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卓香卡村发生了很多离奇的事件。

 

1

        吉先刚满二十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他和久美叔叔、多旦叔叔三人去往东干村周毛家提亲说媒。

        那年冬天的早晨确定比往日更加寒冷。吉先与他的媒人久美叔叔、多旦叔叔三人经过周毛家的门槛到达周毛家的灶台前。此时,他们仨手脚瑟瑟发抖,连嘴巴都冻得有些僵硬了,之前练好的各种谚语在喉咙某个部位嗫嗫嚅嚅又完全凝固在其中。

        周毛的父亲——那个顽皮的老人一见到他们三人就想发笑,但他强忍不笑,继而心怀鬼胎般叫自己的老伴给他们三人沏茶,最后在他们各自的瓷碗中放入一块冷冰冰僵硬的鸡蛋大小的酥油:“您们仨一路辛苦了!首先请吃个糌粑暖暖身子。”话音刚落,吉先和他的媒人久美叔叔、多旦叔叔三人没怎么在意那个顽皮老人刚才的举动,好像提前商量好了般异口同声地说:“呀呀!好好!”随即点点头哈哈腰,边往碗沿吹着气边开始喝茶。

        在那个寒冬的早晨,吉先和他的媒人久美叔叔、多旦叔叔三人腹中进了一口热茶后,僵硬的身子骨有些转暖了。吉先往瓷碗放入少量糌粑开始搅拌,而碗中的酥油像铁疙瘩一样,在他的手指间滑动不听使唤。那个顽皮老人脸上露出诡秘的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吉先。与他同行的媒人久美叔叔、多旦叔叔二人时而看看吉先时而瞧瞧那个顽皮老人,额头露出几滴汗珠。吉先感到害羞加之自尊心,把全身力气凝聚在手指上紧紧捏住那块酥油疙瘩,但那块自强要好的酥油疙瘩在他掌心来回滑动后,突然从瓷碗中蹦起来,跌落在身前的炕桌上。那个顽皮老人暗自窃笑一段时间,便如此打开了话闸子。

        “话说黑头藏人是食糌动物,如今竟然有人不会吃糌粑了,真是奇了怪了。”

        吉先擦拭着脸上汗水头往胸口垂落了下去。

        两位媒人也只声不吭地把头渐渐低下。

        ……

        幸好那个恩情奶奶把话题转到另一边去了,使得早晨尴尬的气氛渐渐有了起色。首先,那个顽皮老人的表情开始趋于平常而有所缓和,紧接着两位媒人用手擦干了脸上汗水,最后,吉先重新抬起头勉强堆积了一脸笑容往那个顽皮老人看。

        那天的寒冷实在无法忍受,寒风不断地吹着口哨,寂静的山路像一条哈达被寒风吹得左右飘摇。

        虽然吉先和他的媒人久美叔叔、多旦叔叔三人在周毛家丢尽了脸面,但是那个顽皮老人在临别时说的一句言而有信的话语令他们喜出望外。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把寒风的咆哮仍在身后、把暖流流的话语揣在怀中、把笑容与喜悦挂在脸上,继续去追随那条山路的尽头。

        “……”

        “那个顽皮老人把我们的颜面给扫光了。”

        多旦叔叔脸上垂着一丝笑容说道。

        “哈哈!今天早上害羞得差点把我的脸都给烧焦了。”

        久美叔叔说笑道。

        “那个狗屎般的酥油疙瘩肯定被鬼魂附体了。”

        吉先如是讲完,他们仨边朗朗大笑边互相看了一眼。

        “不管怎样,我们没有遇到麻烦就把提亲的事给办妥了,难道这还不满意!”

        久美叔叔在马背上把长袍领子竖立得高高的。

        寒风猎猎。

        广阔的原野在眼前飘摇不定。

        “今天这天气也附了鬼似的。”

        多旦叔叔在马背上打了个哆嗦。

        “……”

        突然,浪子旋风在他们身前停滞不前,紧接着在原地翻转腾挪几下后,吉先的长腰带好像被一种无形的主子解开了般,在枣肚马匹眼中犹如经幡飘动开来。

        枣肚老马着了魔一样惊恐于眼前飘动的长腰带,在那条山路上无羁绊地左蹦右跳,使得吉先从马背上像线团一样滚落在那条细长的山路半腰。他依然紧紧抓住缰绳不放,枣肚老马把他在那座山腰上拖拽一截长绳的距离后,突然刹住在一处断崖边上。

        当久美叔叔和多旦叔叔二人一脸苍白地跑来到吉先身旁时,吉先脸上一片茫然,双眼盯盯地看着他俩。他依然紧紧地抓着缰绳,第一次身穿的崭新的羔皮长袍被路面砂石剐蹭得千疮百孔。吉先完全不像一个刚刚提亲成功的新郎而好似一个常年在外流浪的老丐。

        久美叔叔与多旦叔叔惊恐万分地从马背上跳下又飞快去搀扶吉先,吉先则自个儿嗖地站立起来左顾右盼后说道:“这风鬼子差点把我送到阴间栈道去了。”久美叔叔和多旦叔叔的表情依然没有恢复正常,他俩先从吉先右方仔细端详,然后又绕到左侧认真察看后问道:“你确定没什么大碍?”

        吉先在原地左右转了几圈后回道:“真的没事,这,这可不是没事了吗!”说着再次在他俩跟前来回踱了几步。

        他们仨重新骑上马背,相互沉默寡言继续追随那条山路的尽头。

 

2

 

        才让是唐那村人。唐那村与卓香卡村世代相邻。

        才让自夏天开始已经把庄廓围墙砌好了,但整个冬天都只能任它处于空地而没能盖起一间像样的房屋。那年冬天他唯一想到的是爬到卓香卡背山上偷伐几棵木材。他一闭目,卓香卡那座背山轮廓历历显现在他眼前,那个柏树森林经常在梦中向他挥手招摇。因此,才让从清晨天色朦胧中起床,当卓香卡百姓还沉浸在梦中时,他已经在腰间别了一把锋利的斧头朝柏树林钻进去了。

        虽然那天的寒风冻僵了他的双手,但他心中的火焰不断地给予他温暖和力量。才让在柏树林中砍下十棵木材时已经到了下午时分。他悄悄地从柏树林出来在回家途中,三位骑手正从卓香卡柏树林脚下沿着崎岖小路走来,才让轻手轻脚地躲在荆棘丛后面观望,发现他们正是卓香卡村吉先、久美、多旦三人。他从远处注意到那三位穿着羔皮长袍的骑手在马背上黑脸沉沉地沿着崎岖山路行进。

        才让再仔细注视,又看见吉先破败不堪的羔皮长袍在马背上像风马旗一样飘摇着,与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久美和多旦二人的羔皮长袍像被刚刚从衣柜取出般显得崭新光亮。在卓香卡村,传言吉先他不是集男子气概与家缠万贯于一身吗,这种破烂羔皮长袍摆在我眼前都懒得穿上一回——才让如此想起,既算是告慰了自己,又算是打心眼里对才让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了。

        三位骑手沿着崎岖山路消失在卓香卡街巷中。从遥远的天地间,黄昏暗沉锋利的影子像寒冷天气一样,向大地怀抱雄赳赳气昂昂逼近。

        才让他不能算是个有才能的人。

        他是唐那村唯一的厚颜无耻死乞白赖的人。他岁至而立之年却依然没有娶到一个媳妇。他在村中偷窃牛羊的数目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才让的父亲经常疲于央求村民们并替他偿还各种债务的钱款也只有他父亲心底最有数。

        那年夏天才让突然长大懂事了般告诉父亲说:从今往后不要为儿子操劳操心,我要外出凭自己本事挣钱,如果我没有挣到钱就再也不回这个村子,随之发了个毒誓扬长而去。才让出走村子的那几年,唐那村大小老少都放下总在悬着的一颗心而夜夜进入安稳的梦乡。对此,唐那村老人们有一连串古老传说般无尽的话题可以讲述。

        去年才让在唐那村下口突然露面时,村口大树下晒太阳的老人们起初并没有认识到他,继而有一位老人说:“这不是咱村才让吗!”话音刚落下,老人们谈话间骤然产生了一丝震颤的气氛。当老人们发现才让驾驶着一辆崭新的手扶拖拉机时,他们朝那个东西惊奇地上下打量。其中有一位老人说:“这不,才让他变了个样嘛!”其余老人们同时在眼睁睁地盯着才让和他驾驶的手扶拖拉机看。

        才让驾驶着手扶拖拉机哒哒哒叭叭叭地来到村口大树旁突然停下。他首先向老人们大声问了个好,再从手扶拖箱中取下几块冰糖疙瘩分给每一位老人后说道:“爷爷奶奶们好,请拿这块糖润润唇舌吧!”老人们这才消散了脸上疑虑的迷雾,回过头来向才让问个好不停,并争先恐后地打听这几年去了哪里又干了些什么等情况。

        “这几年你都去了什么地方?”

        头戴蓝色汉帽两眼深凹的一位老人问道。

        “上拉萨到下汉地,没有我不去的地方。”

        才让在说话间嘴中金牙闪闪发光。

        “你还去了日光拉萨?”

        在头戴军绿汉帽的老人旁边,又有一位老人手中不停地转动着佛珠半信半疑地问道:“你真的去了日光拉萨?”

