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西边牧主,当地人称之为边巴的领主对着管家奇怪的眼神说:“有人告诉我,共产党解放军对今后的西藏,要进行民主改革。农奴要分得领主们的土地、牛羊、房屋和财产。农奴要获得人身自由,要让他们自己主宰自己!”
        管家冷笑起来说:“扯淡,真是扯淡,领主的世界怎么会变呢?说大话就像放屁,不值一分钱!”
        边巴领主好像轻松了许多,突然冷笑起来:“难道不会吗?难道你没有听说魔鬼能变成神吗?”
        心冷而失望的边巴领主本来是想把自己听来的话当成失望的悲哀,给管家说说而已。可是管家的勇气那么足,共产党解放军的话算得了什么!
        听到这些话的放牧牛羊的佣人阿桑正在楼下不远处抱柴草,他的心不自主地跳了几下。
        边巴领主发现了他,但没有训斥他。楼下附近还有两个女佣人也在做事,她们好像没有去注意领主说的话。边巴领主招招手让阿桑过来:“刚才我说的话,你听到了?你是怎么想的?”
        阿桑放下柴草说:“老爷,这是不可能的。全是骗人的话,疯话、醉酒人说的话。共产党解放军有什么理由看得起农奴?农奴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有什么利益让他们高看农奴?不可信!”
        管家说:“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守本分的佣人!”
        边巴领主上楼去了,管家摆摆手让阿桑去干自己该干的事。
        阿桑把柴草抱到马厩里后来到院子外的土路上。他在想边巴领主今天失态的样子,难道世界真的要变吗?!阿桑想起父亲在世时,曾经说过的一些话:“世界是土造的巨大盆子,这个盆子就像寺庙大门旁墙上画的地狱人间经历图,每六十年旋转一次,一旦世界旋转起来,人间就会更换朝代,更换皇帝,更换神王,更换活佛。可惜,到了那个时候,穷人还是穷人,富人还是富人!”阿桑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也许吧,共产党解放军为改朝换代而来,如果真像他们说的,明天的世界,未来的世界,还是值得期盼的。”

        海拔四千米以上,一望无际的高原草场,虽然平整而广阔,但还是有不少起伏的小坡。在远处,可看到阳光下闪闪刺眼的雪山以及峰顶,让人捉摸不透。一条绿油油的小河,让人觉得那是一条路,可直接到达雪山脚下。十七岁喜欢探险的阿桑,穿着单层皮底便靴,把河岸变成一条路小跑,以不达目的死不休的精神,用了半天多的时间,跑完近五十里的路程,来到雪山跟前。雪山真是太奇妙了,全是冻冰形成的山和崖,全是大块大块堆积的冰。绿油油的河水在此变成了浅浅的流水,那么形成的河水是一个很奇特的派生?阿桑想,如果河水转回来爬上坡,冻结成冰,河流当然就会消失,那么历史又该如何书写呢?会有这样的潮流吗?
        阿桑是个中等个子,人比较瘦,样子还比较耐看,穿着普通的氆氇衣裤。阿桑从农区被转卖到边巴领主家里,已有两年的时间了。他背着一个双肩包。一侧口袋里,有一只探着头坐在里面的小猫。身后是一条还没有成熟的小藏獒,无精打采地跟着他。阿桑双肩包的另一侧口袋里,装有短小的掷石古朵鞭子,还有一个能挖土的小铁铲。
        太阳,草坝子,这里到处是一丛丛一片片褐色的带有刺的和不带刺的灌木丛。天上有飞鹰,远处有野驴、野羊以及慢跑的独狼。
        阿桑的腰带上拴有火镰、小刀,有拴孔的小勺。小袋里有引火棉。双肩包里有铜制的小锅、小碗,有糌粑粉、小块酥油、盐、小块茶叶,一个帽子,一件遮风雨的皮衣,一双用皮子做得像草鞋一样的鞋子。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比如针线之类。阿桑走到哪里,睡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他的家背在他身上。几年前父亲为领主支劳役差去有森林的地方拉木料时不幸失足,从悬崖上滚下来摔死。母亲在第二年的一场重感冒后也去世了。姐姐在远方一家领主的管家家里当佣人,管家对姐姐还算过得去。
        阿桑本来在半农半牧区生活,父母双亡后,村长把阿桑拉到牧区,用卖的方式从牧区领主边巴手里获得两只病弱的绵羊,于是十五岁的阿桑变成了边巴领主的放牧牛羊的小佣人。领主边巴有好几处牧场,眼前的六十多头牦牛和两百多只绵羊是为食用而留在附近的,这点边巴领主还是高兴的。所以,夏天阿桑的住宿是不固定的,冬天有一间有墙有顶的小屋,里面有一个用泥块垒的床和一个土灶。当然,对有奶的牛羊,自然有其他用人来挤奶,这是把牛羊赶回来后在附近牛羊圈里圈起来之后要做的事。
        两只病弱的老绵羊只能顶一块有先知头像的藏银圆,四个藏银圆才能顶一个有袁世凯头像的大洋。阿桑常常感到自己命价的低贱,如果有人杀了自己,向边巴领主赔偿两只病老的绵羊就可以了。有佣人给他起了一个外号,病绵羊。经过一段时间后,阿桑想开了。自己做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命运就是只能做佣人。管家常说的人分三等九级,自己属三等九级下的三等,还不如一只领主家的猫狗。日子就这样过吧,什么时候死,就算结束了自己的人生。
        边巴领主请来了一个算命的先生,在客厅里,女佣人给算命神汉或者叫先生倒了一碗酥油茶。神汉喝几口酥油茶后说:“对共产党解放军,领主们应当表现聪明,应当向共产党解放军表示服软。以便取得更大信任之后掌控世界。到那个时候,共产党解放军就会被孤立。一旦天变下来,就可以一硬到底。还有几年的时间,首先要做好自己的准备。”神汉的样子像一只不安分的猴子,他紧盯着被审视的边巴领主的脸,他想从脸上看出边巴领主满足欲望后的自私,想看出他将来或许失败后绝望的孤寂与可怜的样子!
        这个神汉,原本是噶厦政府边巴宗的一个办事员。五年前宗本退休后,他变成了游走四方的神汉,他的算命,基本上是事先想到的和临时想到的话作为一个说法。总之,他要让被算命人的心里处在慌乱的状态。
        1953年的西藏社会仍然保持着农奴制度,噶厦政府和它设置的各地宗政府,仍然在实行原有的封建农奴制度。因此,人分三等九级的西藏,仍然顽强地与新的潮流进行着对抗。
        暗中组织反对共产党和反解放军的力量,是噶厦政府早已确定的目标,噶厦政府几次派人来与边巴领主联系。噶厦政府要求各地的领主做好伪装,取得共产党和解放军的信任,然后组织一百到二百人,或者一千人的领主自己的武装。对外要声称保护当地百姓的利益。几年后,噶厦政府会派人把美国人在西藏边境空投的武器弹药,分发给准备起事的各家领主。到了那个时候,西藏就会形成一千三百年前奴隶起义的那种状态:一鸟腾飞,百鸟从影,不砍领主砍解放军的头。神的世界,菩萨式的领主世界就会呈现在眼前。现在的任务是,装成积极分子,拥护共产党和解放军的各种口号,把农奴信任解放军共产党的力量,转移到领主身上。边巴领主算是做得不错的一个,总算领取到解放军每月给五十多大洋补贴的爱国主义地区副主任级别的工资。
        几面大山立在边巴宗的西侧,大山前面是一片慢坡,慢坡下面不远处是解放军自己新建的兵站。一个院子,几排土木结构的平房,院子两角有远视碉堡,战时可架设机关枪。三十多名解放军和康巴籍的指导员项秋住在兵站里。据说不久后边巴镇有军代表来工作。
        边巴镇的东角,有边巴领主的二层楼房,二层上有十几间住房,凡是需要布置的房间都做了布置,豪华富有,气派大方,很有讲究。楼房前是有围墙的大院子,楼房两侧是牲畜圈,还有多个矮小的佣人房间,其中一个是阿桑的,他的房间最靠外。
        阿桑又放牧出来了,他站在绿油油河水流动的河边,好像又看到大山冰崖慢慢融化成水的情景。他选择了一片有许多草原鼠洞的地方,把牛羊赶到有褐色矮小灌木的半坡上。他看看太阳,天空有云,天气不错。他吹起一声口哨,让哨音传到远方。他把双肩包取下来放在地上。一侧口袋里的小猫自动走了出来。阿桑跟小猫的关系特别铁,因为阿桑是它唯一的救命人和养育人。小猫名叫“死仔”,藏语叫夕除,小猫出生三个月时,它在边巴领主的厨房灶台附近转悠,厨师在把烧开的半锅水端起来,突然从头顶的天窗口飞下来一只小鸟扑到他的脸上,厨师紧张失手,锅里的少量开水泼到了小猫身上,小猫被烫得惨叫。这时边巴领主走进厨房,见此情景,觉得小猫必死无疑,抓起惨叫的小猫,走到门外扔到院子里。此后,有佣人把小猫扔到院子外一侧有垃圾堆的地方,其意是喂老鹰或者喂乌鸦,或者喂野狗。
        小猫惨叫不停,阿桑走近垃圾堆去看,发现一只小猫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阿桑仔细一看,发现有几处伤痕是脱毛后的红肉皮,惨不忍睹。阿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可怜,把伤身的小猫抱起来,走回自家的小土房。
        阿桑想起父亲在世时用过的消毒伤口的办法,他抓了一小点食盐放在碗里,加上一点水融化,然后用小块羊毛蘸上盐水,涂在小猫的伤口上。小猫痛得要跑,阿桑抓住并摁下来,直到完全涂上盐水,然后抱着小猫来到野外有杂树和深草的地方,找到一窝像碎齿状的叶子,放进嘴里嚼细后抹在小猫的伤口上。阿桑觉得可以放心的时候,发誓说:“藏开加”,你的一生,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藏开加在藏语里是说一百人以上踩过的桥。其意思是坚韧不拔,坚持到底!
        厨师知道阿桑救小猫后,偷偷送来几块肉干,几块奶饼,一个装满牛奶的小皮口袋,还有一点酥油和一袋细糌粑。一个女佣人把情况报告给了边巴领主,边巴领主说:“能救活那个死猫,就算他有本事!”边巴领主三十多岁,中等个子,人的样子没啥毛病,有两个女人,有两个女儿。他发愁的是女人不生男孩子,继承家业有可能断后。边巴领主的大女儿十五岁,她喜欢阿桑,常常去接触阿桑。边巴请了一位私塾先生,专门给两个女儿教藏文,两个女儿有能力看藏文书籍和藏文信件。
        消了几次毒,抹了几次药,三个月后,小猫长大了,伤口脱皮了,长出了一些细毛,又过了一个月小猫身上全是长好的毛了。往下小猫如何喂,阿桑想到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每天一次,有时两天一次。
        牧场上,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到处都是草原鼠的洞,这些洞常常可以看到草原鼠立脚观望外部世界,目光有远有近,一惊动就会躲进洞里。草原鼠吃的全是草,不吃虫也不吃肉,跟吃肉吃杂食的家鼠不一样,身披黄色皮毛,看上去还可爱。草原鼠是破坏放牧草场主要的劲敌,草原鹰和草原雕,是专门吃草原鼠的猎手。
        猫仔关注着几个草原鼠的小洞,有的洞口吸引它停留一下,阿桑根据猫的动向,用小铲挖土填好洞口。不一会儿,方圆十多步的十多个小洞口都填上了土,只留下两个洞口。阿桑采来几把枯枝烂叶还有干草,选择一个洞口,打燃火镰,把柴草烧成烟,用帽叶扇火,向洞里放烟,等待另一个洞口出烟,如果另一个洞口不出烟,就再选择一个新洞口,直到出烟为止。不一会儿,被烟闷在洞里的草原鼠就从冒烟的洞口里跑出来,这时等在洞口的猫仔一下子把草原鼠抓住。冒烟洞口有时跑出来三四个草原鼠,那么阿桑带来的狼仔,藏语翻译过来叫江除,也就是他养的藏獒,就会捉住其他草原鼠吃掉。
        说起江除,也就是狼仔,它并不是狼仔,而是一只藏獒小狗变来的。一位猎人曾遇到一只养小狼的大母狼,没猎住大母狼,但是狼窝里有一只出生二十多天的小狼,猎人一生气,把小狼扔到悬崖下摔死了。母狼悲痛下到处去找小狼,发现一牧人家的藏獒母狗刚生下不久的五六只小狗,母狼叼了一只小狗回山上养起来,十多天后,母狼碰到向它掷古朵鞭子打石头的阿桑,母狼跑走后,阿桑把这只当作狼仔抱回家养起来,此狼仔长大后阿桑发现这不是一只狼,而是一只藏獒。从此,阿桑保护着猫仔和狼仔,他走哪里就带它们到哪里。
        一天或两天吃一只或两只草原鼠是猫仔乐意跟着阿桑的主要原因,狼仔也是。狼仔和猫仔的关系融洽,它们常常会坐在一起,打闹时也不会伤害对方。知道阿桑这个情况的牧人们,都说阿桑是有神力的男孩子!
