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林是被一泡尿憋醒的。梦里他似乎梦见了一个好久未见的女同学,这个女同学的音容笑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伸出一只鸡爪般的手攥着李书林的衣袖,把他往床上拽。

        李书林生理勃起,急忙中醒后又急忙去了趟卫生间,等重新躺回床上,他回味着刚刚的那个梦,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这个梦又预示着什么?

        打开电视,西藏电视台正在播放藏语版的《射雕英雄传》,这个83版的电视连续剧,曾经万人空巷,那个时候李书林正在读初中,转眼初中毕业快三十年了,现在留在拉萨工作的同学就剩这么几个,他们熟悉的模样刻骨铭心,但梦里的这位又是谁?又在哪里?随即李书林想起一首老歌:


                我们是八十年代的小孩,

                一尺二的喇叭裤横扫大街,

                看见隔壁班的漂亮女孩,

                我们就唱:哦,哦!

                那么多的瓶瓶一个盖盖。

                那么多的瓶瓶一个盖盖。


        歌词里瓶瓶和盖盖就是男生和女生的关系。到底男生是瓶瓶还是女生是瓶瓶,或者男生是盖盖还是女生是盖盖,谁也没有界定也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



        这是五月的一个星期天,晴空万里。

        都中午了,李书林还躺在床上,昨晚又是一个晚睡的夜。梦中醒来,恍若浮云,他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找不到落脚点的目光,深邃而茫然。

        李书林住的是单位分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周转房,他们这些知识分子把这样的房子戏称为“四个一批”。

        周转房整栋房子是由藏式楼房修缮改造而成的,据说以前曾是旧西藏一个僧官的宅子,三层楼的回字形建筑,藏在拉萨老城区连片的建筑群里。粗犷厚实的石头墙上镶嵌着浅浮雕图案,雕花彩绘的窗框上醒目的喇嘛红出现出了这栋建筑浓厚的宗教色彩,这是有别于其他建筑的民俗民风和传统文化的标志。李书林生活在这栋藏式房子厚实墙体的空间里,这个近乎于密封的空间,一种空旷的寂静。

        李书林就这么在拉萨工作和生活,一个人。

        肚子有些饿了,李书林翻身站了起来,否则他可以一直在天穹里畅游。他抓起床边穿了两天的短袖体恤,套住了咕咕乱叫的肚子,衣服上浓烈的火锅味让他皱了皱眉,又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长袖体恤替换了那件散发着浓烈火锅味的短袖。

        简单洗漱后,拿起手机出了门——单身汉的日子过的随性,他可以不洗漱,但不会落下手机,因为手机如同他身上的器官,这个器官是和外界的重要链接。

        李书林住的小院里,大都是西藏德高望重的知识分子,这些知识分子说话和走路都十分严谨,步距、速度甚至着力点仿佛都是精心设计的。他知道等多年以后他也会这样,以他们现在的样子来确定自己以后的学术建树。

        这个安静的庭院和这个单位的工作性质很搭调,也和李书林的性格很搭调,只因为他的生活够静,他的步伐轻轻静静的,就像他现在的体重和心态。

        院子大门两侧分别挂着藏汉两种文字的研究所的牌子,让许多路过此地的人都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他轻手轻脚的往外走去,拐过一个弯出了大门就进入人声鼎沸的北京东路。

        一路上,关于同学的这个梦,一直萦绕在李书林的脑海,挥不去抹不掉。

        这首瓶瓶和盖盖的歌也是他青春岁月里的一首歌,挥不去抹不掉。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的他们,常常勾肩搭背站成喇叭口一样的弧形,冲班里最漂亮的女生故意放声大唱。

        那是他的初中生涯,那个年代的初中生年龄普遍偏大,也早熟。那时李书林他们班,是一个男生远多于女生的班级。

        李书林现在知道,喜欢美好事物是人的天性,那个时候的少年郎们,或者都喜欢她,而不是欺负她,要故意对她大声唱这首歌:哦,那么多的瓶瓶一个盖盖。

        是太孤单,还是上了年龄,李书林开始怀旧。

        两年前,李书林那段两地分居的婚姻各不耽搁了——有时候他真的会无聊地想想这段感情对于他们到底是成就更多还是耽搁更多。

        她来不了西藏,时间给了她新的生活,李书林给时间妥协了,并随口问候了时间的全家。

        放手了,可面子上还过不去,他把自己像棵豆芽一样密闭在一个罐子里,面黄肌瘦地独自存活。对了,中学时他的绰号就叫豆芽。

        他总想起初中,为什么呢?是因为漂亮的女生?那些兄弟?还是因为那是他命运的分水岭?那是他们那一届大多人命运的分水岭!是的,他总是想起初中。

        离婚后把自己密闭起来的李书林,开始还能借着小酒自我心疼地哼哼几声,后面慢慢哼不动也不愿哼了。

        他又随口问候了一次时间的全家。

        婚姻是把两个人硬生生地绑在一起,却各自有自己放不下的世界,也融不进对方的世界,世界这么大,何苦呢!不如对方相互放一马。

        离婚这事就他自己受还好。可家里人受不了,最受不了的,是李书林快七十岁的老母亲。李书林挺理解母亲为他操的那些心。每次休假回老家,一把年龄的老母亲不厌其烦地给他张罗着介绍媳妇。李书林接受了母亲的焦虑和关心,但又以他的挑剔保住了他的初心。

        离了婚就不想再结婚了。但他不能直接这么对母亲说。

        拉萨的北京路分北京东路、中路和西路三段,笔直的一条街大概有二十公里的路程,这一条街从东往西,经过冲赛康市场、神力时代广场、布达拉宫、关帝庙、拉萨饭店、西藏海关、再往西就是哲蚌寺和水泥厂,这些带有地标性的建筑,见证了拉萨的发展。

        午时的太阳烈得很,藏式楼顶上的五彩经幡格外耀眼。蓝得醉人的天空下,慢悠悠飘着一小团一小团的云,白得那么纯粹。

        在熟悉的重庆小面馆,点了一碗面,填饱肚子后,整个人的幸福感就涌了上来。这种饱食终日,不动脑筋,不做正事或许就是一种幸福。

        幸福过后就是茫然和不安。吃饱后又去干什么呢?他又一想未来的天气会越来越热,再去买一件短袖体恤吧。想到这里,他居然觉得踏实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小目标,一件完全不具备挑战的小事情,居然就觉得踏实了。

        拉萨气温越高,游客也越多。北京东路沿街商铺鳞次栉比,但大都卖西藏特产。他很清楚,想在这条街买一件中意的体恤好比海里捞针。

        人来人往之中,为自己挑选体恤还半天挑不到的李书林,悄悄问自己: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他不精致,也不粗犷,不知道婚姻的解体跟他这不刚不柔的性格有多大关系。他原来的媳妇有一次在电话里骂他说,他是那种起床后不刷牙不洗脸不刮胡子,却要用护肤品的男人,说他的发型就像一个汉奸,一年四季总是三七开,黝黑的脸上浓浓的眉毛看上去整张脸好比一张烙糊的饼。

        其实他能理解她,女人婚后承担生养孩子的痛苦,而他们又长期分居,少了陪伴和分担,难免抱怨。

        本生婚姻就应该像两个泥人打碎后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李书林觉得自己此刻只是泥,从命运的指缝滑了出去,落在了这片土地上,脸先着地!脚下的土地,就是他李书林命运的一部分!

        离婚后这两年的夏天,体恤和牛仔裤都是李书林的固定搭配,但不是每件体恤都能满意地配搭着牛仔裤穿在他的身上——就像他对婚姻的态度一样,他开始挑剔。

        挑剔的结果是太阳偏西了,也没有遇见一件他能满意的体恤。握在手里的手机,也一整天没有一个来电,这失联的状态让他有些恐慌,甚至怀疑手机是否已欠费停机。

        不过想什么来什么,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打开手机一看,来电显示备注的“敌敌畏”。

        敌敌畏是李书林中学同学,平时偶有联系,但是打电话并不多。中学同学成年后的差异越来越大,性格脾气、生活经历以及朋友圈子工作平台的不同,慢慢少有联系也正常。

        李书林手指一滑,电话通了。

        “你在哪里?豆芽!”

        敌敌畏亢奋的声音立刻传出,生猛的亲切让李书林顿觉敞亮,只是声音太大震得他耳朵疼,不得不让手机和耳朵保持一点距离。

        “我在街上看美女。”

        李书林很得意他这可进可退的回答。第一,没有告诉对方具体位置,万一是找他帮忙买布达拉宫门票呢,夏天的布达拉宫一票难求,这可是他每年夏天最恼火的一件事,万一办不到就会伤感情,这句话给出的信息就可以引导为他在内地的某个街头看美女。第二,万一约他吃饭呢,这句话的意思也可以是在拉萨的街头看美女,一点也不忙,他不会介意一顿饭的邀请。

        “看美女?哎呀,咋那么巧呢?我也是想让你看美女啊!街上的美女都是别人的,要不要过来看看我身边的美女呀?”

        听得出,敌敌畏的语气里有故意压制后的兴奋。

        “你身边也有美女?”

        李书林知道敌敌畏身边一贯少有异性,但他擅于强词夺理。

        “我让美女给你说话,你信不信啊?”敌敌畏放缓的语调里透着三分得意。

        “行,你让美女接电话。”李书林随便回了一句。

        “你等着。”敌敌畏撂下一句后,电话里接着就传来一道女声噗嗤一笑,说:“老同学,猜猜我是谁啊?”

        确实是女声,东北口音,叫李书林老同学,说明认识他。这声音让李书林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但脑海里又搜索不出能和这声音对应的女同学,倒是宋丹丹在小品里的模样跳了出来。

        “你是宋丹丹吧?”

        李书林实在想不出来是谁,故意这么回答。

        “宋丹丹?”

        气氛有点尴尬。

        “是呀,我猜你一定是宋丹丹。”

        在脑子里没有正确答案前,玩笑一下,避免了更加尴尬,也能等待正确答案的出现。

        对方爽朗地一阵大笑后说:“我不是宋丹丹。”

        “你不是宋丹丹那你是谁?”李书林可以反问了。

        “我……”对方迟疑了一会儿后并没有给出答案,“我不是让你猜嘛。”

        “哈哈哈。”李书林终于以尴尬的笑,作为回答。

        这时,敌敌畏的声音传了过来,李书林不得不承认敌敌畏唱歌比他好听,此刻就更好听了:“哦哦,那么多的瓶瓶一个盖盖!”

        “小龚雪!”李书林脱口而出!

        记忆的胶片飞速后退,小龚雪是他们初中班上最漂亮的女生,长得就像那个年代著名的演员龚雪。

        “哈哈哈,不对,不是外号,是本名!你都把我忘记了啊!”对方并不满意,口吻带着一丝委屈和责备。

        “那么多的瓶瓶一个盖盖!”敌敌畏又哼了一次。

        “王春花!”李书林成功想了起来,兴奋地说出了正确答案!

