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惹用很快的速度跑过村口,长在墙根下的荨麻草以为起风了,它们张开全部毛刺,却只轻轻地摆动两下就静止了。

喜惹朝着坡上的家奔去,一把推开两扇院门,将帆布包里的书本倾倒在木桌上,又背上空布包闪出了院门口。路边篱笆里有几棵老桃树,结满了粉白硕大的桃子,一棵桃树低处的枝丫垂向了篱笆墙外,喜惹踮起脚伸手去摘桃子,还差半截高。她便爬上篱笆,站在高处采摘桃子,一个个装进布包里,直到布包鼓胀起来。她从桃树枝的缝隙间,望到河对岸半山林中的大草坪时,一直微蹙的眉头才逐渐舒展开来,她的心像已经抵达了那里一样满怀兴奋。

喜惹向河对岸赶去,走过那座晃晃悠悠的钢绳桥,穿过村庄,走到山脚下的荞麦地。她不去看一眼正在穿过的大片荞麦地,不看一眼像雪一样盛开的荞麦花。她的手在为她的心轻抚那些花朵,她的手指也有了清凉微苦的香气。

涉过一条小溪,喜惹开始朝着松林中的小路攀爬。呼吸到林中木叶散发的潮湿气味,她感到了大山的厚重。

喜惹无声地走在松软的林地,不时听到脚底踩断一截截干树枝发出的咔嚓声,飞鸟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的扑扇声。树上垂下的松萝轻轻掠过喜惹的头顶。喜惹想哼唱一首歌儿给自己做伴。歌声一出就绕过一棵棵树,又传了回来。

“你阿哥要办喜酒了。”

“新娘子戴着羊皮帽子,看不清她的样子。”

“听说,接亲的人看见她,满脸像糊了牛粪。”

喜惹从镇上的学校放假回来时,几个玩伴争相告诉她这些消息。她从她们的脸上看到了满满的好奇。

喜惹已经几个月没见到自己的阿哥了,大学毕业,他就跟着阿爸在川藏铁路沿线运送筑路材料。阿爸说,他去山外教书以前,需要在路上历练一段。顺路给他娶个牧羊姑娘回来……

阿哥听到阿爸说牧羊姑娘的时候,笑得很开心,像这句话无限契合他的心意。阿妈补充道,只要姑娘心地善良、身体健康就好。喜惹是在阿哥跟着阿爸出门头一天晚上听到这段对话的,她像完全不认识自己的家人一样,重新细致地打量起他们的面容和眼神,他们各个自然又真诚。阿哥眉清目秀,鼻子高挺,正在大口喝茶的嘴唇也泛着温厚的光。阿哥听到牧羊姑娘后,嘴角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那晚,喜惹的梦里挤进来好几位牧羊姑娘,黑亮的辫子遮住了她们的脸。她一次次伸手去拂开她们脸上的发辫,想看清她们的容颜,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密林中,正在拨开一缕缕从树上垂下来的松萝。此刻,喜惹再次拨开一缕松萝,眼前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正在吃草的牛群像散落的黑白云朵。两间木屋坐落在草坪中间,屋顶上飘着淡淡的炊烟。喜惹想要向屋子奔跑,挎包里的重量却牵制着她的行动,她只好大步地迈向木屋,沉重的步子使脚下的叶子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像第一次到自己家的牧场上一样新奇,这让她忽视了两头朝她哞哞打招呼的母牦牛。平日里,喜惹会用炒面般香甜的声音呼喊它们的名字。

喜惹走到屋门口,听到湿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她一步跨进去,只见木屋顶上落下的光束照着火塘边上一个清瘦的女子。女子身穿黑色平绒藏袍,头盘粉红丝线,皮肤像布包里的桃子一样粉白,且散发着芬芳。她半盘着脚,悠闲地坐在一张羊皮毡垫上缝制牛皮靴子,几张氆氇毡垫齐整地围绕在火塘边,几只挤奶桶也围在水缸边,它们看上去像在静静地听一个故事。

女子忽然看到落进门口里的影子,忙放下针线,站起身来。她慌张得像一头羚羊,她的眼睛却安静地看着学生装束的喜惹。

喜惹犹豫着,喊出了一声:“阿嫂。”

女子的脸瞬间就红透了,喜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竟然具有这样的力量。女子走到喜惹面前,接下喜惹肩上的布包,放在火塘上方,又拿出一张毡垫,让喜惹落座。接着,她开始在火塘和橱柜之间来来回回地奔忙,裙袍的边子像一朵朴素的花朵般一次次绽放又闭合。