        除了喂猫仔和狼仔外,阿桑还有一个自己规定的训练任务,这就是在三十米开外,有时是五十步开外,立起一个大的干牛粪饼,然后对着它掷打短小的抛石古朵鞭子,一般来说,十个石子有五六个打在干牛粪饼上。当然,他已经练了一年多了,命中率已达到十有八九,有时是十打十中。有了这种本事,他放牧的牛和羊,跑不出百步外,一石头下来,牛羊就会归队。有时山上会出现狼、豺、狐狸、猞猁、黑熊,掷打古朵鞭子会起到隔离凶兽的作用。
        十七岁,聪明过人。阿桑还有一些别人不知的本事,这对边巴领主的大女儿边巴拉姆是个念念不忘的心事。边巴拉姆有时会带上一些吃的饼或者煮的肉去慰问阿桑,她跟阿桑身挨身地坐下来,有时只是笑不说话。
        “你不该对我好,将来你的男人绝对不会放过我。我是佣人,人分三等,你是一等人!”阿桑说。
        “你好会说,我教你藏文吧!”边巴拉姆说。
        “你教我很多了,我认识很多了,会拼音了,会念字了!”
        “你还不流畅,还要好好学。”
        “我知道,你心里有打算,将来你会让我洗你的脚。”
        “不说以后的事,眼前要把藏文学好!”

        作为解放军指导员又是通司即翻译的康巴人项秋,带着兵站的管理员小苏,骑着马第三次来到边巴领主家里,交涉买牛肉和买羊肉之事。商量结果是边巴领主要卖两头牦牛肉和六只绵羊肉。两年来,这是第三次了。卖的这些牛羊肉,必须在牧场上宰杀成肉,然后由解放军自己运走。项秋指导员来此,算是第二次,他认识阿桑,两人有过简单的对话。
        阿桑对共产党解放军没有深刻的认识,有的认识还停留在最初的谣言上。共产党解放军来西藏是来占地方的,是来给领主找麻烦的,是想把寺庙毁掉把喇嘛解散的。共产党虽然对老百姓不会太逼迫,但不会给老百姓做事的等等。阿桑又想到的谣言是解放军吃人肉,是生吃还是煮着吃,还是烧着吃。他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项秋这个康巴人身上好像有吃过人肉的味道。今天,在宰杀牛羊肉的现场,项秋指导员看到阿桑后走过来。
        眼前是两个身手强健的男佣人,每人抓住一头公牦牛的大角,用力一扭,把牦牛的脖子拧向另一边,让牦牛倒在地上,然后由另外的佣人用绳子拴住牦牛的四只脚,在脖子上插草管放血,让牦牛枯血而死,然后用刀剥皮切下大块的肉来。
        “小伙子,你当佣人,当到什到时候?”项秋指导员问阿桑,管理员小苏在一旁观看切大块肉。
        “一辈子。”阿桑简单地说。
        “没想过解放自己吗?”项秋指导员问。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阿桑说。
        “到了一定的时候不当佣人,而是当主人!”
        “当主人,当领主吗?”阿桑笑了一下,觉得这个康巴人在说梦话。
        “还有几年的时间,领主们就要进行自觉的民主改革了!”
        “民主改革,什么意思,不知道。”
        “你现在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懂。以后放牧牛羊时,可靠近兵站的后山坡,你可来兵站坐一坐,我可以给你讲故事,如果你想听的话。”
        讲故事,这个吃人肉的康巴人会讲什么故事?不过,自己也不能太硬气,太伤人不好。“嗯,好的,这事我会记住的。”阿桑不大情愿地说。
        阿桑走开了,他在四十多步开外立起了一个干牛粪饼,用古朵短鞭子掷打石子,每石必中,看得项秋指导员心里高兴,看得小苏管理员直夸奖。
        项秋指导员对小苏管理员说:“我们的团长不是要个勤务兵吗?我看阿桑是个好苗子。可惜他是个佣人。不过,可以想办法让边巴领主放手,把阿桑交给部队!”
        “我看阿桑当送信的交通员最合适,他能对付山匪!”小苏说。
        边巴镇的许多百姓心里,存放有共产党解放军吃人肉的谣言。当时的人认为,这不是谣言,而是真事。解放军还未进城时,边巴宗的僧俗二官说出来的话那是很值钱的。这两个官是西藏地方最高政府噶厦派出来的,每三年或者每五年换一次。僧官是寺庙喇嘛高层出身,他在一个宗教集会上对众人说:“共产党解放军是吃人肉的,他们不是野兽,是人的异类怪物!”所以,这几年人们虽然也看到进军西藏的人民解放军并不吃人肉,但这个坏的谣言并没有从百姓的心里移走,有的至今还相信共产党是吃人肉的。当地有些人,甚至多次去兵站偷偷观看解放军如何吃人肉。
        边巴领主也是相信这个谣言的主要人物之一。不过,当他领取共产党给的五十多块统战工作的大洋时,才觉得还去相信共产党解放军吃人肉的谣言就不大讲良心了。吃人肉一般都是饿鬼中的饿鬼,就像喇嘛在经书里说的那样,在平常的世界里是看不到的。
        阿桑没有得过共产党解放军的好处,共产党解放军吃人肉的谣言自然不大可能很快消除。
        可是得好处自己也不相信共产党解放军吃人肉谣言的边巴领主,他打算不去消除而是让这些谣言继续流传下去。
        这是1953年的夏天,阿桑把牛羊放牧到解放军兵站背后的山坡上,看了半天兵站动静,然后走到兵站的大门前,跟站岗的兵照了一个面。站岗的兵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两眼。阿桑不会说汉话,他也不想说藏话,坐在门口不远的一块大石头上,反正山坡上的牛羊吃草不跑远就行。他的狼仔对生人也不叫,坐在阿桑旁边,双肩包袋里的猫仔也没打算出来玩一玩,它已经吃饱了,睡觉是它主要的任务。阿桑把死仔改成猫仔的称呼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一次管家对他说:“你总叫它死仔是诅咒它早死,应该叫它猫仔!”平时管家也会照看一下阿桑,阿桑觉得管家的心比起边巴领主的心好一些,因此也就听了管家的话,把死仔改成猫仔。
        坐了好一阵,兵站里没什么动静。不过,眼前的泥墙挡住了阿桑的视线,也看不到兵站里的兵在做什么,只听到有几十个人发出的声音,念什么拼音字母,大概士兵们正在上什么课,有人在教。
        “项秋先生!”阿桑大声说了一句,门岗士兵看了他一眼,阿桑从坐石上下来准备走开,不远处来了四个骑马人,他们都是穿着浅黄色军服的解放军。阿桑看到有项秋指导员,于是站在旁边让四人靠近自己。这四人是连长老赵,一个背着歪把子冲锋枪的战士和一个背着卡宾枪的战士,两个战士的腰上还有手榴弹,每人四个。项秋指员和赵连长背的都是驳壳枪,腰上有一长串子弹袋。
        项秋下马跟阿桑接触,赵连长也跟着下马。两个背枪士兵没有停留,径直进入兵站的大门。
        “你来了,想好啦?想跟我们接触了?好事。如果边巴领主问起来,你就说兵站背后的山坡上草长得深长得浓,是放牧的好地方。跟我们接触的事情你就不要随意说出去,对你不放心的人,你要保持警惕。”项秋指导员的一番话说得阿桑心里活起来,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些对付人的美妙的事情,阿桑心里轻松了许多。
        项秋指导员向赵连长介绍了阿桑,赵连长跟阿桑握了一个手。解放军买牛羊肉的时间,已过去了二十多天。这二十多天里,阿桑从不想到想,从想到真的来到兵站门口,是做了一番思想斗争的,虽然在他看来仅仅是心里的一个不相信到想要相信的过程,但毕竟经过了这么多天才定下来的,然后迈开脚步走到这里的。
        “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你听后不要对人乱说。我们解放军的一个营长,昨天下午被几个流窜的土匪要骗香烟后用刀砍死了,营长的尸体已运到团部去了,今天我和连长专门去看了一下营长被害的那个地方!”
        解放军的一个营长居然被人砍死,这绝不是一件小事。阿桑听后,全身好像被冷扎了一下。
        “你想想,你会知道吗?会是谁干的?是什么样的土匪?和平解放到现在三年过去了,怎么会有杀解放军的土匪?”
        阿桑想不出猜不出是谁干的,这种事的预兆他最近也没见到什么。土匪,此地还有土匪吗?他没听说过。
        原来营长和通讯员在骑马出差路上拉开了距离,通讯员的马陷在小河边上的一个泥潭里,营长却不停地往前走,走到路边有人的地方,其中一人向营长要“它玛”即藏话的香烟,善良的营长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分给面前的四人,在身后的二人却拔出长刀乱砍,把营长砍倒在马下。通讯员的马拔出泥潭,但营长就这样死了,通讯员气愤地干嚎了一阵,然后把营长的尸体驮上马背带到团部。
        不过,阿桑想起一件事,那是几天前的一个黄昏,阿桑去找管家,想报告一头牦牛的脚出了问题,走路已经很慢了。阿桑认为此牦牛属于太老的一类,必须及时宰杀。阿桑在领主边巴楼房前的院子里看到五个坐在地上吃糌粑喝茶的外乡人,一女佣人还在端壶倒茶。有六匹马拴在他们附近,这些人头发都很乱,因黄昏而看不清他们的脸面。阿桑爬上二楼刚走几步,就听到开着门的领主房里,管家在说让阿桑感到奇怪的话:“杀一个人给你们六块银圆已经算是不少了。想要多的,就得多杀几个!”
        边巴领主在说:“好啦,给他们每人二块吧,拿了快走!”
        偷听是要挨耳光的,阿桑躲到一个柱子身后偷看,看到拿十二块藏银圆从领主房走出来的土匪头目头发很乱像杂草一样,有胡子,脸比较瘦,个子中等。阿桑找管家想说事的心情突然消失了。阿桑急忙下楼,心里在说:“这几个人肯定是杀解放军营长的凶手,原来杀解放军是边巴领主策划的。”
        阿桑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自己必须要隐瞒一切。他本来想把杀害营长的真相告诉项秋指导员,可是他又突然终止了,最保险的还是什么都不说。于是阿桑把想说的心情收了回去。
        叹了几口气之后,指导员项秋把阿桑带到兵站里,给阿桑抓了一把彩色铁盒里的印度制水果糖。阿桑吃在嘴里心里绵绵的。项秋指导员说起自己的身世,这让阿桑感到新奇。
        原来,项秋是康巴藏区一个贫苦家庭里出生。项秋的父亲是大路边农田里的一个农夫。红军长征时,项秋的父亲积极支援红军,给红军带路,给红军驮运马匹,最后在一次与国民党军队交火中,父亲被流弹击中而死。红军把他埋葬在山上并插了一面小红旗,上面写有四个字“英勇牺牲”。母亲最终找到父亲埋藏地点并拿回写有四字的小红旗。项秋出生十二年后,才知道自己父亲曾经为支援革命而死。五年前,正在读中学的项秋毅然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并经过几次战斗后,提拔成为部队的指导员。
        项秋说:“共产党解放军进军西藏,目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领主们说的共产党吃人肉,难道是为了吃人肉而进军西藏的吗?”
        阿桑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
        “回答不出来,现在用不着回答。好好想想,回去好好想想。会想明白的。你可以问问管家,还有边巴领主,看他们怎么说。”
        阿桑吃水果糖,吃得很甜,好像整个世界都是甜的。
        阿桑走到兵站的宽阔处,看到兵站院子里有两排解放军战士正在操练防卫术和擒拿术。攻防两排,交手十分火热,阿桑没见过这种场面。项秋指导员从房间走出来站在阿桑身边。
        “你想学吗?”项秋问阿桑。
        “这个,好奇怪,这能行吗?”
