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阳光照在遥远的雷帝雪山山顶上,再过两天就是新年了。吉祥喜庆的气氛笼罩着庭院,大铁锅蒸气升腾,香味快要把房子抬起来了。烧了牛粪和羊粪的土炕上方坐着爷爷,下方坐着爸爸,炕沿上跨着哥哥。绘着吉祥图案的长桌上摆满了熟肉,油炸馍馍,肉包子,菜包子,水果,饮料和其他食物。阿妈审视菜肴,露出满意的笑容。不过很快,她在围裙上擦擦裹满油脂的手,坚决地说,不行,不能少了糖包子,过年,没有糖包子可不行。

阳光落在灰瓦屋顶上,瓦片上的霜粒发出细小耀眼的光芒。很快,它们就会被融化,滴答滴答唱一首歌。水井旁老梨树抓住一股过路的寒风,在枝间戏谑。偶尔几声鞭炮炸开空气时,那令人惊叹的声音好像是金属做成的。

阿妈炒好花菜,堆在盘中如远处雪山。爸爸走出屋,去柴房抱柴。我趁机去追逐那几声已经湮灭的炮响,从我的兴奋和忐忑中捡起堆放在墙角的烟花炮。

爸爸要走我的烟花炮。他的手很老,木头一样粗硬。“过年再放。”他说。他的权威并没有淹没眼中的慈祥。

于是我盼望过年那天快点到来。

阿妈还在炒菜。这次她炒的是木耳。木耳受了油锅高温,噼啪爆响,像烟花炮。炒好的木耳又黑又亮又软,仿佛以前它们是死的,现在活了。它们活泼泼挤在一个盘子里,好像一座黑山。

阿妈把雪山和黑山都端上了桌。等爷爷动了筷子,我们也吃起来。盘中的雪山和黑山很快没有了山峰,接着是山脚,最后连汤汁,也被我舔净了。虽是早饭,爷爷和爸爸都喝了一点青稞酒。爷爷脸色微微发红,看起来心情很好。爸爸用眼睛觑着爷爷,拿不定主意似的说:“巴麻村的老木匠病了,听说快不行了。”爷爷抬手摸了摸不多也不长的几根花胡子。“你怎么不早说?”他说。爸爸没有搭腔。

爷爷低下头,把一声叹息用茶水冲下肚去。“他是个好木匠,”他说,“方圆百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他打的家具。他又那么硬气,像铁汁浇铸的汉子。”爸爸仍旧没有接茬。“他在木头上雕刻花槽,就像女人在布料上刺绣牡丹。”阿妈说,把空盘子从我们眼前收走。

爷爷用空洞的嘴巴嚼着茶叶,脸部又黑又软又塌,像熟透后脱去了水分的酸儿梨。一层细汗伸出小爪爬上他的脸庞和脖颈,每道皱纹里都水涔涔,亮晶晶的。

阿妈揭开锅盖,看牛骨头是否煮好。蒸气蓬勃而出,争相亲吻她的脸。我们都闻见了牛骨头富含骨髓的醇香气味。

“过年,没有糖包子可不行。”阿妈说,双手有力地挥打着蒸气,以引起我们对糖包子的重视。被她拍散的蒸气四处逃逸,有的跳出窗缝,有的被我们吸进肺腑,有的被屋顶压扁,落在家具上,变成一层似有若无的水雾。阿妈又胖又高,颧骨高耸,头发像朵黑云压在后脖颈。她总是企图掌控家里的一切,但十有四五不如愿——这长久的折磨改变了她的面相——不论生活多么幸福愉快,总有一丝不满和怨艾藏在她微微耷拉的嘴角边。