        “觉沃仁宝切!我在拉萨待了好几个月呢。”

        才让发了“觉沃仁宝切”这个毒誓,老人们第一次听到如此用“觉沃仁宝切”来发誓的。因此,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又眼睁睁地看着才让。

        “您们还不信什么,我说日光拉萨就近在咱们村的山那边呢。”才让竖起食指一边指向前方巍峨的大山嗤笑一声一边从上衣口袋拿下一支香烟点了火。才让用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向老人们指手画脚有声有色地讲述了自己在外面如何享受日子又如何大把赚钱等有趣的故事。最后老人们异口同声地赞叹道:“你真是个男子汉!你是咱村的骄傲!”便一个个竖起了大大的大拇指。

        才让在村子下口荒地上围起庄廓已是今年夏天了。但老人们发现偌大的庄廓没有建造一间房屋而显得空旷时,他们在村口大树下又开始议论纷纷开来:“才让他不是说已经攒够了钱财吗,如果有钱财怎么连一间小屋都盖不起,白白让一个这么大的庄廓闲置起来呢?”老人们的话题再次集中在才让身上。

        才让在一阵胡思乱想后得出的结论是——这几年积攒的钱财没必要花费在一个无用的东西上。

        他在盘算着没有必要为立几间房屋浪费钱财。如果想要木材木材它就长在山上,现在是时候把它砍下来为我所用了。

        那夜才让为村里几个壮年男子煮了一锅羊肉款待他们,等他们饱餐一顿后,详细说明了他的计划,而那些壮年男子连忙说个呀呀不停。

        那些壮年男子吃饱喝足后,才让驾驶手扶拖拉机拉着壮年男子们向卓香卡出发了。时辰快要走完深更半夜,在这个椭圆星球上不用说人声连个犬吠都难以听见。他们开着手扶拖拉机到达卓香卡柏树林脚下时,发现不再有向前的路面了。那些壮年男子纵身跳下手扶拖拉机一溜钻进柏树林间。

        漆黑的那一夜,才让在茂密的柏树林间一一寻到自己白天已经砍伐好的木材时到了后半夜。他为自己白天砍伐时没有做好标记而感到非常懊恼。如果白天做好了标记才不至于晚上如此难以苦苦寻见。

        他们两人一组肩扛一棵木材到达村子下方路口,又把所有木材装好手扶拖拉机。壮年男子们为才让的智慧与勇气连忙点头称赞。

        唐那村壮年男子们惊讶于才让的持成稳重与运筹帷幄。

        加措说:“真的没有必要把好好木头闲置在自家山上不用还非得跑去汉地购买。”

        龙智说:“那确实是,明年我也要盖几间房子,到时候给你们煮肉请客。”

        “……”

        才让从心底感到喜悦,喜悦像火山一样升起。

        好景不长,当才让的喜悦刹那趋于平静时,发现他的手扶拖拉机丝毫没有任何动弹的迹象。

        不论怎样,才让用那个铁钩(摇把)使劲儿摇动手扶拖拉机头部,但手扶拖拉机就是没有任何半点响声。

        “真奇怪,这破铁疙瘩到底发生什么了?”

        才让重复着这句话又用那个弯钩的铁器像搅乱酪浆一样摇动,但手扶拖拉机依然静静地躺在在原地一丝不动。

        “这破铁疙瘩是不是死了魂了。”

        龙智乱摸一通扶拖拉机后如是说道。

        “你说什么?你这个傻逼黑嘴在说什么?一个手扶拖拉机哪里有死去的说法。”

        才让继续用那个弯钩的铁器在不断地摇动着手扶拖拉机头部。

        “什么?你说我是傻逼黑嘴,狗屎的你是不是想挨老子拳脚呢?”

        官却骂龙智为傻逼黑嘴,龙智完全不高兴了。

        “怎么了?你不是傻逼黑嘴又是什么,你不是说自己摸过姐姐的乳头吗。”

        “这个人欺人太甚。”龙智边说狠话边用拳头砸在了官却眼正中咣当一声,官却也像一头咆哮的老虎反扑到龙智身上,才让和加措他们立即站在两人中间劝架。才让说:“今晚不是你俩争辩谁是傻逼的时候。”紧接着继续摇动手扶拖拉机:“他爹妈的,这个家伙到底发生什么了。”

        “……”

        遥远的山顶,天地渐渐分开。

        “是不是天快要亮了。”

        “啊啧!真的快亮了。”

        “如果这个破铁疙瘩再不出声天马上就亮了。”

        “天已经亮了,我马上就要逃跑,趁现在不跑等落到护林员手中,到时由谁来垫付罚单。”加措第一开口,他眼睁睁地看向其他同伴的脸上:“我真的要跑了。”说罢便撒腿走人。紧接着龙智和管却他们也尾随加措逃去。

        遥远的东山顶上天空完全发白了。

        天地间裂开了很大的缝隙。

        在寒冷的那个早晨,才让手拿那个铁钩从不间断地摇动着手扶拖拉机头部。

 

3

 

        卓香卡索南家坐落在卓香卡村最下方,那是索南迎娶媳妇后他爸爸为他安置的庄廓。为了在那块空地围起庄廓,索南和杨毛曾经设想过很多计划。从远处张望,很难判断索南家是否属于卓香卡村一个集体。那个独处的庄廓无论从任何方向看都给人以非常不合群的感觉。

        那天索南媳妇回到她的娘家去了。索南媳妇回娘家时,索南不断地说:“冬天家里没有多少事可做了,你去老家待上几天好好休息一下,这边请你不要担心,趁现在空闲时间不去,等到来年开春季节,又开始了忙碌的劳作,到时候你再怎么想回娘家也腾不出半点时间。”索南媳妇摸摸因怀孕鼓起的肚皮,然后满脸堆积着微笑回道:“呀呀!那么家中大小事务就请你操劳加油,我们母子俩待上几天就回来。”说罢便高兴地走了。索南站在家门口一直目送着,他的媳妇在村子右边垭口摇摇晃晃后消失不见了。

        媳妇走后索南不由地高兴了起来。索南与拉毛不曾谋面有些时日了。

        索南把从头到脚洗得一尘不染,又把长得凌乱的胡子刮得一干二净,心想这天色马上就黑起来该多好。他冥想着拉毛的脸蛋打发了一上午,他又冥想着拉毛温暖的肉身,感到一个下午竟然如此漫长。太阳像拴在木桩上的老狗般,在空旷的天宇原地打转不动,那天下午索南在独自冥想中勉强熬过漫长时光。

        拉毛是索南的老相好。

        那年六月跳神节,索南与拉毛相遇在黄河岸边时,索南男岁二十拉毛女岁十九,正值芳华四溢的年龄,他们就遇见在黄河岸边的那座苗圃里。

        索南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真心实意与拉毛共进一家门共枕一张床。拉毛在上下村庄确实是一位美名远播的窈窕淑女。

        她那月亮般升空的脸廓如此细嫩犹如一团羊毛。

        她那杜鹃般鸣啼的话音如此动听恰似一首道歌。

        叫做拉毛的那位姑娘完全占据了索南的内心空间。在索南的天空中照耀的太阳是拉毛姑娘,在索南的夜空中发光的月亮也是拉毛姑娘,在日月轮回升起的那片天空万里无云彩虹相间。

        既是太阳又是月亮的那位姑娘在索南的天空中闪烁着一道白茫茫的光线。

 

        那个早晨索南向父亲说明自己将要娶唐那村拉毛为妻的计划时,东山顶上缭绕的一片云雾在左右飘忽,左右飘忽的那片无情的云雾存心模糊了东山顶上高高挂起的太阳。

        父亲连同错愕的表情在问:“你是说唐那村的拉毛吗?”突然间,父亲脸色变成像被强风吹灭的酥油灯般黑洞洞一片。

        父亲接着说:“你是说要娶那个姑娘对不,难道你还不知道他们家有狐臭吗!”

        “不可能。”

        索南斩钉截铁地如此回道。

        索南父亲脸上错愕的表情越来越较真了起来,最后又显露出很平静的样子,开始悉数拉毛爸爸与爷爷辈的来历是如何、拉毛妈妈与奶奶辈的来历是如何、他们先宗列祖的来历又是如何等等谜语般冗长繁杂的话题,并且谩骂对方家为剧毒的树木、带刺的荆棘,如果你想当她们家的女婿倒插门也好,或者提亲说媒迎娶为咱家的媳妇也罢,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把我们父子俩关系彻底断绝永不来往。索南父亲连同毒誓一起如此大声警告索南,脸上表情再次黑下来了。

        那年夏天索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

        索南的太阳被罗睺吞噬了。

        索南的月亮被罗睺吞噬了。

        那年夏天索南去了拉毛身边,趁她一起同床的机会,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闻嗅拉毛的身体,没发现什么狐臭味。

        索南向父亲请求:“我再怎么闻拉毛都没发觉有什么狐臭味,我一定娶拉毛为媳妇。”

        索南父亲万般无奈地向他支招:“在田间锄禾时你去拉毛身边随顺风闻一闻,你就会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狐臭味。”

        索南立即动身去了拉毛田头,他站在风口闻拉毛,但依旧没闻到什么狐臭味。索南马上返回向父亲解释:“拉毛身上确实没有闻到任何臭味,我一定要娶她。”

        父亲绞尽脑汁地告诉他:“那么晚上你去拉毛腋下闻一闻,你会就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狐臭味了。”

        晚上,索南在拉毛腋下嗅了嗅也没发觉有什么狐臭味,索南再次向父亲恳求:“拉毛身上真的没有狐臭,这次我一定娶她。”

