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桑吉离开黑木秀手工面馆后,将手伸进了口袋。仅剩几块硬币了,圆圆的硬币在他不住地揉搓下似乎已经有了温度。

        扎西饭店在央金一路,据说是这座城市最有名的温柔之乡。

        桑吉在扎西饭店门口徘徊,久久未能进去。

        进来吧,坐会儿不要你钱。

        桑吉左右看了看,才发现说话的是一个脸如满月的女人。

        进来吧,外面冻死了。

        那女人又说了一句。

        坐会儿真不要钱?桑吉压低声音问了一句,然后有意识看着前方。

        桑吉真想找个地方坐一坐,他感觉屁股好几天都没着地了。

        坐会还能要什么钱呢!那女人露了露笑容,说,进来吧,外面真的冷得很。

        桑吉跟着进去了。他心里想,也就坐一会儿,如果真要钱,就立马出来。换做以前,花点钱喝几杯酒也是可以的。可现在不行,就算人家白送一杯茶来,心里也会发虚。

        从一楼到五楼,桑吉紧紧跟着胖女人。到了五楼,胖女人将他带进小包厢,转身下楼去了。包厢很小,只一张玻璃桌子和一个破旧的沙发。胖女人出去了,接着就进来了一位年纪稍大的瘦女人。瘦女人一进来就坐在桑吉的腿上,嗲声嗲气地问桑吉,大哥想怎么玩?桑吉不由自主推开她,说,我不是来玩的。桑吉知道走错地方了。可他心里清楚,不是不喜爱,而是心虚,玩不起呀。

        女人。又是女人。桑吉看见女人头就开始发晕。

        桑吉决定要离开这里,他怕再久一会儿真会惹来麻烦。

        瘦女人很坦然,她说,不想玩就陪聊嘛。

        坐会不是不要钱的吗?桑吉知道走错了地方,但他还是问了句。

        瘦女人看了看桑吉,不冷不热地说,你说要不要?

        桑吉说,我没钱。

        没钱来这里干吗?这里就不是你这种人来的。瘦女人声音很高,似乎要把房子掀翻。

        桑吉坐在那张破旧的沙发上哭丧着脸,他感觉整个身子都缩了下去。就算搓破口袋,那几块硬币也不会多生出几个来。

        瘦女人不耐烦了,她的语气很生硬,说,不到十分钟,只收五十元,要走现在就走。

        桑吉重新端正了一下身子,很认真地给瘦女人说了他的情况。只能如此了,信不信全凭运气了。

        他还没有说完,瘦女人就苦笑了一下,说,骗鬼吧去你,以后没钱就不要来这里。没钱还想玩,以为这是你家呀?没钱你今天怎么出得了这个门?小心阿勇哥卸了你大腿。真倒霉。说着,瘦女人从自己的小包里取了五十元,丢在桑吉脚下。

        瘦女人摔门走了。桑吉刚想捡地上的钱,那瘦女人又转身推开门,瞪了一眼桑吉,冷冰冰地说,记得下次回来还我,赶紧走吧。

        从扎西饭店出来,外面的雨并没有小。桑吉漫无目的地走着。不可思议呀,这种地方的女人能给你钱?桑吉想起了阿克(和尚)金巴给家里念经时说过的那些话。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福报,那么就收下吧,注定了的就不必耿耿于怀。尽管受到了奇耻大辱,但他的内心还是感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温暖。

        城市的夜原本就潮湿,何况雨下了好几日。一排一排新建的房屋屹立在夜灯下,显得分外孤独。车辆吼叫着,发疯般从他身边飞过。行人稀疏,笑容里却有着不易觉察的诡秘。桑吉转过身,扎西饭店似乎已经很远了,门楼上闪动着暧昧而温暖的霓虹的光芒依然清晰可见。

        桑吉来到羚城已有好几天了,这些日子里他深切地感受到,没钱的时候,活着其实就是一种悲望,或是受罪。

        羚城毕竟是高原,夏日还是有点冷,晚上则更冷。阴雨连日不开,整个城市在雨水中像一个极为落魄的女人,更像歇息在高原上的喘气的老妪。

        穿过街心,穿过空荡的花园和广场,对面就是很便宜的和平的旅社了。桑吉紧紧捏着那几块硬币,心里盘算着,哪儿能让凑合一晚呢?明天无论如何要离开。或许,天一亮雨就停了。雨一停,或许就会有去班玛的车。他急需回家,不能再耽误了。回家最主要的一件事情就是筹钱,实在不成,就卖牛羊。既然说过了,就必须要做到。何况那件事情并不怪杨继荣,承担责任是一个男人的本分。

        央金二路渐渐迎来了一天里最为安静的时刻。堆积起来的压缩板、剪碎的钢筋、狮子一样凶猛的挖掘机,这些未来世界的主宰者此刻也停止了叫嚣。

        桑吉踏过泥泞,在一处没有完全坍塌的废弃的房屋角落里歇息下来。那个废弃的角落原本也不属于他,但他不得不如此。

        角落的主人是一位老头,老头的身边除了破败的行囊,便是一张铺开的破败的布片。工地昏黄灯光的照耀下,桑吉此时才发现,写在那张布片上的寻找女儿的字迹比白天清晰了许多。

        桑吉在离老人两步之遥的地方坐了下来。

        对面不远处是新建的羚羊小区,高楼林立,可灯都是灭的。桑吉想,这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呢?

