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老太婆,醒醒!”
        在老伴的推搡中,你努力睁开眼睛。蓉城冬日里难得的阳光照得你暖洋洋的,你有点歉意地嘟囔了一句:“又睡着了。”接着补充道:“真的是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
        老伴在旁边打趣道:“我看你晚上也睡得挺好。”
        你使劲挤挤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你看见自己坐在藤椅上,腿上摊着报纸,右手里拿着看报纸的放大镜。老伴正在翻阅《西藏日报》的另一版。阅读《西藏日报》是你们多年来的习惯,从最早的油印报纸,到铅印报纸,到现在的电子印刷报纸,虽然现在的报纸版面太多,你只能看看标题,但每天看不到,你就觉得欠了一点什么,晚上睡也睡不好。老伴离休时,干休所问他有什么要求,你在旁边提的就是每天按时送《西藏日报》。
        “我又说梦话啦?”你小心翼翼地询问。
        “不是咋个,声音还大哩。”老伴说,指指你的嘴角,你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还是那个梦啊?”老伴又问。
        “就是啊,”你装着不经意地说:“也是怪了,现在白天打瞌睡也做梦。”
        自从退休以后闲了下来,你就开始不断地做那个梦,刚开始感觉小黑总在胃那里顶着,有时都让你的胃隐隐作痛,现在他好像跑到了肚子下面,有怀上小斌四五个月时的那种感觉。刚才睡了有多久?五分钟?但他跟你扯了一大套,到现在你的下腹还有一股一股的痛感。
        那天雨下得很大,你身上披的那张帐篷帆布根本挡不住高原四面乱吹的风夹裹着的雨水,连你搭在脖子上的饲料袋都湿透了。到了宿营地,趁着帐篷组、炊事组都各自忙碌开来,你赶着小青马找到一处有一点稀疏草稞的地方吃草,然后铺上帆布,把饲料摊开来准备晾干,小青马闻到饲料的香味,放弃了在稀疏草地上的寻觅,跑过来拱头就吃。
        这怎么可以,每天的饲料都是有定量的。你赶紧上前阻拦,平常温顺的小青马今天性情大变,尥起蹶子就踢在你的小腹上,你当时一口气上不来,但还是下意识地趴在了那宝贵的饲料上。小青马急躁地在你身边转圈,咴咴叫着,引来了生火做饭的战友,这时你都还没有完全从疼痛中缓过来。
        在梦里,小黑脸上挂着讥讽的表情说:“看吧,这就是小青马对你的报复。”
        你虽然不能准确地描画出小黑的面貌,但那个讥讽的表情却又清晰又生动,你能感觉出这么些年来他也有点老了,至少语调里都有了一些老年的呆滞。不过风格还是那么犀利。
        “那是小青马饿坏了,从穷八站过来,连正经的草地都没有,它还要驮那么多东西。”你争辩道。
        “我看你们再饿再累也紧着战马的啊,‘上山不骑马,下山马不骑’,你们的首长不都这样吗?小青马主要是记恨你。”小黑说。
        “记恨我!”你有点激动了:“没有我有它的今天吗?我看它个头小,一路上帮它背东西,那一次翻塔念山,如果不是我,它都死半道了。”
        翻越塔念山,已经是离开甘孜很久了,沿途青草缺乏加上高原缺氧,许多看着强壮的战马都死在了路上,你看见小青马下山的时候两条前腿都撑不住了,抖得连肩胛都像筛糠一样,你在前面顶着它,在半道休息了好长时间才缓过来。
        慢慢下到山脚,它的四条腿都开始打战,两边的肚子抽风箱一样急促地呼扇,好像肋骨都要从包着的皮子下绷出来。你赶紧把它背上的驮子卸下来,这时候它的喘息越来越粗重,好多鲜血和白泡沫从它的嘴角冒出来,你急得抱着它的头哇哇大哭。区队长牵来驮病号的大黑骡子,把卸下的驮子放上去,你知道不到万不得已,这匹备用的骡子只能驮走不动路的病号,这时候它的背上驮着好多从其他牲口背上卸下的包袱。
        区队长牵着那匹感觉快要被压趴下的大黑骡子,眼睛望着前方说:“小青马肯定不行了,放弃吧,赶部队要紧。”
        你死死抱着小青马的马头,放声大哭,大老刘他们几个都过来劝你,最后掰开你的手,连推带拉地,这时你看见小青马吃力地睁开眼睛,这双平日里清澈透亮的眼睛啊,此刻已经浑浊起来,看着你们,居然流下了两行眼泪。
        战友们拉着你走了很远,你回过头,在山脚下白茫茫的大地上,你看见小青马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是越来越远的一个小黑点。你的心里有一个声音,那是小青马在喊你的声音。你假装系鞋带停下来,等队伍走过去,你拼命往来的路上跑去,你一边跑一边念叨:小青马小青马,你可千万不要倒下,你要倒下去了我就再也拉不起来你了。
        此刻你觉得你的心脏已经跳到了舌根底下,稍不注意就要跳出来。跑到小青马跟前,你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双手扶膝弯着腰在那里倒气,这时你觉得脸颊湿乎乎的,原来是小青马艰难地伸长脖子在舔你的脸,你没有抬起头,任凭眼泪扑哧哧落在雪地上。仿佛过了很久,你直起腰,轻轻梳理小青马的鬃毛,此刻小青马的呼吸似乎匀净了一点,但衰弱得半步也迈不开,这时你想到了那一颗黑豌豆,要是这时候手里有颗黑豌豆该多好呀。天已经开始黑下来了,如果再不离开,你们不迷路也得冻死,小青马似乎感觉到了危险,只见它一步,两步,最后领着你慢慢地走了起来。
        你们走到半夜,终于碰到了营地派出来找你们的战友,当你和战友欢呼着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你暗暗下决心,就是饿死累死,也要自己多背一点东西,也要把口粮省出一些给小青马,一定要把它带到拉萨。后来,小青马果然跟着队伍到了拉萨,不过那时候它已经属于师部骑兵队了。

        你记得那一天,你们在拉萨河边休整,等待入城命令,上级要求你们要以饱满的精神和整洁的面貌向藏族同胞展示人民解放军的光辉形象。你们把一路千辛万苦带来的新军装拿出来在河滩上摊平整。你们女兵的头发都团成了一个饼,梳也梳不开,仅有的一把木梳都快秃成木棍了。你把头发浸在拉萨河水里慢慢捋着,冰冷的河水让你的头皮发紧,你睁开眼睛,水波在高原的阳光照射下一闪一闪,你好像做梦一样。这时你感觉耳朵边有一股粗重的呼吸,你从水里抬起头来,小青马站在水边正用头拱你呢。
        “你怎么跑来的?”你兴奋地跳了起来。
        快到拉萨的时候,师部就统一将幸存的战马收回,整饬调养,有更光荣的任务。分手的时候,你又大哭了一场。你想是小青马也舍不得你,专门来看你了吧。
        “是,你是救了它,不过没有它的话,你都死好几回了。”小黑依然是那种不阴不阳的语气。“那一次滑雪下山,别的人都平躺在雪道上慢慢往下溜,你倒好,怕衣服裤子弄湿了,坐在背包上往下滑,一下子掉到雪窝里,要不是后来紧紧拽住缰绳被小青马拉上来,早被雪窝闷死了。还差点把小青马也带到雪窝里去了。”
        那时候你在雪窝里脑子一片空白,仿佛看到小青马吃力地往后拉缰绳,眼睛鼓得大大的,你甚至看见了你被拉出来以后战友们围着你又拍又打……虽然那一次你死里逃生,但还是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为此部队专门下了命令,以后下雪山一律不准坐在背包上往下滑。
        “还有一次,”他掰着小黑手指继续叨叨:“部队中途休息,你躺下就睡着了,部队集合出发,你爬起来跟两步,躺下又睡着了,要不是小青马……”
        那天的天气实在太好了,太阳照得浑身暖和,你还记得你随手在雪地下草地上抠出了一点草根,嚼在嘴里有一股清香的味道,小青马在旁边啃食那一点点露出地面的草茎,你对自己说,我就眯一会儿。
        你梦见天好高啊,湛蓝湛蓝的,远远的雪山山脊上,部队拉着长长的一条黑线,你站在山顶上,手里打着快板,边打你还边奇怪,我什么时候学会快板了?说的还挺好:

                同志们,向前看,
                英雄好汉山顶见;
                吃大苦,耐大劳,
                雪山顶上见分晓。

        你看见一队文工团腰鼓队女战士好像站在云端里敲起了腰鼓:咚咚咚咚嚓、咚咚咚咚 镲……这时你醒过来,小青马在旁边使劲地刨着蹄子。四下一片寂静,太阳已经落山了,风吹得呜呜的。你猛地坐起来,看见旁边有一个雪坑,那是小青马为了叫醒你用蹄子刨出来的。你茫然四顾,四周除了雪地还是雪地,远处的雪山裸露的山脊显出一种黛青色,仿佛在冷冷地看着你,你都快哭出来了。这时小青马温柔地舔你的脸,你清醒过来,也不顾小青马背上有沉重的道具箱子,赶紧骑上马,小青马顺着部队前进的方向跑起来。
        天越来越黑,最后只剩下雪地映出的微光,这时小青马的前蹄好像出了问题,一拐一拐慢下来,最后干脆停了下来。你赶紧下马查看,天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你把脸贴在小青马的头上说:“小青马,帮帮我的忙吧,我们快赶路,到了驻地大老刘他们会帮你治腿的。”小青马听懂了你的话,又跟着你快步走起来。
        这时月亮从雪山背后露出头来。这是高原的月光,越来越亮地照在雪地上。气温很低,你的浑身却被冷汗湿透了,上下牙齿不听话地磕磕碰碰,你想起老同志们说过的凶猛的野兽,可能出现的土匪,还有传说中的野人,你很想拉着小青马跑起来,但小青马始终一瘸一拐走不快。你蹲下来抬起小青马的左前蹄,月光下你看见小青马的马掌掉了。原来刚才小青马用力刨地,马掌在坚硬的石头上磕坏了,你只好耐着性子一边牵着小青马慢慢地走,一边用听过的英雄故事给自己打气。
        走了很久,还看不见部队的影子,你怀疑自己走错了,你让小青马在前头走,自己跟在后面,你想小青马一定知道部队刚刚走过的方向。突然,你听见右边的草地里有响动,你吓得紧紧靠到小青马身上,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同志……”你听见有人轻轻地喊,你定定神:应该是自己人。
        月光下你看见一个人影蜷缩在裸露的草地上痛苦地呻吟,你克服着内心的慌乱,牵着小青马走近那人身边,这时你看清楚那个人穿着解放军军装,靠在一个背包上正努力想挣扎起来,你赶紧上前扶他坐好。
        那人捂着胸喘着气说:“同志……你是文工团的,我认识你,我实在走不动了,麻烦你给侦察连带个口信,让他们来接我一下。”
        你刚刚体验了一个人在夜里行军,现在遇见这个病号,哪能让他单独躺在这里呢。你说:“把你的背包驮在马上,我扶着你,我们慢慢往前走吧。”
        “我痛得直不起腰,你快赶路,我们都还有救……”那人呻吟着断断续续地说。
        这时的你好像领受了重大任务,站起来卸下小青马的驮子,牵着马赶紧往前走,心里也没有害怕了。好像很快,拐了一个弯,你看见前面有一个缓坡,火光点点,你的眼睛模糊起来,你看见了部队宿营的帐篷,炊事班的老班长看见你,用一根柴指着,张着嘴半天才说:“哎呀,你还活着呢,你还活着呢!”
        你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眼泪,给老班长说:“后面有个侦察连的同志,得了疾病,赶紧通知他们去接一下。”说完,你什么也不知道了。
        “还有那一次翻亚拉山,山顶有五千多米,风又大,从早上四点多出发都已经十多个小时了,要不是拉着小青马的尾巴,你能翻过山顶吗?”小黑没完没了。
        你比画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没错,没有小青马我走不到拉萨。但它也不能为了一口吃的踢得我那么狠呀。”
        “你晓得咋回事吗?它是怕你又偷黑豌豆紧着你的战友!”

