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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手护着衣襟底下的面盆,蹲在一棵树的阴影里。

那棵树的树荫足够浓密,我足够矮小,所以,足够遮住我面部仓惶的表情。从妈妈将面盆塞进我手里,又反复叮咛的语气上看,我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情。

“记得,一定要等到路上看不见行人的时候再回来。”在我出门前,妈妈又叮嘱了一句。

我将面盆塞进花布衫底下,顺着墙根一路走。我要去的地方是水边的磨房,离家大概有一公里的路,在这么长的路上一路走一路躲,终于在太阳完全隐没于山角时到达了那棵最大的树下。

可我没见到那个人,妈妈说如果见不到我认识的人,就一直等,不能莽撞地找寻他,也不能在磨房的周围走来走去。

水边磨房中传来的声音隆隆如雷声,我在树下的阴影里等这一切都静下来,然后就会有一个男人蹑手蹑脚地出现,将我带走。

记不清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次,我从最初的战战兢兢发展到现在的轻车熟路,我懂得观察,懂得伪装,懂得什么方法可以将快要出口的咳嗽得到延缓。

在我看来那是一个奇迹般的磨房,看上去空空洞洞的磨具,被牛尾扫帚一顿清扫后就会有一些面糠从它的漏斗中流泻出来,然后我藏在衣襟中的面盆就会被它们覆盖。

可是今晚,我一直站在树下的阴影里,水边磨房里的声音停了好久,依然见不到那个男人从磨房的阴影里走出来再走进树的阴影里。

树上的鸟雀叽叽咕咕,发出一声长一声短的叫声,天边一枚薄薄的月牙像快要融化完的冰块一样有气无力地垂吊着。一层比一层深沉的黑暗由远及近,我惶然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希望那个已经迟到的男人及早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树枝间的鸟雀似乎起了争执,扑棱棱飞起来。然后,就有鸟粪落在我的衣襟上。我知道等待我的除了这漫长的等待外还有一顿打。

我那个有洁癖的妈妈实在难以应付。每天的劳作让她疲惫不堪,可她还要花大量的时间洗洗洗!她长在身体里的虚荣也显而易见,比如在为我做衣服时总喜欢做两个领子,将假领子放在真领子的上面,每过两天就要将假领子拆下来搓洗,不明就里的人总以为我在罩衣的底下还穿着一件色泽艳丽的衣服。她总是用箅子将我的头发梳得油亮可鉴,而飞起的尘土也总是将它们弄得灰头土脸。所以,妈妈总会因为我不能保持一贯的干净而大打出手。今晚,鸟粪的随机性和那个男人的久久不出现以及我不能随意走动的命令让我面临着又一次被打,我眼睁睁看着水渠中的水在我眼前哗哗流淌也不能掬一捧来清洗我衣襟上的鸟粪,我用光了嘴里所有的唾液,鸟粪的痕迹依然还在那一抹苍白的月色里清晰可见。

不知过了多久,挂在西边天空中的薄薄月片也完全隐匿在山角里,漆黑彻底吞噬了我。

那个男人穿着白底的布鞋,穿着青色的衣服,满心欢喜地将我的小手牵在他的大手里,我们头顶着金色的太阳,在哗哗地流水声中大模大样地走进磨房,磨房里氤氲着面粉的香味,两只小老鼠吱吱乱叫。男人看着我,眼睛里溢满了光,他感叹:小溪,你真好看,长大了可怎么办?

男人拿一把黑色的牛尾扫帚在磨具的各处里扫来扫去,最后,一小堆面粉堆积在磨柜的角落里。

“小溪,快把面盆给我,乘着夜色跑回家去,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

我撩开衣襟将面盆递给他,他说女孩子长大了,一定不要让别人看见衣襟下面的身体。他端着面盆的手随着他说话的声音突然开始颤抖。面盆从他手里滑落,碰触地面后发出响亮的声音。

四面八方的人都拥进磨房,所有的光线汇集在我和他的身上。

“小溪,小溪!”我听到有人高声尖叫。

是妈妈惊慌失措的声音。原来,我在初秋的夜晚,在满地是鸟粪的树下睡着了。我等的那个男人一整晚都没有出现,而妈妈在天色微亮时赶来找我。

突然想起衣襟上还有鸟粪的痕迹,我拔腿就跑,脚下的面盆被我踢得老远。

“小溪,求求你别跑了,快跟我回家。”妈妈破天荒地哀求。

妈妈望着水边安静的磨房,她的眼睛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煤油灯一样,一丁点儿火星在瞳孔中跳了跳,就完全枯萎了。

我和妈妈穿过长长的巷道,即将穿过县城的街市时,一群人推搡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穿了白底的布鞋,穿着青色的衣服。

他的眼光停留在我和妈妈身上,在他被迫前行的每一秒钟,一直都温柔地看着我们,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妈妈,他是不是也要去南山以南的地方?”我问。



我说的南山以南不是一个好地方。

因为那里还有一座监狱,收监的人中有我的爸爸。在我很小,小到只能有模糊记忆时,妈妈带着我去看了他一次。

妈妈怀里抱着弟弟,胳膊上套着一个灰色的包袱,我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往往都是妈妈先走一段路,再蹲下来等我走到她身边。那条路上全是石子,很费鞋。我原本就很薄的鞋底被小石子磨穿了,很小的石子钻进去,硌得我脚生痛。我不得不脱下鞋子将小石子从鞋里倒出来,脚底板上生出几个细小的血泡,妈妈将血泡挤破,再将整片整片的树叶填进去用来堵住那些小破洞。可是那些小石子很狡猾,它们不停地挤进我的鞋子里,填充在鞋子里的树叶被它们切割成大小不一的碎屑,似乎长了尖牙利齿般侵扰着我脚底的肌肤。

南山以南很远,我们走了一整天都没有到达,夕阳落下的时候我们找人家借住,妈妈说夏天时候住在外面也不会被冻死,就怕会有野兽出没。

一户看上去家境比较殷实的人家收留了我们。那户人家的主人在我们前脚进门之后就将门关得严实。那天晚上我吃到有记忆以来最好吃的饭,弟弟也在妈妈的怀里望着周围的陌生人不停地笑,可是妈妈看着他的模样却哭出声来。

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对话:“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带着这么小的两个孩子怎么过?这有年无月的日子长着呢,有个人帮衬总是好的,我了解乜家塔上的管家,他是个好人,人也善良。”

妈妈哭得愈加伤心,说不行不行,我不能这么做,我一定得等着他。

第二天一早我们再次出发,妈妈的包裹里多了一块花布,原来妈妈识得那户人家的主人。我们走出好远,那家的主人又追过来加了一句话:秀珍,你考虑一下我说的话,很多单身女人都想嫁给乜家塔的管家,你都生了两个孩子还要挑吗?