        雨稍停了几分钟,接着又下了起来。

        桑吉蜷缩在角落里,想起了遥远的班玛草原,当然他也想起了远在昌都的杨继荣。此时的杨继荣大概也如坐针毡,十几万化为乌有,而且还欠了朋友好几万,怎么能够做到平平稳稳呢?

        桑吉被人推搡醒来。

        说说话吧,天就亮了。

        老头的手有点颤抖,火柴浪费了好几根。

        桑吉从他手中接过火柴,呼地点着了眼前的纸片和零碎的木板,突然之间他感到一股温暖传遍全身。

        老头显得很疲惫,也很迟缓。桑吉看了他一眼,继而拨弄着火苗。

        忽明忽暗的火苗下,桑吉似乎觉得这里和多多卡巷竟有几分相似。

        多多卡巷。对,就是多多卡巷。准确地说,他到今天的这个地步全是由多多卡巷开始的。

        桑吉又想起了那个距离十分遥远的昌都的多多卡巷来。

        多多卡巷里住着数不清的生意人。

        杨继荣第一次带他来多多卡巷却是两年前。初春时分的昌都不算冷,但也不太热。然而就在那个不冷不热的一天下午,多多卡巷里突然多出了一个漂亮的女人。

        桑吉一边拨弄着火苗,一边努力回忆着那条叫多多卡巷里的复杂事情。

        那天杨继荣恰好不在,他也刚要出门,那个女人就进来了。

        来多多卡巷的人很多,也很杂,但目的只有一个——买卖虫草。

        他和杨继荣租的房间很狭小,两张床、一张桌子、一台大屁股电视机、一个保险柜,所有空间几乎被沾满了。

        多多卡巷的房子很紧张,就这么一小间,能顺利租用两年,那还要看你在这个地方的信用和人缘了。当然杨继荣在昌都已经做了快十年的生意,再加上他熟练的一口藏语,他们从多多卡巷最里面顺利搬出来,也不算太难的一件事。这里面有许多门道,也可能是大多卖主嫌麻烦继续深入吧,大家来卖虫草,十之八九都会选择他们入住的这个黄金地段。

        女人进入房间后没有任何铺垫,她用十分流利的藏语和他交谈着。她说她是老师,那些虫草都是学生断断续续送来的,或是处于尊敬而略显心意,或是为订购的教辅图书而提前用虫草预付。

        桑吉看了看虫草,说实话,很一般。也就是说,色泽和大小都靠不上最优等的那种。不过他想,将这些虫草夹杂在优等的一堆虫草之中,倒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桑吉没有过多和她纠缠,一口价,每只二十四元。

        女人似乎有点不放心,她没说什么,将虫草收拾起来就走了。

        桑吉知道,来这儿的卖主不会只在一家死心的。一会儿,那女人果然返回来了。说,转了好几家,价格一样,就卖给你吧。

        桑吉笑了笑,没说什么。付了钱,顺手将那包不多的虫草放进保险柜的最里层。

        女人走了又回来,说,下次把最好的虫草卖给你。

        这点是桑吉早就想到的。用高价收购她的虫草,桑吉是怀有私心的,一来看着她顺眼,二来她是学校的老师,建立起某种看不见的关系,就相当于拥有了稳定而可靠的货源。

        桑吉说了女人拿虫草找他的事情。杨继荣看了看虫草后,笑了笑,说,这等货你给那个价,传出去整个多多卡巷你就出名了。

        桑吉想说心底的话,但忍住了。杨继荣曾花费过整整多半年的时间,教他如何看虫草,如何砍价钱,如何估利润,应该说他可以独当一面了。但就这点不多的虫草上,桑吉在杨继荣心目中的可信度又降了一大截。杨继荣虽然没有责怪,生意毕竟是他俩搭伙做,彼此间的方寸失利都需要相互理解。可桑吉却听得出,杨继荣的笑声里显然带有不放心或嘲笑的意味。


2


        班玛草原在羚城最东边,那里天高草长,牛羊成群。从昌都回来已经有好几天了,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草原上,只要有几块酥油糌粑,维持生命并不是十分复杂的事情,然而在这里却不同。这几天桑吉深刻地体验到了钱对生命的重要性,也感觉到了,没钱的日子的确不如牛羊过得舒心。