喜惹为眼前的美好景象高兴,心中的忧虑和一路上山的劳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阵忙碌过后,女子端起一叠烤麦饼,一碗用鹿耳韭和奶渣拌成的蘸料,放在喜惹的面前。喜惹一口麦饼一口蘸料地吃起来,吃得畅快淋漓。女子又拿起针线开始缝制皮靴子,时不时望一眼喜惹。这融洽而自然的氛围,像是她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很长时间。喜惹想起了布包里的桃子,就对她指了指布包,她点点头,却没有放下缝制的皮靴子。

喜惹吃完烤麦饼,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去舔碗底和碗口,一点蘸料就糊在了她的鼻头上。女子像看到了一只俏皮的花猫一样,咯咯地笑了。

这时,木屋外响起了一阵悠扬的牧哨,还有牛奔跑的声音。女子迅速从火塘边起身,轻盈地出了门。喜惹也站起身来,她在屋子门口看见了穿氆氇袍子的阿哥,挥动长袖赶着牛群从草场边走来。女子一边走,一边将装了炒面的筒包系在腰上,接着抓出一把把炒面扔向牛群。它们朝她奔来,用粗糙的舌头舔一口温热的炒面。

阿哥微笑着朝女子走去,就在快走近时,他从大大的袖口里掏出一束花儿递给她。她一把接过花儿,藏进了怀中,阿哥也从她的羞涩里,察觉到屋门口站着妹妹喜惹。从前,他采摘的花儿会编成花冠给喜惹戴在头上,然后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头上刮擦一下。此刻,他微微低头,大步向着喜惹走来,垭口上的太阳映照着他的背影,令他看上去像披了一道金色的霞光。

喜惹的眼睛有些湿润,阿哥就在她的注视中慢慢变得朦胧不清了。她忙用袖口擦亮眼睛,阿哥就已经站在了她眼前。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包裹起来的塔黄叶递给喜惹,打趣地说:“我从山顶上看见林中有一只跳跃的野兔子,就早早为它采摘了野果子等待。”

喜惹打开它,里面是一捧熟透了的羊奶果。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夜空蓝幽幽的,静谧的草甸和森林发着微光,牛圈里偶尔传出一两声小牛犊的叫声。

木屋里闪动着火光,喜惹、阿哥和那位女子围坐在火塘边。喜惹看了阿哥,又去看她身边的女子,她微妙纤细的心灵感受到了温暖,脸颊也染上了红晕。阿哥从喜惹带去的布包里取出一个桃子,用袖口擦去桃毛后,咔嚓咔嚓地吃起来。

这时,喜惹用方言向阿哥打听起女子的来历。阿哥正津津有味地吃桃,听到喜惹的话,他顿了顿,脸上绽放出笑容,眼睛也闪着光,这加重了喜惹的兴趣。待阿哥把那个桃子吃完,才开始为喜惹讲述。

阿哥说:“司机们把货物运到筑路队,并不停留,他们会翻越贡嘎雪山,在山下的松林口道班过夜。那里松树环绕,门前有条小河,山上有几户放牧的人家。早就听说,牧人看到松林中的屋顶升起烟雾,就会送些新鲜牛奶给留宿的客人,客人也会给牧人送一些新茶和藏盐作为答谢。时间久了,松林口就成了货车司机歇脚的地方。那晚,我们到达松林口的时候,已接近晚上。我们正生火熬茶,听到帐篷外响起了一阵细柔的牧哨,接着就看见门外一群绵羊经过,后面跟着一个穿白氆氇藏袍的牧羊人。看见道班房里的我们都静止下来看他,他就用一声短促的哨声命令绵羊立刻停止下来。接着,他走进房里,到火炉近前时,着实吓了我们一大跳,他戴深色头巾,脸脏到无法辨认。他从我们面前取走了一只碗,走进羊群中间,一躬身就不见了。等他回来,我们看到了他的一双比脸还要脏的手,捧着一碗雪白的羊奶站在我们面前。那晚,我们第一次喝到羊奶茶,那滋味比牦牛奶茶还要细腻香甜。后来几次,我们都去松林口歇宿,都喝到了他送的羊奶。奇怪的是......”

