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芒之光

    

        从塔尔寺向西,到日芒寺,六百多华里,乘坐巴士行走七八小时,一路景象,一派苍茫大气、辽阔、天远、地博。不时飘舞的经幡和风马旗,连接着佛与众生的语言,净化着宇宙万物的风骨,不断打碎我的过往。

        才觉出,何以大,何以美。无论是路旁随意陨落的巨石,还是连绵的山脉,太阳那无遮的光芒,自由的慧风,或你脚踏草地的步履,都成为一种辽远的叩问。

        旷远之中,一个孤高木门,纷披着各色哈达编织出迎宾色彩,迎接四方前来朝拜的信众。经过那门,便经过了客尘与净土之间的两界之门,向着目的地——日芒寺开进。

        在一片原野之上,日芒寺呈现着久驻安然之态,默默迎接客人。我们一行十一人,男女老少全被安排在一座贵宾级的帐篷,只有内地来的客人才有的待遇。藏地百姓都支起自带的帐篷,将草原变成一片白色的邑落,又仿佛一簇簇洁白的蘑菇铺满绿地。人们从四面八方聚来,各种车辆,千里万里,都为了心中同一道神圣的意趣——朝拜第八世圣·夏日仓仁波切,接受一次圣妙甘露灌顶。这是一场难逢难遇的圣会,数万人集聚,政府协助管理,公安维护秩序,车辆各循停靠场所,所有的行为,都为一个终极目的!

        藏民们都穿着节日的盛装,女人是最夺目的亮点,她们用了一天的时间,把头发编成了几十条细细长长的辫子,从头顶上分出的圆,向下编出足有三四十条甚至更多的细辫儿,分披在肩背。最后,所有的辫稍又汇集一起,扎上一种银质或其他质地的配饰。那装饰大多为圆型,大如手掌,亮如圆镜,红蓝粉绿,鲜艳夺目,与草原的绿色相衬媲美。她们身上的颜色似乎没有刻意的色彩搭配,只要鲜艳,只要镶嵌在身上成为靓裙彩带,便呈现如草地上一朵朵美丽的鲜花,红黄粉绿,惊艳人目。当她们躬下身躯磕长头时,这些漂亮的色彩,便融入她们的身、语、意,供养三宝。藏人善于以生活中的所遇随时供养三宝,所见大地的鲜花、草植、绿野,或遇果实,都做观想供养,口中不停地默念玛尼,时刻不离佛念。

        随处可见的红衣阿卡(喇嘛),行走在美丽的袍裙和白色的帐篷之中,在蓝天白云下面的绿地上,点缀出绛红独特的触目视觉,那是唯有藏地才拥有的宝华。

        都说藏地的草原没有四季,一天却分出春夏秋冬。清晨太阳还没有露出,棉袍子就成了一个御寒的暖屋,披着的长袖便穿上去了。到了上午,春天来临,袍子也便松松,袖子耷拉下来,别在后腰带里。中午,袖子就成为一把阳伞,顶在头上,遮挡烤人的阳光。下午秋意丝丝,凉风袭扰身体,袍子便紧上一紧。席地而坐,那袍袖又成为座垫,真是个好东西呢。

        藏民虔诚,排成长长的队伍,从早到晚,等候在仁波切出现的寺庙门前,哈达擎举着信仰,从每个人的手中,接续而去,长长地飘成了一条白色的云带,为了得到一次澍露般的摸顶。

        他们不管脚下是草是土,或是刚刚雨后的泥湿,就地俯卧的长头,充满了神圣的感动。生命就是仪式,无所谓什么宗教,无需坎坷受挫后的寄托,也无需遭受磨难后的反省,娘胎里的时候,就听着六字真言萌醒。初次发音,也是要以六字真言开口。

        世界本就是这个样子,每天的六字真言、念珠、转经筒,喇嘛阿卡,藏红的寺庙,没有别的杂色杂音。眼睛里从来就没有过别的东西。

        也许不很富裕,也许就是一颗虔敬的心,煨桑炉上,添上自己的一份,一包桑,不断地徐徐漫漫,汇入升起的供奉。草原安静了,世界平和了,心多干净!顶上的佛菩萨,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观照。