我们走到太阳西斜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整个监狱都用铁丝网和粗糙的石块围拢起来,监狱里穿着青色衣服的犯人们像一颗颗青灰色的蘑菇一样以间隔距离相等的方式大片大片排列在土地里,他们举起的锄头在夕阳的照耀下反射出锃亮的光。

夏天的夕阳依然有着燥热的温度,妈妈将自己走得大汗淋漓,似是历经了长久的饥荒后忙着赶赴一场盛宴。

隔着铁丝网,妈妈伸长了脖子张望,她的目光在攒动的人群快速地移动,而我则蹲在地上从鞋里拿出一片片支离破碎的小树叶。

一个着青布衣服的男人急匆匆地跑来。妈妈急匆匆地提溜起我,让我叫爸爸。

可是我不明白这个让我叫爸爸的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使得我们要走那么远的路只为给他送一双鞋;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长时间不回家,让妈妈夜夜哭泣。我将头扭向一边,用他看得到的倔强表达对他的不满。

妈妈将抱在怀里的弟弟放在地上,抡起胳膊要打我,铁丝网内的男人急忙阻止:秀珍,小溪还小,她不懂,不要怪罪于她。

妈妈失声痛哭,哭声震耳欲聋。似乎那些天被压抑住的哭声在这一天,在这个男人面前达到了最大化。

被铁丝网隔住的男人伸出的双手禁锢在他的胸前,鸡爪一样皴裂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呵,看上去活得卑微而粗俗,并时刻动用身体内的一切谦恭,来避免一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的训诫。

他低声地说:“秀珍,你一定要找个人嫁了,否则带着两个孩子怎么过?”

妈妈怒吼:“我跑来看你,不是为了听你这句话。”

男人依然坚持:“秀珍,你听我的话,找个出身好的人嫁了吧,让小溪有书读。”

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飞溅,打湿了她的前襟。弟弟看到哭泣的妈妈,也跟着大哭起来,我看到铁丝网内那个男人眼中被憋得滚圆的泪珠,一颗一颗掉下来。只有我,只有我用怒气冲冲的表情面对他们彼时的哀伤。

那个男人很快被另一个看上去非常严肃的人带走了,我们很快也从那个地方往回赶,当我走过一段距离,再回头找寻刚才的那个男人时,看见所有的男人都和刚才所见的男人一模一样,他们的轮廓模糊,他们的背影也模糊。

只有他们举起的锄头反射的光是清晰的,像剑。一直顺着锄头最尖锐的部分延伸到天空里。

妈妈在回去的路上走得跌跌撞撞,如若不是右臂上弟弟的重量,她失去水分的身体也许会摔倒在长满小石子的路上。那些顽皮的小石子又次一次侵蚀我的脚底板,想想那么远的路程,绝望如四周洇起的夜色,将我们三人的身影吞没。

我希望野兽吃我的时候下嘴轻一点,不要让我太疼。

可是两天之后,我们又回到了四天前离开的家。

 


妈妈在清晨喂鸡,在雨里捡拾野菜,煮南瓜汤,站在屋檐下给我梳头,立在门框上北望……她日渐粗粝,原本白皙的皮肤也失去了光泽。

随着我和弟弟长大,妈妈发火的次数日渐减少,哭泣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有时因为弟弟稚嫩的话语,还会在她脸上看到久违的笑容。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布帛菽粟,没有男主人的日子。

当我在黑夜里拿着一小盆面粉汗津津地跑回家时,妈妈用她粗糙的手掌抚摸我的头发,她的眼睛中有小小的火苗在燃烧。

“小溪,我们的日子肯定有盼头,一个人苦到尽头还能有什么样的苦!”她自顾自地说。从她声音的力度和朝向角度看,并不想从我这里寻求回应。

我八岁,弟弟三岁的春天,她在院墙根里撒下了许多花的种子。

雨后,墙根处长出密密麻麻的花芽。妈妈劳动归来后忙着用捡拾来的木棍给花芽搭架子。她用长短不一的木棍搭出低矮的栅栏,栅栏上长满了菱形的眼睛,花草从菱形的眼睛中探出头来左顾右盼,有时还会引来昆虫和鸟雀驻足。

不知从哪里得到的秘方,妈妈会将捡拾来的鸟粪捣碎后敷在脸上,敷着鸟粪的面孔让她惯有的洁癖面目全非,敷完鸟粪的她还会对着模糊的铜镜在手指上缠绕两根细线给自己开脸。我摔打着她放在炕上的女红,暗暗反抗她的这种不合时宜的行为。可是她不为所动,甚至要我和弟弟帮她捡拾鸟粪。

“小溪你看,南瓜的秧子爬上了墙头。”“小溪你看,金钱菊分出了好几个侧枝。”“小溪你看,蜀葵都越过了我的视线。”妈妈在空闲时间里总是一边给花浇水,一边不厌其烦地重复。

妈妈的肌肤在鸟粪的滋润里,一段时间后又泛起光泽。夜晚时分,弟弟睡着了,妈妈将乌黑的头发挽成好看的发髻束在脑后,从柜底翻出那件印有大花的锦缎衣服穿在身上,她在煤油灯微弱的光芒里扭着腰肢走来走去,语焉不详的风情就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蔓延。

