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邦达故居

       邦达仓,西藏巨商排名第一;曾一度垄断西藏的羊毛和贵重药材的出口经营;分号遍及四省藏区、北京、上海、南京、重庆、成都、香港、印度等地;从业人员三千有余;家有保卫500名、钢枪650支;360多户佃农、40多户牧奴属其管辖;另有田地、牧场、牛羊无数……

       10月的芒康正是收获的季节,码在屋顶的厚厚的青稞垛在夕阳下闪着金色的光芒。这里海拔不到四千米,在青藏高原算是气候较好、物产较丰的地区,但她的富饶更重要的是得利于其所处的地理位置:川藏、滇藏两条进藏线都路经芒康,内地的茶叶经这里进藏,而藏区的珍贵药材和土畜产品也要经由芒康运出。这里自古就有经商的传统,历史上,寺院、喇嘛、百姓都参与经商。最显赫的商号莫过于“邦达仓”,我来芒康的主要目的是寻访这个威震西藏的家族过往的历史。

       邦达仓是西藏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商号,创建它的邦达家是西藏现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家族,不仅是首屈一指的富豪巨商,也曾在政治上呼风唤雨。邦达家族的发展史,可以说是一部西藏现代史……读着资料上那厚重的邦达家史,我们驱车来到了邦达家族的大本营所在地——芒康县邦达乡,邦达家族的故居就在这里。

        然而,邦达家族的人已于解放后举家迁往昌都,我所有的希望就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邦达仓管家之子——平洛。由于事先无法落实我要采访的人能否找到,心中有些忐忑。如果没有当事人亲历讲述的话,史料就会显得干巴,就算那幢邦达家的旧居再辉煌,那也只能给人一种“人去楼空”的凄凉感。

图为芒康县的马帮

       邦达家祖上原是佃户农奴,随着茶马古道的发展,通过好几代人的努力才逐渐发迹起来,到上个世纪初,邦达仓的马帮生意已经做到了拉萨和印度。后来一家之长邦达列江又通过与十三世达赖的关系,得到了垄断全藏羊毛和贵重药材的出口经营权,从此邦达仓财源滚滚。到了邦达三兄弟这一代,邦达家的发展更是到达巅峰,三兄弟堪称乱世枭雄,在商、政、军三界均有着石破天惊的经历和事迹,在西藏以及康区的现代史上写下了轰轰烈烈的一笔。

       我没有被采访人的任何联系方式,只知道他叫平洛,除了管家儿子的身份外,他还是邦达三兄弟中三弟邦达多吉的警卫、翻译和文书,一直贴身跟随主人多年。出乎意料的是,老人很快就被乡政府的人找来了,他的家就在旁边。他身穿一件灰色茄克,头戴一顶有绒球的毛线帽,身躯削瘦但腰板挺直,脸上总带着笑容,看上去很精神。他是现在邦达乡唯一一个跟邦达家族关系密切、又会讲汉语的人,我采访他的那年,老人家已经73岁。

       表明来意,平洛说现在乡政府所在地就是邦达家的房子,但他们在新家住的时间很短,之前他们一直住在不远处的一幢老房子里,他建议我们先看那幢。步行几分钟后,平洛在一扇颜色发白且朽烂的木门前停下,我张大了嘴——想象中那富丽堂皇气势恢弘的巨豪富商的故居,现在竟然只剩下蒿草丛生的土坯一堆!

图为邦达多吉的管家、翻译、秘书——平洛老人

       平洛带我穿行其间,我们从院里走到院外、从下门绕到上门,围着整幢房屋走了一圈。老人边走边给我讲邦达仓的概况:“他们的马帮生意做得很大,往来于云南、四川、西藏和印度之间。马帮到下关驮圆茶、红塘,到康定驮砖茶,到西藏驮兽皮,到印度后驮鼻烟、丝绒等等当地货”……“那些是枪眼”,老人突然指着房子正面墙上的许多方型小孔对我说:“半个多世纪前的西藏曾经动荡不安,邦达家掌握了500人的武装,这些枪孔是家兵在里面守卫时用的……”

      踩过废墟内一片晒着玉米秆的地面,平洛给我说起了邦达三兄弟的经历:长兄邦达杨碧(或写作邦达养丕)为西藏驻印度商务代表、亚东总管;老二邦达饶噶是孙中山的追随者,将有关三民主义的小册子译成藏文,还于1939年在印度创建了西藏革命党;三弟邦达多吉的一生更是动荡非凡、东奔西突、上下求索、可歌可泣。

       话题大多是围绕平洛的主人邦达多吉的。他先是被西藏地方噶厦任命为察雅、芒康两宗总管,后又接受过蒋介石任命的“西康宣慰使”手下的军事部长、四川军阀刘文辉委任的川康边防军骑兵大队长、共产党授予的昌都地区人民解放委员会副主任等职。他既攻打过川军、也袭击过藏军、还在红军北上途中狙击过红军、后来又积极参与康藏商界支援抗日战争……

