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好多人说过,那些年凹村闹饥荒闹得厉害。

        村子里的白泥巴被人挖走吃了,带刺的仙人掌被人砍来熬水喝了,一种叫杨的树皮被人剥光生咽了,地上爬的蜈蚣被人一只只捡起来吃了,湿土里的蚯蚓被还有些力气的人掏出来吃了。

        那些年,人什么都想吃,什么都能吃下去。那些年,人嘴里的牙齿跟铁一样,什么都能够嚼碎。那些年,人嘴巴吃不上的东西,人就用眼睛巴巴地看,他们说巴巴地看的那会儿,就像自己已经把那些自己弄不到手的东西好好地吃了一顿,闭上眼,嘴里满是喷喷的香。

        比如天上飞的鸟。不过那些年天上也没几只鸟在飞,那时人的力气都没多少,鸟的力气也多不到哪儿去。那时候的天大部分是一片空天。云很少朝村子的上空飘。人说,那些偶尔能在天上飞的鸟也是经历过很多磨难的鸟,羽毛稀疏,腿脚发软,天上飞的速度还没地上走的速度快。但哪怕速度再慢,全身再没力气,一只鸟也会拼劲全力地往天上飞,一只鸟知道如果自己偷懒落在地上,很快就会变成人嘴巴里的食物,天可以让它们多活上一阵子。

        那些年,仿佛什么东西都把自己活成了软绵绵的,再没什么可以让他们打起精神来。

        那些年以前,有一种带毒的草长在路边,谁路过这种草,人都会臭骂一顿它,骂草是因为怕草长得过了头,让自家畜生发现囫囵吃进肚子,那一头自己家养的畜生就白白送了一条命。那时候,谁家都有过被毒死一只鸡一头羊的经历。那些年以前,人拼命地恨一种草,人人见着这种草,无论它长在哪里,都会一股脑门拔了它。拔掉草,人又要边骂边把这种草扔到一处畜生够不着的地方,那时人觉得那种草给自己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那些年以前,人恨这种草,比恨一个仇人还要入骨子。

        后来,那些年到了。那些年是怎样到来的,人说不清楚,人说饥饿的年份悄悄到来前,人只是发现自己家粮仓里的粮食越来越接不上,土地里种的庄稼种什么都不结果,一棵棵树经常在夜里莫名其妙地就断了,一群群老鼠大白天在人的眼睛边边前窜,人前面有力气打那些乱窜的老鼠,打着打着人的手就没劲了。后来,人的肚子扁了下去,人到处去找自己曾经打死过的老鼠,人想用这些老鼠填填自己扁下去的肚子,再去找时,那些被自己当时厌弃的老鼠尸体早就被另外一些比自己肚子还扁得快的人捡去吃了。人先是生气,后就不气了,人可怜那些比自己还提前肚子扁下去的人。那些年,人把该吃的都吃尽了,人肚子里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东西不容易消化堵在人的肠胃里。那时的人,肚子鼓鼓的,胃鼓鼓的,脸鼓鼓的,手脚鼓鼓的,眼睛鼓鼓的,人的心却空空的。人到处找吃的,那时,只要能从喉咙里咽下去的东西都叫吃的,那时人什么都想往肚子里吞,无论吞多少下去,人一直觉得饱不起来。人到处喊饿,那喊饿的声音轻飘飘空荡荡的,只有自己能听见。

        人再不知道吃什么时,人开始找那种草。那些年那种草已经很少很少了。那些年,那种草本可以再多长几株出来,但那种草是一种记仇的草,它还在和人生一辈子的闷气,在本可以多长一些出来的时候不想再长出来了。即使在某个墙角多长出来几株,草很快就死了自己。草知道那些年人在找它。草想的是那些年以前自己想长的时候,被人狠狠地骂。那些年,草想报复人。草报复人的方法就是不想活自己,不想显眼地长给人看。

        那些年以前,每个人都拔过一株那样的草。那些年到了之后,每个拔过这种草的人都在自己曾经拔过这种草的地方去找这种草。他们用手刨那些年以前草生长过的窝,人人想的都是即使没有一株绿绿的草长在那里,能找几根草根也不错。人迫不及待地往土里刨,手刨出血了,眼睛看花了,窝里除了焦黄的土还是焦黄的土。人开始悔自己以前为什么就那么狠心拔尽了那种毒草。那时,人心里想的是一种报应的东西,人软在一株曾经拔过的毒草窝前哭自己。