        夜深了,万籁寂静,无数的帐篷透出点点灯光,仿佛星星,点缀了草原的黑夜。那就是穹庐天顶,笼盖着脚下的大地,寂静安宁。

        我们一行十一个人,都来自内蒙,一个挨着一个,就地睡在一个帐篷里,安然而卧,男女老少没有分别。

        不知何时,忽然帐篷上窸窸窣窣的,仿佛低语,又怕惊醒客人,我竖起耳朵。一会儿,那声音改变了方式,从帐篷脚边溜进铺下……哟,是雨。有人起来了,发现了没有压实的帐篷边缘。笑说,雨虽不大,却有耐心,索性不敲帐篷了,来个零距离的亲切问候。

        男士们起来引水排雨,丝丝哈哈的寒冷中,感恩寺庙提供的电热器取暖,使得白如炎夏,夜如冬冷的黑夜,融进了亲切的暖意。

        夜半的帐篷里,草也,水也,土也一同相伴,让重新躺下来的身体,闻着清香潮润的地气,耳听大地的心跳,让我们重又融于地母的怀里,安恬静谧。

        怎样才能描绘日芒草原的静美?语言一旦撞遇超出想象的自然大美,便苍白伧拙。那么,静,只有清静,无言近于等持的境界,才能神会那种周遍肃静的庄严之美。你也才明白,天地本是宁静的,是人类的浮躁赘加了各种声音。

        阿玛拉(母亲)背起玛尼石,堆在玛尼堆上,也融进了生命的部分,从此,转经的,就有了融于阿玛拉生命的玛尼石的五色光芒。

        绕去,转经绕塔,是灵魂的净化洗礼。每一个藏人的生命,都不缺少这种自然的一课,一如生命里需要的青稞和水。

        我们自然不会袖手,也从旁边泥土相混的玛尼石里,选出红黄篮绿紫五色玛尼石,添在玛尼堆上,注入我们的祈祷和祝福。

        玛尼堆,据说过去不过是原始路标,魔岩造像,一度作为旅行转经的指引,在人烟稀少的辽阔高原,它立在路口、山和转弯之地,为行人起到通达引领作用。不见路的地方,石堆簇簇,一个跟着一个,伸向山顶,伸向遥远的天际。岁月久了,虔诚的人们便刻上文字,恒古地念在口中,石头便生出超然的灵性,于是,罪孽消除,吉祥便随之到来。

        好比北方少数民族达斡尔人的斡包(敖包),在深山老林里行走、打猎放排,全仰仗了斡包的引领,在人们不断地添石跪拜祈祷的岁月中,同样赋有了相同的神性。

        然后顺路再去绕八个白塔,那是每天餐饮要经过的白塔,犹如功课。由此我们生命里也融入了很多神圣。藏人虔诚,生活里随处可见经幡风马、玛尼堆,白塔,红色的阿卡、觉姆(尼姑),众多寺庙。本就是佛国土、佛的化现,人人都被熏染着佛性。

        法会是一场朝拜、净化、灌顶,也是一场节日的盛会。供养的皮毛堆成小山,青稞麦成袋成垛,哈达飘成白色的云,长头就是那铺地的芦苇,颗颗心都为着那佛菩萨的嫣然慈悲、希望得度而在跳动!

        活佛出现了!幢幡伞盖、长号牛角、班智达帽,一排排红衣阿卡,数万人跪拜迎请,祈祷默念,鲜花摇曳着敬礼,草木也在点头朝拜,数万颗心汇成一股续流,趋向佛菩萨的莲足之下……

        狮子吼般的声音响起来了,那是活佛的雷音,百里之外的生灵都得到泽被。

        那妙语是慧风阳光,那吼是醍醐甘露,灌入每个人的头顶身心,净化了身语意业,疾障痛苦,刹那得到空明无染的身心!