这和白天时的妈妈判若两人,夜色里的妈妈分明是大人们所讲故事中的仙女。我痴痴地看着她,看她在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活灵活现。

“小溪,是不是很好看?”她问。

“是好看。”我答。

我觉察到她脸上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很快便隐匿在那张因被油烟熏过而微黄却带着光亮的皮肤下面。

屋檐之上有猫在叫,叫声凄厉无比,似是长在它体内的无解之症让它扯心扯肺地痛。屋后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像一只巨大的猫在奔跑。

“妈妈,关了灯睡觉吧,我害怕那只猫跳进来将我吃了。”

她完全不听我的建议,咿咿呀呀开唱:梨花落 杏花开 梦绕长安十二街 我寒夜独站窗台前……

“多么可怜的猫。”唱完一段沪剧,她用手帕轻点眼角,幽幽地说。

春夜漫长,她唱戏的声音和屋外的猫叫声此起彼伏,我在它们随着浓稠夜色无限延展的复调声里入眠。

“小溪,不要告诉别人我唱歌的事情。”早上时候她叮咛我。此时的她头顶着灰褐色头巾,穿着青布衣服,已经是非常正常的妈妈。

妈妈站在屋檐下的阳光里用篦子给我梳头,它在篦子的锯齿处摸上一丁点食用油,将我的头发梳得油光可鉴。

“小溪,那时候我有一片花园。”

“那片花园就在长安城里头,园内种了芍药、玫瑰、月季等开得鲜艳的花儿,从春天起蝴蝶流连,蜜蜂忙碌,好不热闹。花园的边上还有银杏树,银杏树到了秋天,金黄色的小伞就缀满了枝丫,风吹过,小伞扑扑簌簌地往下掉,人踩在上面就会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我根本舍不得踩,它们会被踩疼的。我将它们聚拢起来,双手使劲往天空扔,它们又一次纷纷扬扬地往下坠,挂在我旗袍的衣襟上。”

“花园在一棵大枣树下,夏天时,枣树浓密的枝桠遮住了蓝色天幕,枝桠上面挂满了碧玉一样的枣,秋天,成熟的枣从高处掉落,被地上的蚂蚁大军围困,但它们始终搬不走。枣树繁盛的枝叶也足够遮住太阳炙热的光线,我就在树荫底下看书。你爸爸的秘书有时也会坐在枣树下陪我和你爸喝一杯茶。”

“小溪,女孩子一定要干净,要文雅,不要弄脏你的衣服和头发。小溪,你去磨房一定记得,要等到路上看不见行人的时候再回来。”

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时不时望向南墙根的花草处,草木们拥抱着清晨的阳光你推我搡,似乎又长高了一寸。



“小溪,我有一片花园。”妈妈在闲暇时间总是重复。

“花匠们将种子撒在泥土里,那些种子见到雨露之后争先恐后地钻出来,密密麻麻。再见到阳光、见到风就会疯长。它们睡眼惺忪,将自己的粉嫩枝丫当做是触摸天空的触角,地面之上的天空,它们往往触手可及。”

“那时候你还小,看不懂那些花儿的颜色,但是你看见它们的时候也好奇,会伸出手揪下花瓣,拿在手里,将花瓣放进嘴里,再流出口水。”

“从春天开始,花园里就变得生机勃勃,牡丹先开,接着是芍药,荷包牡丹也开了,然后就是凤仙,月季、玫瑰、山丹花、菊花、芫荽梅,赶趟似的。花园里花团锦簇,一直繁盛到晚秋,蜜蜂和蜜蜂打架,金壳虫和金壳虫打架,好不热闹。你和花儿一起长大,到处都留有天使欢笑的痕迹。”

“农历四月,荷包牡丹就开了,它们好似一串玫红的小铃铛在枝上摇曳;凤仙花在五月开放,它们茎上结节间生出一朵朵白色、粉红、紫色、粉紫的花儿,翘然如凤状;六月,山丹花开了,山丹花花瓣上分布着紫色斑点,每一片花瓣都朝外翻卷,有着夸张的雄蕊和雌蕊,雄蕊顶端沾满了红色的花粉,我经常拿它做胭脂;七月,菊花也开了,每一朵菊花的花瓣都层层叠叠,每一朵菊花的颜色也不尽相同,有白的,有粉的,有玫红的,有黄色的,也有金黄色的,每一朵菊花足够装得下一个秋天。你葡萄般闪亮的眼睛装满了五彩缤纷。”

“庭院里的花匠们给花儿浇水,荷包牡丹两勺,山丹花两勺,凤仙花两勺,菊花也逐个浇了……他们不会厚此薄彼,每一朵花都是花园的一部分,单捉出一个来宠爱,整个花园都不好看了。花匠们步履轻盈地来回奔走,他们快乐地说笑,那声音仿佛事雨后盛行于长安的季风,遥远而干爽。你跟在他们身后跌跌撞撞地跑,小花裙上沾满了花粉。”

“花园里还有很多小虫,有时候还会看到一只被水冲跑的蚰蜒,有许多蜜蜂,它们从一朵花飞到另到一朵花,再回到起先离开的那朵花,它们似是忘了回家的时间,只管嗡嗡叫着,后腿沾染了花粉,甚至都有肉眼可见的小球状物。一只莽撞的蜜蜂蛰到了你柔嫩的额头。”

“枣树开花的时候,它们淡黄色如小米粒般的花儿在枝叶间若隐若现,空气裹挟着枣花淡淡的香味在风里弥漫。后来,园丁还在花园里种了两棵樱桃,种了几株桃树,还种了绸缎般盛开的碧桃。端午之前,樱桃就如天使般挂在枝头,引来大批的鸟雀在枝间嬉戏。有一次飞来两只斑鸠,它们打起来了,你说它们也吃樱桃吗?”

