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远山升起了一片又一片云霞。牛群散落在牧场周边,三五成群地啃食青草,咀嚼甘甜清香的味道。一头小牛犊紧紧依偎在母牛身边半卧在洼地里歇息,金色的灯盏花开满了它们深邃的眼眸。向着山脚缓缓移动的不是云影,是成年的阿戈牛,其中两头忽然角斗,八只蹄子和两对角发出了战场般激烈的震荡,惊得边上的牛们张皇四散,不一会儿它们又聚在一起和谐美好地啃草,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我和南杰还有她的两个孩子,围坐在草坪上默默地啜饮清茶,晚霞落在茶碗里浓烈成一碗醇美的酥油酒。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突然从木屋后方的山道上响起,我们看到所有的牦牛都停止啃草,抬头去望摩托车声由远及近。扎巴把摩托车停在木屋门边,阔步朝我们走来,他肩上捆扎着一条鲜红的氆氇带子,看我们意外,他转过身去,背上熟睡着小洛嘉,我们还以为是一根氆氇口袋呢。宁卡和吉美起身争相去接下小洛嘉,欣喜地问道,怎么把这小东西背上牧场了?扎巴只笑不语。木屋后的山道上又响起了一阵摩托车声,我们都起身去看,周边的牦牛却都淡然啃草,不曾有谁抬头。扎巴说,阿姐,你看到了吧,这些牦牛刚才一个个都行注目礼恭迎我呢。我平时善待它们,有了感情。跟南杰说起过,她就是不肯信,说是摩托车声惊扰了牦牛的缘故。我自然信任扎巴的话,也懂得南杰的不屑,她早已把一辈子都交给这群牦牛了。

        说话间,摩托车驶到了我们面前,是银强,他身后载着母亲和小洛嘉的姐姐青措。青措姐弟是母亲最小的女儿南牧同银强所生的孩子。此时节,银强的家乡拉伊村正值摘花椒的季节,母亲就代为他们照管孩子们。母亲抱青措下车后,快步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问,有没有头痛,有没有高山反应?她的手握在我的腕上像在把脉,我轻轻地笑,表达无妨。青措站在我们边上,穿一条绿裙子,配一件红衣裳。南杰围着她不住地夸赞,啊啧啧,是哪个家的丫头?花花样好看。青措有些羞怯又有生分,她转身跑去唤醒小洛嘉:“小弟快醒来,我们到南杰二姨家的牛场上了。”小洛嘉从宁卡怀里睁开惺忪睡眼,见到眼前我们齐刷刷看他的眼光,他慌忙把头埋进了宁卡的怀里。银强把摩托车停靠在木屋外,两部用红红绿绿的哈达装扮过的摩托车摆放在一起,牧场就增添了一双喜庆。

        我们浩荡的走进木屋围炉而坐,南杰端上麦子炖牛肉作为晚餐,我们聚拢来吃。银强体型敦厚,一边吃,一边瞪眼逐一审视着我们每一个人,像唐卡画卷上走下来的财神菩萨样庄重,他的眼神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他开口问我,在这极高山牧场小住,阿姐可有高反?他的声音细而低哑。我回他,还好。银强没有其他话可说,便跟扎巴聊起修路的事情,他承包了一段通村水泥路,大概秋后完工,自己也参与了劳动,这样能准确的把握水泥标号,道路质量以及修筑进度。银强的手指在胸前比划着远景未来,有时高过了跳跃的火苗。扎巴由此说起了从村庄通往牧场的那条毛路,是他与隔壁牧场主朝青合资的,剩下的路得由扎巴独自出资来修,“采几车藏菖蒲、卖几头菜牛、草山补助……”扎巴掰着手指头合集收入,年后定要将隔壁牧场那条毛路延展到美丽的格日切牧场上。小洛嘉一直藏在宁卡怀中,偶尔露出一双眼睛窥看我们的动静,一旦发现有人注意到他,即刻转向宁卡怀中,有时过于迅疾,额头就会碰响在宁卡的胸脯,宁卡苦笑不已。青措认真地吃着晚饭,一双筷子要轻叩碗弦才去夹菜。遇到半肥半瘦的腊肉就咬下肥肉,夹起瘦肉从宁卡的臂弯里喂进小洛嘉的嘴巴里,小洛嘉整晚都像一只老鼠样的秘密进食。