        你住的这套干休所房子还是老伴离休前组织上安排的,宽敞,也空旷。你们没有搞什么现代装修,地面清一色水泥抹地,年深日久,似乎形成了一层包浆,散发着厚重的气息,墙面还有一米多的绿色墙围。干休所管理员小秦吵吵着要重新粉刷一遍,“要不看着跟在医院似的。”你没有答应,你觉得现在这样挺好,还跟在部队一样,干净利索。此刻,你看见老伴也坐在一边的藤椅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太阳的光线已经直直地照进阳台。你看看墙上的挂钟,快到中午12点了,你自言自语道:“小秦他们该来了。”
        正说着,门笃笃笃响了三声,随后门锁打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带着一个个头挺高的小伙子提着饭匣子走进来,中年妇女让小伙子把饭屉放到北边餐厅的餐桌上,然后一起来到开放式阳台两个老人身边。
        “小秦来啦。”两个老人争着招呼道。
        “奶奶,今天给你们带来一个新勤务员,他叫刘立新,刚从部队下来,你们叫他小刘就好。”
        “首长好!”叫小刘的小伙抬手一个标准的军礼,两个老人愣了愣,手忙脚乱地抬手还礼。
        “还脚掌呢。”你开玩笑说:“叫奶奶就好,他是手掌,你看他手那么大。”
        小秦笑着把两个老人的手摁下来,说:“哎哟哟,感觉又回到连队了。”掉过头对小刘说:“到里屋把奶奶的手杖找出来。”
        小刘在客厅旁的两个屋子里转转,找到一个伸缩式手杖出来,老伴熟练地把你从藤椅上扶起来,你说:“这几步路,不用手杖。”
        “就是,伟大的第二次长征奶奶都走过来了,这一点算什么。”小秦鼓励道。
        你熟练地扶着沙发靠背、边柜、餐柜,来到餐桌旁,小刘早早地把餐椅拉开,扶着你坐下来,你觉得这个小刘很有些面熟,举手投足也让你心里很舒坦。
        今天的菜挺丰富,淮阳狮子头、百叶结红烧肉、素炒油菜薹、绿豆排骨汤,还有你爱吃的糖醋莲白。
        “今天是啥好日子啊?”你说。
        “今天是我们干休所成立40年,所庆。现在八项规定,就不搞庆祝活动了,改善伙食。”小秦说。接着又对你老伴说:“老主任,本来我们想搞一个座谈会,把干休所和蓉城的老领导们都请来坐坐,但了解了一下,许多老同志都去了南方过冬,剩下的大都身体不好,就没有安排,也就没有向您汇报了。”
        老伴嘴里哼哼两下,没说话。
        “这样蛮好,”你说:“那年我们在行军路上过国庆,想改善一下伙食都没有条件呢。”
        1951年国庆,是新中国成立的第二个国庆,你们已经离开昌都,在路上饿着肚皮走很长时间了。因为沿途没有兵站供给,部队又要坚决执行“进军西藏不吃地方”的政策,你们的粮食已渐渐稀少,每天只有四两“代食粉”和一两根“蛋黄蜡”的定量。代食粉有点像东北的炒面,有一股芝麻香,老班长教你们用热水搅匀了吃,挺好,就是一天定量四两,还不够一顿的,被战友们戏称“救命糊糊”。那个蛋黄蜡说得很好听,是鸡蛋黄和很多有营养的东西一起做成的,像蜡烛一样,不过比蜡烛细一些。有的同志吃得很香,你却一点也接受不了,吃下去就觉得顶在胃里,吐又吐不出来,后来才知道,蛋黄蜡本来设计是很好的,是行军打仗的理想食品,但那个时候黑心的资本家偷工减料,根本没有什么蛋黄,都是发霉的大豆什么的做成的。
        每天四两代食粉,加上严酷的自然环境,高强度的行军,使你们每个人都脸色蜡黄,两腿发飘。国庆这天,大老刘带着几个饿得受不了的男同志找到区队长,请求晚上不管是面糊糊还是代食粉做成的“救命糊糊”,好歹让大家吃一顿饱饭庆祝一下。
        区队长舔着干裂的嘴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这个面带菜色,看那个嘴唇黑紫,她有些为难。按理说吧,现在是和平年代,共和国成立这样的大喜日子,不用大家提,让大家吃一顿饱饭是太应该了,但这里距离拉萨还有一个多月的路程,前方再没有补给的地方,每个人身上背的粮食必须保证到达拉萨,现在多吃一口,就意味着下顿少一口。首长说过:进军西藏,不光是军事,更重要的是政治,是粮食,粮食是最大的政治。她摇摇头说:“不管什么日子,都不能突破定量,让大家把裤腰勒紧点,晚上各帐篷搞‘精神会餐’。”
        “精神会餐?”大老刘他们几个面面相觑。
        “精神会餐”的创始人还是你们的帐篷呢。你们帐篷的八个女兵,那天宿营之后都饿得睡不着,不知道哪个起的头,说起了家乡的好吃的,这样一发不可收拾,每个人都搜肠刮肚把自己吃过的好东西,听到过的好吃的纷纷贡献出来,天南海北的美味佳肴出现在大家的想象里,到后来只听得到处喉咙响。倒也奇怪,肚子里好像好受一点,不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政治部周主任这时走了过来,见大家这样,说:“红军长征时一粒粮食也没有,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我们现在前面有等待我们的藏族兄弟,后有祖国和全国人民的支援,腰里还有代食粉和蛋黄蜡哩。”说完拍拍腰,腰杆很硬的样子,接着宣布:“今天早一点宿营,伙食组的都跟着我去挖草根掏野菜,我们不光要精神会餐,还要肚皮会餐。”
        当天晚上,你和全团伙食组的战友们跟着周主任在宿营地附近漫坡漫野挖草根。地面的草地虽然已经枯黄,高原上的草品种也不多,但还是挖到了不少没有干枯的草根,有的苦涩,有的微甜,最后全部统一到炊事班,老班长一一认真挑拣,用代食粉和蛋黄蜡一起煮成一锅“国庆糊糊”。你现在已经记不得“国庆糊糊”的味道了,但是吃得比平常饱,睡得也很香。
        你记得你曾经给一个中学校的孩子们讲过这个故事,有学生提出来:那你们为什么不天天挖草根,反正草原那么大。
        你笑了。城市里的小孩子哪里知道雪域高原的情形,在他们的脑海里,可能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吧,再说了,每天高强度的行军,就是有草地,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挖草根呀。

        “干休所都成立40年了,我们咋个不老嘛。”你跟老伴感叹着,招呼小秦他们一起吃,小秦摇摇手说:“您二老慢慢用,我们都吃过了,我带小刘家里熟悉熟悉。”
        小秦掏出一串钥匙,带着小刘从卧室里的两头沉桌子开始,一个抽屉一个抽屉交代:这个抽屉里是主任和奶奶的病历、拍过的X光片,可要保存好,主任不让扔。这里是他们的存折、银行卡、各种证件。
        “这个抽屉的钥匙在奶奶那里,是部队的勋章、纪念品,还有几个本子,可神秘了,除非奶奶叫你帮她找什么东西,可不能随便动。”小秦特别交代,一边说,一边把钥匙从她的钥匙环里卸下来交给小刘。“主任他们的工资福利财务室都有记录,如果老人们要买什么东西,你就从银行卡里取钱或者刷卡都行。完了都记在这个本子上。”小秦指指抽屉一角放着的牛皮纸记录本,“密码是181818。”
        “要发啊。老首长还真迷信。”小刘说。
        “18军,笨蛋!”小秦揶揄道。
        “我的一个远房爷爷也是18军的呢,今年刚刚去世。”小刘正了正身体说。
        “哦?那回头给我好好说说。两个床头柜上层抽屉里都是急救药,下层是一些杂志。氧气瓶要每天检查,完了就让后勤来换。”交代完卧室,小秦带着小刘到了另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完全还是办公室的布置,屋子正中一个大大的新式老板台,配套一个高大的老板椅,背后一面书柜,除了不多的书籍,就是各种跟军事有关的装饰物,什么子弹模具组合的大炮呀,等等。墙上一面西藏自治区地图,密密麻麻画着各类标识。“主任过去是侦察兵。”小秦告诉小刘。
        小秦他们回到客厅,你还在慢条斯理吃饭,老伴已经到卧室午休去了。“主任又吃完啦?”小秦对着你吐吐舌头,表示很惊讶,你撇撇嘴:“猪八戒吃人参果,味道都没有尝出来。今天的狮子头真不错,是用荸荠切碎了团的。”
        “哎呀奶奶您神了,怪不得大院里都说您又能吃苦又能享受,服了!”小秦说。
        你摆摆手表示谦虚,喝了一口绿豆排骨汤:“汤也煲得正好。小秦你这是要走?”
        “奶奶,我们秦科长提拔了,要去拉萨总医院上班啦。”小刘站在旁边说。
        “去拉萨上班?”你有点不解了,小秦是蓉城人,好像父母兄弟姊妹一大家子都在蓉城,有一年过年小秦非拉着你们老两口参加他们的家庭聚会,一大家子乌泱乌泱二十来口,搞得你后来缓了几天心里还乱糟糟的。
        “我们家那口子不是换防到西藏去了吗,我还不得去看着他呀,再说西藏工资高些,也能缓解一下我们的家庭压力。”
        “你这孩子,早就说了我们的钱就是你的钱,你给我们管家这么多年,让你用你就是不听。”
        “那怎么可以,您那是革命的血汗钱,是国家因为你们的贡献给您的,我们无功无劳的,怎么消受得起。”再说,您那点钱还剩几个?也不管啥用呀,小秦心里想,替你捋了捋头发,眼睛有点红了:“奶奶,我会想你们的,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说:“我回头给你交代点任务,到拉萨帮我跑跑。对了,告诉所领导,前几天你们给老头子换的那一套新式办公桌,搞得他一直郁闷,这几天都不去“作战室”了,让他们赶紧换回来。”
        小秦吃惊地捂住胸口说:“啊呀呀,幸亏幸亏,那天换完我就看老所长不高兴,他啷个当时不说呢。”
        “你们那个管后勤的说是所领导专门安排,说知道老领导喜欢新鲜事物,你知道他那个人,还能说啥。幸亏什么?”你说。
        小秦说:“那天换完家具所里就打算把旧家具处理了,正好我表弟来我这里,看见说这是纯木的老家具,值不少钱呢,我就告诉后勤让他们先别处理,我马上打电话。”说完掏出手机去阳台打电话。
        你转过头去问小刘:“小伙子之前在哪个部队?”
        小刘站直身体说:“报告奶奶,我一直在拉萨空指,今年刚转业下来的。”你又问了一些拉萨的情况,小秦打完电话过来说:“奶奶,那套桌椅还在仓库里呢,我今天就让他们换过来。对不起呀奶奶,是我们大意了。”
        “所里也是好意。是换厨师了?”你转移了话题。
        “是这样奶奶,”小刘挨着你坐下来,看了小秦一眼,小秦点点头,小刘继续说道:“现在蓉城呢在搞智慧城市建设,我们大院是一个试点,以后我们的厨房就由智慧城市的餐饮公司统一管理,厨师也由他们安排,因为考虑到我们老干部多,口味清淡,今天弄的是淮扬菜,您还吃得惯吗?”
        “淮扬菜好!你不知道奶奶的胃口是天南海北呀。”
        “我们奶奶可是大知识分子,在北京都工作了好多年。”小秦解释道,小刘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可一点看不出来眼前这个身板高大的老太太是大知识分子。
        “厨房承包出去安全吗?”你问。你有点担心,现在报纸上说的都是食品安全问题,这不,这两天你刚看到说蓉城什么实验学校给孩子们吃变质的食物,闹得沸沸扬扬。
        “放心吧奶奶,东西还是我们自己买,只是厨师是别人统一派遣管理。以后您想吃什么尽管说啊,法式大餐都能够给您做出来。”小秦说。
        小刘看见你吃完了,准备把剩下的折在一起都带走,你连忙阻拦:“还剩这么多,晚上热热继续吃。”
        “那不行奶奶,王主任说了,首长不能吃剩饭,没节约几个把肚子吃坏了可不是小事。”小秦说的王主任是保健处的处长,王攀的儿子,那一次你们俩吃隔夜的西瓜住了几天医院,从那以后他就爱大惊小怪。
        你告诉小刘:“以后中午打饭要这样一半就好,不然太浪费了。把狮子头红烧肉留下,晚上加点新鲜菜烩烩好吃。”
        今天这个狮子头真心不错,让你想起你在四川老家过的最后一个春节。那时候生活很简单,你父亲是山西人,喜欢吃饺子,有一天妈妈把好不容易搞到的包饺子剩下的一点猪肉馅,用红苕粉和荸荠粒团起来,用白菜叶垫底,蒸了一个大大的狮子头,今天,你好像又尝到了那个狮子头的味道。

