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东智吧。

说起来,东智是他们那个藏寨里飞出去的凤凰,在城里闯荡了几十年的江湖,最后在羚城落了地儿。他不像许多老干部,歇了,带上老伴去河边遛弯,绕城转圈圈。他的心像长了翅膀,常想一楞一楞地往那山寨里飞。

东智穿过草鞋,拿过放羊鞭,后来硬是给自己插上了翅膀,飞得越来越远了。可是,任凭他飞得有多高,他觉得离那少年时的山寨越来越远,心里却落寞、空寂,惆怅。

还是从头说吧。

那时是1970年代末,念书娃有了一点盼头。还是初中生的小东智一心要到城里念书,父子俩一人背着一捆柴火,两人吭哧吭哧地下坡、过沟,躲过村里的狗的盯梢,到城里东打听、西打听,终于在南门外寻了一户人家的柴房,找了个窝。父亲难过地说:“娃啊,小的给咱背柴,就看你了。”

开学了,其他城里的孩子穿的是布棉鞋、解放胶鞋,他穿的是“骡蹄”,麻布腰筒,底子是牛皮,粗针大线连在一起,里面垫点草,算保温。冬天小脚趾冻得红肿红肿,痒得难受。

高中两年,其他城里的孩子啃白面馒头,到野地里找驴去玩,盯着林业局来的漂亮女同学发呆,她们长得白净,洋气。他不,他只记得老师下课时说的话:“大家记住,今天布置的几道作业一定要完成,不能偷懒。”课堂上,他听得迷迷懵懵,回来后搭锅熬点酸菜汤垫过肚子,就点上煤油灯,在昏黄的灯光下啃习题,一直没有瞌睡。

就这样,高考一下来,尽管他与大学录取线线还错了三四十分,但还是进了西北民族大学的预科班。深山沟里小县城的学生,这就算烧了高香。阿弥陀佛!

大学里,东智依然踏实,样样考试成绩都是八九十分,毕业时被确定为选调生,到洮河那边工作。几年下来,他心眼实,什么时候都把萝卜当成菜,把个稻草当成杆,渐渐浮了上来,乡下、机关,秘书、局长,一步步直到福津老家这儿当了县长。

佛祖对他还是开眼了,也算天道酬勤。

2000年左右,村村寨寨都在温饱线上挣扎,县长不是好当的。财政拮据,自创自收,什么“计划生育三为主”“教育两基攻坚”“广播电视村村通”“万亩地膜套种进村”的,到处都是花钱的,都在伸手,得靠银行贷款预支,寅吃卯粮。东智是山里娃出身,路数不多,不像省城京城里下来的那些有根底,他向银行下话,向电站下话,向铁合金厂下话,求爷爷告奶奶:“弟兄们,先给政府借点吧,等完成了这活儿,验收有钱了,一定还给你们。”硬是堵住了上面下达的这儿那儿许多硬任务的缺口,广播电视村村通工程还成了自治州的模范县。那些时日,为修这路、建那塔、建那室,一班人都是焦头烂额、抓耳挠腮的,他主持的县长办公会议常常要开到晚上八九点,饿得一些副县长肚子里咕咕叫,心里在骂娘。

就这,还不算。有些这个局、那个委的副局长、副主任们还悄悄地敲开门,要把媳妇、小姨子从临时工转到某某单位的正式职工,正要泡茶解释,他们转身就走,弄得他笑哭不得。他让通讯员把东西拎了回去,他们就私下里说:“这家伙,心硬得很,少了不办事。”说着,还咬牙切齿地,哏哏两声。

为这,他背了不少黑锅。东智恨自己一坨铁也打不出几颗钉,一个坑载不了几个萝卜。

有时,他望着那夜空中闪烁的星星,遥想老爹老娘佝偻着身子在院子里忙乎,心里就涌出一股浓浓的酸楚,叹一口长气:“这家,不好当啊!”

