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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贡布家生了个儿子,取名顿珠。消息像风一样传遍夺翁玛贡玛草原,牧民们拿着酥油、牛肉、人生果等食物来探望,发现贡布和曲珍并不太欢迎他们。两人倒是热情,让座、打奶茶、斟青稞酒一样不差,只是别人要看看孩子时,他们显得犹豫,神情中略带忧郁。按理,生儿子该是大喜的事,别人家抱出孩子,恨不能昭告整个草原,笑容里都是自豪,还有一点炫耀。他们则不同,总说孩子刚刚睡着,抱起来会惊醒他。推脱不过时,曲珍面带难色,勉强去被窝里抱过孩子。牧民们发现孩子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皱巴巴的小脸。正是盛夏七月,草原上鲜花怒放,逗孩子的老人说:“你们怎么把孩子包这样严实?不怕热着?真是的,连孩子也不会带。”说着,要去解包裹的小被子。贡布忙阻在前面,曲珍则连忙将孩子抱进被窝。到顿珠长到两岁能走路时,贡布更是将帐篷迁到远离人们的地方。大家纷纷猜测,不明白什么原因导致他们这样。虽然贡布将帐篷迁到远处,有好心人仍走很长一段距离去看望他们,希望能探明事情原委帮着化解。每次有人前去,贡布应付着,曲珍则抱起两岁的顿珠躲到别的地方。到后来,再有人去,都不需曲珍领孩子,顿珠从帐篷边的缝隙里爬出去,自己躲了。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无意中撞见顿珠,发现了秘密,说他手和脚天生残疾,娘胎里带来的,因此贡布和曲珍才有种种怪异表现。牧民们豁然开朗,明白他们的难处,大家心怀怜悯,只当不知这事,再无人主动去探究。从此,孩子成为整个草原的秘密。

        顿珠和牛犊疯跑。与兔鼠说话。一个冬季,雪下了整整半月,远山、草原都覆盖着厚厚的雪。牧人们刨开厚雪,让牦牛啃食枯草,仍有许多头牛饿死在茫茫雪原中。上午,顿珠在帐篷外看见一只狐狸,瘦成皮包骨。狐狸站在不远处,警觉地看顿珠。他明白狐狸饿极了,才与人如此靠近。顿珠取出点风干牛肉,扔到地上。狐狸缓慢迈步,靠近牛肉,又不时抬头,望望顿珠。能看出它饿到走路也困难的程度,它终于叼起牛肉,却不吃,艰难地走向远处。顿珠好奇,紧跟其后,到灌木丛边,他看见那里还藏着一只狐狸崽,这才注意到狐狸的乳头都干瘪地悬吊着。狐狸将牛肉放在崽子面前,然后对顿珠啮牙。他退后几步,又摸出一些风干牛肉扔到地上,奄奄一息的狐狸这才慢慢啃食起来,边吃,仍边抬头看看顿珠。它的目光中不再有警觉,只是好奇。连续几天,狐狸母亲都会带孩子前来,它不再隐藏小狐狸,任它跟在后面。顿珠拿出牛肉,小狐狸不懂怕人,屁巅巅凑上前,狐狸母亲也不警示。顿珠给大狐狸取名达玛,意为胆小怕事,叫小狐狸凶巴,意为机灵鬼。太阳终又照耀大地,雪化了,绿草纷纷长出,那时候达玛和凶巴才不再前来。只是顿珠没有想到,第二年冬季到来时,雪才刚刚铺起,达玛又来了,凶巴跟在它身后,一见顿珠就跑上前来,达玛仍像过去,始终与他保持距离。