        “想学,我让小王教教你。实际上你该学一学,这对你有好处。你想过吗?杀解放军营长的那些土匪,以后不会害你吗?既然现在有这样的杀人土匪,不会出现杀你牛羊抢你牛羊的土匪吗?你想过吗?如果以后出现这种事情你该怎么办?所以,你应该学点本事去对付这种土匪。如果你学好了,我可以把一个朋友送给我的弓箭送给你,助你一臂之力。不过,你首先要学会防卫术,擒拿术,还有攻击术!”
        阿桑听得心跳又觉得花样很多,一旦真有土匪抢走自己放牧的牛羊,领主边巴就会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作为惩罚。
        阿桑想起管家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丢失牛羊,或者有人抢走你放牧的牛羊,领主就会割掉你的鼻子或者割去你的双耳作为惩罪。没鼻子没耳朵的放牧佣人,你不是没见过!”
        是的,在边巴镇上有好几个没有鼻子和没有双耳的男人,他们曾是几家领主的放牧人!
        阿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他离开兵站去放牧他的牛羊。回家时,他数了数牛羊,还都在。
        牛羊入圈后,阿桑去找管家,想要回子孙债契。阿桑笑着还没说到三句,管家就踢了他一脚说:“你在想什么,好天真!那是边巴领主用钱买来的,整整三块银圆!”
        “如果我能找来三块银圆,我能拿到这个子孙债契吗?”
        “涨了,涨价了,两年已涨到八块银圆了!”
        反正说什么都是领主有理,自己太天真了。当年,父亲的父亲向领主借了四克粮(一西藏克相当于二十八斤),几年后变成还不清的六十多克粮,再后来更多了,变成子孙债了。阿桑今天想要这个债契,是因为他想到了一种危险,他对放牧牛羊已经没有兴趣了!一旦发生土匪抢劫牛羊的事,自己的样子就不像正常人了!他有了逃跑的心思,只要自己的子孙债弄到手,他就要逃跑,跑到另外一个能让自己自由的世界。
        边巴领主的大女儿边巴拉姆,十三岁的小女儿边巴卓玛,二人好像有什么兴趣来找阿桑,并跟着阿桑一块去放牧牛羊。边巴拉姆说:“老师叫我们休息一天,我和妹妹喜欢放牧牛羊,所以来了!”她二人各背了一个捡牛粪干饼的柳条筐子。
        边巴领主不算是大领主,不过他的牛羊数比起大领主的,还不是小数。边巴领主有两个大牧场,牛羊上万。阿桑放牧的仅仅是眼前的小数。
        阿桑好像没话可说,不管边巴拉姆说多少话,他都不回答。
        “你怎么啦,不高兴吗?为什么?”边巴拉姆问。
        “如果我的契债从管家手里拿出来,我就做你的朋友!”阿桑说话不看边巴拉姆。在他看来,领主的小姐绝不可能跟自己一个心思。他只是想试探一下边巴拉姆的心,想听听她会说什么。
        “如果给你契债,你就不是我们家里的人了。你不想在我家是吗?你说,我家有哪一点不好?”边巴拉姆的思想里,佣人就是属于私家的佣人,一辈子当佣人,理所当然。为什么佣人总想摆脱自己受压迫受剥削的处境,这是她不明白的,也没有认真去想过。
        “以后你们不要跟着我,我不想连累你们!”阿桑明白边巴拉姆是不会帮自己拿到子孙债契的。
        “不准你说这样的话!”边巴拉姆有些生气了。“你是我家放牧牛羊的奴隶,你没权力这样说。”
        阿桑不作声了,他如果反驳,不会得到一丝好处。如果边巴拉姆把话传到管家那里,管家会扇阿桑耳光,告诉父亲,父亲会用鞭杆棍子击打阿桑的头部,有时会打出血来。
        边巴拉姆还有一年,就到该出嫁的年龄,现在十五岁,还不大懂事,不过,她常常把阿桑当成哥哥来叫,她喜欢阿桑的勇敢精神。
        阿桑把牛羊赶到有小片褐色灌木林的草坝上之后,又开始为猫仔堵上十多个洞口,只留两个洞口。然后捡来干的柴草,生火驱烟,把草原鼠从洞里驱赶出来。今天跑出来五六个草原鼠,猫仔抓住一个,狼仔抓住一个,其他几个都跑掉了。边巴拉姆和边巴卓玛始终在帮阿桑做事,姐妹二人感到很快活。
        在牧放牛羊的归途中,边巴卓玛对姐姐边巴拉姆说:“姐姐,回家后你不要把阿桑哥说债契的事告诉管家,还有阿爸也不能告诉。”边巴拉姆说:“你好聪明,我知道,不应该让阿桑哥挨耳光,挨棍子!”

        几天后,阿桑又把牛羊放牧到兵站背后的山坡上,自己下来跟项秋指导员接触。兵站的人认识阿桑,阿桑在兵站里可以随便走动。
        项秋指导员正在调解一起官司。过路的领主马帮队伍中的一只大黑狗因去追咬过路的两个地方工作人员骑的马,马受伤后,一位工作人员用手枪打伤了这只黑狗。于是马帮人牵着黑狗到兵站来说理,要求地方工作人员赔狗伤的钱。这种伤狗,马帮头头要五十块大洋!
        “我们的狗,比人命还值钱,五十块大洋还是最低价!”马帮的头目说。此人身高又壮实,嘴上留有黑黑的胡须!
        “说,想说什么说什么,把话说完!”项秋指导员在说。他站在院子里,跟马帮头目照面。马帮有五六个人,都是背长枪的汉子,样子都很神气。兵站有一个战士在不远的高处,身背着歪把子冲锋枪,腰前有四个装手榴弹的兜带。受伤的大黑狗被一个马帮手牵着。两个地方工作人员背的是驳壳枪。他二人也牵着骑的两匹马,有一匹马腿上是流血的伤口。为了说理,地方上的二人,把马帮头目等人带到了附近的兵站,想通过兵站的指导员项秋来解决这场狗咬马,狗被地方工作人员用驳壳枪打伤的事件。
        马帮头目气愤地又重说了一遍要五十块大洋才能了结的这起纠纷。有一个马帮手还孔叫了一声,表示威风。
        项秋指导员说:“看看,你们看看,这两个地方工作人员的这两匹马,尤其是这个被你们狗咬伤的这匹马,它是解放军马里的英雄,几年前,八路军打日本兵的一万五千人的战争中,此马救过很重要的两个指挥员,立过战功,它的身价早已不是一百大洋了,而是一千大洋。你说说,该怎么赔?能少于五十大洋吗?我说个价,一百大洋,这算是最少了。你的狗要五十大洋,我们的马要一百大洋。怎样,能交涉下来吗?!”项秋指导员的这一说,让马帮头目目瞪口呆,他挥了一下手,什么也不说走了。几个马帮手跟在他后面也走了。
        两个地方工作人员跟项指导员握手,说:“谢谢!”后走了。
        一直在旁边观察的阿桑,觉得项秋指导员很神奇,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在他心中有了一个刚树立起来的威信。
        项秋对阿桑说:“你知道手榴弹是什么吗?”
        阿桑知道铁砣砣有把子的叫手榴弹,但是,具体怎么用,有什么威力,阿桑并不知道。
        项秋指导员把背冲锋枪的战士叫过来,取出腰带间的一颗手榴弹,打开盖子,讲解手榴弹如何使用有何威力。项秋指导员讲起几天前在民间发生的一起事,几个背石头盖建寺庙的支差民工,捡到一个手榴弹,打开盖子,不见有拉绳,为了取到纯铁生火烧手榴弹的木把子,结果手榴弹爆炸,炸死三人,伤了五人。
        “以后你看到这东西,可要注意一点!”项秋指导员说。
        阿桑点点头。
        战士们又开始练习防卫术、攻击术和擒拿术。项秋说:“从你脸上看,好像有什么难事。小小年纪,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你?”
        项秋指导员把阿桑带到一个台子上,这里可以看到兵站背后山坡上的牛羊。
        “是的,先生,我想要回我的子孙债契,但是管家不会给我的,我想错了。”
        “你为什么想要子孙债契?”项秋对子孙债并不陌生,他早已听说边巴镇的不少农奴都有子孙债。“你想要就能要到手吗?”
        “我不想当佣人,不想给边巴领主当放牧牛羊的奴隶。我怕土匪抢走我放牧的牛羊,我怕领主割掉我的鼻子,还有割掉耳朵。”
        项秋说:“很好,你知道阶级压迫了,也知道奴隶的命运是任领主宰割的!”
        “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拿到子孙债契。”阿桑叹气。
        项秋说:“你要等到你们真正解放的那一天。”
        “解放的那一天?什么意思?”
        “还有几年,西藏必须进行民主改革,农奴主们必须把土地、房屋、牛羊分发给农奴或牧奴们,让领主们成为自食其力的人,不能靠压迫剥削农奴或牧奴来生活。到那时,你的子孙债契自然会被你自己烧掉,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能有欺侮人的领主存在!”
        以后的前景似乎很不错,但项秋说的话不能让阿桑百分之百相信。领主的世界延续有上千年历史了。想消灭绝不可能像说的那么容易。
        “如果将来真是像你说的那样,我会等下去的。可是我现在还想不通,我怎么会有子孙债呢,我父亲向领主借的四克粮,最后变成那么多,完全不合理。”
        “克是按西藏克算的,一克是二十八斤,四克是一百一十二斤。借四克来年要还六克,四克是本金,另两克是利息。你家劳力只有你父母,父亲每年还有六个月以上的劳役支差,庄稼地只有你母亲一人,缺肥缺水靠天收成,粮食每亩才打一百多斤,到头来你还要交给领主六克粮也就是一百六十八斤,这么重的负担,你家承受得了吗?这就叫残酷剥削,很不合理。你应当懂得农奴主的世界并不是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美好的世界,所谓菩萨的世界,所谓神的世界!菩萨并没有说要去剥削农奴和牧奴,你从农奴变成了牧奴。中国已经解放了,内地的老百姓都过上了自己做主的生活。西藏也会变成内地一样。中国共产党和解放军的任务是让穷人当家做主,让世界变成人人平等,人人自由,人人民主的世界。小伙子,不要总听领主和管家的话,总相信他们说的,你的脑子要变一变,多听听我们解放军和来地方穿俗服工作人员说的。共产党和人民解放军不会骗人的,不会放高利贷的,不会压迫和剥削农奴和牧奴的!”
        “这我知道。”阿桑好像要变聪明,其实他脑海里占有的东西,基本上是父母和领主还有管家说的,让项秋说的话把脑海中的其他那些东西挤出去,实在需要一点时间。人的转变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几句话就能解决问题。
        “好吧,今天你来学学防卫的拳术,让小王来教你。今后你要练练你的拳脚,有了功夫就好办事!”
        项秋指导员叫来小王,叫小王教阿桑,阿桑脱掉马夹,开始向小王学防卫的拳术。
        项秋有个打算,找时间跟边巴领主谈一次话,争取边巴领主把阿桑交给部队,让阿桑成为部队的一名战士,培养出来后,让阿桑去当团长的通讯员。
        阿桑放牧回来的第二天,在他自己一人放牧时,练起小王教的防卫拳术。这功夫不算很好学,手脚有时不听话,几天下来,还有不适应而疼痛的时候。
        一个月后,看到有较熟悉地运用防卫的拳术,项秋心里高兴。为了检验实际效果,项秋让阿桑跟小王比武,看谁能战胜谁。小王十九岁,阿桑十七岁,较量一阵后,阿桑根本不是小王的对手。阿桑骂自己动作软弱,手脚力气小,发誓下次较量一定要战胜小王。
        项秋指导员说:“这就对了,能看到自己毛病的人才能进步!”