        那些年,经常有没力气的人在床上、墙角边、走了一节的路上喊那种草的名字。那软软的声音像喊一个自家有血缘关系的娃,喊得亲亲的,喊得黏糊糊的,喊着喊着那种草的名字一个字被喊出来了,还有一个字卡在那人的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的,涨得人脸通红,不一会儿人的头就垂了下去,从此再没直回来。那些年,有很多人都是咽着那种草名字的一个字或者半个字走到下辈子去的。

        那些年,也有心里空记性却不空的人找到了那种草。草自然不是活草,那是他在那些年以前拔过扔在别人家房檐上的一把草。当年,那家人是自己家的仇人。拔草的人想把一把毒草扔到仇人家的房檐上,毒不了仇人,毒死仇人家房檐上的几只鸟或一只鸡也不错。那些年到来,人已经没记仇的力气了。那个当年扔下毒草的人有一天想起了那把草,拖着松松垮垮的身子来到那家人院子里,他说他是来找那些年之前自己在这里丢过的一样东西。仇人软在墙角,费力地笑出几声来让他听,仇人说随便找,看上哪样拿哪样。其实他们都知道那些年,一座房子立在那里,早已是一座空房了。一座空房里没什么东西值得来拿的。仇人看见来拿东西的人不往家里钻,来了就往自己家屋檐爬。仇人在墙角羡慕来的人还有一股爬梯的力气撑着他松松垮垮的身子。仇人不知道那点儿力气也是来的人省下的最后一点儿力气。来的人爬到楼顶,有几匹青瓦在屋顶上碎。仇人在墙角想,如果换成以前决不允许这个人踩碎一片自己家的青瓦。但现在,仇人听见青瓦碎在自己的头顶,只是把眼睛闭上了,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能像青瓦一样碎掉自己该多好。可惜现在自己连碎掉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越这样想,他越希望来的人多弄碎几片自己头顶上的青瓦给自己听。可房檐上安静了下来,仇人知道那人也没多大力气踩碎几片自己家的青瓦了。房檐上的人找到了自己以前丢在这家人房顶上的一把毒草,那干枯的毒草在他手心里破碎得快成一把灰了。他用手捧起那把零碎的草,在屋檐上一边吃一边笑。仇人羡慕得要死,一个劲儿地祈求他分给自己一些,就是在他们成为仇人时,他也没这样向他祈求过什么。那人慢慢从房檐上爬下来,把吃剩的碎草当宝贝一样送给那个软在墙角边的人,他们这辈子的仇气在一把毒草中也算和解了。

        那些年,人是羡慕能死下去的人。

        有一个娃出生在那些年。人不相信那些年还会有娃出生。生娃的那个女人从来没告诉过其他人,她肚子里装着个娃,在那些年生娃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人都知道,娃生下来就会死,女人是让一个娃白白地来到这个世上,又白白地死一回。女人的一家人都死了,只剩下女人活着。女人不是想活着,女人早就想死了,可一方面死不下去,另一方面她在夜里哭着想死的时候,娃在肚子里踢她。女人懂娃的意思,娃想出来看看这个人间。让一个娃从肚子里出来看看这个人间,哪怕是让娃死,也是一种母亲的爱。女人每天喝很多沟渠里的水和吃很多以前牛啃过的草活了下来。有一天娃出生了,只有沟渠里的水声哗啦啦地欢迎娃。女人看了一眼刚出生的娃,只对他说了一句:我已经让你看见这人间了,歪着头就死了,哗啦啦的水声送走了她。那个娃没来得及看见女人的活,刚睁开眼就看见了女人的死。娃不醒事,认为死也是人的另外一种活。他转过头,盯着头顶的天看,看着看着娃的头也跟着软了下去,娃也去过另一种活了。只有哗啦啦的水声送他。后来有人说,女人那天生下来的娃最多两斤重,手脚是绿色的,眼睛、鼻子、嘴巴是绿色的,只有耳朵是人的肤色。还有人说,这娃能生下来,死了也算福气,女人让他看见了天。那天的天虽然空,却蓝得光亮亮的。在一个娃的心里,空天是他这辈子见到的最干净的人间。

        那些年,人与人之间没有了走动。这家的人靠在一堵老墙后面喘息,那家的人靠着一堵老墙后面喘息。他们背靠着背活着,却没力气背靠着背的取暖。一堵老墙横在他们中间,他们互相在一堵老墙面前传递着冰凉。是呀,他们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凉,谁都带不走那些年的冰凉。

        那些年,人一下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要对一株毒草好,一株毒草在关键的时候能帮自己一个谁也帮不上的大忙。


原刊于《青年作家》202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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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