        雨是在后半夜停的。天应该快亮了,虽然灰蒙蒙一片,但太阳出来的那一块地方却显现出前所未有的亮白来。

        熬到天完全亮开,熬到中午过后,或许会遇到熟人,也或许有去班玛草原的车。桑吉想。

        老头斜斜靠在角落里,时不时挪动着身子。火彻底灭透了,角落里立刻暗了下去。

        桑吉双手抱膝,将头深陷裤裆处里,想着美丽的班玛草原。于是他的眼前便展现出一片无际的草原来。不但如此,加央才让,扎西尼玛,甚至杨继荣,他们都在出现在那片草原上……

        孩子时代是每个人都无法忘记的,不仅仅因为天真无邪,更多的应该是小小的脑瓜里还不曾有利益与贪念。桑吉烦乱的心慢慢静了下来,慢慢返回到几十年前那段光阴深处。

        桑吉记得,那年他才八岁。他的弟弟扎西尼玛早早起来,随阿爸去了寺院。阿妈抹着眼泪,朝阿爸和弟弟远去的方向不住磕头。八岁的桑吉知道,弟弟的一生要在寺院度过了。这对一个家庭来说,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弟弟扎西尼玛那年刚六岁半,他愿意去寺院念经。也是因为弟弟去寺院念经的缘故,他们家在班玛草原上受到了大家的爱戴。那片草原上常驻牧场的人家不多,大家都渴盼着扎西尼玛早点圆满归来,好为大家念经祈求平安。然而,扎西尼玛在寺院不到两年,却得病去世了。他没有完成所有人的愿望,也没有将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可班玛草原上众人都说,扎西尼玛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扎西尼玛的突然离世让阿爸少了欢笑,阿妈也为此而沉默寡言。

        这片草原牧场上本来人很少,桑吉不到十一岁的时候,有个叫加央才让的孩子经常过来。加央才让是不远的另一片草原上的,很奇怪,他一来就和桑吉一家很亲近。如果他家人不来寻找的话,加央才让就有长久住在桑吉家牧场的可能。

        桑吉大加央才让五岁,他们在一起却很开心。然而美好的时光并不长久,就在那年秋天,加央才让被不远处一家寺院认领走了。

        ——加央才让是活佛。

        桑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吃惊不小,同时心里隐隐有点不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桑吉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比如一起套马,他说加央才让蠢极了;也干了许多不该干的事儿,比如教唆加央才让朝挤奶的女人打口哨。

        加央才让毕竟还是孩子,那天,他偷偷来到桑吉跟前,说了许多话。桑吉虔诚地跪在加央才让跟前,不敢抬头。加央才让呵呵笑着,给他摸了顶,然后就走了。之后,桑吉再也没有见过加央才让。失去朋友的桑吉并没有为此而不高兴,除了内心的不安之外,他更加勤奋了,天不亮就起来放羊放牛。阿爸和阿妈好几年因为失去了扎西尼玛而萎靡不振,但他们从桑吉的身上似乎看到新的希望,可桑吉已经错过了念经的年龄。当他们打算分部分牛羊让桑吉去守另一片牧场的时候,桑吉却说出了藏在心底的话。桑吉的话让阿爸和阿妈不可思议,然而桑吉却说,这是加央才让活佛告诉他的。就那样,已经是十一岁的桑吉去了距离牧场很远的乡镇学校去上学了。

        桑吉不去上学也是自己提出来的。他阿爸阿妈不愿和他较劲,一切随他吧,反正牧场很大。桑吉不想上学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年龄太大,而是自己实在记不住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的脑子不在书本上,而在草原上。当他拿到考试卷的时候,就对自己说,是的,桑吉是草原牧场上的,不适合活在书本中。几年的学校生活里,桑吉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但他对那几年光阴的流逝并不后悔,因为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好朋友——杨继荣。可他怎么会想到,十几年以后的某一天,他和杨继荣会在一起做生意。而且更不会想到的是,现实竟将他们的朋友之情也捉弄得如此不堪。


3


        桑吉抬头看了看天——快亮了。眼前工地上房间里的灯也亮了,马路上车辆的声音也渐渐杂了起来。他站起身,揉了揉膝关节,跺了跺脚,然后朝一堆竹胶板解开了裤带,热气腾腾的尿敲打在竹胶板上,不但发出清脆的声响,而且还把所有腥臊的气味毫不客气地送到他鼻孔里。

        雨的确停了,可天空依然灰蒙一片,空气中满是铁锈和腐臭的味道。

        老头蜷缩在一起,像个皮球。桑吉踢了踢纸片和零碎木板燃尽的灰层,哈了哈手,依旧蹲在老地方。他的脑子乱成了一团——草原,牛羊,加央才让,杨继荣,还有那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他们在桑吉的眼前不停晃动着,变幻着。