        除了防卫的拳术,阿桑又学了手脚的攻击术,如果攻击得当,能一掌把人打晕而倒下来。攻击术在一年后,阿桑学得比较好了。跟小王比武,各有千秋。
        项秋指导员升为营教导员,他跟边巴领主谈过两次话,第一次边巴领主说把阿桑交给解放军部队,需要考虑一下,还需要找一个能代替阿桑放牧牛羊的人。第二次谈话,边巴领主不答应了,说阿桑是他买来的佣人,不能轻易放手。若部队想要,须五百大洋来购买!项秋教导员知道,从根本上来说,边巴领主是不想让阿桑获得人身自由。五百大洋部队不是花不起,而绝不能开这个头,若用钱买,就与共产党的政策与宗旨是不相符合的。
        过去,边巴领主对阿桑是不在意的,现在他暗中放了几个眼线,偷偷监视阿桑跟解放军的接触。西藏噶厦政府的要员已经跟边巴领主取得了联系,民主改革决不能在西藏实行。要组织领主武装,少则三四十个,多则一千人,到时候起事,把解放军从西藏赶出去。阿桑可以担任领主武装的骨干。这个想法,边巴领主与噶厦暗中派来的官员想法是一致的。
        边巴领主特地把阿桑叫来见了一次面,边巴领主说:“你快二十岁了,再过一年就是民主改革了。到时我把我的姑娘嫁给你,让你成为我家的女婿,但是这事之前,你要担任我们卫教军中的一名官员,这是必须的,你听懂了吗?!”
        阿桑说:“老爷,你不用看得起我,我还是当个放牧牛羊的奴隶好些。我没有那个运气,你该把女儿嫁到有势有钱的男人家里,不能让你女儿吃苦头。”
        “不必不必,不要客气了,这是多好的美事!”
        阿桑没再说什么,退出边巴领主的房间。
        阿桑长大了不少,样子结实多了,不过,平时还是少言寡语。他对共产党解放军的认识大有提高,他把共产党解放军看作是穷人解放的救星。不靠共产党解放军,穷人一定不能翻身。他跟项秋团长的接触是不少的,每月必定一两次,项秋团长把阿桑当成自己的弟弟。
        边巴领主又一次把阿桑叫到跟前来说话:“领主世界有什么不好,有本事当领主,无本事懒惰只能当乞丐。你是当领主的人,你若成了我的女婿,将来就是领主。好好想想吧,解放军说的民主改革,无非是有点地有一间房,这有什么好?我们当领主的照样还是领主。所以,不要被共产党的小恩小惠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共产党将来只会给你小恩小惠,这种话阿桑不止一次听说了。他的认识不像五年前那样,停留在一般谣言的基础上。
        阿桑说:“算命先生算了我的命,说我运气不佳,当不了领主。我还是做我的奴隶,不冒犯老爷就是了!”其实阿桑想的是另一种事,努力去迎接民主改革的到来。
        边巴领主说的话,并不是没有吸引力,对某些人来说是求之不得,日夜苦思冥想,疯狂追求。但是,阿桑想起项秋团长给他说过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看你怎么活,有的人光想着自己过好日子,不顾其他人的死活。用什么手段谋取利益都毫不在乎,这就是当领主的性质。愿意为大多数人服务,让大多数人过好日子,这是信仰共产主义人的做法,也是共产党和解放军的做法。这叫大家幸福自己也幸福,不像领主只顾自己一人幸福!”

        形势好像越来越不好,解放军被害的消息一次次传来。边巴领主的微笑多了,大管家的思索多了,阿桑的担忧增大了。
        解放军的一车医疗人员被途中的匪徒袭击而死,解放军守的桥被匪徒攻占,打死十多人,解放军的几辆汽车被抢去驾驶员被乱石砸死;解放军的某兵站被匪徒袭击,官兵死伤多人等等,几个月来,不好的传闻越来越多,这让阿桑不断地担心起来。
        一次放牧回来的阿桑找大管家说:“听人说,我们这一带,有土匪在活动,我担心边巴领主的牛羊有被抢劫的可能,我希望增加放牧的人手,或者缩小放牧的牛羊,从现在的牛羊减去三分之二存到别的牧场上。”
        大管家把此说法报告给了边巴领主,边巴领主说:“再过些日子,可以把阿桑换下来干别的事情。如果这期间,土匪抢劫了牛羊,阿桑的责任不会被追究!”
        实际上,所谓的土匪基本上是各自领主豢养的领主武装人员。这些人一旦管理不好,就会外出抢劫。
        一伙武装分子,果然抢劫了边巴领主的三头牦牛和五只绵羊,大手大脚地在牧场上杀了生着吃,烧着吃,还喝自己带来的青稞酒。阿桑坐在远处装作看不见,其实他去干涉也没有用,这些人带有长枪,腰上有长刀,十多人,阿桑对付不了。土匪叫阿桑过去吃肉喝酒,阿桑不说话,只是摆摆手表示不吃。第二天,管家知道此事后报告给了边巴领主。边巴领主带佣人去找解放军的兵站,找到兵站站长,以哭诉的样子要求站长派解放军保护他的牛羊。站长说:“这事我会报告上级,上级若答复派兵,我们就派解放军保护你的牛羊!”
        几天后,有六名解放军背着冲锋枪和手榴弹,到边巴领主放牧牛羊的地方去巡逻。班长认识阿桑,阿桑说:“边巴领主太狡猾了,那些土匪是他在另外一个牧场上养的领主武装。那天抢杀牛羊人当中,我认出两个人,他们都是来见过边巴领主的假装土匪!”
        班长说:“我们执行上级派来的任务,其他事我们一概不问。”
        阿桑理解班长这样说的理由,他只是笑了笑。
        边巴拉姆已经二十岁,已过该嫁的年龄而不嫁,这让阿桑纳闷。难道边巴领主真的想把大女儿嫁给阿桑吗?阿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现在的阿桑,学的藏文已经到了可随便写信和读信的水平了,这虽然是边巴拉姆一再坚持教阿桑学藏文的功劳,但有今天这种水平,也是阿桑自己认真努力的结果。阿桑的汉话说得也不错,还会念汉字,写汉文。从师部来边巴镇视察的项秋团长说:“你认得写得汉文,那是兵站当兵兄弟们的功劳,你学了三年,断断续续,但总算成功了!”

        半年前,从来不做生意的边巴领主,突然拉起有十六人组成的有六十多匹骡马的马帮队伍。这个队伍让人觉得边巴领主有生意头脑,能考虑到当地百姓缺少商品物资的需要,尤其是茶叶、盐巴、布匹、染料,还有红糖等食品。这些东西,需要经过茶马古道,才能完成。一年下来后,边巴领主的马帮,似乎成了有好名声的商业队伍,人们没多去想,这个马帮将来会干些什么。跟边巴领主暗中联系的噶厦来人笑了,说:“边巴先生,你好聪明,你会把共产党解放军骗得双目发呆,口水直流,到头来送掉自己的命!”
        正如这位暗中联系人说的,商品打成包,样子是大块条形砖茶,还有其他商品,实际上是从西藏边境运来的美国军队空投的武器弹药。边巴领主去外地去拉萨去边境多次了,运的主要物品是准备叛乱的武器弹药。
        容不得阿桑愿不愿意,边巴领主让阿桑当了马帮队伍马帮首领的二号人物,即马帮副手。首领是大管家的儿子嘎玛,从姓氏来讲,嘎玛似乎信红教,即佛教西藏喇嘛教中的红教姓氏。但不一定不信红教的人也会有此姓氏。嘎玛比阿桑大一岁,平时二人没有什么好关系,仅仅是领主与仆人之间的隔阂。然而,阿桑当上马帮的副手后,嘎玛对他虽然不是看不起,但说话做事不放在一个水平线上,仍然是领主与仆人的关系。阿桑去了各地,增长了不少见识。阿桑与项秋团长的联系并未中断。现在阿桑外出活动都比较自由,都是骑马到达。不过,他仍然需要谨慎,一旦失误,就可能遭到沉重的打击。
        边巴领主准备叛乱购买武器的事情,项秋团长都是清楚的。马帮队伍的行踪和任务以及所完成的使命,都是阿桑向项秋团长提供的。这一点虽然边巴领主有所察觉,但他并不在乎,反正叛乱赶走共产党解放军的事情,早晚都要公开。阿桑之所以被边巴领主看重,是因为边巴领主想从阿桑的活动中,以及阿桑接触的人物中,了解共产党和解放军的一般动向。边巴领主装作不知情,因为他从来不公开寻问阿桑接触解放军团长项秋的事情。
        在边巴宗地方工作的李代表邀请项秋团长与边巴宗几位重要的领主进行了一次座谈。其中包括边巴寺庙年轻的爱国活佛。爱国活佛叫东山活佛,因为他是边巴宗最大寺庙东山寺庙的活佛。今年十七岁。在他十五岁时生了一场病,十多天不吃饭不进水,生命到了尽头。解放军知道情况后派医生来,经过几天的抢救,才把命救回来。从此,东山活佛对人说,东忘西忘也不能忘了解放军的恩情,今后共产党指向哪里我就走向哪里。的确如此,两年来,东山活佛搞了许多支援解放军运输的事,还在部队困难的时候,把粮食送到部队。参加座谈会的还有东山寺庙的大堪布,这个人个子高大,身躯厚实,长着一脸横肉,四十多岁。实际上他在掌握东山寺庙的大权。他抛开了不听他话和不听他指挥的东山活佛。背地里他骂东山活佛是共产党的走狗,发誓在发动叛乱以后要把现在的东山活佛打倒下来。重新立一新的东山活佛。
        座谈会上,一共来了大大小小九个当地领主和头人。其中大部分领主和头人是守本分的,是要跟着共产党走的。然而少数几个领主和头人经过噶厦政府派来人的暗中勾引,已变成噶厦政府的鹰犬,准备叛乱。其中最主要的人物是边巴领主。
        会上,第一个发言的是东山活佛,他说:“西藏人是中国人,西藏人的利益也是中国人的利益。民主改革一年后就要来了,到时候我愿意把寺庙占有的不合理的土地和牛羊分发给贫苦农牧民。寺庙要成为自食其力的寺庙,让百姓信任寺庙。”
        边巴领主早已养成两面派的个性,说话做事也有两面性。他不想落在别人后面发言。他说:“我跟东山活佛的想法是一样的,我欢迎民主改革,我欢迎一年后的世界大变化,西藏本来是领主头人们的天堂,一年后应该变成菩萨的天堂!”
        项秋团长听出边巴领主话里有话,一年后所谓的菩萨的天堂,是指领主们叛乱后重新换来的世界。
        李代表发言之后,项秋团长发言说:“不承认西藏是中国的,想搞西藏独立,想成立领主们永远专权的世界,这是世界上帝国主义国家在搞殖民地的时候教出来的走狗们的愿望,这叫走狗世界观,叫走狗世界论!不管愿意不愿意,不让共产党在西藏搞民主改革,那是绝对不可行的。历史总是要向着进步出发的,谁想拿出双手阻挡,那只能是一种让人感到小丑般的可笑。在坐的个别人,今天参加座谈会的全体,都应该明确一个道理,那就是社会主义的中国,不会把西藏卖给野心勃勃的外国帝国主义……”
        座谈会结束后,项秋团长把东山活佛送到寺庙门口,大家都是骑着马的,来去很快。
        有十六名马帮手的马帮队伍里,有九人是亲近嘎玛首领的人。这些人基本上是边巴领主其他牧场上的放牧人员,或者是老放牧人员的儿子。九人中年龄最大的是二十九岁。马帮手中的其他七人,是对阿桑有感情的人,这些人是边巴领主和大管家的佣人。其中叫尼玛顿珠的人,跟阿桑关系最好。尼玛顿珠今年三十一岁,身上很有力气。七人中有打杂佣人,侍马佣人,柴火佣人。这七个人常常因吃饭、喝茶、休息时,不知不觉地在一起,所以后来形成九对七的格局样式。七人中有四人跟阿桑关系最密切,他们都是相信共产党和相信解放军的人。尤其尼玛顿珠从不动摇跟阿桑的关系。
        阿桑最大的优点是嘴巴紧。这一点边巴领主也是满意的。
        阿桑的狼仔已经很大了,它也来到马帮队伍里,大家都熟悉它。阿桑的猫仔也还在阿桑身边。本来阿桑把猫仔放在管家那里,猫仔却不愿意守在家里,跑出来跟上阿桑,让阿桑不得不带它走。
        马帮队伍驻扎在相距边巴领主楼房两公里的东面平坡上,这里有一个能圈住五六十匹骡马的大院子,有能住近三十人的平房,有能住十多人的二层楼房。驻扎外围是草地,还有一条小河从西向东流去。院子里,有五六间堆有干草的土房,还有喂骡马的饲料粮豌豆和青稞之类。楼房的二层上住有马帮首领嘎玛,有阿桑,还有几个骨干,其中就有与阿桑关系很好的尼玛顿珠。
        马帮队伍回来后,边巴领主下令休息二十天。在这二十天里,边巴领主有自己的打算,这个打算就是要组建卫教军,要拿出直接与解放军对抗或者战争的力量。
        边巴拉姆骑着马朝马帮驻地走来。她的妹妹两年前出嫁,而她自己还在等待父亲最后的决定。不过,她心里是安稳的,一年多的小学教育,使她认得汉字并会说了汉话,还知道什么叫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还知道了共产党解放军进军西藏准备搞民主改革的目的与意义。但是现在的局势不是很好,为了避免解放军与地方工作人员被袭击被捕捉被杀死的危险,各地的地方工作站都进行了收缩。地方上的土匪,领主武装到处在活动,他们袭杀的目标就是解放军和地方工作人员。康巴藏区已经叛乱了,四水六岗分子的队伍不断以分散的形式来到西藏,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遭殃,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到处烧杀抢掠。
        有人叫阿桑去院门外,说是有人找。阿桑走到院子外,看到是边巴拉姆,便问道:“你不是边巴小学的学生吗,不上课啦,怎么有时间来找我?”