        对的,是她。声音虽然成熟了许多,但是那种娇羞的语气还在。

        是小龚雪王春花到了拉萨,她的模样渐渐地浮现在李书林脑海里,冲王春花唱歌的少年们也浮现了出来。

        那时候同学们多么年轻啊!李书林在心里感叹。

        “你去看美女吧,不要过来了。”敌敌畏故意说。

        “来来来,我来买单!”李书林赶紧说。



        李书林的同学敌敌畏本名叫叶建伟。他的绰号敌敌畏也是初中同学起的。

        敌敌畏首先能让人联想到的是骷颅头下两根骨头的标识。这是一种剧毒,除害虫用的。以前一些不想活的人因喝了它终止了生命,敌敌畏这种剧毒就得到了国家的管控。叶建伟在初中被大家叫敌敌畏,倒不是说他剧毒,而是因他一脸亢奋的青春痘,状如癞蛤蟆。

        金庸小说的武侠世界,是大家青春里固若金汤的记忆。有好事的同学由癞蛤蟆想到了金老作品里的人物西毒欧阳锋,欧阳锋被称为老毒物,又由老毒物联想到癞蛤蟆,再由癞蛤蟆想到那一身的疙瘩,再由疙瘩想到叶健伟的名字里与敌敌畏同音的伟字。敌敌畏的称呼就叫开了。绰号后面,还有点逻辑。

        李书林按敌敌畏给的地址,到了一家火锅店。一进店,远远就看见了敌敌畏稍微有些驼了的后背。

        李书林下意识地直了直自己的脊椎,再一次问候了岁月的全家。

        李书林快步向敌敌畏那桌走去。一位面容白皙的中年妇女面朝着他,紧挨着中年妇女的是一位年龄稍微小一点的女士。李书林竟然不敢确定这两位哪一位是他的中学同学王春花。

        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的模样用皱纹刻在了脸上。但现在的化妆术堪比易容术,何况还有整形美容等使女人更加年轻的方式,所以女人的年龄,变得比男人的钱包还难猜。

        李书林向前走着,余光更多地看向显得更小的那位。她安静地坐着,静谧的气质就像当年的小龚雪一样。她齿如编贝,目若朗星,无意间眼眸往上一扫,与李书林四目相对,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幼鹿被打扰到似的惊讶。

        难道她是小龚雪王春花?

        敌敌畏注意到了女士的表情,转过头看到了李书林,

        忙起身上前两步一把抓住李书林的手说:“呵,豆芽来了。我们可没等你就先吃啊。来,快来见见老同学。”

        敌敌畏黝黑的脸上,凸起的青春痘早已替换成了凹陷的痘坑,他一起身,两位女士也站了起来。但是,是年龄稍大一些的女士先向李书林伸出了手。

        李书林满脸堆笑但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乘握手的机会仔细瞅了瞅眼前这位女士的模样,她的样子虽然没有了当年大明星龚雪的痕迹,但李书林看出来了,她才是王春花。当年那个明艳的少女,发福了,脸上有明显的褶子了,身上岁月留下的故事感有一种浓烈的味道,诱人品尝。

        李书林心里咯噔了一下,和王春花的手握得更紧,大家都不复青春,都难免逃开岁月的杀伐。

        “大美女小龚雪终于回来了!”李书林故作激动的语调把自己都要感动到了。

        王春花显然受到了触动,地道的东北口音里夹杂了对岁月的无可奈何:“哪里还是美女啊,已经是大妈了。”

        “大妈也是美丽的大妈。”李书林笑着说。

        王春花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尴尬,又很快热情地向李书林介绍身边的美女:“这是我堂妹王春燕。燕子,这是我同学李书林。上学那会儿,我们叫他豆芽,你也可以叫他豆芽哥哥。”

        “姐姐是春天的花朵,妹妹是春天的燕子,好名字啊好名字!”李书林顺势把目光转向了春燕,和春燕握了握手。

        “什么好名字?土气得很。”春燕有些腼腆,娇嗔地说。

        “这名字很好记,很好记。”一旁的敌敌畏忙补充。

        “好名字就是要好记。”李书林接过敌敌畏的话。

        说笑着,大家落了座。

        “你们是怎么联系上的?”李书林好奇地指着春花和敌敌畏问。

        “我消息多灵通,多关心春花啊!我们单位一同事,是春花的远方亲戚,我可是第一时间就知道春花来拉萨了。”敌敌畏得意地说。

        李书林点了点头,笑着说:“好,数你灵通!春花消失了这么多年,我们可都是关心春花想念春花的!”

        大家都笑了笑。沸腾的火锅就像他们高涨的热情一样,看着一锅辣,李书林不自觉地微微皱了皱眉,这几天跟火锅叫上劲了,牙龈疼。

        王春花一边把油碟递给李书林,一边关心地问:“是不是不爱吃火锅?听说拉萨的重庆火锅还是很正宗的。”

        “谢谢,谢谢。西藏人民都喜欢吃火锅。”李书林接过油碟忙对王春花的细心表示感谢,接着说:“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王春花一边往锅里放菜一边回答。

        李书林和旁边的敌敌畏一对眼色说:“老同学来了,设宴请客,把酒言欢,不喝点酒么?”

        敌敌畏赶紧配合地说:“喝,当然要喝,是吧春花?”

        “春燕和春花都喝一点吧。啤酒还是白酒?”李书林问。

        “我不喝酒的。”春燕抱歉地回答。

        “东北人哪有不喝酒的。咱们今天聚在一起,高兴啊,喝一点。”敌敌畏说。

        “我们家春燕真的不会喝酒,她就喝饮料吧。”王春花替她表妹回答。

        “那你喝什么?”敌敌畏问。

        “都可以。”王春花语调平静。

        王春花并不推辞,面不改色,李书林和敌敌畏又相互看了一眼。

        “咱仨来一瓶白酒吧。”敌敌畏酒量还不错。

        王春花没有反对,唯独李书林皱了下眉,他本来想喝点啤酒,今天就没喝过水,渴着呢,但看这架势,也就不好提出来了,随了敌敌畏的主意。

        随后,服务员拿了一瓶白酒、一瓶饮料和四个杯子过来。

        斟好酒,四个人举杯,相互碰了一下,为相聚喝彩。

        李书林和敌敌畏都以为王春花一定酒量很好,但很快他们就知道,其实不是。

        老同学之间有很多的话题,酒过半巡,从前的笑话才刚炒热,王春花已经双颊绯红,声音变大,话也更多了,说笑间,眼睛还亮亮的。

        敌敌畏不再给王春花斟酒了,李书林也看出来,王春花这个样子,是有心事。通常酒后话多的人,平时一定压抑着,也许生活中很孤独,等酒精麻木了矜持,掩盖的那一面自然就流露了出来。

        到后面,敌敌畏和李书林不让王春花喝酒了,但她非说没醉,又抢着喝了不少的酒。

        最后她爽朗的笑声大到吸引了周围几桌食客齐刷刷的目光,李书林和敌敌畏不得不对眼前的王春花表示佩服。

        她再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

        “老实说吧,回来做什么?”敌敌畏盯着王春花问。

        一桌人也静了下来,盯着王春花。

        “想见一个人。”王春花说。

        夏天,拉萨的白昼渐渐变长。傍晚八点多,太阳还挂在天上,西斜的一缕阳光从西面窗口未拉严实的窗帘洒了进来,正好照在王春花白皙的脸上,她的脸上有一层余辉,以及淡淡的压住岁月痕迹的妆。



        王春花想见一个人!

        这场饭局以王春花的酣醉结束,李书林和敌敌畏把王春花姐妹送到了她们下榻的宾馆门口。一直到告别,王春花也没说清楚她回拉萨到底是想见谁。

        其实敌敌畏特别想知道王春花想见的那个人是谁,但他没有过多追问,因为王春花没有说答案,听者有意,他期待着,万一王春花是在暗示呢,说的就是敌敌畏自己呢?

        男人在女人面前往往有迷之自信。

        李书林也没有多问,因为他心里有个答案,这个人应该是秋波!

        秋波,就是给敌敌畏起外号的那位同学。这个秋波并不是人们常说的女人漂亮的眼睛,而是指他的眼神。秋波有对双凤眼,眼睫毛长得让女同学羡慕。初中时,同学们拿他眼睛说事,说他看女同学时,眼睛里会泛起水光一波又一波。

        李书林、敌敌畏以及王春花虽然和秋波在一个班,差距却很大。

        秋波是最早带《武林》杂志到班上的同学。在那个年代,正是那本杂志连载的《射雕英雄传》让他们知道了名扬四海的金庸,让他们知道了江湖的纷繁,知道了郭靖黄蓉和华山论剑,知道了武侠的浪漫和豪情。

        秋波也是班上最早去过广州的同学。八十年代的广州是改革开放的前沿。秋波父亲是采购员的缘故,利用一个寒假带他去了一趟广州,从广州回来,他总是戴着一块让同学们羡慕又嫉妒的西铁城电子表,这块带有音乐闹铃的稀罕物,在学校里应该是一件顶级奢侈品。

        见过世面的秋波想象力也极其丰富,许多同学的绰号就出自他的金口。

        包括那首《那么多的瓶瓶一个盖盖》,也是秋波带头唱起的。

        王春花到了拉萨的事情,李书林随即就告诉了秋波。电话里,秋波的反应可没有像李书林知道王春花来拉萨了那么激动和惊讶,秋波沉默了片刻,约李书林出来找个酒吧坐坐。

        秋波没有说约王春花出来,大家聚聚,而是大晚上的单独约了李书林到八廓街的网红酒吧见,李书林感觉他们之间真的有故事。

        李书林和秋波相继到了八廓街的那家网红酒吧。夏天的拉萨游客如织,这个时候,本地的回头客很少来这样的酒吧,因为这里的酒吧价格比其他地方的酒贵了许多。而且酒吧老板没有时间搭理你,多你不多少你不少,如果要是冬天来这样的酒吧,老板一定会对你感激涕零。

        “怎么又是这家酒吧,你入股了么?还是这里的老板娘够漂亮?”李书林见到了秋波就调侃他。

        秋波笑而不答,一抬手说:“坐。”

        秋波问李书林喝什么,李书林说喝奥丁格啤酒,他偏爱这款酒纯正的口感和十足的麦芽香味。

        酒很快送了过来,秋波和李书林干了一杯后,幽幽地说:“当初她突然就走,现在又突然就回了。”

        李书林放下杯子,点了点头。

        “是啊,是挺突然的。八十年代的拉萨,政策也是突然来的,进藏的内地人,突然就有了回去的机会。为了建设西藏,中央下决心对西藏实行特殊灵活的政策,休养生息,发展经济。”懂政策的秋波如是说。

        那一两年间,大约八万内地人纷纷随大流回了家乡。甚至有与西藏当地人成家的内地人,丢下老婆孩子也要回到家乡去,生怕错过了这次内调机会。

        那个时候,同学们有人随家长回甘肃,也有随家长回了四川,北京,贵州等地的。王春花也就是那个时候突然不见了,微光般散落星海,杳无音讯。

        李书林的父母也是在那个时候,看见一个个同事陆续调了回去,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他每天放学回家听见父母谈论的,都是往内地调动的话题。

        终于有一天,李书林父亲用他少有的亲和,与他语重心长地谈论了他的未来。

        回老家读书参加高考,还是留在西藏参加工作?李书林的父亲全盘托出了关于李书林未来打算的时候,那一年李书林刚满十五岁,这个年龄正是对异性充满各种幻想,按捺不住青春朝气的年龄。那时的他一脸茫然地凝视着自己的父亲,听着一个沉重的关乎自己命运的话题。

        他长大了,就在那一年,被迫长大的年龄有一种即将被亲人抛弃的感觉。

        故乡这个字眼,让他想到竹林、堰塘和游曳在堰塘里的一群白鹅。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跟父母回老家继续读书参加高考,但前提是,每门功课都要名列前茅。

        那一年的李书林,对老家的记忆还停留在母亲回老家生他弟弟的那段时间。他比弟弟大五岁,弟弟是在一条名为半边街的乡医院出生的。母亲从预产期开始到弟弟的顺利产下,这期间李书林在外婆的屋檐下,和几个与他年龄相差不大的几个表哥,为争夺一个用鞭子抽打的木头陀螺打得不可开交。