        索南父亲聚精会神思虑片刻后,心中盘算着是时候尽快为这个儿子娶媳妇了,如果再不娶将为时已晚,总有那么一天这个败家子准会腐朽了我父系海螺般的骨子不可。于是火速去打听在远近村庄是否有适合为索南娶媳妇的姑娘。

        那就是如今索南的正妻杨毛了。

        索南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索南娶了媳妇。虽然索南不敢违抗命运的安排,但他总是忘不掉那位叫做拉毛的姑娘。从此往后,索南与拉毛间那种藕断丝连般的不正当关系在对外守口如瓶对内心知肚明的秘密状态下维系下来,不曾间断。

        说实在的,自从索南与杨毛开始幽会便渐渐产生了爱意,尤其是成为一家人之后,杨毛给予索南无尽的快乐与幸福。再说,不管从杨毛的容貌还是从杨毛的性格,那个方面作比较都不会处于拉毛下风,因此索南落入盛情难却左右为难的万丈深渊。杨毛不仅是一位性格开朗活泼的姑娘,而且不管面对任何人任何事务都抱有积极乐观的心态。就这样,渐渐地在索南心中,杨毛和拉毛同样成为两朵绚烂芬芳的花,她们之间没有好坏、没有美丑区别,她们谁也无法代替谁。

        索南既喜欢拉毛又心疼杨毛。

        索南与杨毛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他很久没有与拉毛见面,日夜思念之情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无法阻拦。现在把杨毛打发到她娘家去了, 过不久将会实现与拉毛相见的心中愿望。索南如此想起便不时地高兴了起来。

        索南之前买过两条手镯,其中一条是准备给拉毛的。夜幕刚刚拉黑,他迫不及待地取下隐藏在库房最里面的那条手镯并装入上衣口袋,然后沿着村子下方的崎岖小路往唐那方向走去。此时一辆手扶拖拉机哒哒哒的声音在他耳畔越响越近,他立刻埋伏在路旁一座小石堆背后观看,发现几位年轻人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来到卓香卡村口。他们把手扶拖拉机停在路边一处犄角旮旯后,沿着脚下小路往柏树林方向去了。

        索南在观看眼前情景时心中便想起了一个馊主意。

        他猜测今晚这些年轻男子必定是盗木人。如果从手扶拖拉机偷取柴油,就不用为几天后拉粪施肥的油钱发愁了,那可不是一个小觑的数目。他边如此估算边立即折返往回家的小路迈开脚步。

        索南回到家拿起三十斤装的塑料桶,又寻见了长两尺有余的塑料管再次向村口出发了。他轻手轻脚地来到手扶拖拉机旁,四处张望几下后,掀开手扶拖拉机油箱盖子,把之前准备好的塑料管子一头插入油箱中,而另一头接到自己口中用力一吸,柴油经塑料管往塑料桶哗啦啦流入。他屡试不爽地重新吸了几口,差不多就把手扶拖拉机油箱中所有柴油灌进了自己准备好的塑料桶。此时已接近下半夜时辰,他兴高采烈地背负塑料桶回到家中。他非常得意于自己额外获取一桶柴油,一时忘记了那个叫做拉毛的姑娘。

        他点燃油灯,迎面躺在火炕上按奈不住心中喜悦。

 

4

 

        吉先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抹黑。

        卓香卡那座前山失去了她的本色,黑幽幽矗立在卓香卡对面。

        那座寂静的村庄像黑板上的画画一样瞬间被某一位主人擦没了。

        那座寂静的村庄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吉先向父亲一字不落地告诉了那天所发生的前前后后的事情时,吉先父亲脸上不由升起一层厚厚的云雾。吉先父亲黑黝黝的脸面在油灯下抽了筋似的微微颤抖。

        “哎呀!”

        吉先父亲长叹一声后说道:“看来噩运临头了,要不这就到老咒师仁增跟前去看个卦象!”随之向挂在里屋绳架上的羔皮长袍瞟了一眼。吉先母亲因心里犯疑而脸色走了样,她二话不说静静地盯着自己丈夫的脸。吉先愣愣地看着他的母亲沉默不语。

        外面偶尔传来零星的犬吠声外,屋内完全沉寂在一种无边无际的宁静中。

        那一夜吉先父亲彻夜无眠,他在火炕上翻来覆去过了一宿。

        那一夜吉先母亲也失去睡意了,她在不停地唉声叹气,使吉先父亲心里更加烦躁。

        月黑水乌的那一夜吉先父亲再也无法入睡,到了后半夜他索性拿起烟嘴接连猛吸几口,然后披上一件羔皮上衣向庄廓院落走去。在院落一处墙角撒了一泡尿准备回屋时,远处无法确定的某个地方闪烁着一道光亮,吉先父亲感到非常好奇,他急忙登上房顶一看——原来卓香卡下方村口独处的那个庄廓失火了,火光四处飞溅照亮了卓香卡半边天。

        吉先父亲边慌张地下木梯边急切地叫喊着吉先的名字:“吉先!吉先!”他的妻子、吉先的母亲最先跑到院落中央来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吉先母亲慌里慌张地跑来到院落中央不久,吉先也光着脚咚咚咚地跟来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吉先神色紧张地问道。

        吉先父亲喊道:“去,赶快去!”又:“索南家失火了,去,你先赶快跑去救火,我到左邻右舍报个警。”说着便追随吉先来到庄廓外面。

        卓香卡村口下方的那座独家独院被凶猛火势团团围住,集聚在天地间的夜色也被熊熊火光燃烧着不断散发光亮。

        吉先一口气跑到索南家门口,他用九牛二虎之力推开大门,但大门从里边锁死了。他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大门就死死挡在他跟前。他没法进去,就在门口歇斯底里地叫喊:“索南!索南!”院内听不到任何回音。

        这个世界空无人应。

        吉先心急如焚,往大门使劲儿踢踹,终究无法打开……

        深夜的那团火焰像一位舞女在夜空中翩跹,火光染红了卓香卡大半个天空。

        熟睡在各自狗窝中的野狗家狗一起醒来,满村的狗叫声惊扰了人们甜美的梦境。人们揪心的尖叫声漫过卓香卡大半个天空。

        熊熊燃烧的火焰渐渐有所收敛了,卓香卡夜空中那团火光渐渐变小了。

        村里男青年们从各个方向赶过来了,他们一起合力把索南家大门推搡,随着吱吱嘎嘎的撕裂声,大门朝向内轰然倒下去了。眼前所显现的景象使大伙儿目瞪口呆半步不前,好像被那个妖魔鬼怪恣意妄为破坏了一样,给人以心惊肉跳的感觉。

        那时,遥远的几座高峰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了。

        天色慢慢发白了。

        在各种烧焦物中人们上下左右搜索,既像索南又不像索南的一具尸体黑不溜秋地显露在大家眼前。对面墙壁上烙有很多不规则的血迹斑斑的抓痕印,那肯定是索南的手印。从那个杂乱无章的手印中可以感受到索南当时疼痛的惨烈的场景。

        墙壁上写满了索南血迹斑斑的手印。

        索南死了。

        索南在那次火灾中死了。

        他妈妈早已离世,所以她有幸再也不用见到如此惊世骇俗的场景。

        索南父亲和索南哥哥像一尊雕塑一样惊呆在索南家破败不堪的废墟上,他们脸上看不到任何喜怒哀乐的表情。他俩像灵魂从肉体分离出去的尸体一样,不动声色地站立在院落中央。村里所有人鸦雀无声地站立在院落中央。

        那天早晨天空提前发白,比往常早得有点异样。

        飕飕吹来的寒风把那些灰烬吹得一会儿黑通通一会儿红亮亮。

        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让人寒颤的恐怖的能量。

        寒风冷锁锁,冷锁锁地吹着。

        情绪冷锁锁,冷锁锁地低落。

        

5

 

        索南上了火炕后心里感到美滋滋的,他高兴得来不及察看自己到底灌了多少柴油。突然想起它便重新起了身,手拿油灯去塑料桶旁边一照,发现自己差不多灌了满满一桶柴油,暗自高兴了一阵子。那时屋内油灯快要熄灭了的样子,他拿来仔细端详,原来灯油所剩无几了。索南心想现在自己有那么多柴油,这个小小油灯就让它烧个一晚上都算不了什么。他打开塑料桶准备往油灯倒油,随着啪的一声,柴油桶口瞬间吐出烈烈火焰,火苗往他的全身上下跳蹿并开始旺旺燃烧。

        索南惊慌失措地往油桶踢了一脚,油桶倒下去了,火势继而向屋内各个角落迅速蔓延,占据了所有空间。

        在疼痛和尖叫声中索南抓挠着墙面不停地左右蹦跳,火势具有了不可阻挡的力量继续侵吞着屋内所有犄角旮旯。火光中索南像一把火炬一样旺旺燃烧,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气。他的皮肉完全被火焰烧焦了。他在火焰中倒下去的须臾间,父亲、母亲,还有怀孕在身的妻子的形象在他眼前闪回几下,然后失去了一切知觉。

        卓香卡下方村口的那座独家独院在火光漫天中燃烧了。

        在火光漫天中那座独家独院的主人被烧成了一团灰烬。

        在火光漫天中那座独家独院的主人失去了肉体生命。

        在火光漫天中那座独家独院的主人失去了灵魂意识。

        索南彻底死了。

 

6

 