        边巴拉姆下马牵马在手,说:“为了门面,为了讨好共产党,我父亲一年前让我去上边巴小学。这个小学大人小孩都混在一起,十分可笑。不过,大人不仅仅是我,还有好些头人的子女,有的比我大。学什么你都知道了。可惜,最近陈医生不讲课了,走了,据说收缩了,民主改革后再开办学校。什么叫阶级,什么叫压迫剥削,什么叫阶级斗争都是陈医生讲的。几年前,你不是说共产党想解放我们凭的是什么理由?现在你知道了,不用再怀疑了。”
        “我听说你父亲准备组建卫教军,这是真的吗?”阿桑问。
        二人边走边谈,走到草坝子边沿有小河的岸上。
        “父亲的事,他从来不告诉我。不过,我听到过他跟管家的对话,好像要建立卫教军!”
        “你喜欢卫教军吗?”
        “我不希望跟共产党作对!”
        “要相信共产党解放军,这是我们两个人必须有的认识。如果你不嫌我是个下人,将来民主改革后,我们就会在一起过日子!”
        “我希望有那么一天。”
        “我担心领主们的叛乱会很快来到,我必须在暗中做一些准备,到时还得请你帮忙。”
        “这我知道,你上次不是说要拉一些可信的马帮手谈谈兄弟情,要想办法多拉一些可靠的人!到时候你带着这些人去投靠解放军,脱离卫教军!”
        “西藏的神王达赖和大活佛们现在是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噶厦的一个来人对我父亲说,领主们的起事是迟早的事情,一定不会放过解放军。到时哲蚌寺的喇嘛武装也要起来参加。”
        “这么说现在的达赖也不愿意看到民主改革来到农奴们的世界当中?!”
        “可能是吧,你喜欢说的旋转世界真的要旋转了,新世界真的要到来了!”
        边巴拉姆把一小袋的奶渣和牛肉交给阿桑后两人分手走了。

        “共产党解放军害怕而撤走了,领主世界还是领主世界,谁想造反不听我们的,惩罚也就必然!”边巴领主在有几百人的惩罚四人的集会上讲话说:“几千年来如此,想把领主世界变成农奴们主宰的世界那是狂人的狂想,梦人的梦想,疯人的疯想,永远是不可能实现的……”
        广场上,立有八根柱子,每两根柱子绑着一个人,一共四个人。每人的两手被拉直绑在柱子上,每人的嘴巴被绳子捆住,挡住舌头,除了吸气,不能说话。第一个被绑的人是个个子不太高平常喜欢唱歌,见人多说话的中年人,后脖子上插有几根鸡毛,他的罪行是“谣言惑众”,处罚是要割去他的上嘴唇,露出上牙齿。他喜欢说要相信共产党,要欢迎民主改革的到来,不要听领主们的欺骗话。他曾说过边巴领主放的屁是酸屁,管家放的屁是辣屁,寺庙大堪布放的屁是冒烟的黑屁,屁烟里飞出一只绿头苍蝇。边巴领主宣布他的罪状是他从来没说过的话,也就是:“不相信神,不相信菩萨,不相信神王达赖,不相信噶厦政府,不相信他们跟农奴是一条心……”
        第二个被惩罚的人是个年轻人,说他偷了领主的两只羊,在山上杀羊吃羊肉。要惩罚他来告诫世人。他的背上裹有两只破烂的绵羊皮,实际上他没有偷过羊,仅仅是因为向解放军兵站卖过干牛粪饼。干牛粪饼是在当地生活的必备柴火。管家曾训斥他不准跟解放军接触。他却说解放军买卖公平,对人平等,不能昧良心对人家。于是恼怒的管家说他偷杀多只绵羊。今天要割去他的鼻子,让他变得没有鼻子。
        第三个是给解放军当过邮差的年轻人,说他偷牛杀牛,把牛肉卖给外乡人。他的背上裹有半张生硬的牛皮。今天要割去他的两只耳朵。他很喜欢共产党解放军,说他们应该是农奴的救星。
        第四个被惩罚的人是个佣人,也是一位年轻人,说他偷了钱,还偷看领主太太洗澡等等。其实他是个会用脑子的佣人,有多次把边巴领主勾结噶厦来人的情况报告给了解放军兵站的站长。管家警告过他,他不怕,说:“不就是一条命吗?我不怕你打死我,我父亲就是你重打以后伤痛而死,我不会忘了这件事。共产党解放军会在今后做西藏的主,我是盼望民主改革到来的!”管家痛打了他,他有一个月躺在泥床上。后来管家把他从二层楼上的身边佣人,贬为楼下清扫人畜粪尿的佣人。今天要砍去他的一只手,也就是他习惯用的右手!
        在场的围观人群中,有三分之一的人相信领主宣布的罪行,有三分之一的人表示怀疑,有三分之一的人根本就不相信。若不是这几年共产党解放军的影响,那么,绝大多数人就会相信领主。
        整个惩罚的过程,阿桑都看到了。嘎玛对他表示友好,脸面带笑,原因很简单,边巴领主和他的父亲大管家告诫他,要他和阿桑搞好关系,要紧紧拉住阿桑的手。因为马帮队伍里有一半人听阿桑说的话。此外,在镇子上阿桑也有好影响,不少人认为他跟共产党解放军的关系最密切。边巴领主虽然相信叛乱领主会胜利,但天有不测风云,一旦领主们失利,还有阿桑这个稻草可以去捞一捞!
        嘎玛邀请阿桑去喝酥油茶,阿桑说:“过两天,两天后我找你!”
        今天阿桑要跟他关系好的朋友去喝茶。其实,他要把需要说的话说给相信他的人,以便在危急时刻,互相帮助。
        把装满酥油的茶壶,端到了比较僻静的房后草地上,这里的两边都有些较高的灌木,离过路的路面还有较远的距离。
        自带的木碗从怀里取出来放在面前,倒茶人给每人倒一碗茶。尼玛顿珠是主持人,他说:“我们现在是四个,还有三个没有到。生死之交从今天开始。我们的行踪也许边巴领主已经知道了。大家说,现在我们每人都面临处罚,因为我们的心不完全是顺着领主的。我们的最终益利是要民主改革,可是现在的共产党和解放军还不能完全控制领主,领主们叛乱的梦想好像就要实现。我是不相信领主们会把共产党解放军赶出西藏的。如果在座的还有人相信共产党解放军以后不会有作为,那么就不要坐在这里,走开就是了!”
        互相看了看,没有人走开。这时又来了三个人,来相会的变成了七人。尼玛顿珠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话,但没有人走开。
        阿桑说:“世界是旋转的,已经转够了六十年,所以必须更换朝代,这不是以哪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神仙菩萨都不会阻挡的。真正会算命的人早已算过了,属于中国的西藏,没有人能把它分割出去交给美国人或者英国人。现在中国内地已经变得不可动摇了,蒋委员长的王朝已经无法再回来了。所以,西藏的领主们,安分的算是明智的,是可以跟共产党合作的。但是,不安分异想天开地想巩固农奴主的地位,那只能是把肉脑袋往石头上碰,往钢铁上碰,自取粉碎!”
        尼玛顿珠说:“几年来,阿桑学藏文,学汉文,现在说话就像文章式的。他的意思很明白,我们要互相关照,渡过难关。我们七人,同走一条路!”
        “我发誓,我们都算兄弟,心一致,争取的方向也一致!”
        其他人都举手要发誓。阿桑说:“我们七人,不能出卖任何人,这一点必须明确!”
        “出卖我们的人,大家掷石头砸死他。无论他得意到什么时候,我们都要把叛徒清除干净!”
        “我说的旋转世界六十年,如果共产党解放军有好的执政,就不会仅仅是六十年,也许两个三个五个六十年。这是一种预想,好与不好就看共产党自己的作为了!”阿桑补充说。
        有一人说:“皇帝时代也不仅仅是六十年,有的几百年才消亡!”
        嘎玛带着三个人来了,也来参加这种喝酥油茶的聚会。七人不再说什么了。嘎玛拿出一坛子青稞酿酒,倒掉每人碗里的酥油茶倒上青稞酿酒。
        “来,大家每人喝一口,庆贺庆贺,明天我们就是卫教军的一分子了,我们要向解放军开战了!”
        阿桑看着嘎玛,只是笑了一笑。

        每人一杆枪,一把刀,整个队伍一百多人。几个领主自己选的队伍合在一起,好像十分雄壮。不到一个营的兵力,但有一个营长带领,这个人是东山寺庙的一位喇嘛。穿俗服的喇嘛有七八十人,所以当地卫教军的主要指挥官是喇嘛出身的一位中年人。据说此人懂军事会打仗,而且无往而不胜。嘎玛是个连长,但兵只有二十人,其中还包括阿桑的七人。阿桑是个班长,这是边巴领主新任命的。本来准备下午去攻打解放军的边巴兵站,但是由于康巴四水六岗分子队伍的到来,改为两天以后再进攻。四水六岗分子有一百五十人,他们的首领自认为是团长。这个团长也是个寺庙喇嘛出身,只不过现在身穿的是普通俗服。
        杀牛羊,提煮酒,招待四水六岗分子队伍的到来。边巴领主最初显得高兴和激动,但一天之后,他的忧虑战胜了喜乐。四水六岗分子走哪里哪里就遭殃,老百姓避之不及。要吃的要喝的还要女人,凡是年轻女人没有不被奸的。边巴拉姆早已离开边巴宗县城骑马去一百多公里的牧场,在那里可避免四水六岗分子的袭扰!
        在一个卫教军全体吃喝的集会上,卫教军团长说:“我们有神、菩萨、神王的全力支持,有各地领主的大力支援,我们一定会打到拉萨,一定会把共产党解放军从西藏赶出去!我们一定能实现西藏独立,西藏独立后要变成西藏大帝国!”
        在卫教军处于人数少于四水六岗分子的局面下,边巴领主显得没有那么大气,而寺庙武装首领大堪布倒是摆出不让位任给何首领的样子。四水六岗的康巴首领阿珠,本来强硬要求第二天去进攻解放军的边巴兵站,然而未取得大堪布的同意而不得行。大堪布有一双看同等权力人时能放射威胁冷光的眼睛,这让同等权力人感到困惑。大堪布说:“再等几天,拉萨会来人的,我要听拉萨来人的说法!”大堪布所说的拉萨来人,是指哲蚌寺堪布会议的一个代表,早在一个月以前,哲蚌寺堪布会议就给边巴宗东山寺庙的大堪布来信了,要东山寺庙的大堪布集结好武装的喇嘛,形成一股能扫荡边巴地界的武装力量。
        得到情况报告的内线人物给东山活佛出了一个主意,要他外出转神山,回来时不再回到东山寺庙,而是去了解放军的师部驻地。在项秋团长的安排下,东山活佛住在师驻地附近的一个小山地寺庙里,那里处在师警戒人员的警卫下。
        四水六岗的首领阿珠,也只好听从大堪布的安排,暂时取消进攻边巴兵站的计划。
        知道情况的阿桑,带着尼玛顿珠,以山地溜马的说辞走出马帮驻扎营地后,转山来到边巴兵站,跟解放军兵站的副班长次仁接触,出来见面的还有王班长。
        阿桑把近几天来的叛乱武装的基本情况介绍给了两位班长,两位班长很高兴了解到真实情况。王班长说:“我们这里只有十二个人,但是我们能抵挡几百人的进攻。这是我们解放军的老传统,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西藏工委还没有下达平息叛乱的指示,部队还在等待命令。师部还要派人到边巴来做边巴领主和大堪布的工作,要他们不要辜负老百姓的希望,放弃叛乱。”
        次仁副班长说:“解放军派人去劝说,虽然表明共产党的一再耐心,但这是非常危险的工作,有可能让去的人丢掉性命,但不管如何,就是牺牲也要表明共产党的善心和耐心!”