        夏天是草原最好的季节。对顿珠来说也是,不仅顿珠,对雪猪(土拔鼠)、香獐、岩羊乃至原始森林里的猴群,对草原的一切生灵都是最好的季节。顿珠已长到十六岁,全身都是蓬勃的精力和孤独。他已不屑和牛犊疯跑,牛群散在鲜花盛开的草原上,它们低头吃草,黑帐篷般凝然不动,像时间也给打了结。天蓝着,云懒着,一只鹰在高空中盘旋,也似钉在蓝天上,这样的时刻,蓬勃的顿珠多少有些无趣。对于雪猪,这些憨头憨脑的家伙,顿珠只是喜爱它们,并没多大兴趣,多喂两次糌粑,或父亲从镇上带来的饼干,它们就不怕人,憨憨地立于人腿旁,双手捧着吃。看见那只野兔,正是顿珠无趣的时刻。野兔离开洞口,跑向草原,不时支立双腿,看看四周。它显然看见了顿珠,并不怎么怕。顿珠像猎豹一般伏在草丛间,等它更近一些时,才猛地蹿起追赶。最初野兔速度很快,不一会就甩开顿珠,又怡然漫步在草原中。顿珠再次悄悄靠近,又起身追赶。反复多次后,顿珠虽累出一身大汗,却畅快通透。第二天太阳出来,顿珠就守着等那只兔子。也不知经过多少时间,顿珠追赶兔子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有一天,他将兔子捉到怀中,紧紧地抱了一会儿,才放它而去。说来好玩,这只兔子被顿珠追赶上,又被抱到怀中,却并没有受到伤害,仿佛这是对它莫大的侮辱,自那以后,不是顿珠等兔子,而是兔子寻顿珠。见他出现在草原中时,兔子就会在他附近转悠,引他来追赶。顿珠却再次感觉无趣,不搭理它。兔子饱含耐心,始终在他眼前晃悠。除非顿珠生气,或有什么事不顺,才会再次追赶,再次将它抱在怀中。只是兔子越来越倔强,被抱过几次后,像害了强迫症一般,越发不可收拾。顿珠不理它,它就离顿珠越来越近,顿珠躺在草地上,盖着博士帽睡觉,它甚至会猛不丁蹬上顿珠一腿。顿珠笑看蹦蹦跳跳的兔子,把它叫着窘波,意为一根筋。

        夺翁玛贡玛草原边,是群山,是茂盛的原始森林。太阳当空,人又困倦时,顿珠会把牛群赶到临近森林的草原上,他自己则躺在树荫下睡觉。一天正午,他睡得极香,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停跌在身边。他撑起身体,看见一群猴子在树上玩,一只年青的猴子正蹲在顿珠挨着的那颗树上,不停地用杉树果掷他。顿珠生气了,真正地生气,他攀上树追赶,猴子跳越树枝,他也跟着跳越,最终捉住那只年青的猴子,群猴躲到远处,尖利地嘶叫,看他将那只猴子揉捏得晕晕乎乎才放掉,从此,群猴再不敢到挨近草原的森林中玩。

        顿珠十九岁时,刚好是1999年,全世界都在关注“千年虫”的问题,顿珠和父母仍怡然自得地生活在夺翁玛贡玛草原。不过这一年,他们平静的生活也被打破了。

        那是初春的一个上午,嘎绒领着两个陌生人来到顿珠家。嘎绒也是夺翁玛贡玛草原的人,只是成绩好,一直在外读书,后又在县城的文化旅游局当副局长。嘎绒在县城工作,长相也不太像牛场的人,皮肤白白净净,戴着眼镜。嘎绒比贡布小几岁,他站在帐篷外喊着:“顿珠,顿珠在吗?”

        贡布和曲珍从帐篷里出来,这是第一次有人点着顿珠的名叫,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见是嘎绒,才缓了些,说:“嘎绒兄弟,有什么事?”

        嘎绒说:“是好事呢,这两位是省报的记者,想采访顿珠。”

        贡布见两人胸前都挂着长镜头相机,年岁大点那人,凑上前来,很激动地说了一通话,因是汉语,贡布和曲珍都没怎么听明白。

        嘎绒翻译说:“他们原本是来给这一带的鸟拍照片,两人藏在隐避处,无意中却看到顿珠追兔子,逮住后又放掉了,他们很吃惊,想把顿珠的事写成文章,去报上宣传。”

        贡布和曲珍小声嘀咕几句,贡布问:“他们是哪里的?”