        才让继续用那个铁钩摇动手扶拖拉机头部,但手扶拖拉机没有半点响声。

        那时他左顾右盼后发现手扶拖拉机油箱盖子扔在了地上,他走近它再仔细瞧,在油箱盖子周围溅了满地的柴油。他立即把一只眼紧贴在油箱入口往内部张望,隐隐感觉到里面全是空荡荡的。

        “他爹娘的。”

        才让口中粗口大骂心中怒火冲天。

        “一个狗屎把我的柴油给偷光了。”才让咒天神骂地祇。

        那时天完全亮了,黑夜向四处逃遁不见踪影,众山的脸廓在清晨的幕帘上慢慢清晰了起来。

        他向那条崎岖山路张望,加措和龙智们消失在那条山路的拐弯处。

        才让想逃跑又不敢逃跑,才让想留下又不敢留下,一种左右为难且心急如焚的感觉狠狠地敲打着他内心的巨鼓。

        他瞧了瞧手扶拖拉机,又看了看拖箱里装满的木材,心情更加急躁像开水沸腾。他手足无措地在手扶拖拉机旁来回踱步,然后边拿根烟点火边向卓香卡方向瞟了一眼。卓香卡坐落在那条崎岖山路的上方台地上。他虽然看不见卓香卡全貌,但心中不由担心起会不会在那条崎岖路口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来。

        现在该如何办才对。

        才让边如此思虑边大口吸烟,终究没有想到一个可行的办法,他又叼了一根烟使劲儿吞吐着。

        此时伸向卓香卡的那条崎岖路口出现了一个人影,渐渐出现了两个人影,三个人影,四个人影……

        他在张望那条崎岖山路的路口时,看见路口有几个人朝这边走来,那些人一前一后朝他的方向走来。

        现在该发生什么就让它发生什么吧。

        朝才让走来的是卓香卡的吉先、多吉、仁增、三旦、扎西四人。

        “这不是唐那村的才让吗?”

        吉先第一个开口:“这个狗屎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运木材。”紧跟着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开骂了。

        “这个小偷在大白天盗伐木材。”

        “这个狗屎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该活剥肉皮的丑家伙……”

        “他爹娘的,你这个狗屎到底想干什么?”

        “……”

        起初才让准备逃跑,但发现为时已晚,他索性就回头顶嘴:“怎么了,这些树木是你们家种的吗?”说着向吉先、多吉、仁增,扎西四人示威,而吉先、多吉、仁增、扎西四人也不甘示弱朝才让扑过来。

        太阳从东山顶上渐渐升起。

        清晨第一缕阳光普照在大地怀抱中。那条崎岖山路上发生了令人望而却步的一件事情——唐那村的才让用那个铁钩狠狠地砸在了卓香卡吉先的头部,吉先应声倒地。

        才让抢先一步用那个铁钩朝吉先头部砸去并把他翻倒在地后,其余多吉仁增他们就不战而栗悄悄待在原地不敢动弹。

        吉先头部咕噜噜地在流淌着红一块紫一块的鲜血。

        吉先眼前升起一圆红色天空。

        吉先眼前隆起一方红色大地。

        所有人眼中显现了红色天空和红色大地。

        满地的鲜血使周遭环境变得静悄悄、死沉沉,陷入一条狭长的沟壑。当附近麦田和植物重新蠢蠢蠕动时,每个人脸上绷紧的肌肉开始松开了。

        “来呀,有本事你们就过来,今天咱们比试比试谁到底才是男子汉。”才让不肯罢休,多吉他们更加心惊胆战了。

        吉先被才让的一锤铁钩轰然栽倒在地,嘴中呼噜几下便完全瘫软了。

        一条红色弯路从他们中间伸向两边。

 

7

 

        拉毛等了一宿也没有等到索南。

        丈夫自早晨去了县城后拉毛一直等待索南的到来。

        虽然现在她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但她的半个心灵被索南抢走了,索南一直在她的内心正中占据着重要位置。

        索南呀索南,天早已黑沉了,地早已昏暗了。

        索南呀索南,我如此爱恋你,没有第二个他。

        拉毛等待索南一分一秒地走失。

        索南没有来到。

        心中的恋人索南没有来到。

        她热腾腾的心灵变成冰冷冷时,天地之间已开启了一道光芒。

        拉毛背负沉甸甸的心情起了床,像往常一样在七只供碗中斟满净水后,整整齐齐摆放在佛龛前,然后担起铁桶去往村边泉眼那里挑水。

        拉毛一晚上没有睡着觉,在她脸上明显刻有疲惫劳顿的印迹。当她来到村边小佛塔前时,迎面正在走来几个人,那几个人来到跟前,她才认出是谁谁了——原来那几个人是同村管却、龙智、加措三人。拉毛心想这么一大早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呢。

        管却见到拉毛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的眼圈有所肿胀而显得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使得他的微笑没能在脸部舒畅地铺展开去。管却闭着半只眼:“老公不在一个晚上你就睡不着觉吗!这么早起来干什么?睡不着你就提前打个招呼我去陪你不是。”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美死你吧,呸!滚到一边去。”拉毛回驳管却道,又往管却另一只睁开的眼睛看去,忍不住噗嗤一笑。随之加措和龙智他们也跟着开怀大笑了起来。

        管却毫无在意拉毛刚才说的话:“睡不着你就念个经不成,非得这么一大早背着一个空桶子来迎接我们,真让人扫兴。”

        “我哪里知道这么早就碰见你们,对了,你们去哪里了。”拉毛如此一问,龙智他们互相瞟了一眼后:“快冻死了。”然后默不作答回村子去了。

        拉毛心想他们这么早干什么去了呢,然后看了看他们的背影朝村边泉眼走去。

 

        拉毛与索南在乡上小道遇见后,两个人心领神会般一前一后去了乡政府背后那间破旧空房。在那里两人情不自禁地互相拥抱着死死亲了很长时间的嘴,并誓死约定于昨天晚上再次见面。为此,他们不吝向各自的丈夫或妻子献殷勤送美言。所有这些拉毛至今记忆犹新,但索南违背了她的愿望,完全对不起拉毛。

        索南没有必失信于她。

        唐那村坐落在三条沟汇合的沟口一块狭小空间。金灿灿的阳光离照进村子中央还有一些时间。出圈的羊群咩咩叫着像钟声一样提醒人们天色亮了。随之唐那村四面八方传来清晨噪杂的声响。

        拉毛背水再次回到村边小佛塔跟前时,唐那村人称才让的那个流浪汉突然不知从那个方向冒出来了,从拉毛眼前一路小跑过去。流浪汉才让脸上显然露出灰溜溜的表情,在步伐间充满着一种慌张的节奏。他一路小跑着,突然想到什么便停下来,又折回来拿起拉毛桶沿上漂浮的水瓢,向上方坐落的巍峨圣山敬撒三次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拉毛方才明白才让在做什么时,才让他早已在村边弯路拐角处变成一个黑点不见了。

        早上去挑水时遇见村里几个男人,挑水回来时又遇见神色慌张一路小跑的才让。拉毛心中起了一丝疑虑,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与那个疑虑相关的任何事情。

        拉毛背负好奇与疑虑消失在下方村口的墙角处。

        

8

 

        杨毛经山路徒步回到娘家时已经过了晌午时分。

        她到卓香卡上方垭口时,索南依然在自家门口向她挥手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使她身心所有疲惫像云雾被强风瞬间吹散般消失。

        杨毛有个习惯,每次回娘家时,在那个垭口顺手捡几块小石头往嘛呢石碓上堆放。她把右手举到额头高度顺势向卓香卡望了一眼,往常映入眼帘的那座独家独院尽收眼底。她看见了索南仍然在挥手的样子。索南登上自家屋顶向她挥手,她也向索南挥了挥手,然后经过垭口往娘家走去。

        索南待她确实不赖。村里其他媳妇说要回娘家,她们的丈夫总是找各种借口不让放行。但是索南根本不像那些小气鬼。

        索南经常向她说:你好长时间没回娘家了,你爸妈肯定在想你,这辈子干不完的就是家务活,你回娘家歇歇几天吧,等身心恢复了再来也不迟。拉毛心想这辈子自己寻见了一个好丈夫而心里暖融融的。

        每次她回娘家时母亲也经常吩咐索南是个好男人,你要跟他好好相处不要干些对不起他的事情。

        “您这个阿妈在胡说什么呀,我绝对不会干对不起他的事情。”

        “谁知道,姑娘家长大了都不会听妈妈的话。”

        妈妈脸上露出微笑:“我不是说你像那种人,而是说你不要干那种事嘛。”说着伸手去摸了摸杨毛鼓起的肚子。

        “阿妈,您看会是个儿子还是个姑娘?”