        喝一口恩赐的甘露吧!取意佛的澍露灌顶,飱一点醍醐天馐,成就如佛的妙语遍智。观想持咒,献上超乎须弥山之鬘扎,供养曼荼罗佛菩萨坛城,那是集聚成佛的智慧福德资粮。

        长长的队伍又排成了一线,从下午到深夜,敬仰礼拜,意趣一处佛的净土……

        默默地汇入人流,汇入坛城,怀抱满怀的果实喜悦,再也不思归程。

                             

日芒寺的餐饮


        平生初次,享用藏地的特殊饮食,很是奇特。第一天,我们刚住进帐篷,通辽的智达师兄就拎回来了一包油炸食品,我惊问从哪里弄来?她说,就那儿,便领我过去。

        穿过我们住的帐篷,北侧一条平直的水泥路后,有一座房子,进去看时,一位眼睛很大的女人,正在铁炉子上烧水,旁边的大盆里就盛着那样的油炸饼子。女人安静,不会说汉语,智达说我们是一起的,我来取水,女人点头笑笑,表示允许,就取了大炉子上的水,递给智达。我忽然为进屋时的念头惭愧。

        早上从塔尔寺出来,我们没有吃食,水和油炸饼正好安慰了胃腹。

        在寺庙前方的西侧,有一处平房,供应早餐晚和午餐,这是招待内地来的客人,藏地人都有自己的帐篷炉灶,可以随意炊饮。更有的可以享受牛羊肉等。一些机关单位搭的帐篷,专有炊事人员,三餐自理,颇有一种旅游野餐的趣味。实际上灌顶法会,除了得到活佛的灌顶加持,还融合着一种节日的气氛,方圆百里千里百姓,几乎倾巢而来。

        次日第一顿早餐,感觉十分新鲜。首先走进的那个屋子,就有一种经验之外的视觉差异,屋子靠墙一圈座位,都是藏式风格,上边铺着厚厚的花色毛毯(藏人称氆氇)。饭桌是比茶几高一点的长条柜子,也是藏式分格,上边摆满了水果、油炸点心、酥油、奶渣、粘粑、奶茶、白糖。初次见到这种食物,大多数人不知如何吃到嘴里,主人便给做出样子,先把粘粑放在碗里,然后放上奶渣、白糖、酥油,再冲进奶茶,搅拌,就可吃了。如果喜欢干吃,可少放奶茶,抓成手指头粗细长短的粘粑。喜欢稀点,便多放些奶茶。喝惯了粥的内地人,大多喜欢拌的像粥一样,吃起来油香、甜稠,口感美极。由于没有经验,就像吃粥,大家都吃得很饱,但却不像米粥,容易消化,一天都没有饿的感觉。而到了第二天还是想吃。

        中午的餐饮,便多了一道菜,粉条羊肉还有点什么蔬菜,这可能是比较奢侈的吃食,也是招待外宾的,大菜就盛在盆里,随意自取。水果可以尽情享受,但大家都很自觉,没有无度的摄取。


周绕青海湖


        那种辽远的壮美,从你的前面扑来,一个接着一个,然后从你的心底铺开、扩散、衔接,在目光与景色之间回荡、跳动、震撼!你没有一句准确的词句可形容、可赞美、可比喻,赋予那美,只有出口撞俗的语言,只有天地间的渺小和无知的缺撼。

        周绕一圈青海湖,苍莽的雪山、绿地沙漠、蓝湖,这些不同季节出现的色彩,集于一个区域,尽肆冲毁了往昔习惯的伧俗。那些不断闪过的经幡,飞走视觉的敬叹,也摧毁着庸琐的旧地碎片。羊群铺满了草地,无边的视野,与天边相接,跟你敞开的心窗呼应。心本就是空无边际的空明,无山无石,无草无木,更无尘沙川流,却是被无始的欲望、唯心所现,挤兑沾染。

        天地就是这样的,大气磅礴,神秘不可臆测。你无法解读那奇崛的雪山,就像难以超越生命死亡。你也永远无法比量雪山与绿草的衔接温度,怎样刹那刹那碰撞而形成的距离和色彩。

        大路就在脚下,围绕着青海湖,说它蓝如宝石,不虚不枉。突然拱出的沙山,苍黄出另一种壮漫柔美,衬着远山的白雪,近处的绿地,一浪一晕再再冲击着你的视觉,冬夏秋冬,都浓缩在一个空间了。天地恩被,惠赐了福地德土,方有灵性的觉受,唯识之净化。

        情不自禁地围着经幡舞蹈,展开生命的仪式,做身语意的供养,向着天穹,向着苍天慈眉俯瞰的父母......

