命运,它用无形的手臂摆弄着他的所有行为。

        那夜,有才说他看见了被水淹没了的老院子从河底冒了出来,一会儿又不见了。他还说,他见到过好多次,他不想活了。哥哥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活着也是受罪。有才的话让大家都难过了起来。可门外是坚实的冰,看不见亲人,也没有灯火,一切都沉睡着,就连天上的星星都紧闭着眼睛。他说,那样的幻觉在有才眼里可能出现过好几次,以至于是真是假他都无能分辨了。不过,有才说到一点,大家又不得不怀疑有福失踪的不正常来。同时,也觉得整个事情很复杂。他哥哥是傻子,可他母亲不是傻子呀,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他说,事实上有才还是放不下,也不愿让母亲孤零零地活着。有才烧了房子,自己跳进了洮河,母亲被活活烧死,多么不应该呀。不过留一个年迈的老人苟活于尘世,也是十分悲惨的。

        ……多年之后,他再次谈起有才一家,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有才出事是正月初三的晚上。后半夜火光冲天,顷刻间房屋化为灰烬。门前的冰面上被凿了个大窟窿,他家的小家神留在冰面上,冻得死死的。一天后,当大家清理被烧掉的房屋时,拣出了几块他母亲的骨头。几日后,又听到更为可怕的消息,山后一处虚土中找到了有福的尸体,头部被敲碎了。从有才母亲的抑郁和有福在庙会上的种种行为推断,有才害死有福,然后自己跳河自尽,所有一切就有了一个相当完满的理由。只是可惜,他的小家神并没有将他从抑郁之中挽救出来。它冻死在河面上,之后随波逐流,最后腐烂成炭,化为乌有了。


5


        洮河水退回去了,整个河道里全是淤泥,再也分辨不出老院子的具体位置来。他说起十年前的整村迁移,不再有悲伤,他已经放下了悲伤,在新的生活面前满带微笑。

        他每天早晨起来先要煮茶,然后去屋后山坡上的庙里。他说,庙小神大,有三海龙王守护,几户人家倒也平平安安。

        洮河水退了回去,整个峡谷显得极为空荡,门前突然少了汪洋,也不习惯。水电站隔几年要维修大坝,因而就有几次峡谷空荡的机会。田地露了出来,没有人争抢,都荒芜着。几户人家里他年纪最大,却是最闲不住的一个。政府在每户人家门前都拉了结实的钢丝围栏,也是为大家的安全着想。从围栏到上涨河水间的距离大约十米,逢到雨水多的一年,甚至不足十米。围栏四周有杨树,柳树,还有桑树,这些树木逐年增大,几乎都看不到河水了。而野麻,毛桃树,珍珠梅等也是日益葳蕤,接连成片了。水不流动,鱼就很多。傍晚下网,三五日收网,各种各样的鱼能有上百条。他说,他不爱吃鱼,捞上来之后,又会一条一条放回水中去的。当然,恰若逢到集市日,且能网到洮河里最为珍贵的金片鱼和石花鱼的时候,也会背到挖日沟卖掉,然后再买些青稞酒回来。

        今年洮河水早早就退了回去,他收起了渔网,拿起了锄头,渔翁就变成了农夫。围栏到河底有二十多米,整个洮河水退回之后,峡谷之中只有最初的磨河在流淌。磨河细成了一条线,也是若有若无。上百米宽的河道里全是淤泥,松软而皲裂。鉴于此,他对门前露出的那片土地有了精心打算。他将那块地划成大小不一的好几块地来,一块种上油菜,一块种上洋芋,一块种上烟叶,一块种上菠菜,一块种上葱和蒜。块与块之间的沟壑中,他又撒满了芫荽,而且在靠河边一米多宽的地方全都种了葵花。他说,也就收一季,心要狠点,等来年河水再涨起来,他就失去了土地,只能撒网了。

        事实上,几户人家里也只有他行动便利,其余要么残疾,要么是五保户,他们坐享其成,自然懒得动了。他的小院子也是收拾得十分有序,干净而整齐。一方花园,里面有青菜,有月季,有高原天葵,有花椒树,有牵牛花,也有苦子蔓。各种鲜艳的花朵开出令人眩晕而迷醉的紫色、红色、粉色的花朵,苦子蔓更是调皮,它们无处不攀援。除此之外,他还养了几巢蜂,整个院子构成了一个热烈而喧闹的新天地。

        都已经习惯了寂寞,养几巢蜂,是为了听得见尘世上的声音。种那么多花草,是为了看得见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的轮转交替。屋檐上还有几年前马蜂所筑的巢,他舍不得捣下来,说马蜂是守财的,捣下来就会不吉祥。

        阳光明亮的正午,他也会走出院门,来到河底,他说他在寻找昔日的老院子,老院子或许还留有可用的值钱的东西。每一棵树桩他都能说出名堂来,某某家拴过马,某某拴过牛。其实,他看到的只是几近干涸了的河谷,淹没过的村子再也不会重新浮出水面。曾经的村道和铺在台阶上的那些条石在亿万年之后,就会变成化石。喇嘛崖老坑也被淹没,晾晒于山坡之上的那些绿石头再也雕刻不出流传千古的精品砚台来了。亿万年之后,洮砚石或许就成了传说。洮水流珠,石门金锁,也只能在古诗中彰显其骄傲了。然而,洮河还是那个洮河。他说,其实,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留住土地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从河底回来,等太阳的毒劲渐渐缓下去的时候,他会进入到他精心划分的那片田地里去。不过他也会想起远在千里的亲人,也会想起有才他们一家人。

        几户人家在洮河中游的这条峡谷里,守着日月,看满山毛桃开放,看珍珠梅吐蕊,看河水起起落落,听四季不同的风声,也算另一种幸福。

        他还说,不久的将来,这里一定会人丁兴旺的。


原刊于《山西文学》201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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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四部。曾获得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首届《红豆》年度文学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