“做糖包子……”她开始数落爸爸,“除了白糖,黑糖,还需要芝麻,红枣,核桃仁,葡萄干,花生……我前几天就嘱咐过你了,去西番镇别忘了给我把这些买回来,可是你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家里只剩下一斤白糖,你让我拿什么,做糖包子呀?”爸爸从窗户望着新年一步步逼近我们这间烟火蒸腾的小屋,对阿妈把来年幸福甜蜜和一锅糖包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唠叨多少有点厌烦。他的两只手在他盘坐的两腿膝盖上十指交叉握着,像在拒斥什么又像在保护什么。他使唤它们干过的活儿比他自己走过的路,吃过的饭,说过的话还多。他从不和阿妈言语计较,但他的行动胜过阿妈一万句唠叨。他把她的话丢进蒸气里,让它蒸发了。

爷爷用袖口抹抹脸上的汗,戴上羊皮棉帽。爸爸伸出双手想扶他下炕,被他一巴掌打掉。他为爸爸刚才的“轻慢”动了怒气。我连忙把他的鞋子放在他脚前,把他的木头拐杖递到他手里。

老梨树上的寒风逃走了,阳光已经占领庭院。爷爷走出我家木头大门,抬头朝门楣上过门咒望了一眼,习惯性地念道:“唵叭嘛俄士尼厦微嘛泪哞坯[1]六七层内衣毛衣和一件厚厚的黑棉衣裹着他的老骨头走了,他的咳嗽和我在后面跟着他。

 

 

幽深的巷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家家户户都在灶房里为新年忙碌,香味快把整个村子连根拔起来了。我在一堵老土墙下问爷爷,他此刻要去看望的老木匠是不是已经病到了被子里,他是不是已经喝不下牛骨头汤。爷爷停下脚步,双手重叠,将整个身体的重量放在拐杖上,答非所问:“这老兄弟,真是个苦命人。走吧,走吧,咱俩去看看他,安慰他……”

我不敢走在爷爷前面。我在他旁边,慢慢搬动脚步,为这种缓慢深感无聊和痛苦。“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不过这趟,我非去不可……我俩走快点,快点呀。”爷爷说,弯曲如弓的双腿却一点也不听指挥,仍旧一摇一晃地挪动。

我俩走进田野,穿过秋收后犁过的田,闻着冬天早晨特有的冷冽和清新的味道,看着阔大而荒凉的原野。缕缕寒风从晴空吹来,爷爷缩着脖颈,显得更瘦小了。他怕冷,怕过路风,时不时把他的羊皮棉帽往耳朵底下拉拉。快到北藏河边时,他指着一块山坡上的墓地说,那儿真好,能晒着太阳。他还说,在那几个坟墓还没有挨着晒太阳的年月里,他在那里收割过麦子,七八个秋天镰刀里装满歌声,三四个冬天麦茬里藏满谜语。

我观察着麦茬地。它们坚硬,空荡,举着一把把断杆短刀。它们也温柔,寂寞,跟着云彩旋转。

北藏河还没有完全解冻,它薄冰下的深流震耳欲聋。两岸的河滩、草滩、田野、村庄和披着些许还未消融的旧雪的树木,笼罩在初升不久的阳光中。我捡起石子,打了几个水漂。又捡起几块,装进裤兜。

我俩过了宽阔、雄壮、安稳的大桥。离桥二十多米远,有一面斜坡,坡上长着一方葱郁的松树林,那苍翠的颜色在整个萧瑟,单调,荒芜的冬季里那么亮眼,惹人喜爱。从那里传出许多鸟儿的啼叫声、振翅声、吵闹声、鸣唳声和交谈声,和萧萧轻吟的树木的响声混合在一起,好不热闹。一堆麻雀在树上跳跃,聒噪,好似一片片会跳舞的被寒风吹黄的树叶。不一会儿它们一个个小圆石头一样掉落到地上,一阵觅食,又再度飞上枝头,霸占某根树枝。一只头戴皇冠的戴胜鸟斜蹲在一棵柏树上冷眼望着我们。现在虫子很少,它有些消瘦,也有些怨气。