东智是实在人。实在人如乌龟爬路,慢,也不会太落下。

那世道,还算清明。东智后来到州畜牧局任职。

县长,是一个万金油的职务,这个那个懂一点,从大局上能把住就行,再好一点,把自己认准的方面好好琢磨琢磨,成半个内行,就呱呱叫了。这畜牧工作有点偏门,对东智是个烫手的山芋,东智基本是个文科生,这道道算是有点深。但他心里想:“哪有尿把人憋死的?钻木也能取火呢!”东智让人找来《牛羊养殖概论》《畜牧经济学》《畜牧业发展概论》,有会开会,无事读书,特别是天天晚上都要看几页,勾勾画画的,一两个月下来,愣是行话一套套的,晓得了里边的道道,局里县里谁也糊弄不了他。

羚州的牧区以前这个村那个村的牛羊跑过来跑过去,一片片的草地得不到正常的轮换生息,还常会引起一些人动手动刀的。有的季节,外面跑来一大帮人来挖虫草,把个草地挖得个坑坑洼洼,像狗啃过的羊皮。东智与局里人进进出出地讨论过几次后,把桌子一拍:“好,这回抓住关键了,咱上省上下下功夫”。几番求这儿求那儿,终于拿到了盖章的红头文件,弄成了几个项目坨坨。他与县上的同志爬坡过沟,高一脚低一脚,圈起了一些基本牧场,几乎给家家户户的放牧地都竖起了围栏。站在山坡上,远看那铁丝的围栏绵延起伏,一格格的网络错落有致,一群群的牛羊悠闲自在,草原一片湛蓝宁静,东智笑了,笑得很开心。

花开花落的,东智到了州政协。

很多人到了政协,就躺平了,今天请假,明天请假。东智不,他是个给个针就当棒槌的人,无论如何,这比捏锄头把子好多了。况且,给他的是秘书长,单位要靠他看守,他要不尽心,政协的钟就要停摆了。

政协,是个务虚的地方,但这个虚一定要务好,得像模像样。多年来,东智靠着穿“骡蹄”的精神,啥都肯钻。在秘书长的位上,他报纸上见到好的文章就仔细剪下来,分门别类地贴了好几本,一有时间就勾勾划划。他每周星期二早上组织机关职工学习,让部门领导领读一个个时政材料,让大家轮流发言交流学习心得。时不时地,他还打电话请来医院的、学校的、党校的、文联的大夫、老师,在星期二的早上给大家上一堂养生保健、公文写作、公共关系等方面的大课,知识很有趣,课堂很雀跃,让政协机关有滋有味了起来,把个政协弄得有章有法、有声有色的。

对于上报州委的那些调研报告协商报告,会前会后,他是看了又看,划了又划,生怕错一个词一个字,怕给政协丢人。事后发现有一字一个标点不合适,他就像喉咙里有个苍蝇,几天不舒服。

他在的那几年,政协没有多少钱,办不了大事,他就在这个场合那个场合动员张三李四写些民主政治的书法,弄个剪纸、水墨作品,装裱起来,挂在走廊上,打扮打扮,让政协机关花花绿绿起来。事情虽不大,但都有点意思。

一次,在家乡城里碰到在政府办公室写过材料还常在报纸上发些散文的一个小兄弟,看那样子还没有成气候,叫到一旁就说:“咱给你想想办法,到州上去吧,这里窝了你。”他就反复给主管领导说:“政协是个上传下达耍笔杆子的地方,这有一个人才,他出了不少书,拉他一把,让他给咱们写写材料吧。”软磨硬缠,恁把这事办成了。

这些年,一路上,东智拉过不少人。有的人确实一拉就上路了,飞了起来;有的拉了,还扶了一程,却是泥巴上不了墙,终究算是看错眼了。唉,上帝也有打盹的时候。他心里想:“拉一个,是一个吧,咱就这能耐了。”

但是,上帝老二对东智还是没有打盹,他铁杵磨成了针,最后还是上了个台阶。

时常地,他都会望望那夜空中天上闪烁的明亮星星,他们似那亲人们的眼睛,也似茫茫人海中闪烁的无数眼睛。

有时,他感觉它们是异常扎眼,异常凌厉。

蓦的,他觉得该回村里的家了。回家,他要脱下西装,脱掉皮鞋,换上胶鞋,去给老人剁柴,给洗衣服,给烧洋芋、煮罐罐茶。

还有,与老人拉拉家长,一起看天上的月亮,数数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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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 否,甘肃舟曲人。2008年4月主持创建舟曲楹联诗词学会,2014年编著《古今楹联——中国对联集成甘肃舟曲卷》,出版刊印有《城里乡间》《江城街事》《戏剧人生》《楹联读写十五讲》等散文、小说、戏剧、文学理论著作。中国楹联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甘南州政协理论研究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