       讲到激动处平洛会满脸放光,咧开牙齿稀落的嘴爽朗地大笑,帽子上的大绒球跟着他的笑声跳动,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有一种孩子的天真。特别是在讲到他跟随邦达多吉进京参加开国大典,见到毛主席那一段时,老人更是激动异常,眼里闪着泪光:“他(毛主席)的大手在我肩上拍了三下,‘你十七岁的少年见到了我毛泽东’……”

       我想,这样的经历必是平洛一生的骄傲,但是时过境迁,有几人能知道这些历史?他又有几回这样动情讲述的机会?看着他眼角的笑纹层层叠在一起,脸上容光焕发,我也被他的欢乐感染,咧开嘴傻呵呵地跟着笑。

邦达家族旧居

       参观完旧居,我们向邦达家的新居走去,那是一幢巨大完整的三层楼土坯房,门窗和屋檐还留有精美的木雕和彩绘,大门前挂着邦达乡政府的牌子。“这就是邦达家的新房子——卓玛拉康”,平洛在院子里介绍说,这栋房屋的图纸是邦达多吉在康定请人特别设计的,宽大明亮,采光极好,一层是度母殿,二三层是生活起居处,神圣与世俗合二为一。“当时修建这栋房子时,工人全都是村里欠了邦达家粮食和钱财的人,邦达多吉让村民们以工时抵债的方式来干活,他们欢天喜地的,很块就修好了这栋房子……”

       平洛带我依次参观:“一楼是僧人念经的,二楼是他们(邦达多吉)住的,三楼是僧人住的……”,每一层都有许多房间,顺着漂亮的木梯从一楼再往下,我面前出现了两扇低矮的木门,弯腰进去,里面是两间昏暗干燥的小屋,“这是地牢,村里有人打架闹纠纷什么的,就被关在这里,然后他们开会处理……”可见当时邦达家族不光是本地的头号富商,在老百姓心中,他们还起着仲裁机构的作用。

       “但是,多吉本人并没有在这里住过,他安排好修房子的事情就去了昌都……”

       “不过,邦达家的后人都在拉萨和昌都,家族中有个女儿在国外经商,听说前些年还想回家乡建一所卫生院呢……”平洛的脸上又放出光来。

       这位老人脸上有种孩童般的简单,喜怒哀乐都著于形色,仿佛这些几十年的历史都发生在昨天。曾经的大起大落、动荡不安、荣耀和孤单……都化作回忆珍藏在心,田间地头的生活让他归于日常的平淡,平淡到成为村民的邻人,平淡到历史几乎将他忘记。

       他的话语真诚而平实,性格平易可亲,他对邦达家族的感情让我这个时间和空间都远隔千里的人也深受感染,和他的交谈让我非常舒服,采访主题上也收获颇丰。如果不是赶路的压力在身,我真想留下来呆上几天,每天和平洛一起晒太阳聊天,听他细细地讲他自己年轻的时候的故事。我真的很喜欢这位叫平洛的老人,他本人和他的口述史,都是我们这些后人的宝贝啊!

       采访结束,摄影师说要拍一些平洛的空镜,正好我要去厕所,暂时离开了大家。没想到就离开了这么一会儿,让我后悔了很多年。

       这个厕所可不好找,我在这个三层的小楼里绕了几圈,最后还是跑到屋子外面的公共厕所去上的。回来路上想着一定要好好谢谢平洛老人,要把我背包里的巧克力分给他吃,他一定会喜欢的,我还要和他互留联系方式,以后可以和他通信,继续深入采访他更多的历史细节……

       等我回到刚才的地方,看见摄影师已经在收拾器材,却不见平洛,“没什么合适的景,就没有拍”,摄影师说。我又转向乡政府的领导,他们说:“采访完了嘛,我们让他回去了!”“回去了!?我连声谢谢还没对他说呢!我……”我傻眼了,“哎呀,不用,谢什么呀!”往他们指的那条路望过去,连个人影都没有,我坚持要去他家里致谢道别,乡政府的领导不情愿的说:“他家有点远呢,没必要吧”!制片人也催我,说还要赶路呢!我一急,鼻子有些发酸,人们不懂得珍惜和尊重这位老人以及他经历过的历史,还有他那思路和口齿都很清晰、并且声情并茂的讲述,他们不知道这一切对于即将消逝的历史来说,有多么的珍贵!他陪了我们几个小时,我却没能跟他道个别……把泪水强忍了回去,我却不得不跟大家一起上了车。

       14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去过芒康的邦达乡,也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找到他的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方式,我们没有再重逢过。但我心里一直记着平洛老人,记得他削瘦但挺直的身板,记得他咧开快要没牙的大嘴,孩子般简单爽朗的大笑,帽子上的绒球一跳一跳……

       我一直觉得欠他一句谢谢,欠他一个道别。这也是我做媒体人十多年来唯一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