        阿桑说:“我们能做些什么?”
        次仁班长说:“如果我们的人牺牲了,你二位还有其他兄弟,要想办法把尸体保存下来,不要让叛匪把我们人的尸体毁了!”
        王班长说:“但愿边巴领主不顽固到底,还有一点人性的醒悟!”
        次仁副班长说:“师部还不清楚边巴宗叛匪集结的情况,所以来信说派人来劝劝领主们的做法,无法判断这种做法对不对。”
        阿桑说:“师部派来的人可能已经在路上了,我们去阻拦他们还管用吗?”
        王班长说:“他们不会听你们的,他们必须完成使命!”
        不出所料,师部派来的是三个人,保卫科科长李,通讯员小张,翻译丹增。丹增是藏汉语两通的解放军的一位战士。他们已经来到东山寺庙门口,守门的喇嘛见是曾经来过的李科长和丹增通司,于是叫他们进入寺庙。寺庙里已经出现了俗装的背长枪的喇嘛,气氛不好,喇嘛们看他们眼睛与平常不同,似乎带着仇恨。在一名佣人的带领下,李科长三人来到寺庙二层的一间客厅里,恰好,边巴领主和四水六岗的头目阿珠也在大堪布的身边。
        大堪布身材高大,穿着俗装,脸面厚实而又冷峻,他不满意佣人直接把解放军三人带到跟前,佣人被大堪布斥了一下,畏缩地退了出去。李科长显得很自然,说:“几个月不见,大堪布如今穿上了俗服,是不是想跟解放军打一仗?你想过吗?打一仗会是什么结果?!”
        大堪布让大家坐下来,说:“如果打仗,我们肯定是要赢的。因为我们有神的保佑,菩萨的保佑,因为我们有护身符告乌。护身符告乌挂在胸前,子弹打不穿胸膛,而我们的枪,每发子弹都会打穿你们。解放军没啥了不起,失败是你们共产党最后的结局,这是非常明显的!”
        “你保证不了你们的胜利,这是肯定的。中国那么大都解放了,就剩下西藏这么一块小地方。我看你还是跟共产党合作,有什么要求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出来,只要合理,百姓们不反对,就可以进行下去。搞武装割据,搞西藏独立是没有出路的!”李科长的样子还是很轻松的,丹增通司觉得大堪布的心已经变成铁石了。
        大堪布说:“我们的神军,曾经战胜过英国人,战胜过尼泊尔人,战胜过蒙古人,战胜过满族人的军队。今后我们一定战胜解放军,这是一定的。李科长来说教,不必了,回去告诉你们师长,他的命运也是被我们神军消灭!”
        丹增通司跟李科长交换了一下说法。丹增说:“1904年古鲁战役,西藏神军死了七百人。英军没死一人。以前还是以后的其他战争,也就是跟蒙古人的战争,跟清军的战争,神军都没有赢过,大堪布先生,历史不是你写的,你说的不算数!”
        “好啦,好啦,我不想听,你们走吧!”大堪布站起来,李科长不得不结束谈话。李科长三人刚走出门外,大堪布就把几个警卫叫进来说:“打开客厅大窗户,把枪伸出去,三个人一出庙门,就开枪射击,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去!”
        三人下楼来到拴马处,李科长说:“看样子他们要打黑枪,一旦我们被袭击,小张一定要逃出去回师部报告情况。”丹增把自己的快马换给了小张通讯员,说:“到时不要顾及我,记住!”
        三人尽量加快动作,骑马刚出庙门不远,二楼客厅窗户里的三支步枪开火了,有两发子弹没打到,一发打在李科长背上,他被打下马来。丹增下马扶起李科长,同时让还在马上的小张快跑。小张悲痛地看了一眼李科长后跑了,丹增被打来的第四发第五发子弹打中了背和腰。李科长和丹增壮烈牺牲了。
        大堪布好像很解气,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不说话的边巴领主感到自己心里有愧,拿了这么多年的统战工资大洋,如今做起没有良心的事。四水六岗头目阿珠端起一碗茶说:“好哇,太好啦,早就该这样。来一个送死一个,这是非常正确的。”他喝了一口,又说:“我们的神军战无不胜!”
        当天,在寺庙大门外走向边巴镇的大路口,竖起了两根柱子,这两根柱子上绑着李科长和通司丹增的尸体。两个人的样子,好像并不痛苦,只是睡着了到另一个世界而已。
        一位老太婆来转经,转到这里,一般人都还在转寺庙。来人不多,因为局势想要的是生与死。不过,这位老太婆不怕死,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死的年龄。她发现了李科长,还以为李科长背靠柱子站在那里,她到跟前才发现李科长是被捆在柱子上的,胸前横着几根绳,脚脖处也横着几根绳。她认识李科长,一年前李科长住在她家里来做边巴镇的工作,当时还有两名解放军战士也住在她家里。
        老太婆来解捆李科长的绳子,绳子捆成的死疙瘩太难解了,她解不动。突然过来一个穿俗服扛长枪的喇嘛,说:“别动,老太婆,他是死人,寺庙的敌人,碰不得。你走开,赶快走开!”
        老太婆说:“你胡说,他怎么会是敌人,他是解放军的科长。是好人,我认识他!”
        又来了几个老百姓,他们相信老太婆说的。看守的喇嘛显得孤立无趣,走开了。百姓中有一位中年男人从怀里取出两根哈达,披在李科长和丹增二人的脖子上。第二天上午,来收尸的阿桑来到两个尸首跟前,发现二人的脖子上挂了不少哈达。群众这样挂哈达是什么意思?有人说:“他们是好人,不是敌人。不该杀他们,他们应该进入天堂!”
        阿桑来收尸,引起大堪布的不满,他跟着报告人一同来到两具尸体跟前。四水六岗的首领阿珠也从寺庙的住房里走出来,来到大堪布跟前。大堪布做了一个手势,要阿珠先说话。
        “要想收尸,收尸者的脑袋要留在这里!”阿珠想到的是阿桑不会有这个胆量。阿珠是个有贼眼有大鼻子的人。
        大堪布说:“阿桑,你要尸体做什么,要去天葬吗?你想自己处理,那是要承担责任的。我熟悉你,不会叫你死,但是取出你的两只眼珠就应该是实报实销!”大堪布转脸对阿桑说:“要他的命,太简单了,挖他的两只眼珠让他一辈子瞎混那才是过瘾的事情。”
        阿桑昨晚在一个山间挖好了埋葬李科长和丹增尸体的洞穴,还有尼玛顿珠及另两名马帮手朋友帮忙。阿桑下定决心,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处理好两具尸体。有朋友提出夜间偷尸,阿桑考虑后说:“此事明着干最好。如果需要拿命去换,我甘愿去死!”朋友们劝不动,只好让阿桑去明着去收尸了。
        大堪布的逻辑是,暴尸不到三日有人来收尸,必须承担少暴一日的罪责,挖去收尸人的双眼,便是理所当然!
        阿桑同意第二天白天,在大众广场上让大堪布的人挖眼珠,大堪布点点头说:“有种,像个男子汉。不过,你死后去不了天堂,要下地狱!”
        阿桑说:“我不怕下地狱,人死后,天堂和地狱都一样!”
        阿桑解开捆绑两具尸体的绳子,尼玛顿珠背起丹增的尸体,阿桑背起李科长的尸体,二人从边巴镇的大街上走过来。大堪布派来两名称之为铁棒的喇嘛跟踪监视,他们穿俗服的腰上有长刀,肩上有装好子弹的长枪。
        阿桑和尼玛顿珠二人背着尸体走在街上,路两边的人在看在议论。尼玛顿珠跟阿桑商量:“到时候我们杀了跟后的两个铁棒,让他们下地狱!”
        阿桑说:“先不急,先不急,我们不采取杀人的办法!”
        尼玛顿珠说:“我们还有三个兄弟,都愿意听你的,只要你愿意,这些家伙的死,区别在早和晚!”
        阿桑说:“埋好两个解放军后,我到寺庙去投案,我不跑,明天让大堪布他们挖眼珠好了,没有光明看不到事务的日子我不怕去过。我的人生这样值了。民主改革到来时,你帮我拿到我家的那个子孙债契然后烧掉就可以了。如果我活不到那时,我必须看到大堪布,边巴领主,还有四水六岗的阿珠,这些人是如何受到惩罚的。对他们欠下的血债,到时候百姓们不会不算!”
        尼玛顿珠说:“你要去投案,我和其他兄弟必定会找机会与你相见。到那时,你要听我的!”尼玛顿珠心里有了一个新的打算,什么打算,他不想现在说出来,不想让阿桑心烦意乱!
        二人背的尸体,都是有背绳的,除了外面露着的脑袋,身子都是裹在麻袋里的。所谓麻袋不是麻做的而是稀松的粗毛线织成的。
        尼玛顿珠平时喜欢说恩有恩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未到时日。也许阿桑忘了,但尼玛顿珠至今非常清楚地记得,五年前,当他身体不佳,常常处于腹泻贫弱状态的时候,他是边巴领主大管家的放牧牛羊的佣人。大管家也有自己的牦牛十多头,绵羊三十多只。一天,一个很壮实的中年人骑马走过放牧地带时,这个中年人就在尼玛顿珠放牧的绵羊群里抓住一只不大不小肉质处于较佳状态的绵羊,抱起来准备骑上马。尼玛顿珠不放,抱住此人哀求,此人推开他,他又抱着此人的一只小腿。三十几米开外也在放牧领主牛羊的阿桑看到此时的这种危急时,急忙从腰间抽出短小的古朵鞭子,从怀里取出石头装在古朵鞭子上抡起来。而此时尼玛顿珠正面临那个中年强人手持短刀准备划开尼玛顿珠脸的时候。石头飞来,打掉了那个中年强人右手己握的短刀,让此人着实吓了一跳。此人正在犹豫之时,阿桑大声说:“你再不走,我打你的头!”装好石头的古朵鞭子又在阿桑头顶旋转起来。只要一掷,石头就会打到此人头上。中年强人被吓住了,他不敢拾起掉在地上的短刀,急忙去抓不远的马,骑上马跑了。那个时候,阿桑才十七岁,而尼玛顿珠比阿桑大七八岁,只是人显得瘦弱,不像今天这般壮实。后来尼玛顿珠变为边巴领主手下的打杂佣人。
        尼玛顿珠跟阿桑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在于有恩情之事。尼玛顿珠有几个真心的朋友,也在于尼玛顿珠喜欢帮人而形成的。记得几年前,一个叫晋巴的小佣人,有两天眼泪不止。当尼玛顿珠了解到这个十四岁在大管家手下当清扫佣人的晋巴家境时,便来到他母亲家里,把死去两天的母亲背起来走出十多公里,送到天葬台进行天葬。几块钱天葬师的费用,都出自尼玛顿珠之手。从此,晋巴把尼玛顿珠当成亲哥哥。晋巴早年丧父,是母亲孤苦之境把他养大。大管家以好心的样子收留晋巴,从此晋巴被控制在边巴领主一手遮天的权力之下。
        尼玛顿珠有心诚的朋友,就像晋巴。阿桑有不忘恩的朋友,就像尼玛顿珠。所以,这几个人不是一般关系的朋友,而是能够出真手不怕困难不惧死的朋友。
        二人来到边巴镇东面的山间,跟后的两名铁棒喇嘛在不远处观望,他们端着装有子弹的长枪,一旦逃跑,就开枪杀人。
        阿桑和尼玛顿珠把李科长和丹增的尸体轻轻放在土坑里,盖上一层早准备好的柴草,然后慢慢压土。身上的衣服原样,帽子、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的徽章都在,只是两只手枪,兜里的大洋、手表都被大堪布搜去。铺好土后,堆上一堆石头做记号,以便以后好认。
        二人走出来,两个铁棒喇嘛跟着尼玛顿珠和阿桑来到东山寺庙,大堪布知道后派人把阿桑扣起来,并交给关押的人。尼玛顿珠独自走出寺庙,他要召集朋友,讨论解救阿桑的办法。如果让大堪布在第二天挖去阿桑的双眼珠,就等于向丑恶忍让投降,尼玛顿珠等阿桑的朋友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猫仔来了,狼仔来了,这都是阿桑亲手养大的小亲人。尼玛顿珠半天不说话,抚摸着这两个生物,它们又能为主人做些什么呢?在一个昏暗的土房里,集中有四个人,尼玛顿珠是主心骨。
        “说吧,怎么办?”晋巴第一个开口,他如今是近二十岁的小伙子,身上很有些力气。
        “还说什么,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吗!”又一个说。
        “走吧。”又一个说。
        四个人各佩了一把刀。一个人手上有斧头,一个人手上有三十米左右的绳子,一个人手上有棍子。本来每人都有一支长枪。然而今天下午,枪被边巴领主派来的管事收起来锁进房里了。第二天下午去攻打兵站时才会拿出来。
        尼玛顿珠怀里,装了七八个鸡蛋大小的石头。他是掷打能手,早先在放牧时训练出来的,而且掷打很准,曾受到过大管家的赞语,还给过他一袋奶渣的奖励。这几年,他不放弃掷打的训练,尤其在马帮行进时,对扑来的狼,对袭来的山匪,掷打石头,往往比刀或枪还管用。马帮手们不会忘,马帮队伍行进在云南和四川边界时,山路丛林处,七八个山匪挥着手中的长刀扑来。尼玛顿珠的掷石,打倒了第一个扑来的山匪,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山匪见状,缩手收刀而赶紧逃走。打狼也是必中要害,当五六只劲狼封锁山口时,也是尼玛顿珠的掷打,让石子飞向头狼的胸脯,让其他狼怕死而逃走。尼玛顿珠的掷打,距离在七八十米,也就是八九十步的样子,但有效而准确的距离在二十步至四十步之间。尼玛顿珠的掷打有讲究,有两种掷打方法,一种叫中间手,二种叫侧位手。中间手掷打距离只能是二三十米,侧位手掷打可相距七八十米。用什么方法掷打,以目测距离而定。尼玛顿珠还有个撒手锏,那就是拧脖子!