        杨毛很严肃地向母亲问道。

        “是儿子还是姑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健健康康生下来就好。”

        母亲脸上也露出严肃的表情如此回答。

        不知什么时候,杨毛童年的玩伴周毛嘎吱一声推开房门进来了,她一进来就提高嗓门:“回了家连个招呼都不打。”便开始埋怨起来,杨毛立马回应道:“过几天你就要成为吉先的妻子,那时我们再次相聚在同一个村子不是吗。”周毛脸上涂了一层辣椒一样变得红润润:“谁说我要嫁给吉先呢。”周毛显得很害羞的样子。

        “那么,我要给他介绍另外一个周毛咯。”

        杨毛很调皮的样子说道。

        杨毛妈妈看着杨毛和周毛,脸上堆满了笑容。

        周毛首先告诉了杨毛早上吉先到她们家提亲的事,然后详详细细讲述了他爸爸是如何让吉先与两位媒人无地自容的全部过程。听完,杨毛妈妈和她们三个不禁开怀大笑,甚至到了难以踹气的地步。

        那天晚上杨毛与周毛一起睡在杨毛家那间低矮的木房。她们聊着天南地北到,不知什么时候入睡了。在那间低矮的小木房充满了杨毛和周毛童年的欢乐,对于她俩来说,墙面每一处斑点都含有非常美好的记忆。

        过了后半夜,在那间低矮的小木房响起高低不一的轻柔的两种鼾声,两种鼾声又相互缠绵在两位姑娘的梦乡,左一个右一个晃动。

        那一夜杨毛做了一场梦,梦见在一个广阔的草原,她自己迎面躺下来。此时,无边无际的天空中一只雄鹰向她飞过来,她目不丁静地看着那只孤独的雄鹰,而那只孤独的雄鹰突然变成一个人影。她好奇地仔细端详,那个人影不是别的,那就是自己的爱人索南。

        索南采撷一捧花向她走来,但他越走近却越离远了。杨毛大声呼喊:“索南!索南!”使得身旁酣然的周毛被惊醒了,随之她自己也醒过来。“连梦中都想念索南一个。”周毛朝杨毛调侃道。

        那时,天色已亮。

        窗外深陷黑暗中的一切轮廓在眼前清晰了起来。

        有一个崭新的一天被杨毛的梦境吵醒。

        有一个崭新的一天被杨毛的笑容迎接。

          

9

 

        卓香卡下方村口的弯路上人头攒动。

        卓香卡所有男青年整装待发,准备往唐那村进发讨回公道。

        “……”

        “这明明是在欺负咋们村的嘛。”

        “如果不把那个狗屎活活脱个肉皮,我就不是卓香卡仁增。”

        “如果不把那个小偷的手脚断个七零八落,我久美不算是个男子汉。”

        “哎哟!怎么会这样欺辱我们呢。”

        “今天是时候咱们耀武扬威了。”

        “走!去把那个狗屎给狠狠揍一顿,让他大便不禁小便尿裤。”

        “……”

        卓香卡一百来号人聚集在那条弯路上,个个口气强硬地表达着非常不满的情绪。吉先满脸染红了鲜血并早已断了气,变成僵硬的吉先就那样不动声色地躺在弯路上,好像在认真听讲卓香卡弟兄们说些什么。

        此时村长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过来,堵截在像猛虎一样将要扑过去的男人们前面。他起先咳嗽几声后再说道:“我在此央求你们了,请你们不要意气行事。”然后叫唤多旦和加措,命令他们立即去乡派出所报警。于是在弯路上聚众的男人们有所收敛而等待村长的进一步指示。

        “杀人偿命是我们的规矩,我们必须相信它。”

        村长用又高又粗的嗓门说道,又向躺在地上的吉先瞟了一眼后,把自己的长袍上衣脱下来盖在死者脸上。

        遥远的山顶披着一层皑皑的白雪,在阳光下那些山顶一片光茫茫,光茫茫让人刺眼昏头。

        冬天就是冬天,割过麦子的农田在冬日阳光下显得光秃秃的,像一幅让人心情沉重的画面,在早晨阳光下不断地滚动。一群乌鸦在他们头顶呼啸而过飞往柏树林,在每个人的心田种植了一颗不安的种子,而那颗种子立即在每个人的思虑中开始发芽。人群焦躁不安。

        随之,一声细长的哀嚎从弯路那头渐渐接近,那是吉先母亲。与她一起跑过来的还有披着上衣有些趔趄的吉先父亲。死者母亲的哭声像从大地最深处钻出了头般,在地面环绕几圈后高高飘向天空。

        天空中弥漫着让人胆战心惊的那个哭泣声。

        众山寂静无声。

        众人鸦雀无声。

        哭声,哭声。

        只有哭声像自由穿梭的寒风一样在天地间东跑西溜。

        在卓香卡上方垭口,有两个人影摇摇晃晃突然不见了,那是仁增和多旦二人,仁增和多旦二人在垭口脚踏清晨残忍的阳光消失不见了。

        一座空荡荡的垭口在众人眼中变得模糊了。

        一座空荡荡的垭口在众人眼中重新变得清晰了。

        在那座空荡荡的垭口,清晨的阳光像被风吹起的谷壳一样沙沙地飘向卓香卡方向。

        ……

        

10

 

        晌午时分,唐那村四岔路口出现了几位警察装备的人。那几位警察去往在四岔路口嘛呢康门口晒太阳的几位爷爷奶奶跟前。

        警察甲说:爷爷奶奶好!您们在晒太阳呢。

        爷爷甲说:是的,你是哪位……

        警察甲说:我们是乡派出所的。

        奶奶甲插嘴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爷爷乙接着说:人家警察到村里肯定出了什么事了,这个,到底又发生什么事了呢。

        爷爷甲说:会发生什么事呢,最近又没有听到那家牛羊被盗的消息。

        警察乙说:我们来查一个人。

        奶奶乙说:查什么人。

        警察甲说:才让家在哪里。

        爷爷丙说:才让这个家伙又干了什么事呢,不是说这几年他懂事了吗。

        警察乙说:难道您们还没听到吗。

        奶奶甲说:听到什么。

        警察甲说:才让闯了大祸了,您们还没听说。

        奶奶乙说:确实没听说……

        爷爷甲说:怪不得那个捣蛋鬼今天一大早在东串西跑着呢。

        警察乙说:您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爷爷甲说: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呢。

        警察乙说:今天早上您在哪里见到他的。

        爷爷甲说:今早我来到嘛呢康做供奉时,他端端经过这条路急忙走去了。

        警察乙说:去了哪里。

        爷爷甲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警察甲说:去了那个方向。

        爷爷甲说:方向嘛,去了哪个方向了呢。

        警察甲说:请爷爷好好考虑一下。

        爷爷甲说:谁知道去了哪个方向,这条路通向四面八方,我到底该说哪个方向呢。

        爷爷丁说:说这个说那个的,到底才让闯了什么祸。

        爷爷乙说:是的,才让他到底闯了什么祸。

        奶奶乙说:对呀,他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警察甲说:杀人了。

        爷爷甲、爷爷乙、爷爷丙、爷爷丁,还有奶奶甲、奶奶乙,大家一起惊呆了:啊——

        爷爷甲说:才让他杀人了。

        爷爷乙说:上师保佑,杀了谁呢。

        爷爷丙说:阿啧啧,那个才让……

        奶奶甲说:杀了谁呢,到底杀了谁呢。

        爷爷丁说:现在该怎么办。

        ……

        爷爷奶奶们表现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时,几位警察早已离开他们了。他们后悔没有向警察叔叔问个究竟。那时,一片黑心的云朵逐渐遮盖了太阳,爷爷奶奶们起了一丝凉意便起身赶回各自家门。

 

11

 

        杨毛像一块被风吹起的破烂的塑料一样现身在卓香卡上方垭口时,早已过了晌午时分。焚烟供施的一种香味向杨毛扑鼻而来,杨毛从远处张望,卓香卡那座独家独院像脱落枝叶的树干上栖息的乌鸦一样,满眼黑不溜秋的。

        她久久站立在那个垭口,她的头发被风飘扬,风还把她的身体吹得轻轻摇晃。

        风,风,风。

        凉飕飕,凉飕飕,凉飕飕——

        从中午开始天气突然变暖了。金灿灿的阳光在卓香卡天空上下跳动着。虽然阳光如此跳动,但在那个垭口依旧寒风猎猎,寒风猎猎地吹起。

        杨毛怎么想也想不到,昨天回娘家时轻轻挥动的那个温暖的双手,现在不见了,哪个双手,轻轻挥动的那个双手现在完全不见了。

        我的双手——

        我的索南——

        杨毛直奔那座独家独院。杨毛回到自家院落时,那些黑洞洞的灰烬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到来,那时几位同村妇女过来搀扶她安慰她。“天下幸福苦难都由上天算了说,咱们无能为力,别哭了,别哭。”卓玛如此抚慰杨毛。在卓香卡,卓玛是杨毛似漆如胶的挚友,他们之间无话不谈。平时她俩一起去上山砍柴,一起去泉边担水,村民们调侃说她俩连肠子都黏在一起。卓玛继续安慰说:“再别哭了,求你别哭了。”杨毛像丢了魂似的张开嘴巴,两只眼睛像死了人般盯盯看着一个方向,她没有哭声也不流泪水。与他相比,卓玛虽然嘴中说着“再别哭了,求你别哭了。”但眼角却流个眼泪不停。

        现在是时间凝固在空气中,阳光停滞在时间中的卓香卡的中午时分。

        那个冬季的阳光很暖和,那个冬季的阳光比往常更加暖和。在一个冬季阳光如此暖和岂不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但比它还稀奇的是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群蝴蝶呢,一只蝴蝶、两只蝴蝶、三只蝴蝶……一群蝴蝶毫无防备地飞来,落到杨毛杂草丛生般的头发上。

        是的,一个大冬天,这些蝴蝶是从哪里飞来的呢。

        像是在热气腾腾的新鲜牛粪上突然张开了一簇花一样。

        人们表现出非常惊讶的样子看向杨毛乱糟糟的头发。卓玛说:“这不是在显示噩兆吗。”便扬起手拍打几下,而那些蝴蝶经过对面石堆飞向山腰残垣断壁处。

        “这不是在显示噩兆吗。”卓玛刚说完这句话,人们禁不住“啊——”了一声。

        “啊——”