        嘎绒说:“他们是省上的记者。”

        听说是省上,贡布和曲珍又相互看了看,对于夺翁玛贡玛草原来说,县城这一级都既遥远又庞大,更别说省上。只是贡布和曲珍仍在犹豫。

        嘎绒见状,又说:“他们这是为顿珠好,他们被顿珠感动了,顿珠的事如果在报上登出来,也许会改变他的命运。”

        贡布和曲珍再次小声说了会,曲珍才向草原深处走去。

        贡布说:“帐篷里坐坐,她去叫顿珠。”

        几人坐在帐篷里喝奶茶,不一会,顿珠跟在曲珍身后进来,他像孩子一样躲在贡布和曲珍后面,十分怕羞。在嘎绒的记忆中,顿珠始终是被紧紧包裹的婴孩,没想这些年时间,他已长成英俊的小伙子,他穿着薄藏装,眼窝深陷,鼻梁高挺,脸似刀削斧凿一般富有轮廓,眼睛黑白分明,像净水一样清澈。只是顿珠走路有点瘸,嘎绒也知道自他出生以后,因带先天残疾,是整个草原的秘密。他质疑地看着两个记者问:“你们看见的是他?”

        两个记者一见顿珠,连声说:“就是他,我们看见的就是他。”

        嘎绒留意到顿珠将藏装长袖全捋下来,遮住了双手,鼓励说:“顿珠,还记得我嘛。”

        顿珠点点头,喊着:“嘎绒叔叔。”

        嘎绒说:“他们来采访你,宣传你,你别有什么顾虑。”

        贡布和曲珍也说:“顿珠,把袖子挽起来。”

        顿珠把长袖慢慢卷起来,露出双手,同时把鞋也脱去。这是第一次有外人看见他的手脚,也是嘎绒第一次洞悉顿珠的秘密。他十分吃惊,顿珠的双手都只有四根手指,缺中指,双脚向内卷曲,极似古时被裹了小脚的女人。

        两个记者见到顿珠的手脚,不停感叹:“天啦,没想到是这样。”

        嘎绒问:“你们真看见他追兔子?”

        两记者忙拿相机翻照片,说:“我们抓拍了照片。”

        嘎绒说:“顿珠,你去抓兔子了?”

        顿珠脸上又是腼腆的表情,说:“它叫窘波,很麻烦的一只兔子。”

        采访持续了半天时间,嘎绒带着两个激动不已的记者离开了草原。他们走后,顿珠仍去放牛,贡布和曲珍也把记者的事抛到脑后。只是半月之后,嘎绒又来了,他带着一张报纸,领来更多的记者。贡布和曲珍看见报纸上有许多顿珠的照片,听嘎绒说整张报纸写的都是顿珠。两人高兴,看记者们站在一块儿,把各种照相机和摄像机都对准顿珠,更是感觉骄傲。原以为生下的孩子有残疾,却没想到如今能被众人喜欢。

        因为采访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又把帐篷迁了回来。

        一天,贡布去镇上采购日常用品。中午,他爱去一家小吃店,简单炒两菜,喝几瓶啤酒。

        小食店只四张桌子,两张都坐了人。贡布坐下,把菜点上,要来酒,刚喝两口,听临桌人说:“你们知道不,最近,草原上出了高人,一个孩子,跑起来四肢着地,比什么动物都快,什么獐子鹿子,都跑不过他,连树上的猴也跳不过他。”

        另一人说:“我知道这事,这孩子还能和动物交流,无论是牛羊还是野兔雪猪,他都可以与它们说话。他常与一只野兔玩,把野兔抱在怀中说话。”

        贡布听了,也觉神奇,问:“你们说的是什么地方的孩子?”

        “就在夺翁玛贡玛草原啊。”

        贡布惊异地说:“就在我们的草原?我怎么不知道?”