        那是1950年的春天,在北京不久之前举行了新中国成立的开国大典,解放大西南的隆隆炮声还没有完全平息,新生的红色政权给这个边地小城带来了一股新鲜的气息,到处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在队伍里还有许多女兵,她们有的别着小手枪,腰扎武装带,留着齐耳短发,英姿飒爽,更多的打着腰鼓,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县城的小街上给当地人表演。小县城的人开眼了,哪里见过这么多小姑娘开心地又唱又跳,他们几乎倾城而出,把县城那条小街道围得水泄不通。学校里也来了军人做报告,讲的什么内容你现在完全记不得了,只记得台子上也坐着那么一位腰扎武装带、齐耳短发的女军人,让你羡慕得不得了。
        报告会结束后,学校里到处流传部队要招收女兵去西藏的消息。西藏,那是个多么遥远又诱人的地方!过了几天,果然贴出了招兵告示,初中毕业以上文化程度、18岁以上、身体健康。条件你都符合,你高高兴兴地回家告诉家里想去当解放军,哪知道你父母坚决反对,说是有人说了,18军因为去西藏缺少女的,招女兵是为了给那些当官的找老婆,还有敌特分子恶毒造谣说是招“慰安队”。你父亲是县城有名的裁缝,已经开始把裁缝的技艺传给你,准备让你承担起供养弟弟妹妹上学的责任,但那时你的心早已飞到了热闹的部队,家里看你的决心太大,你的父亲叫来他两个弟弟,把你关在卧室里,轮番看守,眼见着这几天部队招兵结束,陆续开拔,外面的街道渐渐清静下来,你的心好像坠入了谷底。
        这一天,4月20日,你记得太清楚了,外面下着小雨,街上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你的父亲和两个叔叔在堂屋里窃窃私语,说是部队已经开拔走远,你母亲看见你绝食好几天,煮了一碗荷包蛋给你吃,你边吃荷包蛋边掉泪,心里彻底绝望了。看到这个架势,你父亲放了心,带着两个叔叔到一个亲戚家去吃喜酒。
        吃完荷包蛋,你一头扎进蒙蒙细雨里,茫然来到了学校门口,这时候你看见校门口还停着一辆卡车,车上撑着雨伞还有几个当兵的坐着。你们班的张桂兰也在车上,看见你惊喜地问这几天你去哪里了,你们班的好几个同学都在前面走了。张桂兰伸手把你拉上车坐在雨伞底下,说他们是在等车里要装的东西。此刻你的脑袋里空空荡荡,只看见几个人影忙碌地装东西,张桂兰问你还想不想当兵,你当然想。
        “那你坐着什么也不要说。”张桂兰把你往车厢角落挤挤,旁边也有几个穿着各样服装的姑娘,她们笑笑给你腾出点地方,后来你知道她们都和你一样,是临近县里参军的学生。张桂兰悄悄地告诉你:“我们都已经点过名了,装完东西就走,反正那几个装东西的同志也不知道我们到底几个人,等到了下一站再说。”
        就这样,你赶上了当兵的末班车,当卡车路过你们家门口的时候,你看见母亲还手遮着雨在那里张望,她是在看她的女儿在这个下雨天没打雨伞到底去哪里了吧?多少年之后,你的脑海里一直牢牢刻印着这个画面,因为你的母亲在你进军西藏的时候就突发疾病去世了,这是你看到她老人家的最后一面。你的父亲也在后来因为出身小业主受到批判,不久也去世了,弟弟妹妹后来都投奔了你,在西藏成家立业,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当天晚上,你们住在了另一个小县城,一条河穿城而过,河两岸也是到处红旗招展,你对家的留恋和内心的忐忑早被这热烈的气氛融化了。
        卡车停下来,你们在车下集合,一个女干部在你们身边走来走去,还特意多看了你几眼,你的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这个女干部就是你后来的区队长,她是在纳闷这个个子挺高的女生是什么时候招进来的。
        部队在这里整训。你跟着张桂兰,和一帮姑娘们很快就混熟了,这个给你分支牙刷,那个给你一条毛巾。白天,你跟着大家一起列队、学习、唱歌,晚上跟着大家一起睡觉,居然也有你的床铺,也居然没有人发现你是混进去的。后来你才知道,那时候部队正忙于整顿思想,每天学习动员,没有人顾得上你。
        谷雨已经过了,田野里的油菜花香浓郁得让你每天都晕晕乎乎,白天,你们学习完之后,几个人就到河边梳洗,河水清澈,天空湛蓝,你感觉就像在梦里一样。“天蓝蓝、水透明,到处风卷红旗”,后来你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首小诗,里面有这样的句子,你觉得这就是那一段日子最生动的写照。
        好景不长。几天以后,部队开始发军装,负责你们的管理员发现怎么少了一套,翻来覆去清点好几次,还是不对,这时那个女干部过来,让拿着花名册挨个清点,你终于瞒不过去了。
        “报告队长,我、我……”你用不太标准的军礼和新学习的语言说完第一句,眼泪就出来了,区队长上下打量着你说:“真看不出来啊,岁数不大,心挺大!”
        这事也挺大,区队长自然做不了主,上报到了师政治部,政治部周主任正被时下部队的一些思想波动搞得头痛,当下火了:“什么无政府主义,这是部队,不是啥人都能进来的,赶紧让她收拾收拾,哪来的回哪去。”
        你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冲到周主任跟前说:“首长,我就要当兵,我要去解放西藏。”
        周主任看见你到跟前,换了口气说:“小姑娘,我们是解放军,是讲纪律的,哪能这样随便就进来了?你赶紧准备一下,快点回家去吧。”
        “我也学习了,也训练了,我已经是解放军了,我就不走!你要让我离开,我就跳河去。”你指着旁边的河说。
        周主任新鲜了,心想,有的人闹情绪不想去西藏,你倒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决心。主任虎着脸说:“你知道去西藏有多困难吗?就你这样,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我才不哭呢,”你一抹眼泪:“我在家里是老大,我不怕吃苦,我有文化,我不比别人差,我……”
        主任被你逗笑了:“我我我,还极端个人主义呢。到西藏天天爬雪山、过草地,你不怕?”
        “不怕!”你把“我”省掉了:“我们红军就是爬雪山过草地过来的,首长都不怕,我们年轻人更不怕。”
        “好,你这姑娘,几天没白学,我们收你了。”周主任说。
        区队长拉着你就跑,生怕周主任后悔似的。报名,注册,你领到了第一身军装,双排扣的“列宁服”,“八一”帽徽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的布制胸章。系上武装带,你和张桂兰兴高采烈地到县城的照相馆用第一次领到的津贴照了一张合影,现在,这张合影就放在卧室的两头沉桌子抽屉的影集里。

        一想起桂兰,你就心痛得厉害。
        桂兰长得瘦小,年龄不到16岁,据说她参军的经历比你还艰难曲折,在你被你的两个叔叔牢牢看住的时候,张桂兰也使尽了浑身解数,好不容易算是“混”进了部队。当时领到的最小号军服,在她身上像挂起来一样。好在你有从父亲那里学到的裁缝手艺,给她改了一套妥妥帖帖的军装,使她看上去像一个英俊的小男兵。
        集训完以后,你们就一起分到了文工团。在那个快乐的大集体里,你们唱呀、笑呀,张桂兰活泼开朗的性格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好像到处都能够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可能是因为参军不容易,她更是什么事情都抢着干,以至于后来让大家觉得都理所当然了。
        后来你曾设想,如果当时你们就知道进军西藏的艰难,如果你们提前知道高原恶劣的气候,寒冷、缺氧、饥饿,知道那一切想象不到的苦痛,你们还能够那样义无反顾、毅然决然吗?
        张桂兰年龄比你小,但性格要强,处处总是她照顾你。一路上你们在一起行军,在一起放马割草,在一起搭帐篷做饭,形影不离,战友们打趣说你们就像两口子,又像两姐弟,不过总是弟弟照顾姐姐。
        你个子高胃口大,老是吃不饱,张桂兰就偷偷把她的口粮省下一些给你,每天早上打完稀粥,她总是把一半倒到你的茶缸里。记得有一次,到了宿营地,组长让你负责挖小组开生活会时用的“洗脚盆”。这是行军路上的一大发明。你用班里唯一的铁锹在帐篷右侧的缓坡上挖了一个比脸盆大的土坑,把一块帐篷布铺在里面,烧了一桶水倒上,组长刚好领着大家打草捡牛粪回来,组长把桂兰安排在高处正中的位置,大家依次坐下,组长严肃地说:“今天的生活会内容只有一个,就是对张桂兰同志提出表扬和建议。”
        组长随后对桂兰一贯抢着干活、凡事为他人着想等等表扬了一番,最后不点名地说她身体本来就弱,还把口粮让给其他同志,这样根本不能够战胜接下来难以预料的困难。
        你坐在缓坡下面的位置上,面红耳赤。桂兰在座位上笑眯眯地说:“我本来胃口就小……”
        坐在旁边的王攀抢白道:“现在大家都吃不饱,哪有吃不完的?今天是开你的生活会,桂兰你要虚心接受。”
        你把脚从“洗脚盆”的脚丫子丛中抽出来,赤脚站在草地上,涨红着脸却不知道说什么,吭哧了半天说:“是我太大意了,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说完给桂兰鞠个躬,说:“张桂兰同志,以后每顿饭我都给你拨一点。”
        组长忍住笑说:“以后哪有每顿饭,从今天起,每个人的口粮都自己背着,炊事班也不开伙了,每一个小组早上和宿营后自己烧水做饭。同志们,下一段的路程更艰难,大家一定要发扬互助友爱的精神,一个不少地走到拉萨。”
        接下来的路途就像组长说的那样,越来越艰难,不光是饿,缺氧,还有那过不完的冰河。对你们女兵来说,例假期间过冰河,是连回过头去想一想都不愿意的事情。
        应该是七月天,如果在内地,这时候热得连狗都会伸着舌头趴在树阴下喘气。可是在高原上行军,一会儿烈日暴晒,鼻子上和额头上的皮一层一层剥落下来,一会儿狂风大作,有时雨夹雪,有时下冰雹,指头大小的冰雹,大家把能够顶在头上的东西都用上了。刚开始行军时发的草盔,经过一路的雨雪风霜,早就呜呼哀哉,这时候有顶背包的,有顶棉袄的,有顶行军锅的,花样百出。风雨之后,浑身湿透,又得靠体温把身上烘干。
        那一天的河真多啊,你都不知道面前这条河是今天蹚过的第几条了,眼下,又一条大河横亘在那里,战友们脱鞋、挽裤腿,有几个连鞋也不脱,直接就蹚进了河水里。
        区队长在岸边牵着小青马叫唤:有情况的女同志到这边来骑马。你看见小青马驮子上的东西都转移到了大老刘他们几个男同志的肩上,小青马在岸边瑟瑟缩缩,显得又瘦又小。你感觉小腹下面又冷又坠,早上垫进去的粗糙的草纸已经被河水化成一团一团、一绺一绺的,把大腿内侧都磨破了,伤口里的血合着经血一起洇透了裤腿,你咬咬牙,也不脱鞋,迈腿蹚进河水里。高原的河流都是冰雪刚刚融化的冰水,下去不到十秒钟就冷彻肌骨。你还没有走到一半就感觉浑身僵硬,甚至连头皮都是硬的。你感觉飞溅起来的浪花都已经没到胸口,眼前发黑,这时候涉过河中央的大老刘他们接力着把旗杆伸过来,你伸手抓住了旗杆,一步一步过到了对岸。
        河水没有你感觉的那么深,你的裤腿已经被河水冲洗干净了。你偷偷地也是很自然地小便起来,一股热流顺着两腿流下,让你僵硬的腿有了一点知觉。你给刚刚涉水过来的桂兰使了个眼色,赶紧跑到左边的小坡后面,脱下鞋,拧干裤腿,把棉被里的棉花扯出一点当卫生巾垫上。
        战友们都已经形成了默契,一旦过一条大河后,都男左女右分开,把打湿的裤子拧干,不然,如果没有太阳,裤子很快就会冻成坚硬的冰筒。
        早先,你也像所有的少女那样,碰到小解一类的特殊情况,总要和几个战友一起找地方处理,在一无遮拦的空旷地方,几个女兵围起圈来解决。随着行军强度不断加大,体力的太多消耗,你们已经没有精力去招呼同伴了。过河的时候,下雨的时候,都是解决问题的时候,并且,在行军途中,好像大小便一类的事情,都已经很少了。
        最难的是来例假。那时候用的草纸是真正用草做成的草纸,粗糙不说,还有许多粗大的草梗,和血水河水一混,像一把锉刀,使大家举步维艰,所以女兵们后来都用棉被里的棉花代替。女兵的棉被都越来越薄,有的男兵看见,以为这是为了减轻行军的负重,也把棉被里的棉花掏出来扔掉,殊不知,那是女兵的难言之隐呀。
        桂兰那时小,还没有来例假,记得之前有一次翻雪山,她看见王攀身后有点点的血迹,立即大叫起来:“王攀姐,你流血了,你流血了!”你当然知道咋回事,赶紧捂住了她的嘴。不过在行军的后期,你们女兵的例假基本都停了,你都不知道你的例假后来是什么时候才恢复正常的。