        那个“啊”声撕破了晌午宁静的空气。

        “啊——”

        寡妇杨毛沿着村中小路回到索南父亲家时,几位咒师为死者诵读祈愿经,咒师们摇动着法铃敲打着法鼓,叮铃铃咣当当响彻屋内。索南父亲像被捆绑的麦草一样在屋檐下沉默不语。几位村人忙着办理为亡灵超度的各种法事。

        寡妇杨毛突然梦醒般朝索南父亲扑过去,她大声哭泣,她公公也应声哭喊,所有哭声合在了一起,差点把小小庄廓给爆裂了。

        那个人走了。

        那双手再也见不到了。

        村民们看着他们禁不住泪水滚落。

 

12

 

        才让一直习惯于干各种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杀人这是头一回。才让不曾想到——把那个该拧断脖子的铁钩一甩竟然了断了一个人的性命。他站在五六个人前面,心律加速蹦蹦地跳。但碍于面子,他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没有胆量也要装出个男子汉的样子来。于是把那个铁钩狠狠地甩向了吉先头部。才让眼睁睁地看着吉先,吉先像一个稻草人一样沉默片刻后应声倒下了。

        鲜血飞溅到他的脸上,才让眼中显现了一圆红色的天空,才让眼中隆起了一方红色的大地。

        吉先倒下去的瞬间,路面几颗尘埃向四处飞扬。

        很多的尘埃,像一支箭。

        很多的尘埃,像一场雨。

        渐渐地飞扬在空中,又有规则地向四处散落。

        吉先背后来势汹汹的那些年轻人的脸突然像被触了点似的,一种莫名的恐惧感非常清晰地从眼眶到眉毛、从眉毛到额头、从额头到脸腮,再从脸腮到嘴唇、牙齿、舌头各个部位蔓延。才让把那个铁钩扔到地上,又把手扶拖拉机遗弃在身后不管,从那条崎岖小路的拐角处扬起尘埃逃跑了。

        远处山顶,太阳气喘吁吁地慢腾腾升起。

        才让心里一片空白,他毫无头绪地进入那座空荡荡的院落。在像他心思一样空荡荡的院落站立片刻后,他又突然醒过来了般跑向院落外面飞速经过嘛呢康。一位老人见他问道:“才让,这么早你去哪里。”才让没搭理那位老人,甚至没注意到那位老人是谁,继续沿着小路逃跑。当他一路小跑来到村口佛塔那边时,一位背水姑娘突然出现在眼前,使他惊出一声冷汗,他口出“啊”的一声蹦了起来。那位姑娘露出洁白的牙齿看他,那个蓝色的微笑、那个白色的微笑、那个红色的微笑——向他露出微笑的是本村第一位美女拉毛。他急匆匆经过她的身前,突然心想清晨遇见一桶清水岂不是好的兆头呢,便折返回去握住在桶口漂浮的水瓢,拿无名指敬洒三次后继续跑去。那位美丽的拉毛姑娘不知发生什么事,在原地呆若木鸡般站立着。叫做才让的那个浪荡子早已消失在远方。

        才让像离群的狼崽一样漫无目的地往伸向山腰的那条小路逃跑了。在他的眼中满是吉先应声倒下去时的情景——吉先站起来又倒下去了,倒下去了再次站起来乐,如此循环往复的过程中,才让的心胸被某种东西沉甸甸地压下来。

        那是吉先吗。

        是。

        不是。

        不是。

        是。

        才让到了山腰,倚靠在一座巨石上往下看,伸向远方的那条小路尽头有一抹影子在左右摇晃着,当那抹影子变成一个人时,他轻轻躲在巨石身后。那是一位姑娘,他不知道那位姑娘是谁,准不会是一位挨了丈夫的拳脚后回娘家诉苦的媳妇吧?他如此张望时,满脸灰土的那位姑娘盯盯看着一个方向,在三岔路口拐到卓香卡去了。

        才让心想不能往乡政府方向逃去。

        西宁——拉萨——尼泊尔——印度。

        最好跑到喜马拉雅山的另一头。

        他如此思索,顷刻间心中包袱像被卸在地上一样轻松了许多。

        伸向远方的那条山路上一个人影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那个小黑点又像蒸汽一样不见踪影了。

        才让消失在大白人间。

        

13

 

        卓香卡上座传来了不断的哭泣声,那一连串的哭泣声像决堤的江水一样把卓香卡所有安静的角落给冲垮了,到处慌乱不堪。

        循着那个哭泣声继续往前走就会到达吉先家。

        卓香卡男人们说:吉先倒在村口弯路的血泊中完全是因为全村利益。

        卓香卡男人们说:吉先为环保事业而牺牲了自己年轻的性命。

        卓香卡男人们说:吉先死于黑心敌人的箭口纯粹是为了全村尊严。

        卓香卡男人们说:吉先踏上阴间小道是为了咱们兄弟情谊。

        还有一些人说:吉先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不管怎样吉先死去了。

        昨天去提亲周毛姑娘回来后,吉先一直提心吊胆、放心不下。

        吉先心中不断地回放着早上从自己碗沿滑落的那块酥油疙瘩以及后来又从马背上重重摔下来的双重画面,使他心头迅速聚集着上万只蚂蚁一样一刻也坐立不安。

        话说诸魔纠缠多疑者。在回来的路上两位媒人再三安慰他那纯粹是一种巧合,请他不要担心。但吉先心中像刚刚发生了一样不由想起将会来临的各种魔障灾难与口角是非——

        如若被刀刃乱剐。

        如若被飓风卷走。

        如若被洪水冲去。

        如若被烈火烧死……

        早晨去山上采摘柏树枝叶当煨嗓香料的一位姑娘看见吉先他们从索南家出来,她急忙喊道:“大哥们呐!村口有大白天偷运木材的。”起初他们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了对方一眼后便向那位姑娘问道:“你说的是实话吗。”那位姑娘点点头重复回答:“是真的!是真的。”

        于是,卓香卡的男人们像猛虎一样向那条小路扑去。

        当唐那村的那个男人举起手扶摇把向吉先砸来时,吉先虽然把头迅速闪躲了一下,但他来不及闪躲,本该就砸到他头上的那个铁钩,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头部。一时间他耳旁没有任何声响,甚至连鸟虫声都听不见。叫做周毛的那位姑娘像雷电一样在他眼前闪了一回,继而他的父母也像雷电一样闪了一回,最后鲜血像雨点般从他的头部喷涌,完全打湿了他的脸颊。那种感觉如此清新明朗——

        颧骨变得冷锁锁。

        在弹指须臾间,人间所有山川与河流都好像本末倒置了。周遭很多人们嗫嚅着嘴巴。

        所有的山川与河流寂静无声——

        村子上座那户人家哭声像洪水一样泛滥,乡亲们乱成一团。

        此时此地,所谓的声音具有了如此无限的能量。敲打法鼓的声音、摇动法铃的声音、脚步声、抛水声、咳嗽声、洗鼻声、叹气声、在腋下轻轻移动的虱子的声音、身上细毛轻轻摇晃的声音……

        所谓的声音确实具有了如此无限的能量。

        但是两种特殊的声音在耳畔相互紧紧拥抱亲密无间,最后又互相踢踹啐唾……两种声音——前面是哭泣声后面是嘛呢声。两种声音相互死缠烂打,最后以哭泣声的失败而告终。

        后面的声音把前面的声音打得肉碎骨折七零八落。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

        六子真言清脆而洪亮的声音戳穿了天地间某个缝隙,在更加广阔的太空开启了一条光亮亮的坦途。

        吉先尸体旁还来了一位叫做周毛的姑娘。

        在她眼中甚至见不到吉先的尸体。

        她就那样惊呆在吉先尸体旁长时间沉默了下去。

 

14

 

        眼皮不停地跳动着,眼看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昨晚一夜没睡着觉,但至到现在仍然没有一丝睡意,不知道这睡意跑哪里去了。

        拉毛背水回到家,把畏嗓供香等家务利索地做完。她现在手头没事可做,其实她什么都不相干。昨夜的海誓山盟像无的放矢一样了无结果,她的内心如若岩山顶上乌云密布疾风驰骋。

        她就那样孤零零地胡思乱想,突然打了个寒战。

        也许是着凉了的缘故吧。

        她爬上火炕把手脚完全伸展,背靠被子仰面躺下。但这个睡姿让她感觉不太安逸,她又重新趴睡在火炕上紧闭双眼,依然感到不舒适。她想睡个懒觉,把叠好的被子打开后一头扎进去,但睡眠好像溜得远远的从不肯靠近她。

        太阳炽烈像夏天时节。

        拉毛登上房顶向四处张望。嘛呢康门口有几位警察向本村几位爷爷奶奶问着些什么。她继续看下去,发现警察与他们聊了一段时间后走了。但爷爷奶奶们为此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不休,当他们突然注意到身边时,那些警察早已消失在村口四岔路口。