        他们都是外婆的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但那个年龄的李书林更擅长无理取闹,表哥们也纷纷和他保持了距离。之后他们组成一队,而李书林一个人手里拿着陀螺,孤独地看着他们在另一种游戏里欢呼雀跃。

        五岁的李书林被他们孤立了。

        还好他有外婆,他可以拉着外婆的衣襟哭诉自己的委屈,然后等到晚饭的时候,外婆悄悄地从灶台下的稻灰里,用火钳夹出用芭蕉叶包裹着的热腾腾香喷喷的一条鳝鱼,递给李书林。

        外婆对五岁的李书林说,把条鳝鱼吃了吧,听你妈说你们西藏没有这个东西。然后又对站在一边的那几个表哥们喊道,还不赶紧拿碗吃饭,人家爸爸妈妈不在就知道欺负他,你们还有哥哥的样子吗。

        那个时候的李书林并不见得对,有时甚至故意做些错事,目的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关注和照顾。

        那份外婆的偏爱,长大后的李书林总是回想起,同时想起的还有定格在五岁眼中故乡的黄昏。

        那是一幅水墨画。黄昏来临时,田坎以远山为长线,睁着褐色的瞳仁注视着雾气里一丛竹子,归家的水牛步调缓慢,堰塘里游曳的白鹅准备上岸,整个乡村格外宁静。

        那是李书林唯一一次连续在故乡生活了近一年的时间。当李书林母亲一手抱着出生半岁多的弟弟,一手牵着李书林返回西藏,这幅画面就定格在了他脑海里,成了一种乡愁,以及朦胧的画面。

        李书林果断选择了回老家参加高考。

        那段时间,一夜一夜对故乡的期盼和对未来的焦虑,让他失眠,成绩也一落千丈。

        父母内调的事确定下来之后,有一天,父亲坐在正在做作业的李书林对面,点燃一支烟并拿出他前几天的测验成绩单时,李书林还沉浸在即将转学回老家的幻想里。老家的那几位表哥都已快考大学了吧,他们成绩好吗?大家能做好朋友吗?会在一个学校念书吗?

        李书林父亲的脾气在单位里是有目共睹的,这个天蝎座的男人说翻脸就翻脸。

        成绩这么差,回内地怎么考大学?

        李书林就这样生根在了脚下的土地上,并把故乡永远定格在了五岁的记忆画面里。

        李书林的命运定在了父亲拿出的一张西藏日报上。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招工启示,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豆腐块大小的面积,改变了他的人生,截止了他对故乡的幻想。

        他留在了拉萨,与这片蓝天白云为伍。

        和李书林一起留在拉萨的,还有敌敌畏。

        敌敌畏比李书林大一岁,他是成绩不好留级到班上的。

        刚留级到班上的敌敌畏受当时《少林寺》的影响,一股豪气地剃了光头要练气功,结果自己用砖头把头打破了,所以总是戴着一顶军帽。他的军帽里塞了一条纱巾,远远看上去,像是头上顶了一个刚出锅的馒头,他还故意在右边的帽檐露出一角纱巾,以此凸显桀骜不驯的个性。那个时候的敌敌畏,绿军装下面一尺五的蓝色喇叭裤,三接头皮鞋下订一圈铁掌,走起路来嗒嗒直响。

        秋波的父母也是这年大批内调调回重庆的。但他没有像李书林和敌敌畏那样匆匆地参加工作。

        秋波父母把他的户口转到了在拉萨工作的姐姐户头上,还装模做样地和留下来的同学们离别,两年后却以一种崭新的模样回到拉萨参加了高考。

        秋波是班上为数不多的在拉萨考上大学的同学。他随父母回到四川,他姐夫是我们辖区派出所的干警,他懂得如何将户口合法合规留下来的政策。李书林都工作很多年后,才知道户口不一定非要放在父亲的名下,只要懂政策,有关系,讲感情,户口也可以留在邻居王二或张三家。

        回到四川读了近两年的高中,等他回到拉萨,就两年的时间秋波从凤尾变成了鸡头,高考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了。

        秋波的大学是在陕西咸阳的一所大学读的。毕业后先是分到了条件艰苦的那曲,那曲工作五年多调回了拉萨。目前已是某个重要部门的处长了。他老婆也在某机关上班,是个中层干部,闲职但日子过得很悠闲。

        秋波是初中班上同学们中过得最好的,没有之一。同学聚会他属于被敬酒最多那种人。他却总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个时候,班里的同学越来越少。离开的同学大多会做个告别。相处好的同学会送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类的书,故意在书里夹一张在布达拉宫前拍得好看的照片,故作伤感地在照片后面写了一行“不管以后在什么地方,我们永远是朋友”之类的留言,然后迫不及待地奔向了新的生活。从此大家消失人海,渺无音训,各自走上各自的路。“我们永远是朋友”也只能停留在泛黄的老照片背后。

        也有像王春花这样的,没有告别,突然就消失了。如徐志摩《再别康桥》写的一样,挥一挥衣袖,没带走一片云彩。

        那个时代的聚散,是大趋势,离别的离愁,在很多年后,才会爬上某些人的心头。

        那个美丽的女孩啊,突然就消失了,但她又回来了。

        奥丁格啤酒在灯光下呈金黄色,一串串上翻的气泡像是融化的雪水。给人想干杯的冲动。

        秋波和李书林又干了一杯后,李书林故意对秋波说:“王春花真的回来了,她说想见一个人。”

        秋波知道李书林的意思,摇了摇头说:“不是我。”

        “你们不是有过书信联系吗?”李书林话里有话。

        李书林和很多同学特别是随父母回去的同学都没有联系。他觉得自己参加工作早,相对来说继续在学校读书的同学感情要深厚一些。但同在拉萨,他和秋波关系还不错。秋波喜欢王春花,他们保持书信往来,秋波都跟他说过。

        “那一年王春花回东北,我回了四川,隔着千山万水,我还真的和她有过书信联系。”秋波说。

        “可你大学毕业也没有去东北找她,见上一面。”李书林说。

        “是啊,这就是我一生中最遗憾的事。我是在西藏长大的,没有勇气离开西藏。现在的媒体说我们这一代人热爱西藏,是热爱更多?还是离不开更多?或者不敢离开更多?”

        秋波没有勇气去找王春花。他们这些在西藏长大的孩子,自卑没有安全感是通病。李书林没想到小时候优越感十足的秋波也会有这样的心理。

        “说真的,我老婆,不,我前妻就让我离开西藏,一家人在一起,我也是没有勇气离开西藏去面对内地的生活。”

        李书林说完,两个男人举杯一碰,各自喝了一口。

        李书林看着秋波接着说:“她人已经回来了,那你怎么知道她想见的就不是你?就算不是你,难道你就不想见见她?”

        “她没有通知我,我就该尊重她的决定。拉萨这个地方吧,你知道的,这里有她的负面传言,我猜她应该是为了传言回来的。我不希望她去碰那段回忆,碰那些传言,你希望她受到伤害吗?”秋波盯着李书林的眼睛反问。

        李书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拉萨的变化真是太大了。”王春花站在大昭寺门口,找到了童年的一段记忆,无比兴奋地说。

        王春花虽然在拉萨生活过,毕竟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敌敌畏约了李书林一起陪春花春燕两姐妹一起去八廓街走走。

        敌敌畏热情地给春燕介绍说,来西藏一定是要去八廓街。有人形象地把八廓街比喻成一朵盛开的花,大昭寺就像花蕊,通往四面八方的街巷就是花瓣上的经络,这朵花散发着酥油以及松树油脂的特殊香味。

        “这几年,到高原寻找心灵寄托的人有增无减,生活在喧嚣浮躁中的人,把这里当作了一个暂时歇息的梦。”在美女面前,敌敌畏说话变得文绉绉的。

        “这里有你的梦的吗?”李书林故意问王春花,又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春燕。

        王春花笑着说了一句当然,春燕也笑了笑。

        敌敌畏又热情地给她们介绍说,按藏传佛教的说法,以大昭寺为中心绕一圈称为“八廓”,以示对供奉于大昭寺内的释迦牟尼佛之朝拜。拉萨城就是以大昭寺为中心形成的。

        李书林也配合地介绍说,西藏的地理图就像一个仰卧的魔刹女,文成公主进藏后,她发现现在的大昭寺的位置就是魔刹女的心脏,然后就修建的大昭寺,按照文成公主测定的风水,为了镇住魔刹女,在魔女身上关节部位建造了以大昭寺为主的十二座寺庙,从这里拉开了藏传佛教寺院建筑的序幕。

        “记得读初一的时候,学校组织参观过大昭寺。”王春花一到大昭寺广场就想了起来的一段往事。

        “我怎么没有印象?”敌敌畏疑惑地问。

        李书林接过王春花的话,“我们先是参观了布宫下展览馆大型雕塑农奴愤,然后又参观了大昭寺。可惜现在农奴愤的雕塑已经看不到了。”

        “为什么看不到了?”王春花问道。

        “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难道美女当前,我就失忆了?”敌敌畏摇了摇头。

        王春花狡黠地笑了笑,说:“高年级也许没去。”

        敌敌畏这才想起自己留级的事,尴尬地笑了起来。

        王春燕拿着手机对着三人,轻言细语地说:“你们继续聊,我给你们拍点小视频。”

        李书林听到王春花问为什么看不到农奴愤的雕塑,他正想回答,王春燕拿着手机拍着小视频他欲言又止。

        “春燕。”李书林叫住春燕,“去大昭寺,要在释迦牟尼像前好好磕几个头。”

        “磕头干什么?”春燕问。

        不等李书林回答,王春花接过话先答了:“保佑我们家春燕早点找到一个如意男友。”

        “春燕来拉萨是为了找男友的呀?”敌敌畏的语气意味深长。

        春燕脸一下就红了,也不理人了。

        李书林心里记着秋波的话,也不好直接问王春花到底要见谁,要不要见见秋波,关于王春花的突然离开,总可以问问的。

        大家边走边聊,王春花说,她的父母也是随着内调的政策调走了,走得匆忙,就没有再去学校告别。她回去后,考了技校,然后就工作了。本来过着平常的小日子,但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强硬的“一个确保,三个到位,五项改革”的施政纲领,其中一项是国企改革三年扭亏为盈,直接导致产生了大规模的工人下岗。王春花也下岗了。二十多岁工作说没就没了。她不愿认命,经过亲戚介绍,做起了保险业务员。

        做保险业务员就是要仔细周到,换位思考。她说,第一次去拜访客户时,她站在客户家门口,心扑扑直跳,就希望客户家里没人才好。不过,这种心理障碍慢慢被克服了。

        三个月后,王春花才跑到一笔业务。一位顾客准备为她上大学的儿子买一份保险。因为儿子在外地上大学,按照规定,保险单上必须要入保人亲自签名,否则将来客户很难得到理赔。为此,王春花主动提出去外地找其儿子签字。天不凑巧,到了那人学校时下着大雨,她也没吃午饭,浑身湿透,冷得直哆嗦。好不容易找到宿舍楼,人家却上课去了。没办法,多方打听,才找到教室,写了张纸条递进去,把事办妥了。回来后,王春花却得了重感冒,买保险那人十分感动,接着又买了两份保险。