        晚饭过后,扎巴从屋外的摩托车上搬进来两根鼓胀的蛇皮口袋,在灯下一一打开。除了宁卡和吉美需要的学习用品外,还有两瓶可乐、半箱泡面和几袋早茶饼干。小洛嘉忽然脱离宁卡的怀抱,噔噔地跑去抱起一瓶可乐,又去取饼干,忙得不亦乐乎。青措用稚嫩而严厉的口吻对小洛嘉说:“小弟,忘记阿爸怎么跟你说的?”(指喝可乐会早熟,会长胡子的说法)小洛嘉根本听不见,青措就起身夺下小洛嘉手中的可乐,掰开他的小掌心,重重地打了两下。小洛嘉并不觉得有多疼,但是看见大家都朝他投去同情的目光时,他先是噘起嘴巴,接着眼泪就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我距离他最近,他奔跑来,额头咚一声抵在我后背伤心地抽泣起来。我将他抱在怀中安抚,并打开一瓶可乐为他倒上了一小碗,他止住哭泣,端起碗,将薄薄的嘴唇淹没在可乐里节制地喝上一小口,然后放在面前缓慢享用。不知什么时候,青措也坐到了我的边上,她和小洛嘉你一口我一口喝着那一小碗可乐。宁卡和吉美用大碗泡面,他们大口地品尝着辛苦放牧后的奖赏,调料包在木屋中释放着平和而欣慰的香气。

         母亲打开手掌烤着炉火,她清了清嗓音,用立汝语中的转折词“麦迪”接起了关于早年间开辟牧道的情景。她看着我说,那时,你的父亲在河谷教书,我和你奶奶长期住在大雁子牧场,每天挤奶、放牧、团牛,生活单调清苦。你奶奶却不以为意,她对放牧生活充满了极大地热情。她身体壮实,手臂有劲,挤奶的声音也丰实有力。挤完奶她会愉快地歌唱或吹响哨声,声音响亮到让人质疑,我总会误以为牧场来了客人而陷入慌乱。她会在一两个月里忽然消失几天,而后又悄然归来,头发凌乱,腰带背后别着闪亮弯刀。进门就让我赶快收拾锅庄家什,赶上牦牛搬离。起初,我也不敢问其究竟,只照做,随她沿着一条茂林深处的山路到达一处新的草场,那里定然水草丰茂,景色宜人。她悠悠的哨声又会在这个新的牧场响亮吹响。又有一次,你奶奶开辟的道路辗转通向了一座很高的山头,我们赶着牦牛走了大半天才到达那里,我竟然看见了对面手掌样打开的五座雪峰,那是我的娘家麦铺牧场。我提起围裙对着那雪山悄悄抹泪,你奶奶看见了,就在那个牧场上多停留了半个月之久。对此,我心里感念着她,脸上也不自主地流露出了笑容。你奶奶说,她早把我当成了一头母牦牛,不会说话也不会微笑。母亲感慨,那样的日子真的是把自己过成了一头牛,沉默而倔强。我和南杰看着母亲,发出了各自的一声轻叹……

        灯下,小洛嘉用一截绳子牵住自己的影子围着柱子打转,像引领着一只探路的獐子。


原刊于《散文》2020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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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甘孜日报》副刊责任编辑。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人民日报》《民族文学》《文艺报》《散文》《南方文学》等报刊,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和纪实文学《远山牧场》。曾获孙犁散文奖、第四届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