        尼玛顿珠等四人,决心去救阿桑。他们相信自己的智慧和能力,能把阿桑从寺庙的牢房里救出来。他们有明确的打算,一旦救出就去兵站,或者去找解放军的师部。去救的人若不暴露,还可以潜伏下来,等待解放军平叛的时机。尼玛顿珠说:“人已经逼到刀口上了,如果还不作为,就白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们熟悉寺庙的环境,如果不走大门而进入寺庙,就得在堆柴火和堆干牛粪饼墙的外墙处爬上去,脚踩柴火下到地面。还有寺庙大厨房背后的水沟处,取掉沟口挡墙的两块厚石板,人就可以爬着钻进去。尼玛顿珠和另一人翻墙,晋巴和另一人爬水沟,夜已过三分之一的时候,寺庙里的人大部分都睡着了。四人都顺利地进入了寺庙。按照他们原来的计划,关押阿桑的地方应该在大厨不远的一个小土房里。他们用斧头砍开门上的大锁后,发现里面没有人。正在苦恼之际,外边放哨人小声对里面的人说:“有一个人过来了,我们抓他问问吧!”
        来人是一个穿着俗服的寺庙管事,他不怕抓,而是主动靠近说:“我知道你们要来的。我跟阿桑是朋友,我不希望明天让大堪布的人挖掉他的双眼。”
        管事亮出手上的一把钥匙说:“我是管厨房、牢房、柴房、水房、楼上库房钥匙的,阿桑,关在大管家隔壁的一间空房里,大堪布早有防备。”
        二楼大管家卧房不远处是大堪布的卧房。白天有警卫,晚上没有警卫,但要去关押阿桑的房间,必须经过大堪布卧房的过道。大堪布房间的夜灯还在亮着。管事说:“没关系,不怕发现,发现了就把他打晕,或者把他捆起来塞住嘴。此人是魔鬼变来的,坏极了,根本不是念佛的人!”
        管事在前,后面是晋巴和另一人。相距五六步是尼玛顿珠和另一人。大堪布的客厅里有人在说话,站在门口放哨的一位穿俗服的喇嘛警卫看到管事身后的二人,立刻生疑而走过来盘问:“你们是谁?干什么的?”
        情况危急,然而这时尼玛顿珠已走到此人身后,用手臂扼住了此人的脖子,然后一拧脖子,此人无气息地倒在地上。大堪布房间里的说话声还在继续,尼玛顿珠把警戒喇嘛的尸体拖到过道的隐蔽处。五人走到一房间门口,管事开锁拉开门,尼玛顿珠首先与阿桑见面。房里有一盏不太亮的灯。阿桑想说什么,但尼玛顿珠摆摆手,不让阿桑说话。六个人又从大堪布窗户前的过道上走过来,很快下了楼,来到寺庙大厨房附近有出水沟的地方。一切好像很顺利。大堪布虽然还未睡下,但他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管事等六人走出寺庙的出水洞口,来到大门外有几匹马的地方。
        “好啦,今晚我去牧场,明天去更远的地方。祝你们一路顺风,祝解放军打仗胜利!”管事朝边巴镇的一角走去,那里有他自己的马。
        尼玛顿珠五人骑上马,小跑通过一个大路口,然后向西,走上去兵站的路。快到兵站时,五人听到东山寺庙的几声枪响。原来大堪布还未发现阿桑被救走,而是奇怪有人弄死了他的一个穿俗服的喇嘛警卫。恰好这时寺庙大门外有人骑马奔走,大堪布以为那几个骑马跑走的人是杀死警卫的凶手,于是让手下从窗口朝那几个人射击!
        解放军兵站的王班长和次仁副班长欢迎五人的到来。阿桑说明情况,王班长说:“先住下来,吃个晚饭,明天再说明天的事。”

        几个骑马人送来了一封给大堪布的信。这封信是卫教军总部发出的指令,要求接信人在战争中力克解放军在各地的武装力量。如果战争不能取得胜利,我方武装人员应撤向去印度的路。神王要去印度再集结武装。印度是古老佛教圣地,去那里必定大有作为。我雪域臣民,应视印度为人间轮回最佳境地!
        大堪布看完信心里纳闷,这封信藏文字迹正规,好像是个传单,可是信最后的落款处有一枚印章,印章是哲蚌寺卫教军总部。没有日期,也没有签发人的名字。大堪布问清送信人后说:“这应该是我们最后要走的路啦!”
        在此来集中对话的有四水六岗头目阿珠,有边巴领主。阿桑的被救,大堪布很是恼火,“如果是我失算,那就是我太相信手下人了。我原以为他们都是忠于神的,而神在卫护着我们。不过,神有时也会失算。所以,还是我心太软了,没有及时挖他的眼睛!”
        边巴领主说:“大堪布说的是。我们的仁慈太多了。不过,不会妨害我们向解放军进攻。我手下的人,在进攻解放军时,完全可以以一当十!”
        四水六岗头目阿珠冷笑起来说:“阿桑是谁手下的人?以一当十,但愿如此!”
        大堪布摆摆手,说:“想好了,要齐心,进攻时,一定要把兵站拿下!”
        四水六岗头目阿珠说:“我奇怪,那么几个人还守兵站,解放军是怎么想的?我们是三百多人,还能放过他们吗!”

        这是阿桑被救后的第三天下午,三百多人的叛乱武装,距解放军兵站还有两公里的时候,男人们的吼声就开始了。互相比拼谁的吼声大吼声强。尤其是四水六岗分子们的嗓子好像比寺庙男人们的声音大,比当地男人们的声音更大。吼声里好像包涵有一种蔑视、一种愤怒、一种挑衅、一种凌驾于人。
        王班长和次仁副班长,以及其他战士,早就注意这种情况了。阿桑跟王班长和次仁副班长一起来到大门左侧的一个碉堡里,从窗口向远处观望,望远镜里能看到督战的是骑马跟在队伍后面的大堪布、阿珠、边巴领主三人。碉堡里,又上来了尼玛顿珠等四人。王班长说:“只要叛匪向我们兵站打第一枪,大堪布、四水六岗的阿珠、当地领主边巴这几个人的性质就完全变成敌我了。我们可以平叛了,可以开枪去制止叛乱了。”
        次仁副班长说:“这就是说,他们开枪,我们就可以还击!”
        阿桑说:“我懂你们说的意思了,我们可以杀叛匪了!”
        王班长说:“这符合上级给我们的指示精神!”
        还有一公里,叛匪们的枪声就响了,站着的,乱喊乱叫乱开枪的,好像示威一样。有的趴在地上放一枪然后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子弹像飞鸟一样扑到兵站外围的墙上,飞到碉堡的外身上。
        王班长笑起来说:“这叫打仗吗?打的什么仗,太可笑了。”
        次仁副班长说是:“一群乱猪,送命来了!”
        兵站有三挺轻机枪,每碉堡一挺,每挺有五千发子弹。十名战士五名有冲锋枪,五名是半自动步枪,子弹几万发。还有手榴弹,以及训练有素的投掷手。最秘密的是还有一条地道,从兵站地下一直到后山上的乱石堆中,长约两公里半。这是一年多前开始挖的,前不久成功。兵站外围二十多米远的地方是一条转圈的水沟,宽约两米,深有一米二,里面灌满了水,你想放出,很难找到出口水。这是为了保护兵站的饮用水,同时为了间隔进攻距离。叛匪若想战胜兵站,必须有迫击炮,爆炸墙体的炸药,必须有重机枪。而叛匪缺的正是这些武器。解放军战士们视死如归,会一直拼到底。他们相信,叛匪终究会无功而逃!
        铺天盖地,气势汹汹,一群叛匪杂乱无章地扑到水沟岸边上,乱喊乱叫乱开枪射击,似乎要在几分钟之内灭掉兵站。王班长用机枪打出一排子弹,好像画了一道横线警告叛匪们。叛匪们突然鸦雀无声。这太厉害了,如果要是射在人的身上,一定会有十几个人倒在血泊里。叛匪们不敢进攻了,都愣在那里畏首畏尾。次仁副班长用话筒喊话了:“藏族兄弟们,打解放军得不到任何好处,头头悬赏的大洋是空头支票。再说命比大洋重要。还是停止进攻退步回去吧,想打仗让你们的头头们过来开枪!”
        十多分钟的无枪声无喊叫之后,叛匪队伍又动乱起来,又开始大喊大叫,有的还吹口哨。枪声又开始升起,子弹又像飞鸟一样扑到兵站的墙上和碉堡身上。原来督战的大堪布用手枪打死了两名畏首畏尾的叛匪,扬言说:“谁再胆小,我就要谁的命!”大堪布手下的喊叫官又大喊起来,叛匪们又被死命威胁,硬着头皮振作起来。五六十人冲过水沟来到兵站相距十多米的地方。王班长又打出一排机枪子弹,打在这些人的身后,后面的叛匪不敢再补充上来。
        次仁副班长又用话筒喊话:“想要命的赶快退到水沟后面。我开始数数,数到我们的子弹打出,打死十个人为第一次警告!”