我多么喜爱这些古灵精怪的鸟类啊!我知道树林里“所有的”秘密。我捡起一个小石子,朝最茂盛的一棵树用力一扔,那么多色彩鲜艳、叫不出名字的隐者从枝条间飞逸而出,整个树林刹那间五彩缤纷,美不胜收,白色,灰色,蓝色,绿色,银紫色到处闪烁。爷爷见状,啧啧啧地赞叹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馍馍来——任何时候,他的衣兜里总揣着些什么吃食,准备随时施舍飞禽虫豸——揉碎,撒到地上。那些鸟儿迅速集结,围着馍馍渣组成一块绚丽多彩,不断跳跃变幻的锦缎。等吃完食物,这群乌合之军一哄而散,七彩花瓣般在半空飘飞一阵,最终跃上枝头藏匿在枯叶间。

松树林外,孤零零地,一棵半边枝条的阴影覆盖在北藏河河面上的、高大古老的柳树,吸引了我的眼睛。它身着鹅黄色似有若无的披挂。它柔软的枝条伸长手臂抓住二月稀薄的热气,所以它醒得最早。那些枝条像刀,保卫着树顶几乎最高处,三杈树枝托起的一个平盘状的可爱小鸟巢。它是什么鸟儿的窝呢?里面有没有鸟蛋?有的话几只?我搜尽我那贫瘠的鸟类知识,猜想着。

爷爷也看见了那棵柳树。他说:“当年,我和我那老兄弟不论干什么事儿,都在这棵树下会合。这柳树不知什么品种,有股特别的清香,我记得,那兄弟喜欢这种香味。”我仰脖打量那棵树。树枝很高,得爬上去才能折。我往手心里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双手使劲一搓,上了树。一只灰褐色,脖子里戴着一串白珍珠项链的鸟儿,身体细长,形态美丽,从柳树上的鸟窝里钻出来,鸽子一样滑翔着飞走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鸟。长这么大,我虽然也经常和其他男孩在树林里转来转去,但实际上我还没掏过鸟窝呢。

我骑在树枝上,感觉整个世界都是那么开阔,高远和寂静,风也比地上的迅疾和犀利。我以鸟类的视角观察着浩渺的苍穹,云朵和偶尔路过的飞鸟,这种新鲜委实让我欢欣鼓舞。世界笼罩在微风中。风吹动柳树枝,为了春天而努力让枝杈鼓满绿包,为了杂乱的脚步而将道路开辟在河边,让人们有时微笑,有时流泪,有时在膝盖和喉咙里火急火燎地奔跑。当人们走在桥上时,河水用无忧无虑的喧哗将他们掩盖。他们会凝望河水,用眼睛呼吸水波,用嘴巴品尝寂静。他们的眼白里还会长出一些珍珠和水草,内心的爱和希望在里面闪亮。而往远处望去,北藏河随着高低起伏的河道玉龙一样曲折,壮观,绕过雷帝雪山奔腾到这里。它时而狂嗥怒吼,好似一条疯狂的野兽;时而温言细语,好似一个娴静的姑娘。它永不停歇,带着两岸数不清的悲欢离合,流向地球深处。此刻,它凝神,静静地看着我。

那个鸟窝近在眼前。我只需爬过两根树枝,再往上攀三四米,就能把它看个究竟,甚至能捡走里面的鸟蛋——我看过大我三岁的邻家哥哥曾捡过一棵白杨树上什么鸟儿的鸟蛋,白色的,三枚,欢喜而郑重地说要让自家老母鸡孵化它们。但他把它们兜在衣襟里还没到家呢,就被一块石头绊了脚,三只鸟蛋全摔碎了。我也见过一窝刚刚孵化的雏鸟,它们在那四处漏风的简陋居所里大张着红黄色的嘴巴,伸长脖子贪婪地啾啾鸣叫,喉咙阔而幽深,直抵内脏。它们的身体赤裸,脆弱,丑陋,没有一根羽毛覆盖,像个会动的肉疙瘩。我怎么会对这样的“动物”感兴趣呢?我也不知道。也许这只是一份儿童兼具偷猎者和喜欢探索未知事物的激情,也可能是所有生命在最基本的动物层面与另一生灵的息息相通——总之,我对鸟窝和鸟蛋着了迷,但一方面没有机会,一方面由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和怜悯……