        杨继荣来找桑吉是一年前的初春。

        那时候,桑吉在班玛草原上已经成为不折不扣的男子汉了,牛羊的发展速度像青草一样,一茬接一茬。两位老人坐在帐房前,摇着经筒,望着不断增长的牛羊和勤劳能干的孩子们,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可桑吉并不甘心,除了放牧,他还在距离班玛草原很远的小镇上来回奔跑。皮毛,酥油,曲拉,这些都是增添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杨继荣父母健在,桑吉每次去小镇上,多多少少总是给他们带点酥油和曲拉。想着读书那几年,没少吃杨继荣家的饭。杨继荣父母都是外地人,来小镇工作已经好多年了。他们说,等杨继荣考上大学就去县城住,可杨继荣并没有圆他们的梦。杨继荣读完初中后,一个人偷偷跑到昌都去了。最初是给别人看小卖铺,算是自给自足。几年之后,他回到小镇上,承包了一片高山牧场,开始带人挖虫草。再几年之后,他又跑到昌都,自己租了一间小屋,开始买卖虫草。桑吉和杨继荣之间虽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杨继荣对桑吉的现状却了如指掌。时隔多年,当他们再次见面时,已经少了学生时代的单纯和亲密。尽管如此,而从小建立起来的友谊和信任还是存在的。杨继荣从小镇上专程来班玛草原找桑吉,并且说明了原因。桑吉没有立刻答应他。桑吉想,离开牧场去遥远的昌都,到底为了什么?钱自然是最大的诱惑,而对他来说,好像也不是特别缺。相反,他的手头很富裕,每年除了念一次大经而外,还能帮助一些困难户。对他来说,只有平安,其他倒也不是十分渴求。

        桑吉考虑了好多天,还是拿不定主意。桑吉问过阿爸,阿爸没有意见,他说,一切都看你自己的意愿了。桑吉去寺院求加央才让活佛指点,但好几次都没见到。杨继荣父母对桑吉十分放心,他们倒是希望桑吉前去昌都,那样不但能解决杨继荣在生意场上语言交流的困难,而且还能相互照顾。

        最后,桑吉还是决意去了遥远的昌都。离开班玛草原,牧场上的事情只能暂时交给阿妈和亲戚们了。

        桑吉想,去一年半载,不顺利就回来。牧场上牛羊那么多,留给家人去操心是不负责任的做法,但他始终没有狠下心来拒绝杨继荣父母的请求。再说了,虫草是有季节的,也不可能常年住在昌都。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远不是桑吉当时考虑的那么简单,他一去,就是整整一年多。

        沉浸在回忆中的桑吉突然被人踢了一脚。他抬起头,正想发作。但见是两个穿制服的,便又泄气了。

        起来,这么年轻也蜷在这里。其中一个指着他说。

        又多了一个垃圾。另一个接着说。

        桑吉低着头,没敢出声。看着两个穿制服的走远之后,桑吉才站起身,狠狠骂了几句脏话。


4


        桑吉在清晨的羚城大街上匆忙穿梭。找不到去班玛草原的车,也没有遇到一个熟悉的人。看来只能到小镇上了。到了小镇,花费半天时间就可以走到牧场。桑吉摸了摸那几块硬币,心一下子沉重起来。那几块硬币是从遥远的昌都带回来的,只有坐公交车才能用到。可那几块硬币无法送他抵达小镇。从昌都离开时,身上还有点钱。谁曾想到,已经到了家门口,却被天气阻拦了好几日呢。

        桑吉没有去车站,因为他知道,去车站会更加让他难堪。桑吉径直走出羚城大街,在很远的去小镇的路口等待。天气很坏,冷风肆无忌惮。桑吉在去小镇的路口上,整整被冷风宰割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拦了一辆去小镇的车。桑吉避开了去车站直接买票的麻烦,可当他一上车就有人来收车费。他拿不出钱,但他还是鼓足了勇气,说出了没钱的话来。车上的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可他的确拿不出钱来。收车费的那个人笑了下,然后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下车。在那种场合他不便说出没钱的缘由,就算说了,可谁会相信呢?