“花园热闹不已,蜂鸣声,鸟叫声,风过声,声声入耳。秋天的夜晚星月明媚,寂静而凉爽。我们有时候坐在枣树下看天,从树冠里看到闪烁跳跃的星星,还有银河,还有银河之外空旷的夜幕。手摇风琴的旋律从秋日深处流出,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钢琴的旋律,不断重复弹奏着两三节副歌,然后,彻底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他很喜欢那片花园,喜欢在光线明亮的清晨俯下身去和花儿交谈。我站在花园边上朝着他的方向凝视,他那么英俊,是我在长安城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他总是很干净,有干净的眼神,也有干净的衣服,他看我的眼神摄人魂魄。他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呵,活得隆重而典雅,并时刻都在动员一切热情来呈现一个成功男人应有的骄傲与风采。

“我每天目送他离开,又倚在门口等他回来。”

“可那天下午我等到一本正经的他,说要送我离开。”

“离开时正值阳历三月,西安城内春色尽显,柳枝垂下,月季露出新鲜的颜色,芍药结了很多花骨朵,还没来及开放。他送我到路口,我乘坐的那辆车发出快要破掉的声音。他在车后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黑点,就像一只临近傍晚却找不到路的蚂蚁一样彷徨无措。”

“小溪,我想在这里修筑一个小花园。”妈妈总是没完没了的重复。

 


初秋的傍晚我和妈妈会铲除花园里的杂草,那时的空气中往往会充满了凤仙花的甜蜜和金翅雀的啾鸣,弥漫着薰衣草的气味和太阳温柔的光芒。

之后,妈妈用篦子沾了水给我梳头,然后又捧起我的脸仔细端详。

“小溪,你真好看。把盆放到衣襟下面,别人就看不见了。”

“记得,一定要等到路上看不见行人的时候再回来。”在我出门前,妈妈又叮嘱

了一句。

……

一个月之后,家里来了陌生男人,是穿着制服的邮差。

妈妈顾不上清洗手上的泥土就从邮差手里接过信件,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信纸。

她的胸脯随着手中信件的窣窣作响声不停地起起伏伏。在她读完最后一个字时,整个身子都坐在长得茂盛的花草上,花草连同被搭好的花架在她身下咯嘣作响。

邮差离开后的那天晚上,妈妈又开启了哭泣模式。她将我和弟弟捡拾来的鸟粪都掩埋在泥土之下。

“我从来都不能开心,连最细小的开心都不行。”妈妈哭着说。

屋外又响起猫叫声,长吁短叹的声音和妈妈悲戚呜咽的哭声再次形成复调。妈妈拿了藏在门后用来壮胆的木棒出门去,她说她要打死那只猫,如同鬼一样嚎叫的猫带给她的都是厄运,让她看不到一丝丝希望。

那只猫在她出门的一霎那用警觉的身影跑向远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杂乱琐碎,听上去除了一只猫,还有体积更庞大的动物在星光笼罩的阴影下诡笑。

几天后,家里来了熟悉的人。熟悉的人进门的时候带了一饼茶叶,他欲言又止,仔细地扶正昨日被妈妈压塌的花草。他摸摸我的头,又抱起弟弟。

“秀珍……”

他刚张嘴,妈妈就转过身去背对他。

“秀珍,你这么年轻……”

“小溪,把你大舅拿来的茶叶让他拿回去,我已经不配喝茶了。”妈妈朝着我喊。

“秀珍,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说话,但是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确实不容易,问题是你还年轻,还好看。外面已经流传着很多风言风语,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替你的孩子考虑一下。”   

第六天,家里来了陌生人。陌生人进门的时候拿了两条头巾,一盆白面。可是妈妈冷漠地将头巾和白面用包袱包起来塞到陌生人手里,说赶紧走吧,家里没男人,别人看到了说不清。

第七天,家里又来了陌生人。陌生人牵着一头驴,拿了两条头巾,一盆白面,提着一吊风干牛肉,还带了用牛肚包住的一坨酥油。这比昨天那人带来的礼物要显得高大上许多。坐在低矮屋檐下的妈妈并没有明着驱赶他,可是依然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站在房檐下的陌生人高大而英俊,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他用柔和的目光望着妈妈沉默的面孔讪笑不语。我和弟弟的目光早已流连在包裹松散的牛肉上,弟弟嘴角流下涎水,扯成长线。我很担心妈妈将散发着香味的食物装进包袱里塞到陌生人怀了,可是她并没有。

陌生人离开前盯着妈妈的背影说:小溪,你要听妈妈的话,如果有什么难事,可来乜家塔找我,我一直都在。

那天晚上妈妈撕下风干牛肉给我和弟弟吃,我俩吃得吧唧作响,满口生津,妈妈却泪流满面。之后,她一直都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读邮差带来的信件,甚至忽略了屋外传来的猫叫声。她在梦里大声喊叫:他到你身边了,可是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第十五天,邮差又捎来一封信。读完信后的妈妈坐在门槛上不说话,她托着下巴长久地望着屋檐处的一只蜘蛛。昨天,一场风雨将蜘蛛赖以生存的网撕扯得七零八落。现在,那只盘踞在破网上的蜘蛛又一次开始缝补被扯坏的网。妈妈一直盯着它看,直到它的黑色身影和黑夜融为一体。

第十八天,家里来了一群陌生人,他们搜查了我们的家,带走了一些书籍和证件。

第十九天,妈妈在东边的墙根处烧了她的旗袍和一些照片,打碎了她的胭脂盒。

第四十天,乜家塔的管家来接我们,狭小的驴车上坐着妈妈、我和弟弟。驴车晃悠悠地走在长满车前草的小路上,田野中弥漫着青草的气息,摇得车上的我昏昏欲睡。而那时,妈妈种在南墙根的花草繁衍蛮横,向日葵臃肿可怕的躯壳在重压下弯曲折扭,而金线菊和风铃草被驳杂的光线赋予暗沉的色调,有气无力地倚着一枝霉变的木棍,无助地站在一旁,似乎无法理解向日葵的巨大悲伤。

冬天,妈妈带着我去学校报名,老师在报名表上写下:父亲仁亲。成分贫农。

春天,街市上贴出了布告:罪犯米承基,因狱中表现良好,由无期徒刑改判为有期徒刑十五年。



妈妈里里外外地忙碌,彻底变得粗粝,她的脚底板踩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衣襟底下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