        爷爷奶奶们眼中只有零散的几步脚印。

        拉毛心想这个星球上肯定发生什么事了。

        拉毛从房顶下来,旧年的木梯不负荷她的重量嘎吱一声断裂,差点把她从木梯摔到地上,她一直跳动的眼皮突然加速了。

        她的心情像沸水一样滚烫着。

        索南说好了昨晚必须要来,但他为什么没有来到呢。

        拉毛从木梯下来直直去了庄廓外边,把那个大锁挂在门上,踏步走向村子上座的小路。

        她气喘吁吁地来到卓香卡柏树林脚下,看见很远的弯路上停了一辆满载木头的手扶拖拉机,而很多人围着它一片忙碌的景象。她把自己隐藏在一座岩穴下仔细打探,发现一位姑娘在那里不断地哭喊什么,附近几个男人左右搀扶着她,而另外几个人扛起一个人模样的东西往村子方向走了。那些忙碌的人消失在她的眼前后,拉毛站回了弯路边上,继续往伸向林子中央的山路爬去。卓香卡前山长满了茂密的森林,她现在所处的位置难以看清卓香卡全貌。所以她继续往森林高出爬,林中那些四处徘徊的各种小动物使她焦虑的心情更加紧张。那时,在她眼前出现了新砍伐的几个木桩。她心想那辆手扶拖拉机上装满的应该是从这里砍伐后拖拽过去的。

        那么,刚才那一幕又是怎么回事了呢。

        她直直爬上一处陡崖,然后往下张望,此时卓香卡全貌尽收眼底一览无遗。

        她用肉眼看了一下与卓香卡看似毫无关联的那座独家独院,原来该有的那座院落不见了,剩下的竟是黑洞洞一片废墟。

        啊啧,索南家去了哪里呢。

        索南家是不是失火了呢。

        索南——

        她心中只想到索南,索南像一块石头一样,咣当帮当地在她心底滚落下来。

        一群乌鸦从林中鸣叫着让人揪心的声音飞向山脚下。

        三宝护佑我的索南。

        在她眼中索南以喜出望外显现。

        在她眼中索南以愁眉苦脸显现。

        在她眼中索南以红光满面显现。

        在她眼中索南以灰头土脸显现。

        ……

        整个一上午,拉毛就一个姿势静静地看着卓香卡方向。在卓香卡密麻的街巷,很多人拿着各种用具,很多人徘徊不定。头缠红色头巾的几位咒师从各自家门出来,其中有些人去了村子上座,又有些人去了村子下座。她看着看着便到了中午时分。那座废墟上来了几位妇女,那些妇女看似相互拥抱做着各种手势,最后去了村子下座的一户人家。

        有一群孩子在村子街巷沉浸在童年游戏当中,他们抢夺着一种红光光的玩具,偶尔相互追赶,偶尔活蹦乱跳。

        下午开始天气渐渐发生了变化。

        天气渐渐冰冷,再冰冷。

        柏树枝叶开始被寒风吹动。

        太阳像巨石沉入海底一样不见踪影。

        湖水般的天空荡起污浊的气流。

        ……

 

15

 

         那天夜晚,卓香卡叫做卓玛的姑娘被鬼魂附体后鬼话连篇,使得全村鸡犬不宁。

         老咒师仁增用棉绳把卓玛的大拇指紧绑在一起,燃后往她的头上绕转竹篮开始质询:“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老咒师的声音洪亮响起,但叫做卓玛的那位姑娘一字不答,干脆把脸扭向一边去了。老咒师仁增从绛红色的背包中取下人皮法具噼里啪啦地砸向卓玛的脖子,卓玛的身体蜷缩了,声音颤抖了,开始悉数自己的来历、目的等各种情况。从她口中响起的不是女声而是洪亮的男音,这令周围人们目瞪口呆。平常卓玛的声音像猫咪叫唤般细长低沉,而那天晚上她竟然用洪亮的男声哗啦啦流水般把整个过程讲了一遍,使得周围的人们感到更加恐惧,连头发都直直地竖起来了。

         她首先打了一声长长的哈欠,然后眼珠子向上翻了个白。她身体某个部位像是抽了筋似的微微颤抖,随着微微颤抖的动作,她的脸部表情也一下子走了模样,眼中黑点逐渐变小而只剩下白色一片。最后她脸上垂落一截绳子长的恐惧,断断续续讲了如下一连串话语:

        “……我是来自东干村,那天早晨我漫无目的地浪荡时,三位骑手在早晨寒冷的路途上向我走过来,那天早晨的寒冷不是一般的冷,那个寒冷差点叫我给冻僵了,我冷嗖嗖地不知去向,突然想到好机会终于来临,我骑在那位年轻小伙子的马背后座一起去了拉旦叔叔家,拉旦叔叔是远近闻名的倔强老头,我害怕钻进他家,我躲在大门背后,三位骑手进了拉旦叔叔家的客厅,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拉旦叔叔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我偶尔能听见几句,其他三人的声音那样低沉,我几乎一字都没听见,我藏在大门背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到了中午时分他们出发了,我重新骑上那位年轻男人的马背后座,跟他们一起去追随崎岖的山路,那天尘土飞扬满天黑沉沉的让人心情阴暗低落,那天虽然天气寒冷,但那位年轻人不让我钻进他的长袍怀抱取暖,他们断断续续说着什么话题,我没有心思倾听,我是如此感到寒冷,那时我又想到解开他的长腰带钻进温暖的长袍怀抱,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袭浪荡的寒风强劲地吹来,把他的长腰带高高扬起,那匹马不知从哪里来的蛮力,在惊慌失措中差点把我也给摔在地上,那位年轻小伙子没有任何骑术,他像个线团一样被风飘扬滚落在山崖下面,那时另外两个骑手眼看着突如其来的事情而显得手足无措,在原地站立片刻后,突然醒过来般跑向那位男子身边,他俩从马背上跳下来把那个男子左右搀扶,那个男子好像没有什么大碍,他迅速站起来又重新骑上马背继续追随山路尽头,话说漫漫长路由话赶,但他们三人只言不语地骑上各自的马匹走下去……

        “傍晚时分我们一行来到了卓香卡那条崎岖小路上,我左右张望,看见一个人影在弯路另一头蠕动着,那个人看见我们便立马藏身在一大堆荆棘丛背后,但是没有引起我的同伙们的半点注意,我的同伙们都不怎么爱讲话,与他们一路同行没有任何一点乐趣,真让人受尽活罪,我再也不想与他们同路前行,我从马背上跳下来直奔荆棘丛背后藏身的那个人跟前,我看见那个人脸上开了一口很大的伤痕,他腰间别了一把斧头,我对他产生一丝恐惧感,立即从那堆荆棘丛折返跑回来,那三位骑手早已不在我的视线范围了,那一夜我不得不钻进荆棘丛中过夜……

        “我在荆棘丛中半睡半醒地过夜时,一辆手扶拖拉机哒哒哒地出现在下方弯路上,我从夜幕张望,手扶拖拉机中跳下几位年轻男人,之前傍晚时分躲在荆棘丛中的那个男人向他们打招呼嘀咕几声后,他们跟着他向林子中去了,他们走后我再也无法入睡,从荆棘丛中出来去了手扶拖拉机停放处,我爬上手扶拖拉机四处探视,又有一个人影出现在弯路拐角处,那个人影看见手扶拖拉机便突然停下来,我心想是不是那个人看见我了呢,但他好像没有见到我,那个人来到手扶拖拉机跟前仔细上下端量,扭开了油箱盖子,谁知道那人在想什么,他脸上露出诡秘的微笑,然后迅速原路返回,他的这个举动让我有点惊讶……

        “那个人走后我独自在黑色中胡思乱想打发时间,那时一声嗒嗒的清脆的脚步声在我耳旁响起,我转过去看,刚才那个人影又隐隐约约出现在弯路拐角处,与之前不同的是那个人手提一大塑料桶,左手还拿着有两庹长的塑料管子,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人把塑料管子的一头插入手扶拖拉机油箱中,而另一头接到自己的嘴巴开始猛力吸气,那时我感到非常好奇,去帮他灌满了一桶子油,油全部引入塑料桶后我也跟着他去了他的家,偷了一桶子的油,他为何如此高兴呢,回到家中他看着塑料桶高兴得合不拢嘴的样子,我却感到浑身乏力昏昏欲沉,索性就爬在他家火炕酣然入睡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与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我在火炕上打了个盹又醒过来时,那个人边惊叫着边抓挠着墙壁,墙壁上留下他血迹斑斑的手印,毫无章法的那些手印让人看起来很不顺眼,其实那个人的尖叫声把我给叫醒了,那个人简直不是个人,他像一截燃烧的木桩般红光闪烁,屋子充满了四处跳蹿的火苗,我慌张地逃去门口,那个人不断尖叫着,但我没有任何救他的法子……”

        老咒师厉声质询:“你不去你该去的地方,偏偏到这个地方,难道是吃灰烬来了。”听罢,卓玛感到害怕了,连同乞求的哭声回答:“我也想去该去的地方,但是我无地方可去……”老咒师仁增嘴中念叨着模糊不清的几声咒语,继续用洪亮的声音问道:“那你是谁?”卓玛连续退了几步后,眼睁睁地看着老咒师仁增严肃的脸而只字不提。老咒师仁增重新用人皮法具噼里啪啦地砸向卓玛的脖子,卓玛的嘴皮不禁颤巍巍几下,站起来准备逃跑间又咚地一声倒下去了。

        叫做卓玛的那位姑娘喘着粗气,她浑身乏力像个死人一样瘫倒在地。过了一阵子,她又恢复原来的声音像猫咪叫唤般说:“我发生什么事了?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随后用惺忪的眼神向周围的人群打量。

 

16

 