        临桌的人说:“孩子叫顿珠,两手只有四根手指,脚也是弯曲的,有人在拉萨古壁画上,看见其中一个形象,和这孩子一模一样。那么远的古壁画上,都有这孩子的样子。”

        贡布想笑,听来听去,他们讲的竟然是顿珠。只是他每天与顿珠生活在一块儿,从没觉得过神奇,坐在小食店里,顿珠的事被别人讲出来,他也听得入迷。

        县上要抓旅游工作,苦于没有门路。有人想到顿珠,说他正当红。商议之后,这些事就落到了嘎绒身上,他是旅游局副局长,又是夺翁玛贡玛草原的人,最合适不过。虽然还没有具体规划,嘎绒对顿珠的关怀已是工作。他几次去找顿珠,都没见到。贡布和曲珍要不就说顿珠走亲戚了,要不就说去山里玩,一时半会回不来。几次之后,嘎绒感觉这事不太正常。他把贡布约到镇上的餐馆里,他知道贡布嗜酒,放开肚陪着喝。贡布喝到兴头时,嘎绒才再一次问起顿珠的事。

        一说顿珠,贡布顺口就说:“他去亲戚家玩一段时间,还不得回来。”

        嘎绒说:“我们也是一块儿长大的,我又在旅游局工作,县上对顿珠非常重视,准备开发旅游项目,给顿珠安个工作。贡布哥,我做这些都是为顿珠好,你应该相信我。”

        贡布看看嘎绒,说:“县上真要给顿珠安工作?”

        嘎绒说:“那是自然,等旅游项目一上,顿珠就可以工作了。”

        贡布说:“能在自己的家乡工作,那是最好不过,但是我又答应了那边,收了钱,这可怎么办?”

        嘎绒说:“说说怎么回事?钱的事不用操心。”

        贡布说:“内地来了个老板,将顿珠带走了,他们给了五千定金,说以后每月还给顿珠发四千工资。”

        一听这消息,嘎绒着急起来,问:“什么老板?走多久了?”

        贡布说:“也是个搞什么旅游的老板,走了差不多快一个月。”

        嘎绒说:“具体在什么地方?”

        贡布不知道,只默默摇头。

        当夜,嘎绒赶回县上,第二天一早,把这消息汇报上去。县委、县政府立即做出指示,说顿珠是大名人,是县上的宝贝,无论什么代价,也要将他追回来,派上用场。并拨出专款、专车,由一名姓何的副县长带队,连同嘎绒,先到夺翁玛贡玛草原接上贡布,向内地出发。

        车行驶了整整一天,越往外走,天气越热,贡布昏昏沉沉坐在后面,到达内地镇上时已是深夜。第二天一早,何副县长派嘎绒和司机出门打听哪里有新开发的景区。很快,两人带回消息,离镇不远的山谷里刚刚开发出来,正火爆。何副县长让司机去买了套夏天的汉装,让贡布穿上,隐去藏族人的身份,只像普通游客,然后出发,随观光车进入谷中。

        正是盛夏,一路亭台楼阁,打造得十分漂亮,但贡布无暇看风景,他不停地擦汗水,将手中的冰水咕咕地灌进肚里。坐了近半小时车,才到最热闹的地方。四人下车,看见一幢别墅似的楼房上打着巨幅广告,上写“草原奇人——顿珠”,还有一幅顿珠的近照,这头像把顿珠脸上所有的英俊都展示了出来。上千人围在别墅边,想一睹顿珠的风采。

        何副县长说:“这会不能惊扰顿珠,也不能让这里的工作人员知道,否则会有新麻烦,我们先到镇政府去。”

        嘎绒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想像不出顿珠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带活一个地区的旅游。”

        贡布说:“我都不敢相信我儿子会有这能力。”

        何副县长说:“现在知道县上为什么重视了吧。”

        四人赶到镇政府,找到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何副县长拿出介绍信,表明身份,工作人员立即去汇报。不一会儿,镇长赶来,是个矮胖子,他热情地握住何副县长的手。此刻,何副县长脸上的表情显得严厉,都坐下后他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呢?不给县上联系,直接把邓珠带到了这里。”