        桑吉决定赖在车上,一旦下了车,等待他的又将是那个无情而冰冷的角落。

        那个人开始拽他胳膊。

        桑吉真的不想那样,可现实已将他推入到如此窘迫的地步,他不得不扮演一次无赖。几十年来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桑吉在心里不住痛恨自己。车在泥泞满布的草地边缘行走,并没有就此停下来。那人像故意捉弄他,停一会儿,便又拽几下他胳膊。

        到小镇上我一定给你车费,身上的确没有,我是班玛草原上的桑吉,小镇上的人都认识我。桑吉鼓足了勇气,用藏语对那个人说。

        那人听完桑吉的话后,回到副驾座位上去了。

        桑吉不敢肯定他是否听懂了他的话。在昌都一年时间,从外表看,他已经不像是来自牧区的,就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像。桑吉十分沮丧地靠在座椅上,心里不住咒骂自己,不但失去了做人的本分,而且丢尽了牧区人的脸面。

        迷迷糊糊到了小镇,桑吉从一个小卖铺里借了钱,给了车费,一刻都没有停留,直接去了班玛草原。他怕遇到更多的熟人,更怕碰到杨继荣的父母。一旦遇到,难免会问长问短,而对于那件事,又将如何开口呢?


5


        桑吉的阿爸听完事情的经过之后,没有过多的责怪。他只是说,既然欠了人的,那么就去努力还吧。

        一月之后,桑吉顺利出栏了部分牛羊。算算看,也该差不多了。那夜,他在帐房里枕着十万块钱,辗转难眠。他从头至尾回忆着,昌都,多多卡巷,还有那个女人。

        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几天,那个女人又来了。

        说来奇怪,那女人一进多多卡巷,就直奔桑吉和杨继荣的小房间。桑吉很自信,同时,从心理上他也那么认为——无论任何事,既然认准了一个人,那么就没有必要去猜测,何况做买卖是两相情愿的事儿,只要钱在中间起关键作用,信任与情感就显得脆弱无力。

        有那么一段时间,住在多多卡巷里的人们都把羡慕的目光投向他们的小屋子,因为那女人带来的虫草的确是上等货。那段时间杨继荣白天很少在,他忙着捣腾皮货。晚上回来,看着桑吉收购的虫草,不住点头称赞。最初的那一小包劣质的虫草夹杂在上等虫草里面,早就卖出去了。

        那天刚吃罢早饭,那个女人又来了。

        房间里只有桑吉一人。女人空着手,一进来就坐在床沿上,没有出去的意思。他们说了好多话,大致都和生活有关。她说她在学校教书的情况,也说她家里的情况。这一切对桑吉来说,自然没有吸引力。桑吉知道,他是个生意人,只要有上等货,来这间小屋的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朋友。说实话,他最初的想法和杨继荣还是不一样的。但在杨继荣一年多来的苦苦教导下,桑吉也渐渐改变了对朋友的理解和看法。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经典之语绝对要经过具体而实在的生活检验,才可以提炼出来。

        女人唠唠叨叨说了一上午,终于说到正点上来了。她的意思是让桑吉去她家看虫草,还说虫草多,都是最好的虫草,她怕她一个女人带来不安全。女人说过,她住在距离多多卡巷很远的学校附近,但他是不会去的。杨继荣曾经告诫过他,不要随意去人家家里看货。对此,杨继荣曾说过一件足以令他汗颜的真实事情。说是一个刚来多多卡巷的虫草生意人,让一个年轻小伙带去家里看货。的确都是好货,价格也便宜,可没过两天,就有好几个人上门追查,说孩子不懂事,偷偷卖了虫草。还说生意人长了两个脑袋,专门欺骗孩子,他们要拿走一个脑袋。结果虫草被他们强行拿走,而且还赔了人家许多钱。后来,他也陆续听到,那是专门的欺骗团伙。尽管那样,上门去看货的胆大人还是有。每想起这件事,他的眼前全是电视上看过的那些警匪片——一群人追杀一个人,他们提着砍刀,用尽全力,或是踢门,或是咂窗,鲜血奔流,叫声凄惨。

        桑吉对女人说,你可以一点一点带过来。

        女人说,虫草都是干透了的,来回折腾会折损很多。

        女人说得很有道理。然而毕竟是一面之词,怎么保证她说的话是真的呢?

        女人走了,桑吉也没觉得损失了没什么。只要是她看中了他,这趟生意一定会做成的,何必在乎一时半刻。何况他相信,属于自己的就不会轻易跑掉。

        第二天,那个女人又来了。还是那些话。女人见桑吉踌躇不定,便从贴肉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了两根虫草来。桑吉接过虫草,认真看了一番。虫草的确没说的,但他还是不想去她家看货。

        他对女人说,等两天你再说吧。

        女人留了电话,就走了。

        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那个女人,桑吉有点坐不住了。

        我听说,最大的生意都是在床上谈成的,对吗?有天晚上,桑吉很小心地问杨继荣。

        杨继荣笑着说,你别听他们乱说,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事,也不过是男女之事。最简单的事情,一旦和女人挂上钩,就成最复杂的事了,你可千万要小心呀。

        杨继荣说完之后,又问桑吉,是不是看上那个女老师了?