她在她所处的环境中生出与时下环境相符的精打细算。她在春天随着大队人马去地里播种粮食,秋天带着我和弟弟去集体的地里刨挖土豆,她将一枚土豆藏在肥大的衣襟兜中,她将几束即将成熟的麦穗放进裤兜里。

回家后的她一边叫骂,一边将麦穗从裤兜里取出来,折断的麦芒顺着她粗粝的肌肤一路攀爬,用细小的锯齿啃噬她,留下红色长虫一样的印痕。

她在锅里煮着清粥,将带来的土豆切块放到锅里,再将除去麦衣子的麦粒丢进去,动作娴熟利索。我烧着麦草,青烟四处漫溢,她笨拙又臃肿的身体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低矮灶房里的光线昏黄,她脸上的表情时而模糊时而真切。我在毕剥燃烧的柴火声中生出恍惚:现在的她早已不是穿着旗袍扭着腰肢的狐仙,而是一个惯于喋喋不休又善于顺手牵羊的市井小民。

她用手扶住低矮的木门眺望,等管家回家。她舀一碗清粥放在燃过柴火的灶门里,以保证管家回家吃饭时粥是热的。

她坐在庭院的小木凳上看天,看云穿过银河,她起身拾掇晒在院子中央的柴禾。夜风嚣张,扯动着她的衣袖,使得原本就不宽大的衣物贴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真的很丑。

“小溪,趁天黑之前读会书。”她总是这样命令我。

是的,我只能在太阳施舍的光线里读学校里的书。因为,管家也不是那个之前第一次见到的管家,他虽然依然英俊高大,但他的笑容却不如以往迷人而且日渐减少,他将从乜家塔带来的酥油束之高阁,说酥油要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我对此颇有微词,曾在妈妈面前发牢骚,可是妈妈却偏着他:“已经很好了,小溪,你至少有书读。”

于是,我抵触家里除了弟弟之外的每个人,包括妈妈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小生命。因为我听见管家笑呵呵地给别人说:我要有孩子了,我和秀珍的孩子。

我怀念妈妈给我讲过的花园,怀念那个俯下身去和花儿交谈的男人;我怀念磨房里的男人,怀念他将仔细扫来的面粉塞进我手里时千叮咛万叮嘱的样子,怀念他盯着我看时温柔的眼神;怀念我们此前住过的破旧小院,怀念墙根处长得杂乱无章的花草。现在,那些低矮的房子以及它们的低矮的窗户肯定淹没在小花园繁芜的花草中了。

我生平第一次有意疏远母亲,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应该作为一个多余的存在。那仿佛在一夜之间突然具有的丰富伤感的想象,赋予我梦魇般挥之不去的揣测。我特别想远离我熟悉的这些人,想用一种鲜为人知的方式来埋葬与我成长相伴而来的略显神秘的困惑。

“小溪,你这么好看,长大了怎么办?”那个温柔的声音时时在我耳边响起。我想去南山以南,告诉墙内的男人我遇到了困惑,我长大了该怎么办?

看得出妈妈总在周旋,在管家和我之间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和谨慎细微的谦卑左右周旋。她时常在我面前说管家好,说管家没有嫌弃她,没有嫌弃我和弟弟。而在管家面前说我懂事,帮她分担了不少家务。其实,我在管家眼里不好,管家在我眼里也不好。面对他时,我浑身会不由自主地长出用来防御和敌对的尖刺,而他很多时候无视我的存在,或者用他另类的方式表达对我的不满。

每次进门他都高声喊叫:秀珍,我回来了。而妈妈也总是和颜悦色地说“好啊,好啊,饭在锅里了。”

而他面对我时总是换了语气:“小溪,今天没惹你妈妈生气吧?”

妈妈看一眼默不作声的我急急忙忙应道:“没有没有,孩子懂事着呢。”转向我高喊一声:“小溪,快把锅里的饭端来。”

于是,我的忧伤随着妈妈越来越显而易见的殷勤和粗粝与日俱增。

 


南山以南和南山以西接壤。

南山以西,山岭连着山岭,山岭上杂草蛮横,蛇虫泛滥,也有经年累月的羊肠小道。灰褐色的山岭绵延向南,到了南山以南,山岭就好似齐齐削断了,山岭底下是整齐的田地,田地里有油菜、青稞、土豆及麦子等农作物。穿着青布衣服的人就在田间劳作,它们举起的锄头时常将明晃晃的反射光延伸到天上。

那一大片土地是后面开辟出来的,它的原始模样就是南山以西现在的样子,一群原本生活在铁丝网内的人完成了愚公移山的壮举,并为当地政府增加了创收,于是政府决定动用更多的劳力让南山以西也变成现在南山以南的模样。

包括小溪所在学校的学生,也都参加到这场大会战中。小溪是为数不多的女学生中的一员,走在学生队伍里的她有着与众不同的明媚,因为身高、相貌出众,在男生居多的人群中大有鹤立鸡群的感觉。

从原本单调沉闷的家庭生活中脱离出来,小溪显得有些兴奋。但走在多年前走过的那条路时,她又显得心事重重。几年前的记忆随着年月流逝生出模糊,可是铁丝网内那一张男人的脸却愈来愈清晰,她总是会想起他。小溪记忆中,他脸上的神色阴沉晦暗得仿佛一件被锈迹啃噬的前朝铁器。但在她的梦里,他明亮刚毅的面孔上徐徐绽放着柔和笑容,总是和管家形成对比。

“爸爸”。

这个词汇填充在她整个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可总是无法也不能从口腔中释放出来。当她想起以后的某一天会有一个弟弟或妹妹追着管家喊爸爸时,她又一次如鲠在喉。

“爸爸”。

十四岁的小溪在金色阳光铺满石子小路的下午,无比强烈地想念自己的爸爸,这种念头在经过南山以南的监狱时愈加强烈。她扭头侧望,网里的人似乎都在麻木沉默地应付着眼前流逝的时光,小溪猜测她见到的几个人中有没有一个是自己的爸爸,爸爸会不会在众多的人群中认出自己。