阿哥说到这里,看到喜惹的眼睛里含着被故事点亮的光,就故意停顿下来,并伸手准备把一截快要燃到火塘边的干柴往里送。喜惹和那女子同时伸手把那截干柴送进了火塘里,那个女子又在火塘里添了几根干柴,仿佛她和喜惹都想让明亮的火光继续照亮阿哥讲述的故事。

阿哥抿嘴一笑,他的讲述吸引着两个女孩的耐心倾听,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和信任,语调也明显变得温柔轻盈起来:“他只把羊奶端给我,不给其他人。同路的人都笑话我,说我被他看上,要留在此处放羊了。开学将近,阿爸准备先送我回家。那天早上,我收拾好行李走出松林,忽然感到有人一把抱住了我的手臂,回头一看,是那个送羊奶的牧羊人。我朝他摆手,从怀中取出一把糖块答谢他。谁知他不看糖块一眼,只顾紧紧地抱住我的手臂。后来,听到阿爸持续按响汽车喇叭催促,我心一急,就用虎钳似的手去掰开他。他倒在了地上,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流下了眼泪。”

阿哥讲到这里,又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桃子,用袖口细致地擦拭干净后,递给身边的女子。他们对视一眼,微微一笑,像守着什么秘密似的。

阿哥手中把玩着那个桃子,继续说:“贡嘎雪山终年积雪,住在这里的人们应该很渴望看看山外的温暖世界吧。从他们要把新鲜羊奶送给帮助筑路的人,我就能感受到他们的愿望。这一趟,我要带他去见识我们的矮山牧场,顺便请他教我用牧哨指挥牦牛的本领。我想,一定是我的眼神对他袒露了心里的想法,他接过我手中的行李背在身上,并很快爬上了阿爸的货车。我们就这样载着他回到了家。阿妈看到身上这么脏的客人,就为他烧了一大锅热水,让他去楼下柴房把自己清洗干净。我们正吃晚饭呢,楼口忽然冒出来一个白净漂亮的姑娘。”

“阿妈像看到了异类一样,半天才回神过来问她:‘你是哪个?要找谁?’”

“她说:‘我叫央乃,就找你家。’”

“我们面面相觑,她就从楼下抱回来那件黏腻的氆氇袍子。她看了我一眼,然后红着脸低下头去。我这才看见了一个姑娘家该有的体面,这才知道自己竟带回来了一个牧羊姑娘。”

喜惹听完,看了看阿哥身边的女子,有些惊讶,又有些疑惑,她感到央乃这个美好的名字使她更加神秘了。央乃开始为那只皮靴子编织氆氇带子了,仿佛阿哥讲述的那个牧羊人与她并不相关似的。

火塘里的柴火快要熄灭的时候,阿哥用铁钩刨起炭灰,埋了火种。央乃在火塘的正上方铺了毡垫和毯子,阿哥就像一头困兽似的钻了进去,屋子里很快就响起了他的鼾声,像大山在呼吸。

央乃又在火塘的左侧铺展了宽绰的毡垫和毯子,喜惹就和央乃一起躺在里面。月光从窗外不住地照进来,喜惹细细地看着央乃,觉得她像布包里的那些桃子一样好看。喜惹忍不住用手指去轻触她的脸颊,她就闭上了眼睛,那黑亮细密的眼睫毛像一对蝴蝶在微微颤动。

喜惹低吟起阿爸常常哼唱的山歌:“贡嘎山的风雪如刀,牧羊人的眼睛如海……”喜惹想着山歌背后的深意,慢慢进入了梦乡。

喜惹的梦里突然飘进一阵奶香,她就醒了。

火塘上的大锅里煨着浓稠的东西,那是提取酥油后的奶渣。央乃正用一把木勺缓缓搅动奶渣,奶渣逐渐变得浓稠,变成了深棕色。喜惹知道,将奶渣冷却后团成团风干,就能制成味道独特的藏醋。央乃在这时却多了一道工序,她揉碎一把鹿耳韭的紫色干花撒进锅里,藏醋的颜色更加鲜亮了。央乃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木盒,用木勺舀出浓郁的藏醋,淋在盒子里,盒子冒出白色的雾气。

央乃见喜惹醒来,把盒子递给她。喜惹用指头蘸起一点藏醋舔尝,感觉味道酸甜,她的脸上也升起了酸甜的笑容。她想继续品尝这精致的早餐,央乃却摆手阻止她。接着央乃拿起木勺,把糊在上面的藏醋一点一点涂抹在自己脸上。三两下,央乃就面目不清了。

喜惹看着央乃的模样大笑起来,笑到直不起身子。她在那样的笑中忽然停止下来,只见央乃取来一个桃子,在脸颊边举起。就在那一刻,喜惹知道了风雪中的牧羊姑娘美丽的秘密,也知道阿哥在昨晚吃桃时,为满足她的好奇心,酝酿了一个牧羊姑娘的故事。

喜惹从木勺上抹下一点藏醋,涂在自己的鼻头上,两个姑娘就一起发出了欢快的笑声。

来源:《光明日报》2023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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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甘孜日报》副刊责任编辑,四川省报纸副刊“十佳”编辑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民族文学》《散文》《人民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火塘书简》和纪实文学《远山牧场》等。曾获孙犁散文奖、第四届“西凤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等、第20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