        一路的经幡,飘荡摇曳在大地苍穹之间,连天接地,传达着天地真理的旨意,赋予众生禳灾趋吉,自在无碍的语码。

        因为有了痛苦灾难,才有禳解。因为无明迷茫,才去寻求明白自在。

        不要怀疑,那舞,便是历劫后的萌醒。不要窃笑,那微笑,是融了藏人的身语意之供养。

        每一次伸展,都是沉沦后的舒放,每一颦蹙含眉,都有感恩的心呈。

        沐浴这高原的风与阳光,青海湖拂来的温润,让我们拒绝俗尘,荡涤无始困囿的贪嗔,寻回本来的清净。

        摄下这一刻的真实,不为耽著。

        有多少美的瞬间,就有多少心灵的升华。我们终于站在了湖边,洗洗手,和龙王打个招呼,告诉他,带来了我们的礼物:盛满圣物的宝瓶,一个接着一个,投进海里,大喊一声:龙王,我们来了!供养你和你的水族,愿你平衡雨水,看好水情粮食!

        一车的人,近千个宝瓶,投出心里的希望祈祷,无论大心小心,都汇集成了一个心愿,没有一丝恶俗的杂染。

        欢欣之际,有人连忙随遇之境而修,堆起一个个大小不同的石头,作须弥山之供养,一遍一遍……

        太阳已经西下,返回公路上的巴士,回望之间,突然看见水里游出一直巨大的动物,细看时,竟是一只海龟,高高的仰起头,遥望着远去的队伍。我们立刻挥起手中的丝巾:谢谢你了,谢谢你的回应!我们知道了,你是来告知收到了礼物,并替龙王送行,是吧?

        车启动了,海龟也跟着改变了方向,继续跟了一程,然后,它隐没到水里。车上人共叹,真是一场奇遇!

        奇遇就在你的幸遇。其实不是奇遇,也非幸遇,它本就是一种心性,在你的深心。当你从沉伦中觉醒,你的心田渐渐除去杂草,所谓的奇遇,就生长在你的心中。原来,一切就在心里。

        那条直线般的彩虹,就在那一瞬间出现了!是谁第一个发现了它?在湖水中央,仿佛一条无限延长的白炽灯,直直地横贯水中,延续着,很远很远,一直到周绕结束,彩虹才脱离了视线。

        由是感叹青海之一路行走,一路朝拜,所见所遇,其实都没有走出自心,皆于唯识。这巴士车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僧侣俗客,没有谁的心在流浪旅游,没有一个不是为了复明那轮转暗然的心光。

        天黑下来,我们回到日芒寺,星星一样的灯光,从邑落般的帐篷里发出,点缀着夜空的草地,安然幽静,享受着美妙的糌粑,回味种种境遇,真想永远留在这里,从心至外,变成一个红脸膛的藏民。不必再将目光总是落在他们身上,落在藏袍以及细细的辫子,可是谁有那个福分?即使脸被高原的阳光晒得再红,即是穿上藏袍,更或编出几十条细细的长辫儿,哪怕再说上几句藏语,而骨子里的转经,能否具备?藏民不停地双唇相碰玛尼,不在乎泥土草地上的匍匐长拜,你也能诚?喜欢他们,喜欢那处处可见的经幡,白塔,那个已有我们一份的玛尼石堆,以及那些行走在心灵上的阿卡,更有生活里自然形成的无处不见的生命仪式,若要融入,还得需要几世的修为?

        就要告别这里,但已留下已被洗涤的心灵,在那转经筒旁,在玛尼堆上,在那山脉上的经幡……我们将从这片清静的圣地起始,一路精诚匍匐,以作天路的资粮,直达理想的明空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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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昳岚,女,达斡尔族,原名张华。毕业于黑龙江中医药大学。中国作协会员。鲁院第四届少数民族高研班学员。作品刊载于《草原》《民族文学》《钟山》《散文选刊》《散文百家》《山花》《美文》《文艺报》《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海外文摘》等报刊。著有散文集三部,中短篇小说集一部,长篇小说一部。作品获内蒙古政府“索伦嘎”等三十多次全国各种奖项,连续七次获得呼伦贝尔政府文学创作“骏马奖”,入选多种版本。长篇小说《雅德根》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国作协2013年重点扶持作品,入选2015年中国文艺原创精品工程和全国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国家民委第四届全国百种优秀民族图书。有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