        过了国庆,离拉萨更近了,路途也更加艰难了。
        有一天在路上,你也和大家一样,边走边有一把没一把地抓雪吃,雪嚼在嘴里沙沙响,但没有草根有味道,特别是野芹菜野葱,那种又有点辣又有点呛的感觉,比嚼雪团好多了。雪嚼得多了还有点不好,小便多。
        大家都没有力气说话,安静地走着,四野里只有脚踩在雪地上嗞嗞的声响。队伍拉得很开,你一直跟桂兰走在一起,这几天她的情况很不好,本来瘦小的身体像吹气一样浮肿起来,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鞋子都脱不下来,两条腿肿得透亮,你帮她按摩了大半夜,她也喘了大半夜,第二天起来,她还是坚持要自己背背包,谁也犟不过她。这时你看见她哈着腰在那里大口地喘气,脸颊憋得通红,背上的背包看上去像一座大山。
        今天早上桂兰的状态挺好,喝了半铁盒“四眼粥”,临出发时还声音清脆地说了一段快板,大家都以为她已经好了起来。你把肩上的旗杆竖起来让她扶着,桂兰扶着旗杆直起腰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吐出的痰是粉红色的。
        “你吐血啦!”你惊叫起来,桂兰急忙用眼色阻止你,悄声说:“不要乱叫唤,你看这是血吗?”
        你看看雪地上粉红色的痰,一时不知所措,卫生员小杜过来看看,脸色很难看,匆匆去找区队长,一会儿工夫,区队长从队伍前面跑回来,让大家赶紧找一处背风的地方围着桂兰。桂兰躺在区队长的臂弯里,大口地喘气,区队长挥挥手说:“大家散开一点,别挡着了桂兰呼吸。”接着又问桂兰还有什么要吩咐的。桂兰看着你,向你招手,你附耳过去,桂兰在你耳边轻声告诉你,让你到拉萨后把你们的合影照片给她家里寄一张,你含着眼泪点点头。这时桂兰说:“我好想吃一口老家的薄饼呀。”
        你们那一带的薄饼是用米粉在平锅里烙出来的,手掌大小,卷一点萝卜丝之类,蘸些辣椒酱,姑娘们爱用来做零嘴,你告诉区队长,区队长让你赶紧想办法,无论如何要满足桂兰的要求。
        围圈站立的战友们有的已忍不住眼泪,又怕桂兰看见,转过身去任眼泪扑簌簌掉在雪地上。你眼下顾不得伤心,用平时舍不得用的固体燃料,在装蛋黄蜡的铁皮盒里,调好代食粉摊好了两张小小的饼子,当你把这两张还冒着热气的薄饼递到桂兰手里时,桂兰颤抖着手把薄饼送到嘴边,却已经无法咀嚼了。
        你永远忘不了那个时候桂兰的眼神,专注,留恋,迷惑,还有一点点不舍,里面的意味让你的心如刀绞般疼痛……

        好像他每次出场,都要先搞出点动静。
        这一次是一种力量使劲压着你,让你胸口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你被他魇住了。他在你的身边嘎嘎笑着,蹦来蹦去,你用手上的竹竿挥舞着赶他,但就是碰不到他的小黑身体。
        这竹竿是从四川乐山出发时就带在身边,预备着在拉萨举行入城式时打红旗的旗杆,你可不想把旗杆损坏了。你把旗杆收起来,想翻一个身撑起身体,但身体沉沉的翻不动,你想使劲睁开眼睛,但两个眼皮也像是被胶水粘上了。你浑身酸痛,脚踝、膝盖、大腿根,一节一节像是要脱离你的身体。奇怪的是刚刚还冷得感觉像是在冰窟窿里,现在浑身却暖洋洋的。
        那就再睡会吧。梦中你告诉自己,不去理会身边蹦跶的小黑身体。小黑见你不搭理他,停下来蹲在你的枕头边上。你的枕头是你行军时穿的毛皮鞋,这也是你跟那些老兵学的。记得刚到甘孜的时候,有一次紧急集合,你怎么也找不到你的另一只鞋,急得满头大汗,后来还是一个老兵提醒是不是打到背包里去了,你打开背包一看,那只鞋果然在被子里裹着。在高原行军,最初都把鞋子脱了放在帐篷边上,一早起来,不是这个的鞋子被冻在地上拔不起来,就是那个的鞋子成了水晶鞋,两只脚伸进去,那种冰凉的刺激能从十个脚趾头直接冒到脑门上。后来你们总结出了经验,把珍贵的毛皮鞋有的压在身下,有的当枕头,既不会丢失,第二天起来又暖暖和和的,虽然睡觉时有点硌头。
        这时小黑伸手往外扽你的枕头,说:“喂喂,还不起来,你们的帐篷塌啦。”你艰难地撑开眼皮,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觉得脸上压着东西,你使劲把头从黑暗里伸出来,你看见你们睡觉的帐篷被积雪压垮了。四周一片雪白。一小块冰凉的雪落进了你的脖子,你感觉清醒一点了。昨晚的风雪太大啦,怪不得你觉得很暖和,那是雪压塌帐篷后盖在身上的原因。
        你看见战友们都纷纷从雪窝里钻出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嘻嘻哈哈地打闹。你很奇怪她们都是和衣睡的,连跟你对脚睡的桂兰都浑身上下整整齐齐。
        桂兰还活着?你心里飘过一丝疑问,但随即被一种温暖快乐的情绪笼罩了,桂兰还活着!恍惚间,那只小黑手又戳戳你:“还发呆,他们都走远啦。”前面雪地上一队长长的身影,你很奇怪战友们这么快就收拾好了行装,宿营地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你们睡觉的帐篷是八块帐篷布搭起来的,就是你们每个人平时当雨披的帐篷布,边上有袢扣。到宿营地,每八个人一组,六块帐篷布对接做屋顶,两块做门,虽然又矮又小,但也还能遮风挡雨。
        宿营时如果能够捡到一些枯树枝做成“钢丝床”那就太好了,不然直接睡在垫着垫子的雪地上,地下的冻土很容易融化,你现在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小黑奚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抱怨你的关节炎,你们一起进藏的兵,有几个没有伤病的?”
        “我啥时候抱怨了,你钻到我的肚子里,并不知道我的心思。”
        “我钻到你的肚子里?是你把我逮到你肚子里去的好不好,要不是你,我早就在小青马的草肚庙里成佛升天了,哪有工夫在这里跟你拌嘴皮扯闲篇。”小黑撇撇嘴又说:“小青马也是够倒霉的,碰到你们几个不懂事的,背上的皮被磨破好几处。”
        他说的倒是实话,行军刚开始的时候,夜里宿营,你们还用马驮下面的垫子垫在地上,两人结对把皮大衣垫在身下,盖着两三斤重的小薄被,脚对脚相拥着睡觉,要不然根本无法抵挡高原夜间的寒冷。后来,你们发现马垫子用过之后,又潮又脏,还会沾一些东西,常常磨破马背,为了保护这个无言的战友,你们只好自己吃苦了,加上你们棉被里的棉花越来越多地用作了特殊用途,最后常常是一觉睡到起床,浑身也没有暖和过来。
        此刻,你有点迷惑地看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穿戴整齐了。你拔腿去追赶前面的队伍。
        太阳白晃晃照在雪地上。呼啸的狂风吹起积雪,打在脸上像针刺一样疼痛。你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气,怎么擦也擦不清楚。战友的队伍就在前面,你都能听见女兵们叽叽喳喳地说话,但你始终赶不上她们。你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今天是怎么啦,从太阳穴往上发木、胀痛,耳朵里嗡嗡作响,嗓子眼里像塞进去一团棉花,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脑袋上的草盔像一个沉重的磨盘,压得脑浆子都要流出来了,两条腿陷在雪地里无论怎样也拔不出来,你想喊前面的队伍,可叫不出声来。
        “小青马呢?”你突然一惊,想到每天早上收拾小青马可是你的事情,你茫然四顾,小黑在身后说:“想什么呢,又想拉小青马的尾巴?”
        你懒得理他,心里想小青马是不是生你的气了。
        还是前些天,你发现团里的几个男同志因为负重太多,还要不时用担架抬病倒的同志,体力大大透支,晚上用饲料袋喂小青马时,你一边梳理着小青马的鬃毛一边想,如果每个战士的粮食定量有小青马的一半就好了。正想着,手指捅到了小青马的耳朵,它打着响鼻摇摇脑袋,套在嘴上的饲料袋里掉出几颗豌豆,你心想,掉出来的我捡起来给大老刘他们几个男同志,不能算犯错误吧。这样想着,你捡起一根小木棍挠挠小青马的耳朵,小青马又甩甩脑袋,掉出更多的小豌豆。你在地上捡了一小捧,揣在口袋里,第二天早上分给几个男同志,告诉他们是在地上捡到的,男同志们很开心,但你觉得这一天小青马都无精打采的,看你的眼神都有点变了,你凑在小青马的耳朵边上说,以后再也不捡它的口粮了,你觉得这时候小青马才有了点精神。
        小青马好像也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但你怎么也看不清楚。我又雪盲了?你想。
        还是在出发不久,你们就碰上了六月大雪,六月天下大雪,过去连听也没听说过。高原的雪野晶莹剔透,让你们这群从来没有见到过大雪的姑娘们兴奋异常,你们在雪地上跳呀,闹呀,打滚呀,把棉军帽扔上天,等老同志们闻讯后赶来阻止你们时,已经晚了。当天晚上你们的眼睛又涩又痛,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睛红肿,视线模糊,眼泪止不住,卫生员告诉你们这是雪盲。你们有的人把风雪镜弄丢了,有经验的同志告诉你们把头发弄散披在额头上,你身材比别的人高一些,披着头发走在队伍里,被大家笑话成野人,你心里恼火,却说不出口,后来还是桂兰把她的风雪镜借给你,给你解了围。
        桂兰。你心里咯噔了一下,桂兰在前面,我得去赶她。你这么想着,一迈腿,醒了。

        你清醒过来,看看对面墙上的挂钟,夜里四点多。老伴开着台灯戴着老花镜靠在床头翻军事杂志。这个时候翻翻眼皮说:“菜头,又做梦啦?”
        你姓蔡,因为个子高,在女兵队伍里总是排在前头,所以大伙都叫你蔡头,久而久之就变成菜头了。记得在最缺粮的那一段时间,炊事班老班长对你说:“菜头呀菜头,你要真是菜头就好了,这么大块头,够大家吃好几顿的。”
        老伴要是心情好的时候,就叫你“老太婆”,叫“菜头”就表明他心情不好。你知道今天中午小秦他们来说干休所40大庆的事情,事先没有给他这个老领导汇报,心里堵着气呢。你懒得理他。干休所的领导都换了好几轮了,哪个还在意你这个“奔十”的老头子。在干休所,85岁以上叫奔九,一过了90岁,通通都叫奔十。
        老伴就是那个侦察连的排长。那天在拉萨河边休整待命时,是他把小青马牵来找的你。说来也是巧合,师部把小青马征集回去之后,又分配给了侦察连,分到了你老伴手里。老伴当然记得小青马的来历,这样你们在入城之前就联系上了。到拉萨后,老伴经常找各种理由来找你,加上他是你父亲的山西同乡,有一种亲近感,久而久之,就走到了一起。说起来,小青马还是你们的媒人呐。老伴自幼参加八路军,没什么文化,但刻苦好学,你们结婚以后,你便成了他的文化教员,每天都要抽一点时间学习。你用老伴给你讲的那些侦察兵经历写成一个个几百字的小故事教他认字,很快,老伴便能够看报纸,读文件写文件了,你也因为写故事上瘾,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业余作家,还曾经到北京去修改过侦察兵题材的电影剧本,要不是老伴参加1962年的自卫反击战,你可能都调到北京工作了。后来老伴到了干休所当主任,你们就安家到了蓉城。
        你支起身来靠在床头对老伴说:“我梦见桂兰了。”
        “哦。”老伴惊讶地摘下老花镜:“你不总是梦见那个小黑吗,今天怎么不一样了?”
        你说:“也有小黑,后来好像看见桂兰在前面走,总也追不上。”
        老伴看出了你脸上遗憾的表情,对你说:“都这么多年了。桂兰的父母你都养老送终了,也没有啥遗憾的。”
        你摇摇头说:“不是遗憾,就是想赶上去跟她说几句话,那个时候光忙着给她做薄饼,连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说上。”
        正说着,床头对讲机的音乐温和地响起来,你按一下对讲按钮“喂”了一声,对讲机里响起一个姑娘的声音:“奶奶吗,我是小唐,我今晚值班,您和主任没啥事吧?”
        “没事,我们都挺好。”你说。干休所给你们每个离退休家庭都安装了智能手环,在医务室的中控室里,每个老人的身体状况,血压啦,心脏啦,甚至是睡着还是醒着,都能够实时显示出来。值班的小唐看见两个老人都醒着,急忙通过对讲机问问。这两位是干休所重点保护对象,所领导和王处特别关照的,可不敢怠慢。
        对讲机关掉,你跟老伴感叹道:“你看看,人家对我们还是很关心的嘛。”
        老伴撇撇嘴:“干休所就是干这个的。”
        你说:“你看看,越老气量越小了,不就是所庆的事情没告诉你吗,至于气成这样?”
        “我气成啥样了,我就是看不惯有些人,论年龄该当我们的孙子了,挂个大校上校的牌子晃来晃去,正经事干了啥?”
        “你别老是看什么都不满意,现在这一轮所领导比原来的不是好多了吗?管理,作风,是不是?人家也不可能整天来给你请安呀。你看,说了办公桌的时情,人家今天就给办好了。现在这种生活,在我们行军路上怎么想象得到哦。”
        老伴想了想,说:“我们当年吃苦受罪不就是为了这种想不到的日子嘛。”