        除了卖保险,王春花还开过餐馆,攒了不少钱,算是一个中产阶级。

        其实许多随父母调回去的同学,生活得都不是很如意。新的环境要适应,更没有人脉资源。

        “我们在西藏读书的同学,教学资源和环境的原因,比起内地的学生学习基础都很差,轮到我们考大学的时候门槛又高,要想考上大学太难了,难于上青天。”敌敌畏发着牢骚。

        “我弟弟就是读的厂子弟校,在父母的厂里解决了工作,没工作几年就下岗了。”李书林说这话是安慰王春花。

        “当初咱姨和姨父不调回去就好了,西藏多好哇,天这么蓝,空气这么好。”春燕在一旁说。

        “春花要是不随父母调回去,人生也就要重写了。那时候多少人喜欢春花啊,一个加强连!”敌敌畏顺着春燕的话夸张地说。

        王春花沉默了。

        那个时候的王春花,住在拉萨的北郊,那一带工厂比较集中,有车队、汽车修理厂、电机修理厂、玻璃厂、畜牧科研所、建筑队等,当时西藏的企业很大部分都集中在这个区域。王春花的父亲就是汽车修理厂开客车的司机。

        王春花的父亲是南方人,母亲是东北人,他们认识并结婚完全靠的是西藏的一种缘分。

        王春花听父亲说过,他父亲去东北出差,路过成都,这个城市不是因为太美的风景驻足,而是它的美食牢牢地拴住了一个从西藏高海拔物资匮乏地区下来的人的味蕾,他挥霍了出差期间限定的粮票。

        然而到了东北,王春花的父亲绝望地看着天空,天空依然,太阳依然,唯独口袋里的粮票不够。天寒地冻,他举目无亲万念俱灰,仿佛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

        计划经济的那个时代,买米买面,在外面吃饭是要粮票的,王春花的外公是招待所食堂管理员,他含着悲悯地目光看着这个举目无亲从西藏来的南方人,答应了可以赊账。后来的几天,王春花的外公让王春花的父亲在没有粮票的情况下,每天可以吃到南方人最爱的白米饭,有一句话说,南方人三天不吃大米饭腰杆疼。这对于一个南方人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啊。

        快回西藏的时候,王春花的父亲痛哭流涕感恩戴德表示回西藏后一定将欠下的粮票寄过来。

        心怀善良的王春花的外公,怜悯地看着五官标志的王春花的父亲说,大家都凭良心做事的,你在西藏的粮票如果不够吃的话就不用寄了。

        王春花的父亲回到西藏后,东借西凑便将欠下王春花外公的粮票寄了过去,然后又写了一封满怀感激的信。

        这封信从祖国的西南到祖国的东北,那可真是千里迢迢啊,信封里的粮票带着西藏的信誉和回报穿越了大半个中国,最终到了王春花外公的手里。

        这个孩子不错,有诚信,讲信用。这是王春花的外公常常说出的话。

        在食堂当管理员的王春花的外公识不了多少字,收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来自西藏的一封信,信里除了粮票还有一封饱含感激的信。王春花的外公就让王春花的母亲代着回了一封信。

        这样两个人就你来一封信我回一封信,一年多下来两个人就好上了。

        两个人相约拉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后来王春花的母亲也就调到了拉萨。

        那是上一辈关于西藏的缘。

        他们在西藏成家后,就有了王春花,没几年就又有了两个弟弟,有了弟弟以后,王春花就要分担一点母亲照顾弟弟的责任,面对性格及其泼辣的母亲,她的性格反而与她父亲极像。

        王春花的性格是很随和的,小学初中都很随和。

        王春花读初中的八十年代初,全国社会风气差,治安乱,西藏也不例外。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能为了一件小事,小到你多看了他一眼就会打架,甚至打架急眼了还动刀子,为此医院的急诊室就有了更多的急救任务。

        王春花从记忆里转了出来,玩笑着说:“那个时候我们岁数都还小,喜欢我的人啊,当我有危险,跑得比兔子还快呢。”

        敌敌畏也想了起来:“可不是我们不够男人啊。有几个早我们两届初中毕业的待业青年,一直以水浒梁山好汉自居,在我们学校附近打家劫舍。看多了《少林寺》纷纷学武,拦着我们当练武的对象。”

        “还记得我们班有几个男同学结伴要奔河南少林寺练武功吗?结果还没跑到墨竹工卡县就被家长抓回来,好好感受了一下家长的武功。”李书林接过了话。

        大家都笑了。

        王春花笑起来,眼睛里亮闪闪的,说:“那次说要投奔少林寺的就有洛桑吧?洛桑,这次回来,我想见他一面。”



        李书林和洛桑算是发小,小时候还住一个院子。只是后来失联了多年。

        洛桑的父亲和李书林的父亲本是一个单位的。洛桑的父亲是一个部门的领导住在干部楼,李书林的父亲提干之前是厂里的工人,住在另一栋楼的第一层。后面提干当了厂工会干事以后,就搬进了干部楼。

        干部楼和职工楼之间的距离就是一个马路的距离。院子里的马路能有多宽,就是两辆北京吉普的宽度。

        那个院子是一个民族大团结的院子,藏族、汉族、回族、门巴族都有。因为四川人多,大家相互交流四川方言居多,有内地的亲戚或朋友进了院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又回到了四川。

        李书林的父亲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每天天刚擦黑就拉紧窗帘,十点钟准时关灯睡觉。

        有一次李书林母亲出去倒洗脚水的时候,正好碰见了院子里一个男人拎着礼物去干部楼。

        一碰上,大家都很尴尬。而李书林的母亲,慌乱中一盆洗脚水没收住,泼了那个男人一鞋的水。

        李书林母亲回到家连忙对他父亲说,“完了!完了!闯了大祸了!”

        李书林母亲是他父亲从四川农村老家领来的。西藏干部男多女少。从部队退伍转业,内地招工,大学生分配进来的许多支援和建设西藏的青年,基本都是男的。西藏地方艰苦,许多进藏青年的个人问题得不到解决,大多都在自己的老家找一个结婚后,一同进去。李书林母亲就是这样的情况,他母亲泼了人家一鞋子洗脚水,回到家里语无伦次,把李书林父亲都吓得哆嗦了起来。

        “那怎么办?”李书林父亲说。

        “也许他没有认出来我来。”李书林母亲侥幸地说。

        “我们家住在这里,谁不知道呀。”李书林父亲埋怨说。

        “我们去道一个歉吧。”李书林母亲有些不知所措了。

        当时正趴在桌子上做作业的李书林,目睹了这个过程,静静地看着他爸妈出了门,站在门口忐忑地等那位被他母亲泼了洗脚水的男人,要给对方道歉。

        李书林的爸妈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李书林做完作业都要上床睡觉了,也没见他俩回来。

        李书林的父亲是个老实人,从偏远农村当兵出来,留在西藏参加工作实在不容易。平时工作上不敢含糊,生怕有什么差错。

        所以李书林父亲常对李书林说:“不管在哪里上班,只要老实肯干,就会有出息的。”

        那天的事情过去之后,又有一次,洛桑和他父亲从亲戚家回来,李书林也把一盆洗脚水泼在了洛桑父亲的身上。这下可惹了大祸了。洛桑父亲虽然没说什么,李书林爸妈却一夜难眠。

        第二天李书林的父亲就去了洛桑父亲的办公室,解释了当晚的情况,用上了“大人不计小人过”这样的词汇。

        没想到,洛桑的父亲却和善地说:“你家孩子和我家洛桑是一个班的吧?”

        李书林父亲是一个把心思都用在工作上的人,生活上甚至有些木讷。他从不关心李书林的学习,李书林读几年级他也不知道,居然连李书林和洛桑一个班都不知道。

        李书林的父亲惊恐地看着洛桑的父亲,生怕是李书林在学校里惹了什么事。

        洛桑父亲却笑着对李树林父亲说:“听说你家孩子成绩不错呀,以后让你家孩子多辅导一下我家洛桑。让他们做做朋友。”

        李书林父亲听完这句话后。如释重负地回答说:“好的好的!”

        有了大人的期许,李书林和洛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李书林觉得洛桑很聪明,只是学习不够用心,他的聪明都用到了调皮上。

        洛桑调皮是本能的活跃,是胆子大,是没有坏心眼的那种调皮。当时电影《少林寺》放映之后,正是活跃的洛桑提议并组织了几个同学离家出走投奔少林寺。

        那次,洛桑他们几个离家出走投奔少林寺两天后,是从墨竹工卡县的一个冬季草场的一个羊圈里被抓回来的。

        洛桑和他哥哥仁青单独住一间房间,忙着找女朋友谈恋爱的仁青根本就不管洛桑是否一夜没有回家。当洛桑的父亲发现他没有回家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他急急忙忙赶到学校,发现有好几个同学都没有上学,有同学向老师报告说,曾经听洛桑说过,一起商量投奔少林寺,还在一本破旧不堪的地理课本上标注了去少林寺的路线。

        投奔少林寺一般会走318川藏路,如果步行一天最多走到墨竹工卡县,开车去追还来得及,如果他们沿途搭上了顺风车已经翻过了米拉山,就不好追了。洛桑的父亲焦急地盘算着。

        四五个小孩结伴走在川藏线上是很惹人注目的。他们一路往东,身上准备了一些钱但是买不到食物,刚开始的兴奋在中午热烈的艳阳下变得沮丧,他们精疲力竭又饥又渴,洛桑还坚强地鼓舞着他的伙伴们说,到了少林寺学好了武功,就不会被欺负了,到那时可以云游四海,劫富济贫!

        洛桑的鼓舞过去还没有半个小时,他们投奔少林寺美好的梦想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雨淋了个透。

        等到下午的时候,他们才在一户牧民家讨到了一点糌粑和一些酥油茶。好心的牧民又给了他们一小袋炒熟的豌豆,供他们在路上充饥。

        川藏线上偶尔一辆解放牌货车扬过的一阵尘土,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阵绝望。

        那几个孩子的家长找了一辆车在匆忙地追赶,洛桑的父亲坐在副驾驶上,两眼睁的斗大,生怕漏了一点点线索。

        车追过墨竹工卡县城,往正东方向是米拉山然后是林芝,往北走是直贡寺然后是那曲嘉黎县,好在洛桑的父亲刚好问到了给洛桑他们一小袋豌豆的这家牧民,好心的牧民告诉了这几个孩子离去的方向,最后牧民把仅有的一点豌豆给了洛桑的父亲后,他又补了一句,应该走的不远,天黑了你们要留心路边的羊圈,他们可能在那里过夜。

        果真不出这位好心的牧民所料,洛桑他们就是在一个冬季草场的羊圈里找到的。看见自己的父亲像是从天而降的天兵,洛桑哭了,他不是被吓哭的,他是感觉到了自己这一路的艰辛和委屈。

        洛桑他们几个被找回家后,除洛桑以外的那几个同学都被家长痛打了一顿,那种杀猪般的嚎叫响彻了整个天空。

        其实那天李书林也要跟洛桑一起去少林寺的,只是中午母亲炒了一盘回锅肉,那可是很难得才能吃上一回的。李书林惦记着中午剩下的回锅肉晚上可以用来下面条,于是放弃了少林寺。

        洛桑对不能志同道合的李书林本来很有意见的,但是洛桑他们被追回来痛打一顿之后,大家都默契地再不提这事了。



        王春花想见的人,不是秋波,居然是李书林同院长大的洛桑。

        除了奔赴少林寺的事,十五岁那年的清明节,洛桑在王春花班里,还出过一次名。

        十五岁那年的王春花,脸白得就像高山上的雪莲,头发黑得就像太阳下的影子。她妈妈给她做的一身像地主婆打扮的大红棉袄,土里土气耀眼的红,成为男生们戏谑的对象。

        敌敌畏那时还护着她说,可能是北方冬天太冷的缘故吧,穿上红色的棉袄感觉暖和。当时其他班里好几个女同学尤其老家北方的女同学的家长都喜欢给她们穿大红棉袄。

        那个时候拉萨人少,学龄儿童也少,一个年级才六个班,四个汉文班,两个藏文班。改革开放以后,汉文班新增设了英语课,因为师资不足藏文班则没有增设英语课。和李书林一个院子长大的洛桑,先是在汉文班上课,英语课跟不上才转到了藏文班。