        镇长说:“听开发区的吴老板说,当时做通了他父母的工作才将他领来,你们有什么意见,我让他们马上改。”

        何副县长说:“他就是顿珠的父亲,今天来,我们是要领顿珠回家的。”

        镇长听了,说:“我去打个电话,如果顿珠想回家,我们绝不阻拦。”

        没过多久,顿珠被送来,父子俩一见,拥抱了好一会儿,顿珠不停地说:“我想阿妈了,我想回去。”

        见此情况,镇长也没有办法。临走,贡布掏出五千元,想托人退给吴老板,嘎绒拉住他,悄声说:“不用退,我们没再要钱就算是好的了。”

        当夜,何副县长看着顿珠,说:“顿珠这是第一次出远门,我们明天就领他去省城逛逛吧。”

        和父亲在一起,又听说去省城,顿珠高兴得像小孩子一般。贡布和嘎绒也惊异地发现,顿珠出来不过一月的时间,他已能用汉语和别人交流了。

        成都之行顿珠大部份时间都在接受各类媒体的采访,只安心玩了两天。逛商业街,父子俩见什么都好奇,卖服装的、售电器的,每一个铺面都得看看。何副县长、嘎绒和司机走得腿软,直逛到天已黄昏,还是贡布提出吃饭休息才打住。听说第二天要去动物园,天不见亮顿珠就起了床,兴奋得把贡布也吵醒,只是嘎绒他们仍在睡觉,两人只好在房间坐着等。刚听见隔壁房间的开门声,顿珠就跑出去,见何副县长刚起床,正敲嘎绒和司机的门。

        到动物园后,顿珠像回到草原,看见各种动物都要逗一逗,好些动物竟也配合他。尤其是那只最大的猩猩,顿珠学它,它也学顿珠,两人隔着玻璃,顿珠摇摆着走,它在玻璃另一侧紧跟其后,顿珠拍胸膛,它也立即拍胸膛。它还给顿珠挤眉弄眼,做哈哈大笑状,引得众人齐笑。有人认出这是草原奇人顿珠,游客们都涌过来,还有不少人听见消息后,现买票进入动物园,一时间,动物园里人山人海。动物园的负责人听到消息,也专程来陪他逛。顿珠后来看见牦牛,圈在一个草坪中。刚见到它们时,牦牛躺在对面阴凉处。这些牛都不似在草原上那般强壮,它们懒散地躺着,一点也不适应炎热的气候。顿珠爬在半人高的护栏上,哞地一声,说来奇怪,几头牛警觉地支起脑袋,并纷纷起身,向顿珠跑来。因护栏之下,是个深沟,防止人和动物接触,顿珠和牛隔着护栏,隔着深沟,牛在沟那边,也哞地叫了一声,回应顿珠。那会儿,顿珠的眼泪掉了下来,他先想攀过去,被众人阻拦。他看着几头瘦弱的牦牛,那几头牛像也明白怎么回事,眼眶都很湿润。

        顿珠扭头对动物园的负责人说:“这些牦牛怎么会瘦成这样?天太热了,它们没办法在这里。”

        负责人说:“那边还有房间,里边有空调,动物们的生活其实非常好,只是它们不愿意待在房间里。”

        顿珠伤感地说:“我有一个请求,把它们都放了吧,放回草原。”

        听到这话,负责人只好尴尬地笑。

        看到牦牛后,顿珠的情绪一直不高,吵着要回草原。当夜,回到宾馆后,他还牵挂着那些牦牛。

        第二天何副县长决定回县城,众人都没想到,顿珠回来的消息让许多人站在街边夹道欢迎。顿珠冲他们挥手,那些年轻女孩发出一阵阵尖叫。当夜,为顿珠举办了欢迎宴,县上的领导都来作陪,只是顿珠的情绪仍然不高,小声给贡布说:“我想阿妈了,我要回家。”

        嘎绒听见,说:“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精精神神地回夺翁玛贡玛见阿妈。”