        小黑实际上是一颗黑豌豆。
        自从那天他钻进你的胃里,就再也没有出来。他蛰伏在你的肚子里,很多年没有感觉。到了你退休以后,他就像睡醒了一样,在胃里越长越大,更要命的是,他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你的梦里,在梦里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有时搞得你很难堪,当然,也有温情脉脉的时候,让你在不经意间,回到那个激情与艰难交织的青春岁月。
        你已经记不得他是哪一天开始出现在你的睡梦里,但你清楚地记得他是什么时候钻到了你的肚子里。
        那是快到昌都的地界,蹚过几条冰河,在翻越一座大雪山的时候,你感觉你背上的背包越来越沉,压得你两个肩膀都没有了知觉。你们的行李已经一减再减,剩下的都是最基本的必须用的东西,雨披兼搭帐篷用的一米见方的帆布、帐篷杆、薄薄的被褥、那双跟了你一路的毛皮鞋,说起这双鞋子,你好几次都把它放到了清理出来的行李堆里,但最终还是没有舍得,在高原上行军,翻雪山,过冰河,如果没有这双鞋子,你的路程一定会比现在艰难十倍,此刻你没有穿它,是因为胶鞋爬山更轻便一点。一个挎包,一个小瓷缸子,军用水壶,卫生包里有阿司匹林、人丹、油膏、饮水消毒片,还有一些蛋黄蜡和代食粉,固体燃料、道具等等。这些是当时国家能够提供的最好装备和补给了。你身上比别人多出了一根四米来长的旗杆和小青马的饲料袋,加起来足足五六十斤。已经快到山顶了,从山上呼啸而来的狂风吹起积雪,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眼睛在漫天飞雪中睁也睁不开。你觉得脸发木,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发胀,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像是要炸裂开来,一股一股的疼痛从胸口传到嗓子眼,然后在嗓子眼里堵着,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虽然穿着轻便的胶鞋,两条腿却像陷入了泥淖里拔不出脚来,双脚已经冻僵了,若不是还在机械地运动,一会儿就会被冻伤。
        刚刚还很近的山头,此刻好像长了腿一样,你觉得永远也到不了那里。你干脆盯着前头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紧紧盯着它往前走,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免得它又从你的眼前拔腿跑了。这时候你看见桂兰在前面,只见她弯着腰,两只手扶着膝盖,喘一会又用手提起自己的两条裤腿,左右交替着往前挪步。你想紧赶两步帮帮她,你觉得另一个自己从身体里腾起来,从空中飘到桂兰跟前拉着她一起往前走,一口气爬到了那个大石头跟前……
        当你从迷幻中清醒过来,你和桂兰果然已经到了巨石跟前,你们在那里扶着石头喘气的时候,政治部周主任拉着马尾巴路过,对你竖着手指头说:“好丫头,我没看错你!”你也不知道你和桂兰是怎样就到了这里。从那以后,你每到高山缺氧头痛恶心,两条腿打飘发软,感觉心脏快要爆炸的时候,你就会觉得灵魂出窍,在空中带着你的肉体拼命地往前走,每次也都能够坚持着走下去。
        在大石头前休息了一会儿,你们再次出发,刚刚的一段路让你觉得快虚脱了,你抓紧肩上的饲料袋,飘飘忽忽翻过了山顶。过了山垭口,这座山的西边很平缓,在平缓的下坡路上,你渐渐缓了过来。极度疲乏过后,一种强烈的饥饿感直冲上来,早上那一点照得清人脸的代食粉“四眼粥”早消化得无影无踪,你闻到了从肩头传来的阵阵马饲料的香味,那是炒熟了的黑豌豆的香气,这种香气让你的胃一阵痉挛。你从雪地上抓起一把雪塞到嘴里,一点不管用。这时你的手碰到了饲料袋上的一个小眼,你的食指不自觉地在小眼上抠一下,又抠了一下,小眼变成了一个手指头能伸进去的小洞,你食指的指肚触到了那些圆圆滚滚的豌豆,它们在你的食指肚上温柔地来回蠕动,这时,前面传来了提醒脚下的声音,你赶紧把手指头缩回来,你觉得脸都红了。
        你偷偷地四下看看,大家都疲劳小心地在缓坡上走着,你暗暗告诫自己,可千万不能犯错误,管理饲料袋,是组织上高度的信任。也有偷吃马饲料受处分的例子。走了一会儿,你的手指头又慢慢伸到那个小洞里,这一回一颗黑豌豆好像自己滚出来一样,来到了你的手心里。你赶紧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里,很久很久,你都不敢抬头看前面,害怕被大家看出来。后来,你抓了一把雪连同黑豌豆一起咽下去,你甚至都没有感觉到那颗豌豆从嗓子里经过,但整整一个下午,你都觉得心神不定,胃里顶着个东西,心里沉甸甸的。晚上生活会的时候,你再也忍不住,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这件事。组长去向区队长做了报告,区队长过来听了你的检讨后说,你能够主动坦白自己的错误,这个行为很好,希望以后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完了大家也七嘴八舌对你进行了批评,这时候你觉得浑身轻松,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一点也没有了。你真诚地给大家说,通过今天的事情,你知道了一个道理,再饿再累,都不如犯了错误心里辛苦。你也提出不再当饲料管理员,这时候区队长说:“菜头刚刚说得好,再饿再累,都比不过犯了错误心里辛苦,我们大家都要引以为戒!”最后大家一致同意你继续担任饲料管理员。
        再饿再累,都不如犯了错误心里辛苦。这句话从此成了你的信条,是你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平稳致远的保证。
        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小黑就在你的身体里潜伏了下来,它不出声,也不消化,在你的肚子里待着,直到你退休后的某一天,它第一次在你的梦里出现。

十一

        蓉城的菜市场琳琅满目,蔬菜品种少说也有十几种,都水淋淋的透着新鲜,不像拉萨的菜市场,萝卜加土豆,灰头土脸,蔫了吧唧,就这也是70年代后才有的,之前更多的是脱水蔬菜、晒干的青菜叶子,能够有一个蔬菜罐头,就是难得的享受了。
        记得有一次,应该是怀上小斌不久吧,已经开春了,但拉萨的大风一天连着一天,那时候你们在拉萨河边开荒种地,漫天的风沙几米外看不清人影,你们就在这样的条件下,每天从驻地到河边,回来都像一个个泥人。
        不知为什么,那时候你就馋青菜,别的什么也吃不下。到河边开荒的时候,你就摘一些柳树的嫩芽,用开水焯过之后用盐拌着吃,有一天不小心吃多了,你浑身冒汗,呕吐,昏睡了大半天,老伴知道后再也不准你随便吃野菜了。你躺在床上对老伴说:“行军路上想找这样的嫩叶子也找不到,现在是越来越娇气了。”
        老伴说:“这不是娇气不娇气的问题,这关系到我们的革命后代。”
        拉萨的春天比内地至少晚两个月,柳树开花扬絮了,地里的青菜开始出苗了,你看着那些青苗,嘴里不停地咽清口水,跟你们一起进藏的藏族战士杨拉姆看见了,对你说:“菜头,听说罗布林卡外头有几棵榆树,现在榆钱儿都出来了,我想办法去给你摘一点。”
        “那坚决不行!”你说。那时候部队刚刚进驻拉萨不久,部队要求大家不准单独上街。你们从驻地到河边开荒路过罗布林卡,那些形式改编成了解放军思想完全没有改变的藏军还向你们吹口哨,吐口水,你可不想让杨拉姆犯错误。
        杨拉姆做个鬼脸:“放心吧菜头,我一定不犯错误让你吃到榆钱儿。”
        后来,杨拉姆果然给你了一小袋洗得干干净净的榆钱儿,是杨拉姆找她在拉萨做佣人的巴塘老乡偷偷帮忙采的,还给了她三块银圆,那可是她一个月的津贴。你用那些榆钱儿摊了面饼,那个香呀,至今你还保留着春天摊榆钱面饼的习惯,每到春天就挎着个竹篮到处找长势好的榆树撸榆钱儿。
        有一次,你老伴的堂弟从青藏公路的修路现场到拉萨出差,给你带来了两条已经蔫了的黄瓜,你像得到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它清洗干净,轻轻咬上一小口,那种清香一直沁到了你的心尖尖上,你都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小斌在猴急地吞咽你带给他的福利。实际上那时你刚怀孕不久,肚子里的小东西还没有成形呢。
        那天区队长和几个战友来看你,几个人进屋就抽着鼻子东闻闻、西嗅嗅,王攀揉着鼻子说:“什么香味什么香味?”那会儿很多人还没有见过黄瓜呢。区队长把鼻子凑到你的嘴边,然后用指头指着你说:“你吃黄瓜啦!”
        你幸福地点点头,把用瓷碗盖住的蔫黄瓜拿出来,几个战友争先恐后地抢过去,七嘴八舌:“这就是传说中的黄瓜呀?”
        “别闹了别闹了,”区队长在后面说:“孕妈妈就这点福利,别让你们揉化了。”
        你笑着说:“哪至于就化了,还是老规矩,一人一小口,不过要给我留大点。”
        王攀赶紧把黄瓜递还给你,说:“那咋个可以,我们可不能去抢下一代的东西。”
        区队长说:“现在我们已经在河滩上成功开出地来,青菜也已经出苗了,等回头从内地弄点黄瓜秧子,种出来让大家吃个够。”
        你问:“拉萨能长黄瓜吗?”
        区队长自信地说:“怎么不可以,拉萨阳光这么好,过去藏族同胞没有种过罢了,我们一定要在高原上种出黄瓜来。”接着区队长宣布,每个人拿着黄瓜好好闻一闻,“别把口水沾到黄瓜上呵。”
        你看见区队长最后一个深深地闻着那根蔫黄瓜断面上的清香,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今天,菜市场的黄瓜都个个头顶着一朵小黄花,扔掉的黄瓜都比当年你吃的蔫黄瓜新鲜。
        就在这个时候,你感到胃里一阵痉挛,那个痉挛像谁在你的肚子上猛击一拳,使你猝不及防,你两眼一黑摔倒在地上,刚买的新鲜果蔬撒了一地。那些小摊贩都知道你是干休所新来的西藏干部,赶紧找人通知干休所的门卫,门卫一面赶去菜市场,一面通知办公室,办公室通知保健处,保健处通知医院,像一部机器,一切有条不紊地开动起来,把你迅速送到了医院。当老伴得知消息赶到医院时,你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打了解痉挛针,挂上点滴了。
        你告诉老伴已经好了,让老伴给医院说要出院,王攀的儿子王高原说:“所长,阿姨刚从西藏下来,怕是身体有不适应,一定要多住几天。”王高原知道,长期在高原工作生活,血红素普遍偏高,心脏肥大,肺功能衰退,刚刚从高原下来的适应期是很危险的,干休所就有好几例心梗脑梗的,有的没有抢救过来,但这些他都没敢告诉你们,只是坚持让你多住几天医院。
        老伴说:“也别难为孩子了,高原刚刚从医学院毕业分配过来,我们可不要给他添乱。”
        你想了想,反正老伴天天忙着上班,你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在拉萨这么多年,浑身的毛病不少,但除了两腿的风湿你住过一次医院,其他的都随便吃点药就扛过去了,这一次做一个全面的检查也好。
        你虽然没有住单间的资格,但旁边的病床没有安排别人,入夜,医生护士查完房之后,四周安静下来,只有输氧管的氧气在过滤器里吹出水泡的“滴嘟滴嘟”的声音。从高原下来,氧气充足,哪里还需要吸氧?你把氧气管拔下来放在床头,听着“滴滴嘟嘟”的声音昏昏欲睡,这时你觉得胃里又痉挛一下,你紧张起来,但痉挛没有继续,你看见一个圆圆乎乎的小人儿坐在你的胸口上,抄着两只小手看着你。
        “小斌。”你失口叫道。
        “我不是小斌,小斌早就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你是哪个?”你问。
        小人儿在你胸口上伸伸懒腰,轻飘飘地站起来,好像悬在半空中看着你:“我是哪个要问你自己。我都在你身上这么多年了你都不知道,亏得你那天还深刻检讨来着。”
        难道……你凛然一惊,还没有等你张口,小人儿说:“对了,我就是那颗黑豌豆,你不是前几天还在跟你的男人说起我吗,说你感觉那颗小黑豆一直在你的心里。现在好像不认识了?”
        你有点疑惑地看着它,觉得它似曾相识,但又的的确确是第一次见面。
        “不过我不是在你的心里,而是在你的肚子里。”它用小小的指头戳戳你的肚子,接着说:“本来我以为你一直要在高原上,那样我舒服点,就懒得出来跟你啰唆了。但是现在你到了内地,搞得我又闷又难受,就只好出来跟你说道说道。”
        你有点奇怪了,我回内地跟你有什么相干?那小人儿好像知道你在想什么,继续说道:“如果没有我小黑和小青马,你早就四脚朝天了,哪有机会回到内地,这倒好,到内地享福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
        这回你知道它叫小黑,它提到了小青马,使你肯定它就是那颗小豌豆了。你笑了起来:“跟你们商量,我上哪里找你们去。”
        小黑露出了它那标志性的带点讥讽的表情:“上哪去找我们商量?你想过要跟我们商量吗,你们到拉萨以后,你几时想到过我和小青马,嗯?”
        它有点咄咄逼人。你没有立即反驳它。你在想:是啊,进城以后,忙这忙那,都是很重要的事情,真的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过去,想那些吃过的苦,包括桂兰的身影,除了那张照片之外,也越来越模糊了。
        “小青马的模样,你还记得起来吗?”小黑接着问。
        你当然记得起来:我的小青马浑身黑毛,鬃毛和尾巴都长长的,我在它额头的鬃毛上扎了一朵小花,我还把它的尾巴编上辫子,小青马的步子又轻快又稳当,行军时只要把缰绳往它脖子上一搭,它自己就乖乖地往前走,有一次过沼泽地,若不是小青马在前面带路,你们真的很难从那里走出来……
        “错!”小黑打断了你的回忆:“小青马的毛是黑白相间的,肚子下面的毛是灰白色的。”
        是那样吗?你有点茫然无措,这么多年过去,你对自己的记忆也不太自信了。