        那年,全班同学要去拉萨西郊烈士陵园扫墓。

        那天敌敌畏没有和大家一起去为英烈扫墓,因为这一天他要陪他母亲去夺底沟给他父亲扫墓。敌敌畏的父亲是货车司机,他十岁的时候,父亲去四川出差被泥石流冲走了。夺底沟里敌敌畏父亲的墓,其实是一座衣冠冢。多年以后敌敌畏的母亲去世了,他哥哥想把母亲与父亲葬在一起,最后才知道了衣冠冢的真相。

        那时,在西藏当货车司机是个很吃香的职业,司机游历多,见识广,还可以从内地捎带东西回来,特别是夏天,往甘肃柳园、敦煌出差就会带回来许多瓜果。所以每当敌敌畏从书包里拿出杏子李子出来的时候,同学们就很羡慕他有一个做货车司机的父亲。货车司机这个职业固然好,但是也很危险。敌敌畏曾说过,只要他父亲出差,他母亲就会每天翻着日历,念叨着他父亲的行程,按之前的出差天数计算着他父亲回来的日期。如果渐近的日程到了人还没有回来,他母亲就要向出车回来的同事打听有没有在路上看见她家男人,或者打听她家男人出车去的地方路况如何。每次出车,近点的地方十天半月都是常态,跑得远的地方,像甘肃敦煌或者四川成都那边起码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这样一天天担心着,终于有一天,敌敌畏的父亲再也没能回来。

        扫墓的路上,和李书林坐一排的正是和他一个院子长大,先是他的同班同学,后因不愿意上英语课转到藏文班去了的洛桑。

        洛桑没有扫过墓。西藏大都实行天葬,天葬是藏族人民的一种传统丧葬方式,所以他对扫墓这种纪念活动没有一点概念。

        学校也是在这一年头一次开展了清明节扫墓活动,只安排了汉族班的同学去烈士陵园扫墓,藏族班的同学则在学校继续上课。

        洛桑好奇地问李书林扫墓是什么。

        李书林说,前一天,班主任说过,扫墓就是胸前佩戴着白色的小花,穿着白衬衣蓝裤子,怀着悲痛而沉重的心情到烈士陵园缅怀革命先烈。

        为什么非要这一天怀着悲痛而沉重的心情缅怀革命先烈?平时不可以吗?为什么要打扮一下还戴白花?洛桑满脑子疑问,李书林解释了半天他也没明白,好奇的洛桑就跟着汉族班的同学上了大客车,他想知道扫墓究竟是干什么。

        转去藏文班的洛桑,和李书林班里的同学都很熟,上车后老同学相见格外亲热,洛桑就像撂开了蹶子的驴,活跃得很。

        那时的洛桑属于人来疯性格,很放得开。一种抑制不住的表现欲在他身体里膨胀,特别是看见坐在后排的王春花,兴奋得如像决了堤的洪水,浩浩荡荡、哗哗啦啦地用他的语言和肢体动作吸引着王春花的注意。

        洛桑故意提高声音问同学们:“王春花长得像不像大桥下面的那个女人?”

        《大桥下面》是一部电影的名字,讲述了一个未婚妈妈在别人的帮助下,摆脱心灵阴影,向世俗观念和命运挑战,追求幸福爱情、创造美好生活的故事。

        女主人公未婚育有一子,这也是电影的卖点。那个年代谈个恋爱都偷偷摸摸的,哪还敢未婚先孕。主演龚雪眉清目秀,自带一股清灵之气,许多年轻人都把龚雪作为魂牵梦绕的偶像。

        亢奋的洛桑在车里大声谈论着当红明星龚雪的美,并且讲述着电影《大桥下面》龚雪演绎的角色,未婚妈妈的身份的确是一个吸引人的话题。

        王春花的脸色却十分难看。

        李书林后来从秋波口中知道,洛桑嘴里说出来的这些话,都是他哥哥仁青说过的话,他哥哥仁青就是一个整天为恋爱四处约架的青年,上学的时候精力不用在学习上,成绩一点也不好。之所以没有成为待业青年能够在他父亲单位工作,全是因为单位的照顾,本单位子女可以优先在本单位就业。不过仁青的几个成绩太差的同学,因不是单位的子弟,一直待业在家,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就在学校门口堵住年龄小一些的学生,抢他们书包里仅有的一点点零花钱。

        按秋波的话说就是:没脑子的武夫。

        大客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就快到哲蚌寺了,那是当时拉萨最西面的郊区了。

        同学们乘坐的是七十年代前苏联产的嘎斯车改装的客车,嘎斯车改装成客车后,驾驶室和客厢是隔离的,两个地方之间的沟通靠一块50寸左右的车窗,这个车窗没有玻璃,而是用铁丝网隔开的。

        在洛桑口无遮拦地说着关于龚雪、王春花以及电影《大桥下面》的言词的时候,客车突然停下了下来,客车司机拉住手刹,然后跳下驾驶室从车头的方向转过来上到了车厢里,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一把抓住洛桑的衣领,怒吼道:“给老子滚下车去。”

        车上的气氛顿时凝固了,谁也不敢出声。

        此时,洛桑张着大嘴看着客车司机,惊恐得就像罗布林卡门口那一对张着大嘴的石狮子一样,呆住了。

        客车司机居然真的把洛桑扔下了车,对着车上的同学大声吼道:“以后谁要是欺负我家春花,我不打死他才怪!”

        学校联系开车前往烈士陵园扫墓的客车司机是王春花的父亲!

        王春花的父亲瞪向被他扔下车的洛桑,洛桑像是醒了过来,撒腿跑远了。王春花的父亲这才跳下客厢,绕了一圈回到驾驶室。

        原来开车的驾驶员是王春花的父亲,看着这一幕发生的同学们如梦方醒。

        从王春花父亲停车熄火拉手刹到绕过车头跳上车厢,抓住洛桑的衣领扔下车,看着洛桑再跑远,王春花父亲又回到驾驶室发动汽车,就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等坐在副驾室的班主任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已经追不回洛桑了。在班主任的要求下,嘎斯车怒吼一声又去追了洛桑,但是洛桑躲了起来。没有办法,班主任只能带领着大家先前往烈士陵园去扫墓。

        洛桑一阵狂跑,他没有想到这车是王春花父亲开的。王春花父亲狰狞的面容吓到了他。他生怕王春花父亲再追来,赶紧从小路跑开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远。等他停下脚步周边一片空旷,蓝天下淡淡的一片云慢悠悠的往东飘去,清澈的溪水潺潺流过,鸟儿在树与树之间翻飞着,田野里散发着缕缕沁人的清香,娇嫩的草芽从料峭的风中钻了出来,一片新绿留下了阵阵清爽。

        洛桑哪有心思欣赏这春天的美景,当务之急他需要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个地方离马路有多远。

        好一会,洛桑急促起伏的呼吸慢慢平静了下来,他往他跑来的方向望去,隐约从一排树桠上露出的嫩绿间隙中看见偶尔有驶过的车辆。

        洛桑有了方向,他步履急促的往前走去。

        春天里一条通往田野的马路上偶尔有带挂斗的拖拉机驶过,挂斗里装满了发酵的有机肥,这是庄稼最喜欢的营养。洛桑急促的来到了马路旁,一辆辆拖拉机欢快的从他身边驶过。

        洛桑扫墓是去不了了,他知道回家得往相反的方向去,他沿着马路向回家的方向走去,长长的路忘不了尽头,走了一会就觉得累了。

        一辆拖拉机晃晃悠悠从洛桑身边驶过,洛桑望着行驶过去的拖拉机,先是一愣,随之便飞身冲向行驶过去的拖拉机,他先是跟着拖拉机跑了一会,待追上后他便往上一跃,双手抓住后挡门,随后他右脚一抬用脚后跟勾住后挡板双手再一使劲就上了拖拉机的挂斗。

        这是一条长年没有保养的远在郊区的马路,因雨雪风霜和汽车的碾压,道路坑洼不平,洛桑刚爬上拖拉机挂斗,此刻挂斗在路边的坑里颠了一下,这是一个很大的坑,洛桑脚还没有站稳,就被颠了下去。

        他是头朝地颠下去的。不幸的是,他的头硌在一块石头上。



        王春花要见洛桑,秋波在李书林的电话里知道后坚决反对。只要他见洛桑,就会触及当年的传言。何必呢?

        王春花当年的传言,就像王春花当年的美丽一样,那么容易散播开。

        少女王春花的美像是山涧里的一股泉水,清澈见底。她乌黑柔顺的头发扎着松松的麻花辫,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好像会说话似的,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倒映在湖水里的弯弯的月牙。

        那是在清明扫墓前一年的秋天,最后一节思想品德课结束后,老师随口抽查了几个同学有关法律和秩序方面的知识题,这几个同学都没有回答出来。其实政治老师是故意抽查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同学,没有答出来不要紧,认错的态度好一点,老师也不会生气的。关键是,这几位同学欺负政治老师是刚大学毕业来援藏的河南人。他们答题答的支支吾吾不说,还阴阳怪气的学着老师的方言答题。引起全班的哄堂大笑。

        城门失火殃及鱼池。政治老师要求班长做监督,所有同学下午放学后留下来把黑板上的几个有关法律的名词背会后,方可回家。

        学习好和背功好的同学,经过班长的检查后陆陆续续都已回家,轮到王春花背完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从学校到家里的路,王春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深秋的色彩很鲜艳,丰收的季节充满了香甜的味道。而西藏的深秋狂风呼啸,一场似下非下的雪,在厚厚的云层里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意外。

        西藏的藏历和内地的农历还是不一样的。藏历天文历算是在高原特殊的自然地理和气候条件环境下,总结和积累实践经验,并吸收了内地和古印度的天文历算而发展起来的。就是说,这一年西藏的冬天要比内地的冬天提前一个月左右。

        王春花还是第一次这么晚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独自夜行有种无助感,她一路走得小心翼翼。

        平时疼爱她的父亲这一天跑车还没有回到家,母亲则在专心的辅导儿子的功课。在家里王春花是一个被忽略的对象,家里忙的时候不能没有王春花,闲的时候母亲则把精力放在儿子的身上。王春花的小弟弟嚷着要上茅厕了,忙着家务的母亲需要人搭把手,这才想起王春花还没有回家。等母亲把她的小儿子抱到院里自己搭的简易茅厕方便后,才取下袖子上的袖套,穿上一双厚厚的棉鞋,出门到学校去找这么晚还没回家的王春花。

        从家里出来,天麻麻黑。出了厂区大门,往左就是一条笔直的马路,马路两旁是高高的围墙,围墙里是修理汽车的厂房。天依旧冷,风依旧刺骨,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王春花的母亲心里开始犯怵,蹲下捡了两个鹅卵石,放在她宽大的上衣荷包里做防身的武器,然后顺着墙根就往学校匆忙走去。

        这边王春花走出校门,向西的方向穿过一个足球场,足球场空无一人,好在紧挨着足球场边的路灯亮着,王春花加快步子拐过一个墙角往北,就是一条长长的回家的路。这条路上没有路灯,前面黑的没有尽头,她有些后悔没有等还在背书的同学一起走。不过平时也没有这么晚回家的呀,她正准备加快脚步,只见迎面隐隐约约走来三个跌跌撞撞的影子。王春花伫立观察了片刻,这三个像是喝醉了,她心里一紧,恐慌地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就往学校跑去。这三个影子看有一人往回跑,从昏暗的光线里可以看出是一个女生,顿时就像进了村的鬼子一样,向王春花追去。