        看上她的虫草了。桑吉说。

        那就去看呀。杨继荣说,让她带你去。一个老师,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不是轻易不能去人家家里看货的吗?桑吉问杨继荣。

        一个女人这么执着给我们一家卖虫草,而且还是老师,过去看看无妨吧。如果东西实在好的话,那就更好了。杨继荣继续说,行道深得很,你也是知道的,价格不能给太高。

        桑吉说,这我知道。就她带来的那两根看,给三十七八都不算高。

        杨继荣说,那两根的确没问题,但不能保证她家里全部东西都和那两根一样。

        桑吉说,要去看?

        杨继荣说,可以去看看。

        桑吉说,我们一起去?

        杨继荣说,最近皮货好,已经快够一车了。不能耽误,一耽误就会错过机会。

        桑吉无言。生意上听杨继荣的不会错,他毕竟是老行家。

        好几天过去了,那个女人还是没有来。桑吉有点急躁不安。

        住在多多卡巷里的人很复杂,说这里全是清一色做虫草生意的,实际上并不是,首先杨继荣就不是。

        这天晚上,桑吉关了电视,准备入睡,就听见有人从外边开门。杨继荣回来了,他的背上是一个很脏的挎包。一进来,他就将那个很脏的挎包放进了保险箱。桑吉没有问,杨继荣窸窸窣窣洗漱了一阵,然后躺在床上,对桑吉说,今天碰到了几个麝香。

        桑吉说,麝香你也碰了?

        杨继荣说,已经联系好了人,明天早上就出手,不会有事。能赚三四千,压一压或许会更多。

        桑吉没敢说什么,因为他投入的资本远远没有人家多,一定程度上杨继荣不但是他的师父,而且还是他的老板。再说了,只要能赚到钱,说其他都是多余的。

        第二天一早,果然有人来上门取货。他们看都没看,留下钱,拿了那个很脏的挎包,头都不回就走远了。

        杨继荣向来不会死死守在多多卡巷的,他有他的生意行道。桑吉守住多多卡巷,自然也有前来找他的卖主。偶尔也有其他人来找他做翻译,买卖成了之后,顺便吃个饭。他觉得这样的日子的确比放牧牛羊有意思多了。

        桑吉越来越想那个女人,甚至忍不住想约她过来。

        杨继荣去成都已经好几天了,一车皮货需要他亲自运送过去。

        小屋里只有桑吉一个人,他不敢走远,更不敢出门,就那样坐在小屋里,守着一张床,守着那台大屁股电视里发出的叽哩哇啦的声音,也守着那个毫无表情的冰冷的保险柜。

        教师。漂亮。藏语说得那么好。圆鼓鼓的奶头多像一头发情的雌牛。

        男人惹操了都一样,尤其是下面。他想让那个女人将他惹操一回。

        最大的生意都是在床上谈成的,他想和那个女人谈成一笔最大的生意。

        犯罪都是在淫欲和好奇心下促成的,他想犯一次罪。

        桑吉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有别人说笑时听来的,也有自己臆想的。可那个女人始终没有出现。

        杨继荣已经走了快一周,桑吉有点寂寞了。不但如此,整个多多卡巷都显得有点冷清。

        这天,桑吉终于没忍住,他给那个女人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藏语说得比女人还好。桑吉在电话中说了虫草的事情,那个接电话的男人听完之后就挂了电话。桑吉显得很无聊,这可能是个骗局,他想。

        下午时分,有人敲门。开了门,桑吉就看见了那个女人,同时还有一辆自行车。她比以前更漂亮了。

        多多卡巷复杂得很,如果对这里不熟悉,想顺利出入是十分不易的。桑吉想起刚刚来多多卡巷的情景,那时候多多卡巷在他心里就是一大截肥肠,熟悉了好几个月,他才敢独自出入。

        桑吉跟女人走出了多多卡巷,一直来到学校附近的她的家里。

        似乎提前准备好了。桑吉认真翻看着虫草——虫体粗大,色泽纯真,似金子一般;虫眼均为棕黄或棕红,引人注目;断面处的黑色V芯纹路明显,腥臊味和草菇的香气浓烈无比。桑吉从中捡了半截断草,泡进半杯开水中。一会儿,虫体膨大而变软,色泽更加鲜艳。他看着渐渐变成淡黄色的开水,内心欢喜无限。桑吉迫不及待,几口就喝光了那半杯水,香菇的腥香气味立刻弥漫了他的整个味觉器官。之后,他又捡出杯底的半截断草,放在口中咀嚼,满口全是菌类的香甜之气,愈咀香气愈弥久。