但是此刻,我就在树上了,那个鸟窝近在眼前。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我要让家里那只老黄母鸡,孵化它们,我要有属于自己的鸟儿!

这么想的时候,我觉得爷爷的威严,在这高处变淡变轻了。我低头瞧了他一眼,朝鸟窝爬去。

一块土坷垃飞到我旁边的树枝上,打落几片枯叶。又一块飞到我的身上,打中我的肩膀。我朝下一望,爷爷挥舞着拐杖朝我撅胡瞪眼。

我把刚伸出去搭在一根枝杈上的右腿收回来。

我折了几根指头粗的、还残留着一些干树叶的柳枝,扔给爷爷。

我蹭下树,心被鸟窝激荡着,咚咚跳。爷爷说:“那是斑鸠鸟。”哦,原来是斑鸠。那可真是漂亮鸟儿。我问:“那里面有鸟蛋吗?爷爷?”爷爷说:“说不定有。斑鸠一般在三四月份孵卵,但这几年的天气就像魔鬼,比以前暖和太多太多了!现在是二月,有可能它们以为春天来了,已经产卵。”我被这笨鸟逗笑了,我说:“那产下来下场雪或者天气又变冷了,怎么办?”爷爷说:“唉,嗡嘛尼叭咪吽,那就只好冻死了!”

我不愿它们被冻死,但对这个可能会发生的现实无能为力。我也对鸟窝里可能会有鸟蛋的情形无限向往。我的心情复杂极了。

爷爷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他皱着脸庞,做出可怕的表情吓唬我说:“斑鸠窝,动不得。那鸟儿警惕性高,一旦发现它的窝被人类或其他鸟类触动过,就立即抛弃。你不想两只大鸟抛下鸟蛋,在这大寒天被冻死在外面,它们的鸟蛋也被冻死或被其他鸟儿吃了吧?”我心慌意乱,说:“怎么会呢,爷爷!”

爷爷不做声了。他闻闻那些柳枝,眉头舒了几下又攥紧。“什么味道都没有。”他抱怨道,把其中一枝在糊了一层自己眼屎和鼻涕的袖口上擦了擦,似乎想擦出一点香味来。我心里荡着某个念头,环视四周:北藏河两岸空旷静寂,一个人影也没有。爷爷擤了一把鼻涕,又揉了揉眼睛。他说:“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投降的,我了解他。他会挺过去的,我敢打赌,他能活到九十九。”我说:“爷爷,你也能活到九十九。”

爷爷让我只拿了一枝。“只是做个念想。”他说。

我俩来到被北藏河日夜滋养着的巴麻村。村边上有个小卖部,没有门,只在石墙上凿了一扇小木窗。爷爷抖抖索索地撩起一层又一层衣服,最终在线衣口袋里掏出几张折痕处已经断裂的、包裹着他体温的钞票,让我去买些看望病人的东西。

从那扇小木窗塞进脑袋,里面牛奶,盐巴,肥皂,饼干,糖,茶叶……村民们需要的日常用品应有尽有。我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小卖部阿妈才举着一双沾满面粉的手来应客。我买了一箱牛奶和一些饼干,爷爷不满意,又买了一箱牛奶,一些茶叶和糖。

爷爷吃了一颗糖。他空瘪的脸因此丰满不少。

 


爷爷碎步踏进老木匠的家门。他走得很急,像担心一路上积蓄起来的勇气扎破的轮胎一样瘪了似的。他在石头台阶上绊了一下,痛得哎哟了一声,跺了几下脚。

“有人吗?来客人啦!”