        王春花脑子嗡嗡作响,按熟悉的路线往学校走去。可是隐约能感到,身后的三个影子一直跟着。就快到学校的时候,王春花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看起来就像班里的同学秋波,王春花赶紧挥手向对方求助,但那个身影看到了什么,折返而走,从另一条路跑开了。

        王春花后来问过秋波,秋波说那天他爸爸来接的他,他没有单独回家,那不是他。

        王春花也不能确定那是谁,总之那个身影看到王春花之后跑开了,王春花更加害怕了,她就像奔跑在草原上的羚羊,这只青春的羚羊逃避着身后豺狼的追捕。

        王春花没有地方能去,只有学校才是最好最安全的去处。幸好离学校的距离不远。三个黑影追到学校门口王春花已经进了校门。校门口没有保安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大爷,严厉的老大爷手拿一根“古尔朵”,这个既能当鞭子又能当投石器的武器,使这一带的小混混望而生畏,这三个黑影滞留了一会,最后悻悻地走了。

        等到王春花的母亲赶到学校,王春花已在教室里吓得哭成一个泪人。

        这还得了,平白无故的留下我家闺女在学校这么晚。王春花的母亲拉着王春花就找到了校长。质问到,“我家孩子学习不错,懂事听话,怎么就留下来背政治。”王春花的母亲情绪激动,胸口起伏,“现在社会上这么乱,刚才要不是我家姑娘机智,还不被那几个坏蛋欺负了。”

        在家备课的校长来到教室向还没有背会政治题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同学了解情况后,向王春花的母亲道了歉。

        没过多久,学校里隐约就有了王春花被几个小流氓欺负了的传言。

        事情的由头在学校,传言刚一出来就被校长和看门老人严厉的言词抵制住没有在学校传开。但这个传言却在王春花父亲的单位传开了。

        王春花的父亲无意间听到几个年轻的工人在车间议论此事。

        这样的事本来就不是一件好事,王春花的母亲又在学校闹了一闹,质问校长说,“要不是我家姑娘机智,还不被那几个坏蛋欺负了。”结果这句话被围观的好事者把后一句当作重点传了出去。最后演变成了“王春花被那几个坏蛋欺负了。”

        我们班又有同学和王春花住一个院子的,王春花被三个流氓欺负的谣言就又传到了王春花父亲的单位。

        一个花季少女有了这样的谣言,以后还怎么在当地生活?

        王春花的父亲听到车间里几个小青年的议论,瞬间就崩溃了。他冲到学校,好在学校刚下课,王春花正在和几个同学翻阅着一本抄录着邓丽君唱的《小城故事》《甜蜜蜜》和罗大佑的《童年》等歌曲的手抄本,手抄本上还贴着邓丽君、翁美玲以及许多港台演员的照片。王春花的父亲冲进教室,见父亲突然闯进教室,王春花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被父亲一把攥住,拉回了家。

        回到家,王春花的母亲不解地看着王春花的父亲,问这是怎么了?

        “厂里的传言你听到没有?”愤怒的王春花的父亲脸色紫红,这是由于王春花的父亲心率加快,供血量增加导致的。

        王春花的母亲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这么大的事你们还瞒着我?厂里都是她的传言,丢人现眼的。”

        王春花被她父亲狰狞的面孔吓哭了。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要报案。”王春花的父亲吼叫着。“我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听说要报案,王春花的母亲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问,“报什么案?”

        王春花的父亲渐渐平息了怒火,知道刚才去学校把女儿拉回来的确有些莽撞。但无风不起浪,哪有平白无故的传言。

        他对王春花说,“你进里屋去,我和你妈说件事。”

        王春花进了里屋,王春花父亲就把王春花母亲拉到院子那间用木板盖的伙房,告诉了王春花母亲他在厂里听到的传言。

        王春花母亲越听越气,那天晚上还有这种事发生。怪不得女儿近来情绪不对劲,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的。

        “这事你当妈的该去问问春花。”

        “好的。”王春花的母亲一边走一边应答着。

        两人商量好了,王春花的母亲就去了里屋。

        这本来就没有发生过的事,王春花怎么也编不出这样的故事来。

        被她母亲问急了,她只能用哭来表示抗议。

        问了半天没有结果,但是这种传言又不得不信。王春花的父亲就到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的干警问要告谁?

        这下王春花的父亲就傻了。那三个流氓是谁?被告都没有搞清楚怎么告呀。

        这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传言经过漫长的时间不是不攻自破,而是成了心结。

        第二年清明节,才会有王春花父亲愤怒地撵洛桑下车的事。

        王春花父母内调,起因就是王春花的这些传言。

        王春花的父亲本来不愿意内调,一是他在西藏二十来年有了不可割舍的情感,二是内调回去他是一定要随王春花的母亲回东北的,他不想做上门女婿,依王春花母亲的脾气,回到东北可就更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但是第二年清明节,王春花父亲又亲眼见到了同学们对王春花的戏谑,发生了撵洛桑下车的事。

        “我们回内地。”王春花父亲做了这个决定。

        “那回东北。”王春花的母亲说。

        “就不能回我老家?”王春花父亲说。

        “回你老家干什么?回农村去种地么?就是回到你们镇上,能有好的单位接纳你么?”王春花的母亲连着问了三句,王春花的父亲就不吱声了。

        就这样,一家人回了内地,临走前王春花父亲甚至不让王春花去学校做一下告别。

        王春花走了,传言没有了。

        王春花一家不知道的是,当年那三个混混之一,就是洛桑的哥哥仁青,不久仁青就栽了跟头。

        这事还是秋波告诉李书林的,秋波的姐夫是派出所的干警,秋波听姐夫说王春花家里一报案,派出所便有了备案。严打的时候,引起了重视。

        王春花遇到的那三个黑影里有一个就是洛桑的哥哥仁青。后来仁青又犯事被抓了起来,一同落网的还有另几个混混。一通受审时,仁青他们把王春花那晚遇到的事也招了。

        原来那晚,真的有人受害了,但不是王春花。

        那晚,刚喝了酒的仁青他们三个,溜达到了学校附近要找人“借”点酒钱,结果被王春花撞上了。仁青他们三个没有追上王春花,悻悻的离开后,就遇见了一个刚下班回家的女工,他们抢了那女孩的自行车和身上的十元钱。

        当时是严打,落网的仁青因抢劫偷窃罪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后来洛桑摔到了头,仁青又被判了刑,之后洛桑的父亲一夜间苍老了,一家子默默搬出了院子,再没消息了。

        秋波很关心王春花传言的事,如今王春花回来了,他必须要交代李书林,不要让王春花碰到仁青,王春花并不知道那晚尾随的黑影之一仁青,就是洛桑的哥哥。

        可是王春花拜托了李书林和敌敌畏帮忙找洛桑,她说她想见洛桑一面。敌敌畏已经爽快地答应了。

        李书林和秋波商量,最好在敌敌畏找到洛桑前,先一步找到,让他们避开仁青见一面。



        之后几天,王春花姐妹由热情的敌敌畏开车陪着,去了羊湖。春燕来拉萨一次不容易,敌敌畏说总不能就在市区转转了事。

        李书林单位走不开,他也想利用这个时间找到洛桑。信息社会,只要有心想找一个人,也不是太困难的事。

        李书林先是问了一些同学,终于有一位同学给了李书林一张报纸截图,那是西藏一家报纸副刊上的还有一首小诗。


                春花


                作者:洛桑


                当我站在这片土地上

                就不得不

                为春花赞美

                仿若雪花飘落时

                我一再歌咏她的无瑕

                哪怕寒风肆掠,脚下泥泞

                哪怕落英缤纷,付诸流水

                我无法不去赞美

                否则我将活着

                而没有温度

                我可以假装

                是风,是云

                是闪电,是雷鸣

                但我无法不去赞美如同我不能

                假装从来没有

                看到过

                你


        随诗刊登的作者照片,黑白照片上透过岁月的痕迹,少年洛桑依稀可辨。

        李书林兴奋地通过这家报纸的朋友,找来了这首诗作者洛桑的电话号码。

        得到洛桑电话号码后,李书林就给他打了过去。

        洛桑并没有接电话,李书林又打了几次都没有接。李书林心想,他一会儿会回过来的。直到很晚,李书林正准备梳理一下近期撰写的一个课题方案,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是洛桑的,李书林抑制住兴奋接了电话,开口就先老同学地寒暄起来,等李书林自我介绍完自己,对方半天才回答说:“请再说一遍,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李书林意识到了什么,接着又认真地做了一次自我介绍包括重提了他们小时候曾经一起居住过的那个院子。

        半晌,对方弱弱地说:“我好像有些印象。”

        电话里说不清楚,李书林忙约了洛桑在布达拉宫附近一个环境优雅的咖啡馆见面再说。

        按约定的时间,李书林提前了十分钟到了咖啡馆,推门进去,凉风习习,拉萨的夏天也用了空调。

        室内曲风清新平缓而又淡定的KerenAnn,缓缓飘来,一阵咖啡的芬香洋溢着。他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随之也跟了过来,李书林没有点咖啡,而是点了一杯清茶。他只是想坐在这个位置,看看布达拉宫。小时候,他和洛桑在布达拉宫前还有过合影。

        透过玻璃窗远望,布达拉宫就像贴在天上的一幅画,一朵朵白云慢慢向东飘去,蓝天下布宫广场游人如织,有做着各种姿势照相留影的,也有坐在地上望着天空发呆的,也有摇着经筒默念六字真言祈祷的。

        青藏铁路通了以后,来拉萨旅游的人成倍地增长,还有一批从318、319国道自驾进藏来旅游的游客,用各种品牌和型号的越野车带动了沿线的经济发展。

        李书林看着这家咖啡馆前走过的行人,不知道这芸芸众生里,谁是他小时候的伙伴洛桑。洛桑和王春花之间又发生过什么故事。

        李书林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一看是洛桑的,他在电话里告诉洛桑他坐在靠窗的位子。这家咖啡馆靠窗的位子不多,加上今天的客人也不多。

        一会,一个身材清瘦,穿着一件类似中山装的男子向李书林走来,因为他是从暗处走向明处,李书林只能看见他的整个轮廓,看不见清他的面容。

        这就是他多年未见的洛桑吗?居然同在拉萨的天空下,居然他还在写诗。

        洛桑慢慢向李书林走近,李书林站起来伸出了手:“是洛桑么?”

        “我是。”洛桑木讷地握了握李书林的手,回答里没有丝毫的情绪。

        服务员适时地走了过来,问洛桑,“喝点什么?”