小溪突然从人群中跑出去,她跑向铁丝网的方向,人群中一阵骚乱,他们惊奇地看着小溪怪异的行为。

“爸爸!”小溪抓着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大声地喊。网里网外的人都转过身看向他。

“爸爸!”小溪再次大声地喊。她希望有个男人跑向他。

“小溪,你怎么在这里?”果然有个人冲着他喊。

小溪也认出他来了,是给他面粉的男人,他果然在这里!几年不见,男人两鬓生出霜色,当他看到小溪时,眼中像有清晨的露珠在闪耀。

“爸爸呢?”小溪问。

“告诉你妈妈他很好。”男人说完就转身。

匆忙赶来的看守驱赶小溪,也转身训斥已经转身的男人。

再回到队伍中的小溪也不是以前的小溪,她在别人眼里成了罪犯的孩子,她有一个正在服刑的爸爸。

那天下午的阳光温暖,可小溪仍然止不住打着冷颤。在她看来,她就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原本爱花爱她的妈妈已经变了模样,不再是每日里念叨“我有一片花园”“他是长安城里最英俊的男人”的人,相反,她将更多的心思放在管家那里,为管家生孩子。她早已遗忘芍药和玫瑰,也遗忘枣树下的星空。她遗忘了风情万种的旗袍,也忘记了磨房里的男人。自从和管家生活在一起,她也从没有提起说要去看一下南山以南的男人。

她的记性在这些年如同她本人日渐粗陋的模样般不堪入目。

 


每天的劳作从日出开始一直到日落才结束,蛇虫四处逃逸,整个山岭忙碌不已,巨大的土块堆砌,人力车又将破碎的小土块运向远处,人们喊着号子,吃着清汤寡水的饭菜,队长在薄薄的本子上记下当日的工分……

劳作的人们在每日的声势浩大中,在太阳和月亮的更替中感受南山以西越来越接近南山以南的模样。

南山以西的原著居民当属盘踞在山岭中的蛇虫鸟兽,它们在此地生活了上千年甚至更久,它们在属于它们的地盘上繁衍生息,在自己的领地上演绎弱肉强食,那些从南山以南逃过来的蛇虫还未来及从逃难的噩梦中缓解过来,又一次不得不面对逃离。人类的大肆进犯,让它们不得不让出自己的领地向山岭更深处进发。常常会有成群的鹌鹑发出惊慌的叫声用飞不远的短翅膀拍打地面,可它们往往会成为人类铁锹之下的牺牲品,会成为他们改善生活的优选品;有云雀在云端久久停留,俯瞰自己的雏鸟被泥土掩埋,发出最后的悲鸣声;灰色蛇扭动着身躯向旁边逃窜,可没爬多远,就已经被人挑在铁叉上高高举起;灰褐色的斑鸠飞离这大型的灾难现场又不死心赶回来,再飞走;蚂蚱、蚂蚁、蜜蜂等昆虫慌作一团……

一个多月后,人们从最初杀死那些鸟雀后有愧疚心理变得心安理得,以至于到最后有人专门从事捕杀鸟兽的工作。没有人会为此大惊小怪,反倒会有人因为吃到零星荤腥而心生感激。小溪对此类行为敬而远之,从她妈妈给她讲“蜜蜂和蜜蜂打架,金壳虫和金壳虫打架”起,她就觉得小动物的世界如人类一般,有当属它们自己的恩怨情仇和风霜雨雪,倘若人类再给它们带去灾难,它们将在劫难逃。就像此时的她,每日里寄人篱下,过着看人眼色的生活。她自己就是一只可怜的小兽。

小溪拼命地挥动着手中的锄头,在每一次的起落中,锄头最尖锐的顶端将太阳的反射光延伸到半空中,天空中的光杂乱无章,像极了许多年前的下午小溪看到的景象。她努力将自己变成许多年前下午众多着青衣男子中的一员。

多年前那个倔强的下午,小溪始终没有开口叫“爸爸”,使得妈妈大动肝火,爸爸还用温柔的语言劝她:秀珍,孩子还小,不懂事。如今小溪想面对面叫一声“爸爸”,可是,却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而自己却在十四岁的又一次倔强里成了别人眼中的异类!

属于小溪的敏感一览无余,众人眼中的她已不再是那个学习成绩优异、落落大方的姑娘,她曾经所有的光环都被自己亲生父亲现在的状况埋葬了。唯有劳作,不知疲倦的劳作可以让她忘却眼前的尴尬。

南山以西和南山以南遥遥相望,南山以南的青稞熟了,西风间的金色摩肩擦踵,丰收消息奔走相告,如胜利后的十万大军浩荡。小溪将自己沉浸在一场史无前例的劳作中,她抡起锄头奋力挖掘比她高大许多的土山,她的锄头反射出的光像箭簇一样升到空中。眼前巨大的土堆在众人的合力进攻下逐渐松动,小溪站在土堆的下方不停地将锄头抡起放下,白色光线在空中交汇,她所处的空间里充满了远处风景的反光,似乎有温和的微风透过蔚蓝的天空流泻下来,这些被吹进来的远方明媚的色彩,有一瞬间悬浮在空中,没多久,它们就散了开来,没入四周灰色的阴影。

小溪听到鼓声,那鼓声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个迷路的人在夜里诉说着她的迷茫,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她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爱的母亲送着她的孩子远行。

远处还有重金属的撞击声,似乎是黄昏里传来的钟声。

小溪被庞大的灰色阴影笼罩了。



“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我发现床头有微亮的光,那是一盏瘦小的油灯发出的昏黄光晕,像是冬日里南山以南一轮没有温度且轮廓模糊的太阳。”

“均匀密实的鼾声从我的脚底下传来,我想叫醒那个熟睡的人,可是张了张嘴之后发现声音并没能出来。我盯着泛灰的天花板方觉自己很饿,可床尾的呼噜声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似乎那个人疲惫了很久,直到不能再坚持时被睡眠拖进了宽敞的境地。”