        一早,嘎绒亲自开车,将顿珠和贡布送回了草原。

        县上作出安排,为防止顿珠再被挖走,他由嘎绒专人负责。顿珠更火了,全国各地寄来的包裹、信件每天都有一摞。这些信都由嘎绒替顿珠拆开读,其中有三十二封求爱信,好些附了照片。嘎绒给顿珠看照片,读信的内容,那些正值美好年华的姑娘纷纷表示,愿意在草原照顾和陪伴顿珠一辈子。

        嘎绒问:“顿珠,这么多漂亮女子,你自己选一个,你也到娶亲的年龄了。”

        顿珠羞涩地笑,笑过一会儿,默默摇头。

        嘎绒做事认真,好些信件他都一一回复。他没想到会遇上犟人,那些求爱信回过去没多久,一个沿海居住的姑娘就来旅游局找到嘎绒,那时候已快到下班时间,嘎绒正埋头帮顿珠处理信件,门被敲响。

        嘎绒说:“请进。”

        有人进屋后,嘎绒还以为是工作人员,等好一会儿没声音,才抬头看,见一个穿着时髦的姑娘站在办公桌前。她有一张圆脸,披肩长发,皮肤白皙,一眨眼,透出既机灵又单纯的劲头。

        见嘎绒抬头,姑娘说:“嘎绒局长好,我叫秦芳,来找顿珠。”

        嘎绒问:“跑这么远,就为见他一面?”

        秦芳淡然一笑,说:“我之前写过信,是嘎绒局长替顿珠回的信。”

        嘎绒立即明白,这是那三十二个姑娘中的一个,说:“我虽替顿珠回信,但每封信都征求了他本人的意见。”

        秦芳说:“这个我明白,我清楚追求顿珠的人不少,不过大都是一时兴起,并不能持久,所以我自己过来,就是表明态度。”

        嘎绒问:“你是哪里的人?”

        秦芳说:“我在沿海城市,在银行上班,为了顿珠,我把工作辞了,只要他愿意,我安心和他在草原上生活。”

        这超出了嘎绒的想像,银行是好单位,说辞就让她给辞了,嘎绒说:“你清楚顿珠的状况不?”

        秦芳点头说:“电视报纸上都是他的故事,我当然清楚,嘎绒局长,你就带我去见他吧。”

        嘎绒说:“要带你去见他,这时候也没办法了,这离草原还有很大一段路,路况也不太好,明天吧,明天一早我送你去。”

        嘎绒心痛秦芳辞掉工作独自一人来高原,特意给她安排了宾馆。第二天去上班时,秦芳已等在单位门前。嘎绒将车开出,秦芳攀上副驾驶。嘎绒见她一脸笑容,满怀期待,那一刻,他对这个女孩有了更多好感。一段时间里,嘎绒从未接触过这样多的人,形形色色都有,不过,他第一次见一个姑娘,辞掉好工作,只身来这里。在颠跛的汽车中,嘎绒有一种感觉,这个姑娘能和顿珠好上。

        车到夺翁玛贡玛草原,有好些记者和慕名而来的游客聚集在草原上,帐篷前拴了一条极大的藏獒,没人敢上前。

        嘎绒站在帐篷前喊:“顿珠,是我。”

        不一会,贡布出来,牵了狗,嘎绒才领着秦芳进到帐篷里。

        顿珠无精打采地靠在床上,慵懒地叫了一声:“嘎绒叔叔。”

        贡布说:“嘎绒兄弟,不是你带来的人,我们都没让见顿珠,所以门前拴了狗。”

        秦芳问:“顿珠在哪里?”