        果然扑到围墙跟前的叛匪又退了回去,这下子叛匪队伍真乱了。退回水沟后面的叛匪开始向北向南撤退,有的纯粹是逃跑,如此战争,送掉自己的命是划不来的。他们是当地的叛匪,不少人意志薄弱,对打仗没有兴趣。他们不少人恨不起共产党解放军,所以无心思打仗。然而叛匪队伍并非弱不禁风,他们还有四水六岗的死硬分子队伍,号称敢死队。
        手指天空发誓,想让大力神大威德金刚作证。阿珠组织起六十人的敢死队,一定要把兵站攻下来。然而,季节进入初夏的天空,雷声大作,突然下起冰雹,冰雹的颗粒如同鸡蛋,打得在野地上的叛匪急忙躲避。大堪布早跑了,边巴领主也跑了,被打伤的多数叛匪也跑到河岸上的边巴镇上。阿珠的指挥和命令成了空话,他也只好跑回寺庙躲避冰雹,后来又下起大雨。如此一来,连续三四天都是下雨天气。想进攻兵站,想消灭解放军的梦想成了泡影。
        兵站一角堆有不少柴草,粗柴棍被王班长看成是武器,他喊来几个战士,把粗柴棍用刀修理成三米长的木棍。王班长心里装的是少杀人最好不杀人的上级指示,预料几天后叛匪会再次进攻。他训练起阿桑五人,还有十名战士,把扫棍、横棍、劈打,变成一套武术,要大家记住叛匪手上的武器、小腿、腰部,避免打头部,避免打死人!从师部派来的送信人是个民间的猎手,他骑马潜走黑夜,把一封信送到王班长手上。信中说,平叛就要开始了,兵站需要再坚守十天。
        练棍练了七八天,晋巴练得很不错。尼玛顿珠对王班长说:“人家是枪,子弹可以远飞,我们的棍子还能打仗吗?”王班长说:“到时候会有用的,到时候我告诉你怎么用!”王班长想的事情比较远,这一点尼玛顿珠还没有去想。
        平叛就要到来的第九天,天气不错,蓝天白云也没有什么风。大堪布认为这是最佳的消灭兵站解放军的时机。叛匪们认为解放军不敢杀人,解放军杀死一个人,神就会处罚他们十个人。所以敢死队的人要大胆进攻,把兵站攻下来。解放军的子弹只能打身前或身后的地方,神不让他们的子弹打到我们身上来。叛匪头头们制造的谣言和鼓吹的谣言满天飞,壮了不少叛匪的胆子。
        带着装满子弹的枪,挥舞着手中长短不齐的刀,冲呀冲呀,果然冲到兵站大门口,冲开了兵站紧闭的铁门,他们要砍解放军的头,挖解放军的心,挖解放军的眼珠。死亡就在眼前,残尸也在眼前,早已布置好的铁门两边手握木棍的阿桑等五人,解放军六人,包括现场指挥的王班长和次仁副班长,一起挥打棍子,首先把冲进来叛匪手中的枪打落在地上,接着挥棍打叛匪的小腿、大腿和腰。这突如其来的棍打,让叛匪晕头转向,冲进来的七八个都被打了出去,他们的枪支、刀都掉在地上。早已准备关大门的人又立刻把铁门关上,然后在铁门后面堆上装好泥土和石块的麻袋。解放军兵站的人打胜了这一回。
        “呜哈哈,呜哈哈!”尼玛顿珠高兴地叫起来。阿桑说:“还是解放军菩萨心肠,没有打死一个冲进来的人!”
        碉堡里的机枪手朝叛匪头顶的天空打了几百发子弹,朝叛匪面前的地上又打了几百发子弹,一位战士瞄准不断指挥叛匪进攻的人的肩膀打了一枪,此人应声倒下,再没有人喊叫杀解放军了。这位战士说:“看,黑压压的叛匪群,若是日本鬼子,早就命亡此地了。若不是中央指示保护农奴的命,叛匪还有什么能力来进攻我们!”
        解放军师部的平叛队伍总算来了。这时候的边巴宗地方还没有公路,解放军也没有那么多马。项秋团长骑着马,带着三个营的兵力徒步来到边巴宗兵站。两位班长和阿桑等五人与团长互相热烈拥抱。项秋团长说:“阿桑是好样的,尼玛顿珠也是好样的。王班长、次仁副班长也是好样的。你们不怕死,坚守了兵站,为人民立了功。可惜了李科长和丹增通司的生命。是我判断有误,不该派他们来。没想到大堪布真是顽固到底。不过,他们的牺牲是光荣的,部队给他二人记了功。通讯员小张虽然逃过一命,但他也是受了伤的。他回来报告时,已经是发生事件的第三天了。”
        吃饭、休息,同时互通情况。阿桑提出,自己的五人要跟部队一块儿去参加平叛。项秋团长表示赞许,说:“你们就成立一个民兵小组跟着部队。阿桑任组长,尼玛顿珠任副组长。”
        王班长把五支步枪发给阿桑等五人,阿桑五人十分高兴。本来兵站要给五人解放军的军装。项秋团长制止说:“穿俗服更加方便追击。有时还可混入叛匪队伍中扰乱他们的阵线。”
        叛匪在边巴镇上胡闹几天后,准备逃亡印度。大堪布又接到了一封哲蚌寺逃亡密友的信,信上说神王达赖已经离开拉萨去印度,西藏边境已是卫教军的天下!
        大堪布、四水六岗头目阿珠、边巴领主、边巴领主的大管家以及他儿子嘎玛,在一个天快亮的时候,骑马向南游走,也就是向印度逃亡。开始跟着他们出逃的有五百多人,三百多人是叛匪,两百多人是受蒙蔽的老百姓。他们每天走三四十里路。大堪布因为人群走得慢而大发脾气,说:“这都是一些该死的家伙,走不动的用棍棒打死他们,让解放军去吃他们的尸体!”没有棍棒,也没有人去打。有五个从叛匪队伍中逃出来的人来到边巴宗解放军的兵站,来找阿桑。阿桑一看是自己原来在马帮队伍中曾有过结拜的兄弟。项秋团长表示高兴,让他们加入阿桑为组长的民兵组里。
        部队在兵站休整几天后,徒步追击南逃的叛匪。他们要超越叛匪们的路程,走另外的山间荒野,有时爬高山涉河。几天后总算走到叛匪们的前面,然后在边境地形复杂的一块地方埋伏下来。
        这是击溃或是捕获叛乱匪首的好地方。
        一条五十米宽的河谷,河水浅,河水流向印度。河两边都是去印度的土路,有宽有窄,但并不畅通。这个季节小河的水更少,但乱石和沙滩不会让人行走方便。也就是说你想横穿河道,没有那么容易。
        河左岸的路较宽较好走,项秋团长判断,大堪布会从此路逃亡。他把部队安排到左侧路边的树林中埋伏下来。小河右岸是阿桑等十人,还有一个班的解放军,也埋伏在右路边的树林里。
        埋伏两个多小时后,左侧路上来了一群人,有骑马的,有牵骡子牵毛驴的,还有牦牛背上驮物慢慢走来的。大人、小孩、男人女人,背枪的和不背枪的。项秋团长看出,队伍十分杂乱,百姓和叛匪混杂在一起。项秋团长拿起望远镜细看,他看到不远处的几个骑马人中有大堪布。他把望远镜交给参谋长,说:“大堪布,那个骑红马的就是!”旁边的一位营长说:“团长,是不是要判他的死刑?狙击手可以要他一个人的命!”
        “跟群众杂在一起的叛匪我们不好打,不打是对的。大堪布这个人不是东西,很坏,要他的命是有道理的。不过,打死他和放他走,我看还不如放他走。想想看,我们已经放走了达赖喇嘛,达赖喇嘛过拉萨河坐牛皮船的时候,我们解放军的炮兵就没有开炮,放他走了,他现在已经到印度了!对于这样的宗教人士,在这个历史阶段就是他杀了人,可放不可放的时候,共产党解放军还是松了一手。”项秋团长又说:“让大堪布走吧,饶他一命!”
        大堪布自己认为天神在保护他,当他过了边界,来到印度地面的时候说:“我早说过,我们走哪里神都会保护我们。解放军只能干瞪眼,奈何不了我们!”
        小河右侧的山路上,四水六岗的头目阿珠、边巴头人、大管家和他的儿子嘎玛,也在百姓和叛乱分子混合的人群中行走。他们有马骑,跟徒步的百姓和叛乱分子不一样。阿桑、尼玛顿珠、解放军班长都看到了。阿桑提议说:“我们用石子、石头,不用枪,枪可能多伤人,先把阿珠和边巴老爷打下马。打下马以后再抓他们!”
        阿桑是打古朵鞭子的专家。尼玛顿珠是掷打能手。二人悄声来到路边很近的地方,等待阿珠和边巴老爷走过来。
        大管家和他的儿子走过去了。三十多米远的后面是边巴领主,再后面是四水六岗头目阿珠。不高的一排杂树遮蔽着阿桑等十个民兵的身影,还遮蔽着赵班长等十人的解放军身影。眼看走近的是边巴领主。尼玛顿珠手掷的石头飞出去了,阿桑古朵鞭子掷打的石头也飞出去了。两块石头都打在前胸上,前面落马的是边巴领主,后面落马的是阿珠。显然,打在阿珠胸前的石头更为有力,那是阿桑古朵鞭子起的作用,阿珠落马后毙命了,再也没有醒来。阿桑和尼玛顿珠以及民兵组的人用藏语大叫:“解放军来了,投降吧,投降可以活命,抗命的一律打死!”赵班长让战士们朝人群的头顶上开枪射击,子弹飞向小河河面上。
        大部分叛匪放下枪支举起双手,少数几个端枪射击,他们找不到正确目标,只是乱打乱吼,好像被激怒的老虎。阿桑和尼玛顿珠又掷打石头,打中几个顽固的分子。于是解放军和民兵组的人冲出来,首先抢下叛匪们放在地上的枪支。一切都平静了,被打伤的边巴领主伤势不重,被尼玛顿珠用绳子捆了起来。边巴领主对尼玛顿珠说:“奴才,你放了我,我会把金钱和牛羊都给你!”
        尼玛顿珠说:“老爷,奴隶的今天是造反的日子,你认命吧,你们领主都输了。我的朋友阿桑说的旋转的世界,已经来了,该我们奴隶做主了!”
        项秋团长来了,边巴领主说:“我不服,你们是偷袭,不人道。你把我放了,让我到印度去。我把牛羊、财产、房屋、金钱都交给你们。只求你们给我一条命!”
        几个民兵组的人抽出腰间的长刀要砍杀边巴领主,项秋团长制止说:“不要把他的命当成多余的。你看他可怜的样子,曾经想到过要求命吗?我们不杀他,也许他可以做我们的反面教材。把他关起来,让他吃几年牢狱中的饭,让他醒悟。说不定他将来可参与政治协商方面的工作。”果然边巴领主在牢中悔改如新,几年后做了边巴地区政协的副主席。
        1959年夏天,边巴镇的广场上举行了一次集会,集会上将要烧毁千家万户百姓的子孙债契,要公布民主改革分发牛羊、房屋、财产的草案名单。主持人是县委书记项秋团长,还有其他一些负责人。民兵组的十人来到广场上。跟在阿桑身后的狼仔虽然已到中年,但很有精神。双肩包左侧兜里是猫仔,它显然很安静。阿桑看到昨晚到达边巴镇的边巴拉姆,也从广场的一边走过来。边巴拉姆已经是地区妇联的副主任了,这些日子她忙于在乡下妇女中的工作。二人手拉手,阿桑把边巴拉姆抱在怀里,紧紧拥抱。边巴拉姆说:“父亲来信了,他后悔被噶厦政府的来人勾结与唆使。使他盲目相信将来的利益。真正对他好的还是共产党解放军。真正对老百姓好的也是共产党解放军。他愿意改造,他愿意重新做人!”阿桑说:“我现在知道了什么叫社会主义。民主改革后,我们都要凭自己的才能和本事吃饭。任何人别想占别人的便宜。任何人别想去搞压迫、剥削和不平等,不民主的事情更不行。我们结婚吧,我们需要后代,我们的后代必须继承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事业!”这时,东山活佛面带笑容也来到广场,他要参加集会。
        广场中间的几堆火光冲了起来,几大堆子孙债被大火吞噬。阿桑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旋转的世界、奴隶做主的世界总算到来了!万岁,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西藏百万农奴万岁!”
        阿桑跟边巴拉姆手拉手一同去找项秋书记,他们要项秋书记做他二人的证婚人!
        主席台下面,项秋团长跟阿桑和边巴拉姆紧紧握手,说:“没问题,我一定参加你二人的婚礼。我们边巴镇的农奴新生的日子就在今天。让我们共同庆祝吧!”
        尼玛顿珠等人拍手欢迎,附近的群众也拍手欢迎,欢迎阿桑跟边巴拉姆手拉手,欢迎今天的集会和项秋书记的讲话。人群不断地涌向广场。燃烧债契的火光满天飞……
        新的世界在燃烧中诞生!


原刊于《民族文学》2019年第十期(责任编辑: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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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希单增 (1942~),藏族,甘孜州乡城人。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第四、五届全委会委员,现为西藏作家协会名誉主席。1968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1969年赴西藏工作,先后在409部队、江孜县政工组、西藏展览馆、西藏文联、西藏作协、西藏第政协任职。。著有长篇小说《菩萨的圣地》、《雪剑残阳》《庄园异梦》《走出西藏》等8部,中篇小说集《金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