十二

        那天小黑跟你说了很多,搞得你脑子有点混乱,第二天早上起来都有点颠三倒四,医生护士和王高原十分紧张,以为你真的是不适应引发了脑部的疾病,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大量的检查,恨不得把你浑身都透视一个遍,好在老伴还理智,知道你的不适应没有身体的毛病,过几天也就出院了。
        你真不明白侦察兵出身的老伴为什么这么迷恋蓉城,在你看来,这里又闷热,又潮湿,跟他的性格完全不吻合。不过老伴一辈子都在部队,部队一声令下,他也没什么二话可说。
        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老伴接到去蓉城干休所任职的命令时,你还在边远的吉隆下乡,因大雪封山滞留,老伴在电报里说“限期报到”,你给他回复的电文是“祝工作顺利”,至于你们的小家,老伴把门一锁,利利索索上任去了。
        这一分别就是十来年。你后来开玩笑,临老了老了,你们倒过起了牛郎织女的生活。组织上也曾多次商调你到蓉城工作,可你就是离不开西藏,总觉得到了内地浑身是毛病,哪哪都不舒服,办完退休手续,还赖在拉萨,直到你们的老首长周主任批评你说:还不快回去,知道的你是离不开西藏,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感情出了问题呢。干休所的小姑娘可多哦。直到那之前,你还整天骑个自行车,在拉萨八廓街窜进窜出,忙着在卓嘎啦家里采集整理民间故事。老首长提醒了你,你嘴里说:切,哪个还看得上一个糟老头子。一边忙忙地收拾行李,两天以后就坐着卡车从青藏公路回内地了。
        蓉城干休所在老伴的操持下已经有模有样,干休所地处蓉城闹市,在市郊还有几十亩的果园和菜地,机关干部和干休所的老同志们经常周末去参加劳动,既活动了筋骨,又增加了干休所的收入。果园和菜地在后来城市化推进过程中,不知怎么就化为了乌有,为此老伴没少在各种场合叨叨“崽卖爷田不心疼”,也难怪后来的所领导们见着他都绕道走。
        你到了蓉城之后,百无聊赖,平常喜欢的读书写作一点也进行不下去,整天晕晕乎乎像泡在一盆热水里,那时候也没有空调,搞得你每天要冲好几次澡。读书写作进行不了,你就迷上了做饭,每天变着花样做各种饭菜,有你们在行军路上“精神会餐”时战友们想象中端出来的美味,有你在菜谱里学到的佳肴,更多的是你自己根据各种食材发明出来的做法,有不成功的,但绝大多数都很美味。老伴开始嫌你啰唆,单位有现成的食堂,每日三餐,虽谈不上味道理想,卫生营养还是能够保障的,后来见你的厨艺日益精湛,也乐得坐享其成。
        你的厨艺也成了招揽各路战友的法宝。你退休的时候在拉萨的许多战友还在岗位上,因为你们家身居闹市,来内地出差休假的战友们都把你们家当成了中转站,有的甚至把伙食费一交,一天两三顿在你们家开伙。那时候还没有同学会战友会之类,许多在西藏和平解放之后先后回内地的战友们,也是通过来你家的人多了,四面带来的消息,加上老伴利用他干休所的便利,多方打听,最后居然将一起进藏的战友基本找齐了。
        见到桂兰的父母,也是在你退休回蓉城之后。
        之前,你利用探亲的机会到桂兰家里,桂兰父母和全家人都跟着她的大姐大姐夫去了新疆建设兵团,你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他们的地址,从此建立了联系。再后来,桂兰的姐姐姐夫在一次火灾中牺牲,桂兰的父母想离开那个伤心之地回到老家。那时候你的老伴已经到蓉城任职,你请探亲假回老家,通过组织关系找到当地政府,掏钱把桂兰他们家的房子再买回来。你因为单位有急事没有等到桂兰的父母回来,把房子钥匙和一些安家的钱交给了先回来的桂兰的弟弟。这个弟弟是桂兰的父母在新疆生下的,完全不熟悉老家,倒像是一个过来做生意的外乡人。
        那天你一大早就到南门汽车站上了去老家的汽车,天气很好,汽车离开蓉城不久就路过你们曾经驻扎的小县城。那天正好是赶集天,公路两边摆满了农民们的各种出产,红的番茄,绿的青椒,那些大叶子的青菜,白生生的萝卜,在水里淘过,水淋淋地摊在挑担里。这里公鸡喔喔叫着,那边有人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支上架子,居然架起了两头大肥猪,摇摇摆摆地往前骑。那时候农村已经分田到户,川西丰饶的田地在农民的精心侍弄下肥得流油,你坐在客车里,看见这样热闹的场景,不禁又想起了在这里冒充女兵集训时到河边洗漱的情景,想起了那首应景的小诗,那首诗的后边写道:“……啊,祖国,我们在你的怀抱里,生活比传说更美丽。”
        你到了桂兰家里,见到了两位老人。他们比你想象的硬朗,没有你想象的热情。也许是前后失去两个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他们已经在心里长出了一层硬茧,不然他们怎么面对日复一日的生活呢?你这样想。
        你从提包里掏出带来的白糖、蛋糕、罐头,吃了桂兰妈妈给你煮的面条。你记得在行军途中“精神会餐”时,活泼的桂兰给你们奉献的美味是麻婆豆腐。桂兰说:要做麻婆豆腐要用我们家新磨的豆腐,磨豆子的水是院子外头的井水,点卤的卤水是隔壁王大娘家的。豆腐先用开水紧一下,然后切成小长方块,不能太大,太大不入味,也不能太小,太小容易碎。锅里上油,豆瓣呀香葱呀大蒜呀好多调料,炒得香味出来,加高汤,慢慢把豆腐滑下去,滚滚地烧十分钟,然后撒上海椒面、花椒面,再用明油一浇,撒上蒜苗末,如果有点肉哨子就更好了,哎呀呀,我要吃三大碗米饭……不等桂兰说完,一个帐篷都嚷嚷开了:我要吃五大碗,我要吃……你是多想吃一口桂兰妈妈做的麻婆豆腐呀,但你没有说出来。
        当天晚上,你住在县里的招待所,第二天早上告别时,你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钱款,把你身上的外套脱给了桂兰的母亲,你心里告诉桂兰:桂兰,你放心,我会经常来看他们,他们的生活我一定会保障好。从那以后,你每个月拿到工资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桂兰父母寄钱,后来由干休所的同志帮助往他们卡上打钱,直到他们去世也没有中断。

十三

        今天是八一。
        对退休的老人来说,日复一日,时间似乎都一副面孔。白天一日三餐,中间两次小睡,而晚上是一夜五六觉,中间几次阅读,除了季节气候的变化,每天都是一个模样。
        不过你跟老伴一直保持着自律的生活习惯。老伴是每天六点来钟起来,先在阳台打一套太极拳,然后用冷水擦身子,这个习惯几十年不变。吃完小刘送来的早餐之后,就钻进被你戏称“作战室”的屋子里,不是捣鼓他的侦察笔记,就是在地图上用各色图钉戳戳点点。你的习惯不太一样。你每天八点多起来,第一件事情是去撕挂在客厅的日历,今天一看日历,八一建军节,你敲开老伴的“作战室”,老伴正在仔细地擦拭他的宝贝望远镜。
        “老头子,今天是八一哦。”你说。
        “八一又如何?”老伴头也不抬。
        “我们小斌的预产期就是八一嘛。”
        老伴停下手中的活计,仰着头想想说:“对呀。要是他活着,都六十好几了。”
        你们现在谈论起那个没有出世的小生命,已经没有了伤感,好像是在谈论一个日常就在身边的亲人。
        开荒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了,还要开砌一条引水渠把拉萨河水引入这片荒地。那天你和几个战友搬石头砌水渠,碰到一个篮球大小的圆石头,几个人搬不称手,你仗着力气大弯腰去抱,因为用力过猛,你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你醒过来,已经躺在了军区医院的土坯房里,你因为流产出血休克,幸亏抢救及时,捡回一条命,但从那以后,你再也怀不上小孩了。
        在你躺在手术台上九死一生的时候,老伴正在执行任务,当他几天后回来知道孩子流产之后,平时性格刚毅的山西老爷们蹲在墙角嘤嘤哭了起来。说来也怪,从知道怀孕开始,老伴就坚定认为是一个儿子,连名字都起好了,单一个“斌”,照他的话说要像你们两个,又能文又能武。老伴的心情你当然理解,当时你还半开玩笑地宽慰他:没关系,我们继续革命再要一个。
        条件允许之后,你多方寻医问药,在北京通过战友介绍,找到了北京中医学院著名的妇科专家,专家认真做完检查之后摇摇头对你说,你那次流产虽然不幸但也是万幸。你不明白什么意思,老专家说,你的子宫曾经受过伤,当时如果胎儿再大一点的话,很可能引起更严重的后果。你知道是那次小青马争食时踢伤的,也从此断了继续诊治的念头。
        在小黑还没有出现之前,你已经基本不再去想曾经短暂的在你生活中出现过的小斌了。你们两口子平常也小心翼翼不去触碰那个话题。小黑出现了,刚开始你以为是因为退休以后太闲得慌,过去的一些事情都回想起来,并没有太在意。但后来他频频出现,已经不像是寻常的做梦,而成了一种日常。
        你用一种谈论普通的梦那样的口吻给老伴讲梦里的小黑,老伴那时候还在岗位上,哪有闲工夫听你叨叨这些不着四六的事情,直到你说小黑的时候扯出了小青马和小斌,老伴才有点认真起来,不过他是这么说的:“你呀,就是心太重,一辈子跟一颗黑豌豆过不去。”
        是我跟他过不去吗?你可不这样认为。
        这个时候你自己都没有感觉到,不知不觉中,你已经认可了小黑就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不再把他作为一颗没有生命的黑豌豆了,从称谓上区别,你已经把“它”看成“他”了。
        那天他来得轻手轻脚,你都没有注意他的出现。你觉得你还躺在军区医院的土坯房里,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几张简陋的木架子床,铺着白白的床单,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进进出出。你看见一起开荒的几个战友在土坯房外面交头接耳,但你分不清他们都是谁。你听见一个声音说:“幸亏刮宫比较顺利,血止住了,要不真难预料后果。”
        另一个声音说:“菜头就是命大,你看着一路进来,出现好多状况。”
        又一个声音说道:“别瞎说,我们赶紧去给她熬点稀饭,你去看看弄点红糖来。”
        随后几个人踢踢踏踏走远了。小黑在你身后轻轻捅你的后腰,对你说:“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你看见小黑身后有一个轻飘飘半透明的影子,你心里知道那就是小斌,但你什么也看不清,心里着急,又不知说什么好。
        小黑今天没有带着他那个标志性的表情,一改平常的阴阳怪气,小声对你说:“他其实也不是小斌。你们小斌已经走得很远了,这个是小斌留下的一个影子。”小黑停了停说:“也不能说是影子,就算是你们对他的想念吧。”
        想念。你咀嚼着这个词,这个时候你觉得小斌好像又回到了你的子宫里,你的下腹因此沉甸甸的。
        “是想念。”小黑说:“你以为你会把他忘掉,但随着小斌越走越远,你对他的想念会越来越深。”
        是这样的。退休以后,你会时不时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想他如果活着现在是什么样子,会有什么样的家庭,特别是看到战友们的子女和他们的家庭,你更会产生这样的联想。
        “其实小斌离开不离开,就在你们的一念之间。”小黑故作高深地说,你没有去回应他,但回头想想也似乎有些道理。“你们也不用遮遮掩掩的,小斌是你们的儿子,那就永远是你们的儿子。”小黑说。
        你是从小黑嘴里知道小斌的确是儿子的。你把这个梦告诉老伴,老伴听了也若有所思,说:“就是嘛,小斌既然来过一回,那自然就是我们的儿子了。”
        从那以后,你们不再忌讳谈论小斌,谈论这个夭折在高原的幼小生命,在战友们来家里做客时也能够语气平和地跟大家谈论从怀上小斌到流产休克那一段的往事。在此之前,战友们来家里,总是不约而同地回避那一段往事,使你们的谈话总是有一点别扭,好像有一个想绕又绕不过去的漩涡,总是怕一不留神掉下去。战友们也不太带子女孙子辈到你们家,是怕勾起你们不愉快的回想,现在看见你们以这样的胸怀面对过往,大家都长舒一口气,一致认为是你用你的知识和度量影响了那个老侦察兵。