        嘎绒说:“那就是啊。”

        秦芳怔了怔,坐到顿珠旁边,她仔细地看看顿珠的手和脚,又惊讶地打量帐篷里简单的陈设,一句话也说不出。

        嘎绒笑着说:“顿珠,我今天给你领来的姑娘可不一样。”

        正说着,却见秦芳不停摆手,说:“我也是慕名来看看顿珠。”

        嘎绒瞬间明白秦芳虽然一时激动,辞了银行工作,但真来到草原,看见简陋的生活环境,仍无法接受。嘎绒心里不太痛快,也不再说什么。眼见到了中午,他们吃上糌粑,秦芳却什么都吃不习惯。好在嘎绒车里备有方便面,取来泡了,秦芳吃着方便面,高兴起来,说:“真想不到能在顿珠身边吃上一碗方便面。”

        吃完饭,嘎绒起身告辞,要赶回单位。秦芳连忙站起来,拿出包里的相机,让嘎绒帮拍了些和顿珠的照片,说:“我也跟嘎绒局长一块儿回县城了,明天还得赶回家去,我出来没给父母打招呼,他们该担心了。”

        来寻顿珠的媒体和游客越来越多,好些人仍找嘎绒带去夺翁玛贡玛草原,还有一些直接去寻顿珠。嘎绒在县城与草原之间来回跑,一时厌烦,再寄来的大量信件也不愿去理会。让嘎绒更烦的是每次去草原,那些去寻顿珠的人总要对他抱怨,说无论是这里的大人或小孩,一旦让他们带去顿珠的帐篷时,就会伸手要钱。付了钱,他们只管把人带到顿珠帐篷前,那里拴着一只大藏獒,根本见不到顿珠,旅游局应该管管这事了。嘎绒觉得自从顿珠红起来后,夺翁玛贡玛草原已完全被改变,曾经质朴的牧民们一开口就伸手要钱,曾经静谧的草原现在充满喧嚣。每次踏入从小生长的草原,他越来越觉得缺失了什么东西。不过再不情愿,他还得继续。

        一个大胡子带着拍摄团队来寻嘎绒,称是什么总导演。这导演留一头长发,头发和胡子都已花白,说拍的片子能在央视播出。嘎绒不敢怠慢,一大早领他们来到草原。顿珠已很抵触各类采访,嘎绒劝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同意,从帐篷里出来。一时间,所有人都围上来。大胡子导演冲大家吼着:“别乱挤,听我指挥,我保证每个人都能拍到满意的镜头。”

        他的团队已选好一个场地,划定采访区域,长枪短炮都架起来,一切准备就绪后,嘎绒领着顿珠走上前来。

        大胡子导演说:“我们将有一系列的镜头要拍,为了顿珠,我还特意带来两个退役的特种兵,第一个场景,就让顿珠与特种兵晒跑。”

        两个精悍的特种兵站到起跑线上,嘎绒与顿珠又勾通了一会,他才站到他们中间。大胡子导演喊一声起跑,三人都向前冲。初时,两个特种兵跑在前面,一段距离后,顿珠越来越快,把他们甩出一大段距离,众人拍手叫好。

        大胡子导演说:“顿珠,你能不能把那只兔子叫出来,与它跑跑?”

        顿珠说:“我不知兔子去哪里了,我怎么可能叫得出它?”

        导演说:“都说你能和各种动物交流啊。”

        顿珠说:“那是吹牛的。”

        大胡子导演有些失望,说:“那我们拍拍你怎样爬树吧。”

        他们来到森林边,选了一棵大树。顿珠虽然不太情愿,仍攀上树去,他动作灵敏,速度比一般人快许多。围观的人再次高声叫好,等顿珠从树上下来,导演说:“顿珠,听说你跑上一定速度,会四肢着地,那样,比猎豹还快,你这样跑跑。”

        一听这话,顿珠的脸红起来,眼睛也发红,说:“我从不会四肢着地那样跑。”

        大胡子导演说:“难道这也是他们吹出来的?”

        顿珠说:“是啊,都是他们吹的。”

        导演说:“你还有什么本领?”