无人应答。爷爷像只老公鸡似的四处伶俐地瞧瞧,进到屋里。

屋子的摆设和我们这地方所有的家庭大同小异,只不过他家屋里没有新年将至肉菜的香气,显得冷冷清清。爷爷一眼就望见躺在炕上的病人,但他并没有立即走到炕边。他带着赶了一会儿路之后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困倦和轻松,在一串呻吟的邀请下坐在了屋里的长椅上。

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亲友们看望老木匠的牛奶、鸡蛋和各种礼物。屋中央燃烧着一个黑色、敦实的大烤箱,炉灶上坐着一只被擦得锃亮的奶茶壶,壶盖在蒸气的顶撞下喷溅着奶珠啪啪跳舞。炉子很热,有股馨香,像一个好心肠、腰身丰满的年轻家庭主妇身上散发出来的。果然,病人肚子鼓鼓的儿媳妇给我和爷爷端来馍馍、水果和茶。她悄悄告诉爷爷,因为老人突然病重,家里没有准备过年的肉菜。她还告诉爷爷,省城大医院让他们回家准备后事,但她和男人不甘心,这不,她的男人去离我们很远的一个小山村去请那个有名的老藏医了。

这媳妇儿,她没有婆婆。因为丑陋,她的公公快五十岁的时候才勉强娶到一个聋哑女人,可是那不幸的人,生下儿子不久就生病离开了人世。

我看着那媳妇儿,大肚子也遮不住她的温柔和美丽。我怀着一种真正的男人那样的拘谨和羞涩想,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也娶这么一个美人哟。

爷爷解开塑料袋,拿了一块糖,爬到炕上。

我也凑到炕边。

老木匠果真已经病到了被子里。被子套着大红花罩子,有种悲哀的喜庆。看得出它很厚很重,里面的棉花把病人压得气息微弱。死亡是沉重而又微弱的。

老木匠的鼻子是歪的。向左歪,而且只有左边一个鼻孔,右边张着一个挺大的黑窟窿,叫人看了害怕。我早就从爷爷口中知道他的鼻子坏了,但今天是我第一次见他。一道长而隆起的疤,红红的,像条大蚯蚓,从他右眼角横过鼻头直爬到左脸颊,使整他个脸看起来好象从中间裂开了,显得怪异而狰狞。我知道那鼻子曾经断了,是用线勉强缝起来的。我很怕他一个喷嚏把那半个鼻子打掉。

爷爷把糖送到病人苍白干裂的唇前。

“老兄弟,我来了。”他悲哀而沉重地说。

老木匠没有张嘴。他用一双充满慈悲和平静的眼睛,认认真真地打量着爷爷。

爷爷眨着眼睛,也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

他们全神贯注,像两片枯叶那样坐着,用只有老人才有的体征观察着岁月和生活的实质,在彼此脸上寻找着生命力的最后特质和生存欲望的残留痕迹。

慢慢地,老木匠的眼里聚拢起两团怒火,像深夜野外来源不明的火光那样明亮,闪烁。

“你还是用年轻时那种神气看着我,”爷爷一本正经地说,“还是老样子,气哼哼的。你把我看回了年轻时代。”

话虽这么说,他仍旧挺着腰背接受对方的严格审查,或者说无声的责难和逼问。病人的眼里全是仇恨,就连我也感觉到,正是仇恨的日子为他的生命注入了力量。

“总有一天我会来看你的。总有一天。”爷爷嗫嚅着说。

病人仍旧没有开腔。

“你这是怎么了?”爷爷怕他的老兄弟会向他挥拳猛击一样往旁边挪挪身子问道。他的声音颤抖,破碎,听出来是被一大团浓痰堵着。在这样发问时,他潮湿的眼睛努力探寻着被子底下病人的躯体。

老木匠别过脸,发怒的眼睛盯着我,里面一点儿水分,一点儿油脂,一点儿光芒,一点儿幻想都没有。我害怕那双眼睛。但我是男人。我挺挺身子盯着他。

“是个好小子……”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我也在心里评价着他。如果不是那个破鼻子,他会是一个英俊威武的男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格来。”我说。

“好,格来……那老东西……他说什么?”