        洛桑没有看单子,依然是不带情绪的语调说:“一杯菊花茶。”

        记忆里洛桑敦实调皮,黝黑的脸庞,一双俏皮的眼睛闪烁着一股聪明劲。而现在,李书林对面是一张刀削般的脸,有一股执拗,眼镜片后面的眼睛看似平静,其实躲闪着,像是躲避着许久以前的记忆或什么东西。

        “行啊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李书林玩笑着说。

        洛桑嘴角往上翘了一下,算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服务员把洛桑点的菊花茶送了过来,等服务员把茶放好转身走了后,洛桑急忙端起茶杯,嘴里含着吸管猛吸了一口,烫烫的茶水在吸力的作用下冲进食管,洛桑张着嘴,眼睛睁得老大盯着李书林。李书林不由想起小时候放学路上,他们流着鼻涕双手插在裤兜里,战战兢兢围观从牧区进城的牧民冬季宰杀牦牛的情景,牦牛宰杀的样子也是张着嘴瞪着眼。

        李书林看着洛桑大口地喝水被烫了的表情,瞬间明白了,洛桑的脑子确实不太正常。

        “没烫着吧?”李书林身子前倾关切地问。

        “没有,没有。”洛桑连忙回答。

        “好多年没见,你比小时候瘦了好多。”李书林说。

        “我记不得我的过去了,也不知道现在瘦了没有。”洛桑语气不紧不慢。

        一股疼惜涌上李书林的心头。

        “你那个时候有些胖,有些壮。”李书林降低了音调接着说:“我真不知道,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

        “我就在拉萨,哪儿也没去。”洛桑说。

        “过得怎么样?老同学。”李书林本来想说兄弟的,但洛桑身上的疏离感让他说不出来。

        “我不怎么样,在单位做收发,很清闲。天天上班下班回家。”洛桑回答说。

        “还记得,王春花么?”李书林试探地问。

        “王春花是谁?”洛桑瞪大了眼睛。

        洛桑的表情有了很大变化,李书林接着说:“小,龚,雪。”

        李书林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吐出来。

        听到小龚雪的时候,洛桑愣了一下。然后直直看着李书林说:“你说什么?”

        李书林无奈地笑了笑,说:“诗写得很好。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洛桑眼里闪过了一道光。

        李书林捕捉到了这一点后,拿出手机,翻到洛桑写的《春花》,朗诵了起来。

        洛桑的眼里便涌现了泪花。

        “想起来了吗?我们有一位同学,叫王春花。”李书林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洛桑的反应。

        洛桑摇摇头。但眼神变得柔和了。

        李书林又把手机里前两天和王春花吃火锅时的合影递给洛桑,洛桑看着手机里的照片,王春花在李书林和敌敌畏黝黑脸庞的衬托下显现得格外地灿烂。

        洛桑笑了笑。

        “那是王春花,这是敌敌畏。”李书林给洛桑介绍,然后话锋一转,试探地问:“那你到底还记得我吗?过去我们可住同一个院子。”

        “过去总是模模糊糊在我脑子里,有些事是彻底地想不起来了。我知道我摔过一跤,把头摔坏了。我没有过去,只有未来。”洛桑说。

        李书林又提了一些以前的人和事,洛桑都是含含糊糊。李书林有些失望了。他那首《春花》,看来和王春花没有关系。

        李书林看着洛桑,他觉得现在的洛桑和从前要奔赴少林寺的洛桑,真的是判若两人。眼前的洛桑和已故诗人顾城的一张照片很像,顾城忧郁、单纯又病态的眼神就像在洛桑的眼睛里。

        李书林又想到了前段时间红遍大半个中国的脑瘫诗人余秀华。圣经里说,当上帝关了一扇门,一定会另打开一扇窗。所以余秀华和洛桑,是不是就是另一扇窗被打开了。

        洛桑看着手机里笑容满面的照片,突然眼泪流了出来。

        “王春花。”洛桑盯着手机里的王春花,喃喃地说。

        见洛桑突然有了反应,李书林忙说;“还记得那一年,我们去烈士陵园扫墓,听说你摔了一跤?”

        “真的记不清了,这么多年过去,我摔了不止那一跤。”

        “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呀。”李书林感叹。

        “在这个世上不乏不幸之人,不,尽是些不幸之人。”洛桑说完这句话又接着说,“但是,他们的不幸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间发出抗议,并且,世间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们的抗议。母亲对我说,我今生的不幸全部缘于自己的罪恶,所以不可能向任何人进行抗议。”

        出乎李书林的意料,洛桑竟然引用了太宰治《人间失格》里大段的话来回答他。

        “你读了《人间失格》?”李书林问。

        “嗯。”洛桑点点头。

        “我也看了这本书,只是没看完,看的很憋屈。”

        “如果你过得很幸福,建议不要看这本书。这本书不是写给你的。”

        洛桑反过来安慰他,李书林心里一惊。

        太宰治是一个悲情敏感而又真实的作家,39岁那年写完了《人间失格》后终于自杀成功,这是通过前五次自杀未遂的努力换来的。李书林不免担心地看着洛桑。

        “你读海子的诗吗?”李书林转移了话题。

        “海子是天才,一个逃离现实的天才诗人。他的自杀成就了他的诗歌的影响。”洛桑说。

        李书林隐隐觉得背脊发凉,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的洛桑,转而谈起了其他诗人。

        李书林看了看表,估摸着王春花她们该从羊湖回来了,便说道:“王春花他们去了羊湖,估计该回拉萨了,咱们一起吃个晚饭吧。”

        一听王春花,洛桑爽快地答应了。



        李书林给敌敌畏打了电话,说晚上一起吃饭,他没提洛桑,既然王春花想见的是洛桑,那就给王春花一个惊喜。

        因为王春花是东北人,再加上这几天连续火锅,李书林安排了在一家东北风味的餐厅就餐。

        和春花她们姊妹一起去羊湖的敌敌畏一脸幸福的率先冲进了包间,然后又滔滔不绝的诉说着一路的艰辛。等春花和她表妹在餐厅的卫生间洗漱完进来的时候,敌敌畏就不说话了。

        春燕一脸灿烂进了包间,熟悉了之后,东北人的幽默感也出来了:你们西藏的风太厉害了,一直把我往回吹,想找个人牵手都不行,所以平安地回来了,让各位哥哥们久等了。

        王春花对春燕怜惜地说,少贫嘴,累了一天了,赶紧吃些东西吧。

        见王春花她们回来了,李书林才从另一个包间把洛桑请了出来,郑重地介绍给王春花。

        王春花非常惊诧,仔细地打量着洛桑,那双眼睛像是要穿透洛桑的皮囊。洛桑望着王春花的眼神也同样地诧异,两人相互注视了好一会,王春花先伸出双臂用东北人的豪情与洛桑拥抱在了一起。

        王春花像个妈妈或者姐姐一样轻轻拍着洛桑后背,就像劫后余生一般,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这样的场面太过伤感,大家半是劝说半是开玩笑地拉开了两人。

        大家坐下后,在东北馆子吃饭,点了东北的烧酒。

        洛桑不喝酒,他一再向大家表示不喝酒,但是王春花一脸诚恳地给他敬酒,他也就喝了一些。

        王春花就像有很多话想说,欲言又止的样子。

        喝了酒的洛桑没有给王春花说话的机会,突然像魔鬼附体,面目狰狞而又精神恍惚地,就像当初去烈士陵园扫墓时的王春花父亲一样,情绪失控地站起来,把杯子往地上狠狠一摔,就走的。

        李书林急忙追出去,洛桑步履蹒跚,前额耷拉下的几缕头发遮掩着高高的额头,眼角边爬满的皱纹像一支支待发的利箭,一双眼睛始终犀利,似乎要穿透这黑夜里的世界。

        洛桑这是心里憋了多久的委屈和苦难,他平时的拘谨和木讷都没有了,现在只有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疯的一发不可收拾。

        见洛桑这个样子,跟出来的王春花一直流着眼泪,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不要再出事了,不要再出事了。

        李书林让王春花跟着洛桑,他去开车好送洛桑回去。等李书林开车过来之后,他们却已经不见了。

        敌敌畏和春燕察觉出异样,也追了出来。

        “这两个人是不是私奔了。”得知两人不见了,敌敌畏有些不高兴地半开玩笑说。

        敌敌畏当年视王春花为女神,自从王春花来拉萨后,敌敌畏一睁眼就给春花打电话,然后开车到宾馆,接她们到附近的景点玩,他这样献着殷勤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想法。

        “怎么可能!”春燕也不高兴了。

        敌敌畏嘴角往上一撇,忙说:“就是,不可能的,洛桑这个脑残,春花怎么看得上他!”

        洛桑和王春花的电话都一直没人接,李书林急了,洛桑脑子摔过,有点问题,他开始担心王春花的安全。

        也不知道洛桑住在哪里,三个人分头开始寻找,但是都没有消息。

        李书林赶紧给秋波打了个电话,秋波接到电话后紧跟着就出来了。

        王春花和洛桑一直没接电话,李书林担心吓到春燕,忙安慰春燕说大家老同学了,没事,等找到春花后他会送春花回去。然后让敌敌畏照顾着春燕先回宾馆了。

        等王春花终于接了李书林的电话,李书林和秋波赶忙按照她给的地址赶了过去,王春花已经从洛桑住的小区里下来了。

        李书林和秋波赶紧迎了上去。

        王春花看到了秋波,两个人四目相对,无奈地笑了笑。王春花说:“没事,情绪有点失控,说要写诗,然后就自己拿了本子和笔开始写了,我就出来了。”

        “他家还有其他人吗?”秋波关切地问。

        “他有个哥哥,在他家。”王春花说。

        王春花说完,秋波觉得背脊一冷,回头往王春花出来的楼梯口看了一眼。

        楼梯口,仁青不放心这位送他弟弟回来的女士,赶出来要送王春花,恰好看到了过来的秋波和李书林。

        秋波和仁青目光对视着,有一种异样但没有打招呼。

        “走吧。”秋波护着王春花的后背,从仁青的视线里消失了。

        三个人一起上了李书林的车。秋波故意保持距离坐到了副驾室,让王春花一人坐在后排。李书林感觉出车上的气氛有点不对劲,提议找个地方坐坐。王春花拒绝了,说要回宾馆。

        李书林扭头看了秋波一眼说:“好的,咱们听女士的。”

        王春花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只是想看看他现在过的怎么样,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父亲非常自责,去世之前千叮咛万嘱托,他在西藏生活和工作二十多年,洛桑的事是他后半辈子唯一的牵绊。是他撵了洛桑下车,后来才会摔到脑袋,才造成悲剧的发生。”

        意料之外却合乎情理,秋波叹了口气,但脑海里闪过的是仁青刚刚那道眼神。

        大家没有再说什么,把王春花送回了宾馆。

        那晚敌敌畏单独送春燕回宾馆之后,第二天就开车带春燕去了山南勒布沟了,说三天后回来。

        王春花说还有事,没跟着去。

        秋波回到家,想了许久,理了理好多年前发生在王春花身上的传言的来龙去脉,他决定去找仁青把当年的事情说清楚。

        一大早,秋波就往仁青的住处走去。

        刚走到街口他看见也从巷子里往外来的仁青。

        秋波迎了上去,喊了声:“仁青哥。”

        冷不防有人打招呼,仁青一愣,见是秋波,便问道:“这么早,去哪里?”

        “我是来找你的说件事的。”

        “什么事?”仁青疑惑的问道。

        “我们同学来了,你昨天见到的王春花。”

        “我知道,我这就想去找她,问她一个事。”仁青说。

        秋波知道仁青想问王春花的那件事。

        秋波死死盯着仁青,说:“不是她。”

        仁青呆住了:“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什么?”