        顿珠的眼睛越来越红,说:“我什么本领也没有,我要回家了,你们不要再拍我。”

        说着,随父母一块儿走进帐篷。

        大胡子导演走到嘎绒面前,一脸失望地说:“我之前已估计到顿珠的一切都是报纸电视吹出来的,但还抱着些侥幸心,今天来这里亲眼见到后,我之前的感觉没错,顿珠只是一个能跑也能爬树的残疾人而已,再拍下去没意思了,我带着这一队人,每天花销都不少,我得回去干正事了。”

        送走大胡子导演一行人,嘎绒走进顿珠的帐篷。当夜,嘎绒没有回家,他看出顿珠情绪低落,特意留了下来。贡布拿出青稞酒,顿珠也难得地喝起来。酒后的顿珠用忧伤的眼神看着嘎绒问:“嘎绒叔叔,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过去的草原多好,各类小动物都要出来玩,现在,人一多,别说兔子,连雪猪都藏在洞里,很难看到。我们一家人更是没一点清静,走哪里都有一群人跟在后面。”

        顿珠一说,嘎绒才留意到自从媒体和游客蜂拥而至,的确极难见到雪猪。过去,尤其是太阳刚刚出来时,雪猪们都会出洞神情呆萌地晒太阳,难怪每次带记者来草原,他都觉得缺了点什么。他没法回答顿珠的问题,只好闷头喝酒。那一夜顿珠醉了,嘎绒和贡布也醉了。

        再有媒体来,嘎绒脑袋里现出顿珠忧郁的眼睛,不愿意带他们去,推说路上塌方,没法通行,来访的媒体和游客才渐渐少起来。

        嘎绒一直操心顿珠的事,县上虽当顿珠是宝,但因各种问题,相关的旅游开发项目一直没法落实。当初,顿珠在内地,还能挣工资,把顿珠带回来,却连基本工资都没有个挂靠的地方。嘎绒多方打听,得知林业局差护林员,这工作对顿珠来说刚刚合适,不过林业局那边觉得顿珠是残疾人,嘎绒又找相关领导,好不容易把事情敲定,他高兴地一大早独自开车去夺翁玛贡玛草原,要把这好消息带给顿珠一家。

        又是深冬,厚雪铺在路上,嘎绒小心而缓慢地开着车,有三个多月没见顿珠了,很快要见到他,竟然有点兴奋。不过,那种缺点什么的感觉又升起来,嘎绒拍着脑袋。快到夺翁玛贡玛草原,他才想起近一月时间里,不仅没一人来寻顿珠,连信都没有一封。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仍然想不明白,不过这情形让他高兴。

        车到草原,他没见到顿珠的帐篷,忙寻到一个熟悉的牧民,才知为躲避媒体和游客,顿珠一家早搬走了。那牧民说:“人来得太多,别说是顿珠一家,我们都烦,大家商议之后,决定见到来找他的人,就收钱,收的钱都给顿珠,这孩子不容易。不过就算我们收钱,也没起什么作用,仍然有许多人来,所以他们才决定迁走。”

        嘎绒打听到他们迁至半山腰上远离人群的地方,忙开车前去,将车停至山麓,向半山腰攀去,他喘着气,积雪几乎深到小腿的一半,每一步都吃力。不过嘎绒心里一直很温暖,之前误认为草原的风气被带坏了,没想牧民们那么做有这原因。

        好不容易攀上山腰,一小遍坦地出现在眼前,坦地上两顶黑帐篷孤独地伫立着,顿珠坐在帐篷前,一脸笑容。嘎绒站在树林中,正待向前时,却看见离顿珠不远的地方,一只大狐狸安详地卧着,两只小狐狸在它身边蹦蹦跳跳,不时跑到顿珠脚下,咬咬他的裤子,很是顽皮。大狐狸的头歪来歪去,一会看看顿珠,一会看看小狐狸。嘎绒停住脚,他听顿珠讲过这狐狸,算时间,眼前的大狐狸应是当年的凶巴,顿珠也一定给两只小狐狸取了名字。嘎绒出神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一切都恰到好处,他争取的护林员这工作,太适合顿珠了。他仿佛看见顿珠在草原间、在森林里快乐地行走,要不了多久,顿珠一定真的能和各类动物交谈。想着,嘎绒脸上现出笑容,他想到那时候,一定要守好草原的秘密,不能让外面的世界知道。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7期(责任编辑: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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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向东,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一百多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鱼的声音》、长篇小说《风马》等,获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