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秋的后晌时分,旺秀穿过一片草原,找了些树枝,靠一段矮崖搭了一个临时的窝棚,打开炒面袋,开始了深山里的生活。

        玉盘般晶莹剔透的月亮一动不动凝滞在空中。微风的骤然停歇并没有使人感到有一丝暖意,反而使人觉得有点儿冷森森的。猫头鹰一阵紧似一阵地嘶喊,山雀扑棱棱在夜空里乱撞着,野狐喊冤叫屈一般……

        旺秀躺在窝棚里,双眼迷离。

        一只光溜溜的金黄色猞猁从眼前箭般穿过,旺秀也箭般奔出窝棚。猞猁进了洞。洞口很小,只允许旺秀的腿伸进去,而无法满足整个身子畅通无阻。望了一会儿洞口,旺秀带着巨大的失望原路返回了。

        ——原来是一场梦。

        阳光斑驳,透过树枝射在旺秀脸上,旺秀醒了。旺秀朝昨夜追猞猁的地方走去。很快就到了,可那儿没有猞猁进出的洞口,那里只有一个悬崖。令人眩晕的悬崖。旺秀脚下的石子滚下去,半天才传来一阵空旷的响声。

        旺秀转过几道山梁,不见任何活物的影子,也没有发现一个洞穴,旺秀觉得胃里像有万千条毒蛇在搅动。来到搭好的窝棚前时,太阳已落山。打开炒面袋,取出木碗,迫不及待的旺秀向眼前的山泉边跑去……

        这是第一天。旺秀躺在窝棚里,暗暗算着日子。

        大山里的夜,一半是诗,一半是谜。旺秀睡不着,他开始想起早年在草原上的经历,想起牧场上的酥油花和蕨麻花。酥油花和蕨麻花是太阳底下最灿烂、最美丽的花,但由于生命短暂而很少有人去歌唱或在意。人和这些花有什么不同呢?想到这里,他感到有点儿难过。微风忽东忽西地摆弄着眼前浓浓的枝叶,泛着铁青脸色的苍穹,那样神秘、幽邃、遥不可测,忽隐忽现的星星仿佛打着哈欠。黄鼠狼擦着树枝,弓起脊梁,发出吱吱的叫声,开始在旺秀装有炒面的袋子四周盘旋。

        旺秀是当地出了名的猞猁手,早年他用细铁丝挽成的套子专门套猞猁。猞猁有灵性,当它钻进套中的时候,就来回打滚儿,直到翻滚许久仍无法挣断铁丝套子时,就抬头发出呜呜的悲呼声。

        徒奔了整整四天的旺秀没有寻到一只猞猁,他想起老人们的说法:做一个出色的猎人,不但要有百发百中的枪法,而且还要有打败一切天敌的胆量和能忍受所有寂寞与等待的气度。可旺秀不是猎人,他是牧民。他知道,一旦到深山密林来捕猎,就是一名猎人。

        暮色已至,山林静得有些异常,仿佛一切都进入了梦乡。旺秀踏着疏松的衰草,一步步向窝边走去。所有的希望都已幻化成一股强烈的食欲。的确,踏遍了所有山梁,再不能这样待下去,炒面只能凑合一两顿了。

        暮色越来越浓,道路难以分清了。垂下的枝条在旺秀脸上抓下条条伤痕。今夜可以安稳地休息,天明就回去,这片山林里并不像老人们说的那样富饶。

        ——啊!一个巨大的如缸一样圆的东西从旺秀眼前奔驰而过,四周的枝叶发出了哗啦啦的声音。旺秀的血管像充了气一样,剧烈地膨胀起来。

        野猪。感觉告诉旺秀,窝棚已完蛋了。

        旺秀蹑手蹑脚地来到窝棚前,点着火,眼前是一堆被糟蹋得七零八落的树枝。

        ——炒面!旺秀在最短的时间内扒开所有树枝,然而袋子已经变成了几片巴掌大的碎布。旺秀的骨头开始变软,他渐渐地瘫倒在地上。

        山林里最可怕的是野猪,人一旦遇上它,难保全尸,老人们都这样说。旺秀感到脊梁上像插进去了一根冰棍一样。野猪还会来,那点儿炒面,怎能让它安然入睡呢?

        猫头鹰怪异的啼泣不断传来。无边的夜幕严严实实覆盖着广袤的原野和山林。世界仿佛在突然间凝重了许多,神秘了许多。

        多待一会儿,等于拉近与死亡之间的距离。旺秀的骨头又慢慢变硬了,他站了起来,向林外走去。

        树林中仿佛有一双双布满杀机的眼睛在盯着旺秀,脚下也仿佛布满了陷阱,旺秀抓着身边的树枝,试探着把脚缓缓放到地上时,才敢出一口大气。这时候,旺秀才感觉到,在大自然面前,一个人的生命力并不比一只幼小的昆虫强大多少。

        远处的山梁上传来了声声猞猁的呜哇叫喊声。多么富有诱惑的声音啊!旺秀的心在咚咚乱跳着。可是,他已咬定了牙,决定走出这片山林,永远定居下来,不能让儿子继续这种冒险的生活了。


原刊于《小小说选刊》


王小忠2020.jpg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 散文集《浮生九记》《黄河源笔记》等五部。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散文精选集》《2013青春文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精选》等十余种选本。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红豆》年度文学奖·小说奖、《莽原》年度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