“我盯着有气无力印满灰褐色水渍的天花板绞尽脑汁地想,想让一些片段拼凑起来,并因此和此时的场景相关联。可再怎么努力,只记得巨大响声之后的巨大坍塌。我随着尘土一起奔流,然后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似乎,还听到了黄昏里传来的钟声,沉重的金属声弥漫在周围,如仙乐袅袅。”

“此时,打呼噜的人似是正在经历一场和风细雨的春天,她的视野开阔,田野里盛满了开花的桃树;她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院落里有一株槐树还有一株枣树,遮住了半个院子,从细碎树叶间筛下细碎的日影,铺在砖地,映照在素净纸窗间;她有一片花园,花园里尽是玫瑰,她从玫瑰园中走过,看蜜蜂和蜜蜂打架,金壳虫和金壳虫打架。”

“可是我看见一只老鼠顺着我的视线往下爬,它大模大样地行走,像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它很快就要走到我手边,然后,然后,也有可能吸食我的瞳孔……”

“‘不要。’我终于喊出声来。老鼠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走了,呼噜声也戛然而止。”

“‘老天爷啊,是我的文儿醒了吗?’一个沙哑的女中音从我的脚边响起。”

“现在看来,那个女中音和那些均匀密实的鼾声便是我已经改嫁的妈妈发出来的,从此我也多了一个名字,叫文儿。原本的小溪在一场集体劳动中不存在了,她被土崖掩埋之后就存在泥土中,公社的人拉来驴车要彻底掩埋她,可是小溪的妈妈护住小溪的身体说她一定能活过来,说她只要七天时间,如果七天里小溪还不能睁开眼睛,就送她去远处的田野。”

“后来,妈妈用女中音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她在我昏迷的第一天就去文昌庙给我求了一个名字,庙里慈眉善目的主持说要不就叫文存吧,让文昌庙保佑她,希望她能存活下来。我问她为何不去乜家塔求一个名字给我?她怔怔地看着我,说小溪你想的太多了,你干嘛要让自己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我说是你让我的境地变得尴尬起来。妈妈背过身去对着窗户站了好久,再转过来的时候她又说,若不是你才起死回生,我一定不会原谅你,你爸爸也不会!”

“妈妈说她在我昏迷的第二天陪着我,低声叫我文儿,文儿。妈妈在我昏迷的第三天也陪着我,叫着文儿文儿,你醒醒啊。妈妈在离七天剩下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叫着文儿文儿你快睁开眼啊,如果你死了,我如何向你的爸爸交代?”

“可是她说这些的时候我都不愿意听。”

“妈妈说第六天清晨窗外来了驴车,驴车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花圈,那头驴和它拉的花圈一样瘦骨嶙峋,它被拴在一棵白杨树上,叫得有气无力。第六天夜里,妈妈死心了,她合上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发出均匀而密实的鼾声。她想如果姑娘的命该绝,她的哭天抢地是没有用的,她要用一场睡眠来保证将她十四岁的姑娘用驴车送到南山以北的乱坟岗,再用泥土和石块为她堆砌一座小坟,至少在她跪下哭泣的时候,坟茔的高度要高过她屈着的身体。”

“第七天,我醒了,我看见那辆狭小的驴车里装了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男人的腿耷拉在车厢之外,我在想,如果我躺在上面,尺寸刚好合适,那头瘦骨嶙峋的驴的负担会减轻一些。”

“夕阳西下,我望向窗外时,那辆驴车恰好缓慢地走出了我漫不经心的视线。”

 


这座小小的医院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有瘦骨嶙峋的驴将他们拉走。

我在驴来驴往的日子里能坐起来,能下床走动。逼仄的小屋里妈妈的肚子越来越大,使得我眼前见到的都是她的大肚子。

她端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小心翼翼地讨好我:吃一口,再吃一口,多吃点就有力气,伤口恢复得快一些。

身体的疼痛和眼前笨拙的她令我心烦意乱。我挡开她的手转过身去,将我和她都沉陷在巨大的寂静中。一只苍蝇在头顶嗡嗡飞过,她将装了清粥的碗放在一边,飞快地解下自己的灰褐色头巾,打向苍蝇,她一边打一边骂:打死你,打死你这个满身病毒的家伙。

妈妈的咒骂声在房间里蔓延,她笨拙的身体始终跟不上苍蝇毫无规则的横冲直撞。于是,叫骂声更加密集而尖锐。

在我看来,她只不过是指桑骂槐,将我带给她的气愤一股脑全部给了这只倒霉的苍蝇。

“你们又何必救我,如果我死了,你们都省心了。”我忿忿地说。

妈妈停下挥动的头巾怔怔地看着我,她的面孔因为惊诧而变了形状,细密的汗珠顷刻间布满了长着细小雀斑的面孔,她用充满着红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将手举过头顶。

我希望她密集的巴掌像雨点一样落在我头上,然后我们就彻底完了。

可是她的手却凝固在半空中,整个人似乎被无形的魔法捆绑了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肩开始剧烈地抖动,她的双腿似乎撑不住整个身体的重量,筛糠一样颤动,然后整个人都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文儿,你是个大病未愈的病人,其实我也是。可是肉体是每个人的神殿,不管里面供奉了什么,都应该好好保持它的坚韧,美丽和洁净。”

我没有反驳她的这句话,可是在我内心里,她和管家生孩子,就已经亵渎她身体的美丽和洁净,如果管家是罪魁祸首,她就是帮凶!而我那可怜的爸爸还在南山以南!