我为他如此称呼爷爷有些不快,但我还是大声,把爷爷的问话重复一遍。

“一场风寒……”他答道。“穿过我身体和内脏的风寒。”

爷爷哼哼一声,表示他早就猜到了。“身体无常悬崖树,呼吸无常山顶雾……”他念叨着。

老木匠仍旧看着我。“我年轻的时候,犯过一个错误。”他的声音不大,但我听清楚了。“年少无知,愚蠢得像泡冒热气的新牛粪。”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大人,如此认真、坦率地和我说话,还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我为他把我当作大人看待而非常感激。我想他说的是真的,但不知道一场错误和冒热气的新牛粪有什么关系,我在头脑中描绘着那泡牛粪——热气腾腾,带着被胃酸腐蚀了的草臭味的牛粪,落在青草地上,像一朵墨绿色的大丽花。

“后来我生活中的很多不幸,都是那场错误导致的。”老木匠又对我说。他还想说什么,被爷爷打断了。爷爷叫我把那根柳枝拿过来。我把柳枝举到病人脖子边的大红花前。

老木匠的眼睛闪过一道光,很快又熄灭了。他从被子底下伸出右手,苍白瘦削的手臂上皮屑雪花般掉落。他接过柳枝,凑到他闻了一辈子木头香的残鼻前闻了一下,又闻了一下,接着手臂倏然滑落。他气喘吁吁,发出几声婴儿般的咳嗽。几片干柳叶落在他脸上,像几条软虫。我有点害怕,但还是帮他把叶子取掉了。

 “人生就像这柳枝,到最后,干枯,什么味儿也没有。”老木匠说,他说这话的时候,脖子上的喉结像生病的小鸟,脸比树枝还要灰暗和枯萎。爷爷大声说:“怎么没有,老骨头里犟味儿还有。”

于是他俩都笑了。老木匠的笑在嘴里无声地逛荡了一两下,爷爷被自己逗得几根胡子一翘一翘的。

“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了你。”老木匠说,歪过脸不看爷爷。

爷爷说:“好吧,好吧,随你便吧。我来看望你,可不是求你原谅的。”

“我也不会原谅自己。啊,都怪我认错了朋友!”老木匠仍旧看着我说。

什么错误不错误,原谅不原谅呀!我望向爷爷。爷爷把脸扭向窗户。

老木匠又伸出右手,让我给他喝口凉水。那手曾经不知疲倦地拉动笨重的锯子,割锯各种木料,用刨子、铁锤、斧头、绳墨、刀子、钉子打制成各式各样的家具,如今它苍白,无力,筋脉几乎消失不见。我听见我的血汩汩跑得很快,我感觉他那大红花里的破脸有一团孩子气。

我给他喝了水。他的嘴干得厉害,一小股液体顺着他深陷的眼窝流进了肺腑。


注释

[1] 最殊胜咒中之王:依据建屋经典记载,任何人在此咒下经过就只一次,将可消除千劫以来的灾难,并带来平安好运。

原刊 于《飞天》202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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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延华,女,藏族。兰州大学文学博士,兰州理工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嘉禾的夏天》,中篇小说集《寻找央金拉姆》。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国家级年度选本。中篇小说《寂静的雪山》获首届青稞文学奖,中篇小说《拉姆措和拴牢》获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另有中、短篇小说分别获甘肃省第五届和第六届少数民族文学奖,第二十四届和第二十六届全国梁斌小说中篇小说奖,第二届《飞天》文学十年奖,甘肃省第七届黄河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