十四

        八一建军节,又是小斌的生日,你决定要搞一个聚会。你对老伴说:“老头子,把你的宝马开上,我们去买菜。”
        老伴这个侦察兵,是一个对任何机械都着迷的机器控,在部队的时候就喜欢捣鼓那些收发报机呀,钟表呀,各种枪械玩得滚瓜烂熟,部队刚有了吉普车就能开着就走。师里团里有什么机械故障,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后来当领导了,这些爱好不得不收敛起来,但离休以后一发不可收拾,什么传呼机、手机、平板电脑,什么新鲜追什么。开始流行家用轿车时,老伴居然异想天开要买一辆,所领导闻讯来做思想工作,老伴说:“老子几十年前就会开车了,中印边界那种路都不怕,这城里还有什么?”
        所领导说:“老首长,这城里开车要考驾照,过了70就不让开车了。”
        老伴说:“我回西藏军区补个驾照不就行了,我看人家外国,白胡子老头开车的多了去了。”
        所领导没办法,最后以所党委的名义不同意他买车,告诉他想用车随叫随到。
        老伴说:“既然退下来了,就不要再给组织添麻烦。”所党委的决定他自然不敢违背,后来看见干休所外面人家那些老人,骑着三轮老年车很是拉风,不告诉任何人自己去买了一辆骑回来,弄得所领导哭笑不得,又得出台一个措施:老首长骑车出去,必须有人陪同。
        过去陪同的经常是小秦,家里的戴阿姨,门卫上的小伙子,后来戴阿姨辞职回老家了,老伴嫌总是耽误公家人的时间,你就成了老伴的骑车常随。你们经常去的一个是西郊公园,一个就是菜市场了。好在两个地方都不太远,去公园两三个路口,去菜市场如果走小路,一个路口也不用过,但人流熙熙,老伴在里面左右穿梭,每次都让你紧张万分。你坐在老伴老年车后面上街,已经成了干休所附近的一道风景,交警们远远看见你们过来,要指挥其他车辆给你们让路。
        你给小刘打了电话,说今天不在食堂打饭,让他中午也过来帮忙,接着给住在干休所的几位战友打电话通知,特别告诉王攀让她把高原两口子叫上。
        出院子,小刘已经在门口恭候了,此刻脚跟一并,朗声说:“首长,我跟您一起去。”
        “瞎胡闹,”老伴板着脸:“还让我老头子给你开车啊?”
        小刘说:“您二老坐着,我来骑。”
        “去去去,还不够添乱的,你知道奶奶要买些什么吗?”老伴说。
        你笑着给小刘说:“你去家里收拾收拾,把冰箱里的一块牛骨头拿出来用高压锅压上,记住头一道水撇掉,第二道水开了再下骨头,切四片姜,数二十颗花椒放进去。”
        “是。”小刘答道,老伴撇嘴嘀咕:“有那么精细吗?”
        张罗这么一个小型聚餐,对你来说小菜一碟。采购回来,小刘已经从食堂请来一位厨师给你打下手。你让他把高压锅里的牦牛骨上的带骨肉剔下来,换一个砂锅炖上白萝卜,待会弄一个蘸水碟子,就是一个很好的汤菜了。一会儿工夫,四个凉菜六个热菜,外带牦牛剔骨肉萝卜汤,整整齐齐摆上了餐桌。
        王攀带着王高原两口子,提着一大筐水果进来,你说:“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王攀说:“今天是我们的节日呀,要庆祝一下。”
        王攀跟你一样,进藏不久就下了地方,但从来都认为自己是部队的人,一辈子痴心不改。后来她的爱人为了照顾家庭,内调回到河南老家工作,王攀也一起到了河南。前些年她爱人病故,老家的那些亲戚六眷,没事就进城来打秋风,弄得她不胜其烦,干脆到儿子这里来养老。
        你对王攀说:“来这里好,我们彼此有个照应,高原这孩子我们看着长大的,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当口,受邀请的几个老战友老邻居前后都到了,小刘他们两个告辞要走,你说:“哪有做好饭就走的道理,再说这么多饭菜,没有你们年轻人怎么消灭得了,完了你们还要帮我收拾呢。”
        老伴退休以后也呼应你的厨艺爱好,泡了好几大瓶养生酒,什么蛤蚧呀、虫草呀、枸杞呀,再不就是一些网络上的配方,这会儿他打来一瓶颜色淡黄的养生酒,说是几天前的新配方,酒还是专门请人从邛崃买来的原浆酒,大家喝了,都说不错。
        席间,王高原拿出一个黑色的手机大小的机器说:“老所长,阿姨,我今天给你们带来一个新鲜东西。”老伴一听新鲜东西就两眼发亮,伸手去抢,王高原没有给他,而是把机器打开,让你把左手食指放在机器上的一个金属圆点上,王高原打开手机上的App软件,手机滴滴滴响了一会儿,好了。王高原从手机上给你们看,里面显示着你身体的各种数据,王高原让你把最近一次身体检查的报告拿出来对照,数据还都八九不离十,你们大家都啧啧称奇,说有了这个东西都不用去医院了。
        王高原说:“这是深圳一家公司最新研制的,主要针对有老人的家庭,我们准备给干休所每个家庭都配备一台,连在保健处的终端上,大家每天早晚这样检测一次,身体的大致情况就都能够掌握了。”
        你接这个神奇的机器,它还没有一个手机重,你说:“这个好这个好,现在空巢家庭越来越多,也没有多少有我们这样的条件,我常常想啊,那些小区呀社区呀,能不能拿出一两间房子,像我们干休所一样配备些专业人员,再有这样的机器,掌握那些老年人的身体状况,也可以开一个老年食堂,给没有能力做饭的老人提供些方便。”
        小刘说:“奶奶,您说的这个叫居家养老模式,我一个亲戚的公司正在做呢,就是小区里的老人们自愿参加,收取一定费用,公司还可以帮助老人们寻找打工的上学的年轻人,租住他们的房子,既能够有一些相互关照,又能够增加点收入。”
        你们干休所的条件自然没的说,但中国已经迅速进入了老年社会,而公共服务方面远远没有准备好,你对养老方面的情况比较关注。你问小刘:“你那个亲戚他们开展的效果怎么样呢?”
        小刘说:“好像不太理想,一是前期投入大,也需要社区的支持,还有政府政策方面的配套也很重要,再说老年人的身体状况都很复杂,又有责任的问题。”
        你说:“我看这个机器不错,通过无线网络,也不用有太多配套的东西吧?高原,这个机器多少钱一台啊?”
        王高原说:“不到一千,七百多吧。”
        你说:“干休所不可能公费配吧,我们先买一台。”你又对小刘说:“你亲戚的公司应该给那些家庭配这个,你告诉你那个亲戚,如果有什么困难的家庭需要帮助,我们捐助。”
        王高原说:“阿姨,这些年您的各种捐款都几十万了吧,这种商业行为您就别掺和了。”
        你说:“我不是给公司,我是给那些困难老人。”

十五

        你家里的厨房是由厨房和餐厅改造的,14个平方,一面靠窗,两边整体橱柜,宽敞明亮,小刘和厨师在里面一边收拾一边感叹,厨师说:“哎呀,这个厨房快赶上食堂的操作间了。”小刘说:“如果家里的厨房都像这个样子,我愿意天天在厨房干活。”
        你在旁边听到了说:“那敢情好,你天天来,奶奶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在刚刚退休的一段日子里,你迷上了做饭,蓉城的菜市场琳琅满目,吸引着你天天往那里跑,一天不在菜市场露面跟缺了什么似的,不光家门口的菜市场,买菜的足迹延伸到了蓉城的四面八方,经常为了一样不好配齐的调料坐着公交穿通城。那次,几个西藏来的藏族同事到家里,吵着要吃当时流行的肥牛火锅,为了炒沙茶酱里面的一个配料,你几乎转遍了蓉城所有的菜市场副食店,当然,效果也非常理想,那几位吃了之后赞叹说:“蔡处长做的肥牛火锅,比北京任何一家肥牛火锅都地道。”
        那时候你们的住房条件还不像现在,厨房很小,火红的蓉城夏天,你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的时候,就暗自下决心,以后有条件一定弄一个满意的厨房,所以,刚搬进这套住房之后,你二话不说,立即掏钱让小秦按照你的要求装修一个大厨房。
        小秦为难了,她说:“奶奶,干休所的住房都是组织上统一装修,您自己掏钱我们没法弄啊。”
        你说:“厨房的装修是我要求的,肯定超出标准,这钱得我们自己负担。”
        因为你们执意不让干休所重新装修整个住房,只装修厨房,干休所只好同意你自己出资装修。待装修完成,小秦他们一看,纷纷赞叹:“奶奶就是见多识广,你看这么一弄,像个专业的操作间了。”
        不过,随着后来年龄越大,你的精力也越来越不如从前,买菜做饭的频率渐渐低下来,像今天这样的聚餐,一年也难得一两回了。
        你把厨余的汤汤水水篦掉,剩下的让厨师带回厨房,那里有专门回收的潲水桶,然后把几个饮料瓶集中在一个纸箱里,把牛奶的包装盒理平整放在一边,最后把那些餐巾纸一类的杂物集中在垃圾袋里,交代小刘扔垃圾的时候分门别类。小刘说:“早就听说奶奶对扔垃圾要求高,今天才真正见识了。”又对厨师说:“你们公司也应该向奶奶学习呀。”厨师也频频点头说:“就是就是,我们都应该向奶奶学习,垃圾分类,不然都垃圾围城了。”
        晚上,你和老伴有点兴奋,都睡不着,靠在床头吸着氧气说话。老伴说:“在内地开进军西藏誓师大会的时候,就你们女兵胸部挺得老高,趾高气扬的样子,男兵们都私底下议论,说不知道到时候你们怎么哭鼻子哩。”
        你说:“哭是没有少哭,但也没有哪个拉下的。”说到这里你想起桂兰,但忍了忍没说出来。
        老伴想了想说:“那时候王攀没什么印象,印象深的就是你了,在秧歌队前面打镲,摇头摆尾,说话还大声武气,生怕人家不注意。”
        你因为个子高,文工团就安排你打镲,秧歌队的排列组合,变化队形,都以你的镲声为准,该展开展开,该交叉交叉,你心里的确蛮骄傲的。“那时候哪个心里没有一团火呢。”你说。
        王攀刚参军的时候岁数小,个子也小,最小号的胶鞋穿在脚上都嫌大,行军的时候脚在鞋子里来回晃荡,脚上很快磨出了水泡。刚开始的时候,大老刘教她把针在马灯上烧一下,扯一根头发穿在针眼里,再把针刺进水泡穿过,水泡里的水顺着头发丝带出来,睡觉时把脚垫高一点,换了别的人,第二天就基本没事了,但王攀的鞋子太大,路稍长一点就开始打泡,大水泡连小水泡,变成血泡,脱袜子时,破了的皮肉粘在了袜子上,撕下来血淋淋的,旁边的人都看不下去,她咬着牙脱完袜子,还自嘲是个“泡兵”。
        这时,你想起来说道:“你看小刘是不是像我们团里的大老刘。”大老刘是你们团里不多的男兵之一。老兵,能吃苦,个子大饭量也惊人,一顿能吃你们女兵四人的量,在行军路上粮食紧张的时候,他就遭老罪了,行军路上看上去都晃晃悠悠像是在梦游,但背上背的东西最多,过冰河的时候往往第一个探路,再回来背身体不好的女兵。后来还是炊事班老班长想了一个办法,让他背行军锅,这样他可以最后一个吃饭,锅里剩下的一些粘在锅上的锅巴好歹能解决一些问题。
        老伴认真想了想,说:“还真有点像,又都是山东人,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你说:“回头等见到小秦一定问问。”
        王攀在行军路上还多亏有大老刘他们男兵照顾。文工团有大量的演出道具,无论男女都得承担,虽然领导和年龄大一点的都抢着多背一些,但再少也得有三四十斤的负重,平常在内地背几十斤东西没什么,但在高原上长距离行军,这些行李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加上又不知道今天的目的地在哪里,更是难上加难。王攀当时在腰鼓队,除了背上个人用品,最麻烦的就是腰鼓。那又圆又扁的腰鼓,要像挎书包一样斜挎在身上,要不停地换肩膀,每走一步它就会向胯部敲打一下,道路不平时敲打得轻重缓急不一样,一天行军下来,胯部都被腰鼓敲肿了。
        “王攀也真是不容易,后来还吃了那么多的苦,好在高原这个孩子出息懂事,媳妇也不错。”老伴说。
        王攀的爱人在解放昌都的战役中受过伤,由于当时条件有限,没有及时很好治疗,落下后遗症。王攀跟他结婚没几年就回到内地工作,后来她的爱人瘫痪在床,爱人的父母又年事已高,那些年,王攀除了工作,拉扯大三个孩子,里里外外要照顾三个人,还要分心对付一大家子的侄儿男女,现在显得比你们还苍老。王高原医学院毕业的时候,王攀夫妻俩还想他回河南工作,好照顾家里,亏得你们两口子坚持,让他到蓉城干休所工作,你在电话里对王攀说:“你们都有两个孩子在身边了,还要把小儿子也带上,你是老母鸡呀。再说了,高原到了蓉城,我们还有机会见面,要不然见面都难了。”
        王攀最后听从了你们的安排,也是你的一大宽慰。本来,你还想让王攀干脆就住在你们家里,王攀说:“我有儿子媳妇在这里,你让我住你们家,人家还以为高原是个不肖子孙呢,你不怕影响高原的前途?”