        桑吉给杨继荣打了电话,杨继荣似乎很忙,他说没问题的话可以带来,让她明早来取钱。女人家也很爽快,他们数好虫草,再次回到多多卡巷时天已经黑了。

        女人在小屋里坐了一阵,说学校刚开学,很忙。

        桑吉想说很多,但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女人坐着无聊,喝了两杯水就走了。第二天早上,女人来取钱。桑吉给杨继荣又打了电话。杨继荣说,皮货的钱还没到手,要等几天。说完之后,杨继荣给了桑吉一个电话,让他去找他的一个朋友,从他那儿先拿上钱。

        前前后后大约一个月,他们终于联系好了买家。买家是从成都过来的,他们对虫草也是无可挑剔,给价也十分可观。当一切谈妥之后,买家提议要过安检。对虫草过安检,桑吉第一次听说。安检的机器很小,虫草真像复活了的一群虫子,在安检的屏幕上浮动着。等过完安检之后,买家黑了脸。他们收拾了安检的机器,说,注入铅粉的虫草太多了。分拣的话一棵要十五元,分拣出来,价格要另议。桑吉还没明白,买家又专门拣出几颗,让他仔细看。果然,屏幕显示出虫草的脖颈处全是黑点。

        这可是整整十四万的东西呀,桑吉一下就昏了过去。

        杨继荣好几天没有和桑吉说话。东西是他看的,但生意是两个人共同做的。这让桑吉和杨继荣共同处在为难之中。

        杨继荣的脸色一日不如一日,桑吉看着,心里也特难受。钱是他从杨继荣朋友那儿取的,大家都是生意人,钱养钱,就算不给人利息,但也不能拖太久。

        桑吉对杨继荣说,我回家卖掉部分牛羊,先把账还清吧。

        杨继荣说,这次折损太大了,负担不起呀。

        桑吉说,别担心,我先负担十万,以后慢慢赚。

        杨继荣不开口,只是叹气。


6


        桑吉再次踏上遥远的昌都,前后耽误了整整二十天。

        杨继荣似乎很少在小屋里呆。桑吉打开门,里面和他临走前一样,保险柜里那包被打了铅粉的虫草依然还在。桑吉给杨继荣打了电话,是通的,但没人接。多多卡巷也和平常一样,依然那样复杂而热闹。桑吉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小屋门口。出入在多多卡巷里的人好像都不认识他,或者根本就无心搭理他。一直到晚上,杨继荣还没有来,电话也不接。

        桑吉又想起了那个女人。到现在,桑吉连那个女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他记得她的样子,就算化为灰烬他也记得。可是她在哪儿呢?桑吉努力回忆着。那天他们一出多多卡巷,她的那辆自行车就像疯了一般,一路上拐了好多巷子和弯道。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家的具体地址,但他记得那个学校。

        那晚杨继荣一直没有出现,桑吉望着天花板,听着外面杂乱的声音,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桑吉打车去了那所学校。这是他第一次打车,贵得要命。学校附近全是一排排一模一样的房子,他不敢贸然去敲,再说十之八九就挂着锁。桑吉在那儿转了足足三个小时,来来往往的人都用十分怪异的目光看着他。

        桑吉在草原与小镇上来回奔走的时候,经常听小镇上的人们有句话这样说——上河里买马,下河里剥皮。桑吉苦笑了一声,又打车回来了。都怪自己道行不深,也怪自己一心沉浸在利润之中。话又说回来,能想到在虫草的脖颈处打进铅粉的人,绝对不是一般人。和这样的人做生意,他怎么会是对手呢?只能说是花钱买经验了,然而,这个经验实在过于昂贵呀。

        桑吉打开小屋门,杨继荣还是没有回来。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他去哪儿了呢?多多卡巷里的生意人都有着隐形的联系,尽管看起来都是各自经营。这一点桑吉是知道的,因而想打听一个人,也不是十分难的事儿。

        桑吉打听到杨继荣出事的消息后,一口气跑到了那家医院。杨继荣在医院里已经躺了整整一个星期了。

        ……双目要失明了,能保住命,已经算是很幸运。

        听说是一次交通意外,也听说司机没有跑,但也没见过来。当然,来了我们也不认识……

        桑吉费力打听到的就只有这些了。

        杨继荣在重症监护室静静躺着。

        桑吉来到昌都的第八天,杨继荣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他的脸依然包得很严实,鼻孔里插着氧气,手上扎着针。桑吉轻轻摸了下杨继荣的身子,感觉很僵硬,手脚都是冰凉的。杨继荣似乎有感觉,他动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喉结上下滚动,可桑吉并没有听见他说出一句话来。

        整整一个多月,桑吉一刻都未曾离开杨继荣。他担心杨继荣,自然也牵挂着那包打了铅粉的虫草。

        多多卡巷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他们的那间小屋更多的时候挂着锁。当然,也没有人去关心这间小屋主人的事情。那都是多余的事情,多余的事情谁还去操心呢。