        那一夜天色发白时刻,卓香卡天空中隐秘地飘落着一片片鹅毛大的雪花。

        在白茫茫的雪景中一双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卓香卡对面几处残垣断壁的地方。

        杨毛再怎么想也想不到,没有索南她自己一个人活在世上的任何理由。对于她来说,失去了索南从此便失去了抬头仰望的天空、低头踏脚的土地。如今她真的没有理由活下去。她想着想着心理没有了自控、脚下没有了羁绊。她一个人钻进里屋东找西翻,终于找见了去年给农田施药时剩余的那瓶农药。她怀揣那瓶农药开了大门出去。山川、河流、谷底,所有的一切被白雪覆盖得一片白茫茫。卓香卡在白雪皑皑中寂静地坐落着。她踏上白雪世界,脚下与雪花摩擦产生的一种清脆的声音让人悦耳动听。

        她定会是惊扰如此清静的第一人。

        她非常专注地朝卓香卡对面残垣断壁方向去了。

        在那片废墟上,她和索南曾经“野睡”过。索南指着卓香卡村口那片空地:以后咱们在那里打个庄廓盖个房子,索南还天真地幻想着在那片空地盖一座宫殿般的房子,太阳般幸福的日子就会升起来。如今太阳般的幸福被黑心的云雾吞噬了。在那片废墟上索南还给她唱过拉伊情歌,这让她感动得泪流满面。至今她还无法忘记那首情歌,依然在耳旁响起—— 

        “今生投为雄鹰身

        盘绕红岩三次飞

        很难再生雄鹰命

        即便如此不共群。

        

        今世我俩为情侣

        笑声朗朗把话说

        很难再投善趣身

        即便如此不同村。”

        她边如此回忆往事边继续前进。在被大火燃烧殆尽的索南家庄廓侧方,索南全裸着身体向她挥手。索南身体内外晶莹剔透,好像跟雪人一样洁白无瑕。他柔软的双手显现在她的眼前,使她获得了一种无限的能量,她的步伐不由踏向那片残垣断壁处。

        那只手,像一支柳叶。

        那只手,像一条哈达。

        她一口气跑到那片残垣断壁处,索南露出金灿灿的笑容一把抱住了她。

        “我一晚上在等你。”

        索南首先开口。

        “我在一晚上找你。”

        杨毛接着开口。

        杨毛和索南紧紧拥抱不肯松手。

        此时遥远的东山顶上羸弱的太阳向上蠕动,从羸弱的太阳流露的熹微的阳光像被寒风飘散的羽毛一样飘向他们的方向。阳光绊倒在草尖的声音如此沙沙地吹响。山川、河流、谷底,这一切渐渐被阳光懒洋洋地拥抱了,周遭的黑色驱散无遗。

        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卓香卡上空。

        阳光又懒洋洋地亮白人世间。

        杨毛露出微笑紧紧抱住索南的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看着索南被阳光融化成一滴水,她手捧一鞠水滴打哆嗦,那一鞠水滴从她指缝间漏在了地上。

        水滴落在雪花上嘀嗒嘀嗒地响,在她耳畔萦绕。

        索南消失在她的视线。

        ——索南,请等等我。

        ——索南,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杨毛从怀里取出农药,那不是农药,而是一瓶果汁,杨毛一口气喝完了一瓶果汁。杨毛抚摸着自己鼓起的肚子慢慢倚靠在一处墙角。她双目合眼,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感渐渐开始发作。她的身体折叠成一幅曲线,在不断地辗转反侧。她咬紧上唇忍受着剧烈的疼痛。过了一段时间,所有的疼痛终于消失了,她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那片废墟上四处疯长的杂草在风口剧烈摇晃。

        那片废墟上筑巢的几只小鸟也被寒风飘摇不定,叽叽喳喳来回飞动。

        索南和杨毛肩并肩一起走向阳光照耀处。

        两个模糊的脚印伸向了遥远的白雪深处。

        索南走了。

        杨毛也跟着走了。 

 

17

 

        卓香卡慌乱一片。

        卓香卡空气中弥漫着恐惧。

        老咒师仁增花了一上午时间,不断地翻阅一本油污卷边的书后说:看星算三位死者就要在同一天时间出殡。

        老咒师仁增脸上挂着一丝疑虑的绳结。但三位死者确实要在同一天丧葬,这个不假。他宣布星算结果后沉默了下去。

        卓香卡一带原本奉行死后天葬的风俗。但三位死者属于意外身亡而不得进行天葬。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火葬也是卓香卡一带旧年沿袭的葬俗。按老咒师仁增吩咐决定给三位死者予以火葬。

        在卓香卡背后的那座尸林,天色还完全没有明亮前,早已聚集了很多男人。男人们担着三位死者尸体来到尸林。在临时搭建的灶炉三面由布帘遮挡后,死者亲属把尸体从剩余一面分别放入火炉中。此时天色完全发白,天地间裂开了很大缝隙。在遥远的天际线,巍峨山脉油黑的头发由模糊变得清晰了。

        一座座高山的油黑头发在人们眼前越发光鲜。

        卓香卡大地好像沉入了非常细长的思虑中,在天地缝隙间憋住了气息寂静一片。四面错落有致的山脉同样哽咽着默默低下头。空气中让人伤心欲绝的无形的锋利的荆棘,不断地刺向每个人的心脏。

        一位男青年把糌粑撒在了粪火上,以此进行焚烟烧施仪式。一缕青烟在天地中间左一个右一个飘动,飘摇的青烟中一种香味扑鼻而来向四处弥漫。

        卓香卡三位死者亲属在白色粉末涂饰的火炉中间来回走动着一刻也没停下脚步。在火炉旁支起了一顶帆布帐篷,帐篷中咒师们诵经的法乐郎朗响起,火炉旁男人们唱诵了悠扬的嘛呢调。

        “唵嘛呢叭咩吽。”

        “唵嘛呢叭咩吽。”

        “唵嘛呢叭咩吽。”

        “……”

        天空完全发白了。

        山顶积雪被寒风四处飞溅。

        三座火炉争先抢后地冒起滚滚浓烟。

        两座靠近的火炉是索南和杨毛的,与它相隔一段距离的便是吉先的。

        死者索南与杨毛二位火炉中冒出的青烟升起了天空,渐渐地像两条细长的蓝色绸缎在高高天空融为一体。

        死者吉先的火炉中升起一缕粗壮的青烟。不久,那缕青烟像被一位无形的主人导引般飘向卓香卡上方坐落的垭口。

        村中人们惊讶于飘向垭口的那缕青烟,眼中不由跌落了眼泪串珠。

        

        无形流浪的灵魂

        走向各自的归宿

        心中不变的意念

        不留阳间随去吧。

        

        男人们分组去了三位死者家。其中两位死者家门口早已燃好了柏树枝叶火堆。一种柏树香味弥漫开来,从卓香卡上座到下座,又从下座到上座,在交错的街巷拥挤、飘荡。

        两位死者家门口放置了在火团中早已烤热的两块黑白各一的石头和两桶黑白各一的净水。奔丧的人们来到家门口,按着习俗从柏树火堆上跨过去,然后把双手用黑水洗一洗,用白水漂一漂。当白水黑水滴落在白石黑石上时,一团蒸汽随着嚓嚓嚓的声音腾空而起。在严肃的空气中,那个嚓嚓嚓的声音像一位调皮小孩的尖叫声。那个嚓嚓嚓的声音又给人于一种安详的感觉。

        呲呲——呲——

        呲——呲——

        呲——呲——

        ……

        像黑水的人生用黑水洗。

        像白水的人生用白水漂。

        人世间重新照进不偏不离的阳光。

        ——不分阴阳两面照进来。

        ——不分黑白颜色照进来。

        ——不分天空大地照进来。

        ——照耀,照耀。

 

 

原刊于《青海湖》2019年第2期

 

        才让扎西,藏族,笔名为赤·桑华。青海贵德人,生于1979年12月21日。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全国第七届青年作家创作会议,2015年、2017年作品两次入选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在《章恰尔》《西藏文艺》《岗尖梅朵》 《民族文学》《文艺报》《中国作家网》等报刊网站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双语作品。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思维之度》 、诗歌集《笛声悠悠》《赤桑华的诗》、短篇小说集《才让扎西短篇小说集》《混沌岁月》、长篇小说《残月》、翻译作品《巴黎圣母院》《滴雨的松石》等。曾获第七届全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新人奖、第五届青海青年文学奖、第二届青海省野牦牛原创作品提名奖、第七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第五届章恰尔文学奖、第一届岗尖梅朵文学奖、第三届达赛尔文学奖、第三届全国岗坚杯藏语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切蒋,藏族,笔名阿吾。青海循化道帷加仓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藏学院。现供职于青海民族出版社《章恰尔》杂志编辑部。小说、散文、评论等文章散见于藏区各大报刊,其中数篇译成汉文发表。译著《尘埃飞扬——阿来短篇小说集》(藏译)、《世界文化简史》(藏译)、《梵汉对照有声词典》(汉译合作)、《残垣——那若诗歌集》(汉译,系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发展工程之翻译出版扶持专项)等分别由四川出版集团、青海民族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专著《仁卓研究——论端智嘉的文学人生及其创新精神》由甘肃民族出版社出版发行,并获得首届青海省文艺评论一等奖、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优秀奖;评论《回归——评小说古村》获得首届“章恰尔文学评论奖”;小说《歌棒》(藏译)获得《民族文学》年度翻译奖。专著《纷繁岁月——新世纪藏族文学刍论》获中国少数民族作家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并于2018年9月由青海民族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