        “你进去的举报信,落款王春花,不是她写的。”秋波镇定地说。

        原来仁青被抓,还有过一封举报信。这事很私密,秋波居然知道。仁青睁大了眼睛,看着秋波,指着他。

        “我知道其实没有那封举报信,你也得判几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仁青面露羞愧,“我真得没有欺负王春花。我弟弟洛桑和她是同学,经常再我面前提到她,这种缺德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秋波点了点头:“到处谣传王春花被你们欺负了,她是我们同学,一个小女孩有了这样的传言,她的未来会怎么?”秋波接着说,“我就以王春花的名誉写了检举信,现在想起来虽然行为有些幼稚,但是还是有一些正义感。”

        “这都是我年轻不懂事的报应。”仁青像是一个小学生在一位严厉老师面前检讨。

        “仁青哥,这件事就不再说了。你也别去找王春花了,有什么事,她走后我们再说。”

        仁青知道秋波的工作单位和职务,只要他认了,是不会跑的,然后点了点头,走开了。

        仁青严打判了八年出狱后,在一家公司当保安。其实他已经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张扬跋扈。

        仁青其实记得李书林。当初他被抓以后,李书林的父亲在厂工会负责保卫科的工作,正好认识分管这事的领导,并积极地以单位的名义全力保他,虽然判了八年,比起其他共犯还是很轻的了。何况之后仁青一说是洛桑的哥哥,这些同学都会卖他一点面子,他也慢慢和一些人成了朋友。踏踏实实活着,从前的事,又何必再提呢。

        这件事说开了秋波心里也坦然了。他刚想给李书林打电话问王春花的电话号码,准备约她出去走走或者买一些西藏特产,李书林的电话就打进来了,说王春花没有秋波的电话,约他见面,问秋波在哪里。

        秋波问了见面地址,说稍后见。

        这个夏天,刚开始还是有些冷,一进入七月后,就出奇地热了。炎炎的烈日烘烤着地面,一股浓烈闷热的沥青味扑面而来。


十一


        在一家藏式甜茶馆里,王春花拿着一张旅游地图不停地扇着,等秋波过来后,突然又腼腆了,斯文地说,要准备回去了。秋波心里默算了一下,王春花来拉萨已有两周的时间了。

        王春花双眉紧锁,是心里在翻看那些细小的往事吗?

        “这些年,你还好吗?”秋波问。

        “挺好,你呢?”

        “还好。”

        沉默了一会儿,秋波突然说:“听说洛桑写了很多诗。我这时也想到了一首诗——我这一路的心绪,都被这热浪破坏了。更重要的是缄口不言的你,我该如何对话这个茫然不知的你。”

        王春花笑了笑,男人在动情时才会有诗一样的语言。

        “真的打算要走了吗?”秋波问。

        王春花点了点头,说:“是,像云一样来了去了。”

        “西藏的天空每天都漂着不同的云。太多人,短暂地到了一次西藏,就像云一样存在过便消失了。可是你不是,我们都不是,我们对这片土地有割不掉的感情。”秋波纠正说。

        王春花笑笑不再说话,秋波打开了话匣子。

        “李晨伟还记得吗?”

        王春花点点头后,秋波接着说:

        “他随父母调回广西,高中毕业后,顶替父亲在县酒厂工作。后来因为工资低,辞了职经商了。不是每一个辞职下海的人都能成为富甲一方的成功人士,就像不是所以的感情都能有个正式的结局。”秋波接着说:“他惨淡经营两年后,来到了拉萨,他想来拉萨看看是否能挖上一桶金。去拉萨寻找机会对他来说是最后的一根稻草,这根稻草就是留在拉萨工作的同学的人脉。我们这一帮同学热情好客,待人豪爽,这是在西藏长大的同学的共性。半年的时间,他借住在我上班的单身宿舍里。那时候我刚刚参加工作,每个月三百多块钱的工资,十五平米的宿舍,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三抽屉的书桌。下了班,直接到食堂成了我依赖于单位最好的理由。自从他来了以后,我除了要把食堂的饭菜买回家里,每晚还要为他准备一瓶酒,我们两人一人半斤然后一阵豪言壮语之后酣然入睡。”

        “然后呢?”王春花问道。

        秋波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单位门口的小商店成了我开口为每晚一瓶酒两袋花生赊账的唯一地方。半年里,我们喝了两百多瓶白酒,吃了无数袋的花生胡豆以及各类方便面。除了花完所有的工资外,我的酒量大涨,喝酒的豪情壮志在一杯一杯的干杯声中名声鹊起。”

        “有一天,他依依不舍地对我说,我来拉萨半年了,什么事也没有干成,明天我准备回老家了,感谢老同学这半年对我的关心照顾和收留。听说他要走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这不,半年的时间每天喝酒谈未来的日子已经成了习惯,他这一走岂不是还要用半年的时间来改变这种习惯。正在我黯然伤神的时候,他接着问我说,能不能再借200块钱路费。”

        听到秋波讲舍不得同学走,王春花联想到自己刚说了要走了,正要感动,谁知道秋波接下来讲的居然是借钱,王春花尴尬地噗嗤一笑。

        秋波也笑了笑,接着说: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来,他是分文没有来到我这里的,而我每个月花钱如流水,哪有200元的积蓄?看着他期待的目光,我对我同学说,我想想办法。第二天我骑着28圈的永久牌自行车,驮着他到了长途汽车站,替他买了一张到成都的车票,然后塞给他200块钱,说了一声兄弟保重。等他上了车,汽车像一个患了气管炎的老人厚重的咳了一声,然后再喘了一口粗气般慢慢驶出了车站。”

        “我看见长途客车远远驶去,我骑着自行车一路上都在为还同事的300块钱和小商店佘的帐而烦恼。多少年过去了,这位同学杳无音信。当年的事,都成了小事。各自都会有自己生活。好好去过鲜活的生活!”

        好好去过鲜活的生活!秋波话里的意思终于明明白白了,王春花鼻子一酸,但是忍住了眼泪。

        那天王春花也给秋波讲了自己这些年的生活。讲他们下岗,创业开小饭馆,然后男人有钱之后和服务员好上了,还被王春花堵在了床上。所以,就离婚了。调整了两年,做起了保险。人各有命,缘分尽了,该散就散。

        王春花的意思也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她早认命了。

        曾经心动过的两个人,再次见面,连手也没碰过。


十二


        王春花离开前,好说歹说加强拉硬拽,把洛桑哄去了人民医院。

        去了医院一检查,洛桑头部还真的有隐患。

        从医生口中得知,洛桑当初头骨摔裂了,头骨骨裂的后遗症是不确定的,因为脑部神经众多无法确定它会伤到哪一条神经,比如失去记忆、失语、不会写字、学习,严重还会成为植物人。洛桑从前的记忆受到严重的破坏,但是他又对某些人或者事的记忆更深刻了。

        二十多年前的事,许多细节谁还能记得住?王春花父亲把洛桑赶下车的情景他早不记得了,但他却记得王春花。在医院里,他终于告诉王春花,他有一本笔记本,上面都是写给王春花的诗。

        王春花很感动也很内疚。

        医生说,洛桑的情况已经是好的了。但是现在,头部发现了肿瘤的痕迹,需要接受更精确的检查和治疗。

        得知洛桑的情况后,大家相互召集了在西藏的同学,一同去医院看望了洛桑。

        内疚的王春花当着同学们的面,承诺了要负担洛桑的医药费。

        洛桑脑子的问题,真要治起来,王春花的经济能力肯能是承受不起的。

        秋波第一个说了,干脆成立一个洛桑文学帮扶基金,用于洛桑的文学规划发表,以及同学们之间的互相帮助,秋波个人会给基金大力的支持。

        同学们生怕王春花做出以身相许的事,纷纷表示支持,洛桑基金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王春花定好了火车票,终于要离开了。

        就在王春花要离开前的一个半夜,敌敌畏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零声吵醒,一看是春燕打的。

        春燕在电话里说春花心口痛送到了急救中心。

        敌敌畏忙通知了李书林,李书林又叫上了秋波。

        李书林住的地方离急救中心很近,匆匆穿好衣服,就往外跑去。

        在120急救中心,医生在处方单上一边写着,一边在和春燕:“这么严重的高原性心脏病还敢上高原来。看看,这右心室的肥厚,就是典型的高原性心脏病。”

        值班医生指着CT片又对刚到了李书林说:“急性发病,右心室扩大和充血性右心衰竭特征。”

        “白天不是好好的么?”李书林不解地问。

        “受凉和过度的劳累、上呼吸道感染都是高原性心脏病的诱发因素。今晚在这住一夜观察,赶紧买明天一早的机票,下去就好了。”医生如是说。

        “下去”就是离开西藏去低海拔地方的意思。

        “我不知道我姐有高原性心脏病。早知道就不让她来西藏了。”春燕带着哭腔焦急的说。

        相继赶来的敌敌畏和秋波忙安慰着春燕。

        “在网上可以订明天回去的机票么?”秋波对春燕说。

        “明天的机票网上已经没有了。”春燕带着哭腔。

        拉萨的夏天三件事是不能随便答应的,一是布达拉宫的门票,二是回去的机票和火车票,三是宾馆的折扣价格。

        秋波搜出机场朋友金平的电话。半夜,人命关天的大事,也就顾不得忸怩和犹豫了。大致向金平说明了情况,金平说:“一早来机场吧,看能不能挤出两张下去的机票。”

        “只要能下去,不管成都、西安还是北京都行。”

        春燕退了宾馆的房间,李书林开车往机场驶去,王春花躺在后座面色苍白的吸着氧。感觉到即将到来的每一分钟都有可能是生命的尽头。

        很快,车到了机场。通过机场的朋友金平办好了快速通道,王春花顺利地到了候机室。

        几个同学在机场停车场的汽车里等待进了候机室的春燕登机后的电话。只要有了这个电话,说明航班能正常起飞了。

        春燕打了敌敌畏的手机,对敌敌畏说,下次再见。

        天空一架飞机呼啸而过,大家心里都有了一种莫名的失落。

        敌敌畏突然想起一首歌,并哼了起来。

        三个男人在回拉萨的途中,对着腾空而起的飞机,一起哼起了那首歌:


                那是远去的八十年代,

                我们是一群初中的小孩,

                一尺二的喇叭裤横扫大街,

                看见隔壁班的漂亮女孩,

                我们就唱:

                那么多的瓶瓶一个盖盖。

                那么多的瓶瓶一个盖盖。


        这些年,敌敌畏还与时俱进地会说唱了:“那些害羞的女孩,像一朵红花含羞待开,那年月拉萨的郊区就在五岔路口外,沉甸甸的青稞风中摇摆。爸爸的28圈自行车,让我们骑的东倒西歪,偶尔也被同学们骑的掉了链。五四青年节在罗布林卡入了团,那可不是单纯的游玩,参观布达拉宫是一种遥遥的期待,打弹子跳皮筋,从来不会耍赖,偷偷的抽支烟也能吐出一连串的烟圈,一毛钱一杯的甜茶,现在已经不存在,最可怕的是考试后,请家长才知道成绩的好坏。东躲躲西藏藏躲不过老师的家访,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一个个同学的外号,秋波、豆芽还有敌敌畏,有一个年龄很小的女同学我们叫大嫂,现在喊起来,还是那么的友好,多少年过去了长大的我们,学会了实在,实实在在的工作是加班后的感慨,实实在在的家庭不知以后的好坏,实实在在的同学还是那么的可爱,实实在在的孩子,是我们最大的爱,不知道我们的孩子以后会不会唱,哦,那么多的瓶瓶一个盖盖,那么多的瓶瓶一个盖盖。”

        人的生命里,难免不会被无行的大手扶上另一条路,但在柔软的内心里播下的种子,会生根发芽长成念旧的树,当终于重游归来,会开出少年般明媚的花来。

        人会离开,情感会回去。

        李书林的电话突然响了,是他前妻的电话:“喂,嗯,是。啊?来拉萨?就你吗?欢迎啊,什么时候?好啊,好啊。怎么会不见呢?嗯,来吧。我在开车,一会给你回过去!”


原刊于《青海湖》2020年9期

微信图片_20200529123348.jpg

        敖超,生于重庆,一直在拉萨生活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高级研修班学员,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从事小说、诗歌、散文创作,先后在《小说选刊》《芳草》《现代小说》《西藏文学》《西藏日报》《东方晨报》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短篇小说集《假装没感觉》、长篇小说《直线三公里》、诗集《遇见》等。现在西藏群众艺术馆(非遗保护中心)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