妈妈躬着背走出了病房矮小的木门,木门在关闭的一刹那将一丝模糊的光线留在她沉默的背影上,灰色的影子将她拉扯得佝偻而摇摆不定。

妈妈离开的那天晚上,我独自盯着被水渍浸漫得失去原色的天花板发呆,那只被妈妈追赶过的苍蝇落在窗沿上一动不动,似乎它的生命也在这间空气混浊的小屋里到了弥留之际。此时的它如果脚下稍稍放松,就会垂直坠下,然后未过几天就会变成干硬的空壳。在冬天到来之前,它在这间稍显温暖的屋子里安静地死去,比起别的苍蝇,它是幸福的。

屋外瘦骨嶙峋的驴又在拖着长长的腔调有气无力地喊叫,一声声的间隔中似是用了洪荒之力,否则一口气上不来就背过气去了,杨树上枯黄色的叶子在风里拼命地往下掉落,一只有着黑色斑点的蝴蝶的翅膀一片一片掉落,妈妈放在桌上的清粥彻底失去了温度,挂在墙上灯盏里的煤油也应该到了引线以下,豆大的星火跳跃了两下,发出细小的爆裂声后就彻底熄灭了……

到处都充斥的死亡的味道。

我想如果我不吃饭,我很快也会在满是枯黄的季节里死去。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想象起初遇见的黄昏里的钟声,想象将我淹没的灰色阴影,想象墙根下的小花园,那些花儿此时也肯定沉陷在巨大的悲伤中,偶尔一滴雨落在它们头顶,它们的佝偻又增加了一份。

那么,如果我死去,会不会有人为我哭泣?有。妈妈会哭泣。可是随着年月的流逝她会忘记我,就像她忘记了南山以南的男人,忘记了她的花园一样。

所以,我的死亡迟早会走出时间。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时,听得木门处细细碎碎的响声,似是有人踟躇探访,犹豫不决。又像是细微的秋风拨撩起季节里的凉意,飘忽不定。

突然,木门像一个漆黑的哈欠一样打开,大片苍白的月光流入了室内,和月光一起流进来的还有一个清瘦的身影。

他俯下身对我说:“小溪,你爸爸是英雄。他只是被冤枉了,上头已经在为他归还他原有的东西。”

 

十一


直到出院我再也没有见到妈妈。出院后妈妈也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出院那天,大舅拉着驴车来接我。看得出大舅精心地布置了驴车,它在车厢里装满了麦草,还铺了一款椭圆形的粉色小毯子,顶棚上挂着两朵金色的菊花。大舅的驴车干净整齐,驴也壮实,和拉死人的驴车有很大区别。

“妈妈呢?”我问大舅。

“文儿,你从死亡边缘捡了一条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舅说。

“妈妈呢?”我问大舅。

“文儿,从今天起你就住在我们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舅总是答非所问。

我想,妈妈可能还在气头上,那个有着清瘦身影的人一定将告诉我的消息也告诉她了。她听到这天降的好消息一定比我幸福。她或许躲在某个墙角处偷看我。

我坐在驴车里,缓慢地走出别人的视线,驴车发出单调的“吱吱”声,一声声传向远处。而我大腿和脚踝处的疤痕清晰可见,如同已经失去水分和色泽的菊花般漫不经心地盛开。

我在大舅家的院子里看到了流着鼻涕的弟弟,他前襟上沾满了饭渍,左边裤子的膝盖破了大洞,破碎的布料往外翻卷着就像一个正在伸手乞讨的乞丐,他见到我时露出菊花般灿烂的笑容,说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死了。

“妈妈呢?”我问弟弟。

“不知道,我没有她了。”弟弟说。

我们原本住过的小屋,管家原本的房子,都已经换了主人。我站在木门外,从细小的门缝里张望时,只有大片的寂静延展,一只猫在头顶窥视我的疑惑。我踉踉跄跄地走出它的视线。

煎熬!我平生第一次直觉地感受到煎熬,那望眼欲穿却不见君归来的失落感每日里侵袭着我;我平生第一次强烈地厌恶我这张什么都不懂,空虚得如同荒漠,却因为它的荒漠而感到骄傲的脸。

随着妈妈的消失,我也丢失了我的学业。再没有人逼我在阳光下读书,没有人用篦子沾着食用油给我梳头。我整日里坐在大舅家的门槛上北望,希望有熟悉的人影从远处缓缓而来,哪怕她的襁褓里有鲜花一样的婴儿。

四个月之后的春天,邮差带来了妈妈的信件。

“文儿,有大舅的照顾,你和弟弟一定都会好。我离开的那天早晨,有鸽子从头顶上飞过,它们携带了清脆的哨音,在我熟悉的蓝天上盘旋,落在磨房前那棵最大的树上。磨房里的那个人你还记得吗?他就是你爸爸的秘书。我知道你爸爸很快就要回来了,真替你们开心。”

“文儿,我坐的驴车停停歇歇,走了整整二十天,远处的山越来越近,近处的水越来越远,驴车的轱辘在地面上留下浅浅的印痕。我知道这一走,和你们隔着千山万水,可是乜家塔的管家是良善之人,她在你住院时偷拿了寺院的香火钱,为你垫付了医院的药费,所以你才得以存活。但他因此失去了管家一职,他只能远走他乡,而我不能丢下他。”

“文儿,现在我怀里的婴儿就像小时候的你,她有柔软的发和粉嫩的唇,她有葡萄般闪亮的眼睛,她叫卓玛,是她阿爸起的名字。卓玛的阿爸一早就去了对面的山坡,那里也种植了大片的青稞,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每天面对的都是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和好奇的眼光。但是,到了明年春天,卓玛就会长大一些,我准备在泥土撒下花的种子。”

“文儿,都说一个女人的天生丽质及喜怒哀乐从一生下来就已经离她远去,被诸多因素判给了男人。我觉得不是这样的,我认为更多的是给了自己的孩子,越是疼爱就给得越多。你还在怪罪我,是吗?可是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原谅我了?时间会减轻所有的思念,比如你对我的,我对你爸爸的……”

“文儿,等你爸爸回来,如果有合适的女性,请不要阻止你爸爸成婚,他需要别人的照顾,你和弟弟也需要。”

妈妈的文字里充满了文艺气息,似乎是春天原野上新鲜的气息,呼之欲出。合上信纸,她曾经温暖的语言在我耳旁碎碎念般响起:小溪,我有一片花园……

原刊于《四川文学》202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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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女,藏族,青海省民和县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在《十月》《中国作家》《民族文学》《作品》《当代人》《解放军报》《青海湖》《西藏文学》《时代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获第十届长征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