        桑吉瘦了一圈,还好,杨继荣能说话了。而至于这次交通意外的处理还没有终止,司机的家属每天来送饭。谁也不想出事情,既然出了,就只能接受。桑吉见到司机家属的时候,分明感觉到他们的内心充满了仇恨。都是外乡人,他自然不敢有过多的言语。

        杨继荣一天天渐渐好了起来,可他的心情极不稳定,喜怒哀乐变幻无常。这天中午,桑吉推着杨继荣出了病房。外面的阳光很明亮,然而杨继荣却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在阳光下慢慢说着话,渐渐说到生意上来。

        桑吉说,卖了部分牛羊,有十万,先还给人家吧。

        杨继荣说,时间长了,要还给人家。

        桑吉说,那些虫草怎么办?

        杨继荣说,先拣出打有铅粉的虫草,然后慢慢处理吧。

        桑吉说,等你完全好了再说吧。

        杨继荣不再说话,桑吉也不敢开口,他怕杨继荣烦躁,然后又发脾气。


7


        桑吉决定离开多多卡巷,他已经想好了。那把锋利的刀子连同半包打有铅粉的虫草放在保险柜里,他希望杨继荣有一天能够看到。

        桑吉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一天,当然他也没有想到,杨继荣自己惹了麻烦,反过来却用这种方式来欺骗他。不骗他会骗谁呢?别人他能骗得了吗?或许是前世欠人家的。桑吉想起阿爸曾经这样说过,欠人家的必须要还。他还了,而属于自己的,还是要拿走。桑吉把那包虫草分了十四份,他留下四份,这是事前说好的。

        和上次一样,桑吉只给自己留了不多的费用,那十万块他已经交给了杨继荣的朋友。

        车子在路上飞快地奔跑着。桑吉知道,太慢的话又会错过最后一趟车。城市的灯火在车子的后视镜里渐渐暗了下去。桑吉开了下窗户,风很大,夜漆黑。桑吉突然让司机停车。司机不解地看着他。

        方便一下,桑吉说着就打开了车门。

        下了车的桑吉并没有撒尿,他翻过公路护栏,从包里取出那十份打有铅粉的虫草,那包虫草在他手里显得很沉重。桑吉在漆黑的夜空下站了几分钟,最后还是将那些虫草埋在草皮之下。那些源自草皮之下的精灵,就让它们永远腐烂在大地深处。桑吉突然很后悔给杨继荣留下了四份。他想,杨继荣用那四份打有铅粉的虫草,还不知要祸害多少人呢!

        还好,卧铺车有票,而且还是靠窗的。班车如期启程,车内黑洞洞一片,气味难闻。桑吉怎么也睡不着,他又想起了那天杨继荣在电话里所说的话来。

        那天桑吉去医院,还没有推开门,就听见杨继荣打电话。

        给姜晓丽转过去了吗?你的另一份等虫草处理掉再说吧。

        杨继荣挂了电话,之后又给另一个打。桑吉在门口仔细听着。

        钱收到了吧?桑吉已经来了好多天了,你最好先躲起来,或回老家去。杨继荣停顿了一下,既而提高了声音,说,告诉你男人,以后别让那几人拿着砍刀四周寻我了。

        桑吉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杨继荣会有如此深沉的阴谋。

        桑吉决定捅死杨继荣,他从市场上买了一把尖刀。可是当他带着刀走进病房时,他看到杨继荣躺在病床上,和死人没有任何区别。看着如此可怜的杨继荣,桑吉苦笑了一下。他下不了手。让他的后半生在暗无天日中苟活,这大概也是他的罪孽吧。

        是的,这是罪孽。他被人欺骗,难道不是罪孽吗?

        车子突然颠簸起来。桑吉睡意全无,他尽可能坐起身子,朝外望去。车灯所照之处全是悬崖峭壁,尖石如狼牙,似乎直抵胸口,崖底的巨浪之声不断传来,令人惊悸。已经到到金沙江了。过了金沙江和雀儿山,很快就会到甘孜。到了甘孜,就距离班玛草原很近了。桑吉又想起来羚城的扎西饭店。身处绝境,陌生的瘦女人曾经给了他意想不到的温暖。他想,无论如何,到羚城之后一定要去一趟扎西饭店的。

        桑吉张大眼睛,死死盯着外面。

        夜真得很黑,看不见大地,也看不见河流。他也突然发现,草原上从来就没有这么黑的夜。这大概是几十年来,他看到的最黑的夜晚了。


原刊于《广州文艺》2019年7月


王小忠2020.jpg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三部。曾获得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首届《红豆》年度文学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作品见《大家》《北京文学》《山花》《散文》《青年文学》《飞天》《莽原》《长江文艺》《芒种》《飞天》《红豆》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