十六

        行军途中最怕生病,而你却生病了。
        头天晚上你就有点不舒服,桂兰把你的脚捂在她的胸口上,到了早上也没有暖和过来。早上起来,你的肚子像刀绞一样钻心地痛,头像被一个榔头锤打似的。你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和战友们一起收拾行李,但怎么也忍不住腹部一阵阵疼痛,虽然天气寒冷,你脸上却挂满了黄豆大的汗珠。桂兰找来了团里的医生,医生看了看说可能是急性肠胃炎,给你吃了药打了针,桂兰也一直帮你用热水敷,按摩,直到早饭后部队要出发了,你还没有一点缓解。
        你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你知道这是小青马踢过的后遗症,加上你这一段一直拉肚子,已经有点虚脱了。团政委见状,让你们分队用旗杆做了个担架,整个分队的同志轮流抬着你走,有大老刘,杜建国,黄秉坤,还有几个女兵,连桂兰都抬过你一段。那一天一会儿风雪交加,一会儿过冰河过沼泽,你在担架上也是清醒一会儿又迷糊一会儿,看见战友们艰难行进的身影,你真是觉得无地自容,清醒的时候就想爬起来或者滚下担架,但总是被几双有力的大手死死摁住。
        你觉得这是你行军路上最难过的一天。战友们都很长时间没有吃过饱饭,身体都很虚弱,加上高山缺氧,还要抬着你这该死的身体。在迷迷糊糊的时候,你试图屏住呼吸让自己憋死算了,但又总是大口地喘着气醒过来。
        桂兰他们在一路开导你,安慰你,为了分散你的注意力,他们几个还一边喘气一边玩“碰球”的游戏。“碰球”游戏是你们文工团在行军路上为了提高士气发明的语言接力,你出上一句,交给下一个人接下一句,来缓解疲劳。在路上,平时最活跃的黄秉坤后来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已经接不上话了。
        到了宿营地,又打了针吃了药,炊事班还专门给你熬了一碗珍贵的小米粥。也许是打针吃药的缘故,当天晚上你能够直起腰了,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趁着战友们起床后开始拆卸帐篷的当口,你收拾好行李悄悄摸上路了。前面依稀有运输队和一些伙食组早起的队伍,你借着东方初露的晨曦,摸索着往西走。好像大家发现你先走了,你听见了大家喊你追你的声音,你装着没有听见,拼命往前跑起来。你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腰也像快要断掉了,但你没有停步,直跑到自己昏昏沉沉,感觉头顶有一个自己看着你往前跑呀跑……
        天越来越亮,晨风吹来,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我终于不用战友们抬着走了。”你这么想着,越跑越觉得轻松起来。
        眼前一片白茫茫,你好像被装进了一个无比巨大的雪笼子里,完全被白色包围着,四周一片寂静,你只听得见你走在雪地上的声音和你自己的呼吸。桂兰不是在追我吗,怎么现在还没有追上来?
        “又掉队啦?”你听见小黑说。
        你吃了一惊。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他们没工夫撵你。”小黑说。
        “我是不想让战友们再抬着我走,羞都羞死了。”你说。
        小黑说:“那个抬你的男兵,就是那个黄秉坤,今天早上死了。”
        “不可能。”你说,“昨天他还好好的。”
        “哼哼,”小黑又露出他的招牌表情,学着你的口吻:“昨天他还好好的。你不晓得他早就生病了,比你严重得多,在抬着你走的时候,都在悄悄地吐血。”
        真的吗?你在梦里睁大了眼睛,但里面空空的。你像这无边的白一样,脑子也是一片白。
        “喂喂。”小黑摇晃你。
        “你能让我回到梦以前吗?”你问。
        “梦就是梦,哪有以前以后?”小黑说。
        你的心沉甸甸的,像往那无边的白里面沉下去,沉下去,无边无际。你在梦里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去救黄秉坤,他才十九岁呀……
        “奶奶奶奶。”你被一个人未到声音先来的叫声吵醒,你醒过来,看见自己又在阳台的藤椅上睡着了,秋天的太阳正白白地照在你的脸上,你看见小刘正领着小秦开门进来。
        “奶奶我回来了。”小秦跑到你跟前,弯腰抱住你,眼泪出来了。
        你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都当领导了,还跟小姑娘样的。”
        小秦擦擦眼泪:“在您跟前我可不就是小姑娘嘛。老所长呢?”
        小刘在旁边回答:“军史馆征集红色文物,请首长去开座谈会了,奶奶知道您今天回来,特意在家里等您哩。”
        “奶奶,给你看样东西。”小秦急不可待地打开手机,手机照片里有一个马鞍子,你不解地看着小秦,小秦说:“您不是让我去拉萨了解小青马的下落吗?从老所长把小青马交回去后,小青马就到了军区后勤的炊事班帮助驮水,听说小青马驮水都不用人带着,河边的人把水桶灌满放在它背上,它自己就会驮回去,然后再回到河边,直到把所有的水缸灌满。后来它有点老了,炊事班就把它养起来,一直到它老死。小青马死后炊事班还给它修了个墓,每次新兵来老兵走都要到它墓前献哈达,还要给新兵讲它的光荣历史,还有您和老所长的故事呢。”
        是这样呀?你戴着老花镜仔细看手机屏幕,这可让你没有想到,等老头子回来也一定要让他知道知道,部队还是过去的部队!
        “可惜后来营区改造时把小青马的墓平掉了,也没有留下照片。”小秦惋惜地说。是啊,你心里其实也一直有一个遗憾,到拉萨以后,就没有想到跟小青马合个影。这几十年也是怪了,小青马也从来没在你的梦里出现过。
        “您再看这个。”小秦在手机上划拉,一帧帧图片闪过。
        “等等,等等。”你拍拍小秦的手站起身来,“奶奶给你们泡茶。”
        小秦知道你喜欢亲自沏茶,就扶着你站起来,小刘把手杖递给你,你到客厅的茶几上打开烧水壶,放上你喜欢的黑茶。
        行军路上,部队统一配发的是雅安砖茶,后来你知道雅安砖茶也是藏族同胞的酷爱,因为过去藏区蔬菜很少,藏族摄取维生素的主要途径就是这个不起眼的黑乎乎的砖茶,现在称之为黑茶。行军途中早上能喝上一口这种热乎乎的茶,那真是很好的“兴奋剂”呀。记得有一次早上你负责烧茶,黑暗里抓了一把茶叶扔进锅里煮,行军路上喝起来味道不对,后来桂兰发现你早上抓的一把是黑乎乎烧火用的牛粪,这件事情你可没敢给战友们说,怕她们要笑话死你。
        你喜欢黑茶在玻璃茶壶里烧开后一股一股往上冒水泡的样子和声音,喜欢茶烧过一阵后空气中弥漫的清香,也喜欢那带点橘红的茶色。此刻,你烧好了茶,把平板电脑连上小秦的手机,然后让小秦指给你看她带回来的照片。
        “遵照您的指示,我们跟烈士陵园的管理部门商量,在烈士陵园比较显眼的地方,我们做了一个合葬的衣冠墓,您看,墓碑上题的是‘部分进军西藏解放军烈士之墓’,旁边那个小一点的是埋着桂兰阿姨照片的衣冠墓。”
        你戴着老花镜的眼睛模糊起来。快七十年啦,你有点感慨,好像小秦一下子又把你带回了大家都还在一起的青春年华。那时候条件艰苦,但无忧无虑,大家都在一起的时候多好啊。
        你记得从那天一早起来你拼命奔跑之后,好像你的身体里就注入了一股力气,你恨不得把黄秉坤留下的所有的东西都背起来,大家看你不要命的样子都吓坏了,后来区队长才决定由你来负责小青马,这样你就可以把黄秉坤遗留下的还有更多的东西都背起来。
        你记得之后不久翻越旦达山。据说这座山是当时川藏大道的必经之路,清朝大将福康安率领军队入藏打击入侵的廓尔喀军队,路过旦达山,有一位军需官为了保护军饷,在山上掉进雪窝而死,清朝皇帝特下诏嘉奖,封他为“旦达王爷”,同时皇帝还免去了附近老百姓六十多年的徭役。你们翻山的时候,这个“旦达王爷”一点没给面子,山上狂风大作,几米之外看不清人影,你紧紧跟在小青马身后,只见小青马也一步一晃,你觉得背上像压着一块大石头,腰间捆着的装银圆的米袋子,像铅块一样直往下坠。当时,哪怕这是黄金,如果不是维系着你们进军西藏的使命,你会毫不迟疑地把它扔下山崖。你感觉肺叶已经变成一张纸片,轻轻一捅就会撕裂,你的呼吸此刻已经变成了啸叫声,就在这时,你听见有人说:“快看啦,山顶到了。”
        你睁开眼睛,风突然停了,大朵大朵的白云飘在你的脚下,前面是向远方延伸的一层一层的雪山,好像一幅水墨画。在山腰,丝绸一样的云雾蜿蜒萦绕,眼前是碧蓝碧蓝的天空,成排的云朵就在你的身边和脚下飘移。你身边整面的山坡,都是晶莹的白雪,无边无际,这些白雪啊,可能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人踩上去过。你小心翼翼地踏上那洁白的积雪,仿佛踏进了一个崭新世界。
        你知道,这条路一直通向的前方,就是你们的目的地拉萨。


原刊于《民族文学》2019年第十期(责任编辑  安殿荣)



吉米平阶.jpg 

       吉米平阶,藏族,1983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先后在《民族文学》杂志社、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工作。现任西藏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西藏作协常务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北京藏人》、长篇纪实散文《高原明珠日喀则》、文化散文集《寻找朗萨雯波》、长篇纪实文学《叶巴纪事》、叙事长诗《娜木纳尼的传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