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你扫上几眼,眉目轮廓很快也就了然于心。而像玉树这样的地方,如同某种具有神奇魅力的花苞一样,你刚刚剥开一层,马上就有另一层花瓣;再剥,又复现出新一层的花瓣,如此层出、叠现,令人目不暇接,套用鲁迅先生的表述——“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如果不是受采访行程的时间限制,我真想把一段时光懒散地挥霍在丹珠路上的卓玛宾馆里。早晨不是被饥饿的肠子唤醒,而是被披着霞彩的结古寺喇嘛忽隐忽显的一阵晨诵叫醒眼睛,隐微震荡的脑力波,把一阵一阵感应藏地的新奇所带来的那么一些隐秘的欣悦和舒畅,款款传感到我身体的每一处末梢神经。

仲达乡增达村的一角风景。

        那个时候,手机的电波接收到吾要先生邀请我到他们一家下榻的房间去吃酥油糌粑的盛情邀请,随缘,随喜,酥油融化在青稞炒面里的香气,缭绕在我的味蕾上。装炒面的木桶气质华贵,不动声色地赋予熟制的青稞炒面以尊崇。用木勺搲在碗里的青稞炒面,已然散发出特有的麦香。小时候在报社家属院生活,有在青海藏文报从事编辑的藏族人家,会把他们有别于汉族人的姓名、口语称谓,比如“阿吾”、物用名称,比如“嘎尔”——用少许奶茶和着青稞炒面,再拿手指沿着碗边转捏出来的、形似饺子状的糌粑……这些藏语词汇化到家属院的生活里。许多年之后,我才从浑然不觉之中,明白了孩童们玩耍的羊拐骨、冬天家家户户挂在窗外的羊胴体,还有羊皮袄,都是草原文明给城市文明的馈赠。

        餐毕,回房间稍事休息,我又从窗户上俯瞰了一会儿珠姆路上分列两边的川籍钉鞋修锁配钥匙者流,看着川人不分男女四处打工讨生计的劲道,再联想一阵他们手里有待修复的一双双磨破穿旧的藏靴、皮鞋,觉得生活的故事就隐匿在这样的一个个一眨眼就没了影儿的瞬间里,你不去索解,眼前的一切也就稀松平常得完全可以任由它随风而逝。可你一旦像福尔摩斯一样侦探进去,那里面翻涌着的、超出人们想象的人情世故,一定会让你在惊讶中反刍上好一阵子。现在我的目标暂且还不能锁定到它身上,就让它先穿着隐身衣,藏匿掉它全部的身影和剧情。

        那天我更期待的是吾要先生给我行程中的一个贴心的安排:去看看离我们住处相去不远的玉树藏文化民俗博物馆。

        吾要如今供职于京城民族出版社,上班的时候,他是一名出色的书籍设计师。八小时之外,他又是一位有着鲜明绘画风格的著名画家(从让人眼花缭乱的美术作品中一眼就能拴住人的眼神),一个孤拔而充满定力的视觉艺术探索者。给我的博物馆之行助阵的,还有他的妻子,如今供职于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的王巨荣女士。

        说实在的,震后重建的玉树,其给人的建筑视觉空间是现代风的梭织和民族味的锐化。我们意欲前往的玉树藏文化民俗博物馆,就坐落在巴曲河左岸。与它毗邻的,是一座有着醒目绿色的洋葱头状穹顶的清真寺和古典的亭式唤礼塔。它的对面,就是“当代山”——一处可以凭栏俯瞰市容全貌的观景山。这个字面上写成“当代山”的地名,很容易让不明就里的观光客望文生义地与表示时间意义的“当代”一词联系在一块儿。陪同我一同参观藏文化民俗博物馆的吾要先生和王巨荣女士解释说:这个记音不是很准确的发音,在藏语里是老虎爪子的意思。这就为紧挨着虎卧之地的藏文化博物馆,平添了些许刚健不凡的气息。

通天河流域的藏族石造建筑。

        藏文化民俗博物馆的建筑风格,采取藏式建筑的营造法式。我特别喜欢这种由不规则的片石砌筑起来的藏式建筑风格。在汉地,那些由模具规范,然后在砖窑里烧制出来的方方正正方砖,把一种匀称、整饬的建筑美学播撒在天南地北。一式的青砖,在它棱角分明的直线里散发着素雅、沉稳、古朴、宁静的气息,如此砌筑的院墙、殿庑,若是掩映在林木的阴翳里,或是曲曲折折地延伸在深巷,自会产生一种俗世里温馨而清静的气场。不过,如此令人亲近的建筑风貌,也只是偌大的华夏版图上建筑营造法式里的一端。很久以来,我们惯熟了秦砖汉瓦,斗拱飞檐,五脊六兽,而对于海拔3000米以上的藏地建筑,又实在是过于生疏。如果没有公路的延伸,航班的落地,自驾车的探访,藏地恐怕仍旧是绝大部分人阅历和知识版图上的一块盲区和一片遥不可及的地方,哪里还谈得上去领教领教雪域独有的神圣、明慧、幽秘和瑰奇呢。也真是沾了记者这个行当的光,十多年来我有幸多次践履于藏族人生活的村寨和山地。我所一再新奇的,正是他们别致的砌墙技艺。世居在山地的藏族,把到处都是的石头、片石视作天然的砖瓦,砌墙筑屋,都是就地取材。要么是片石和片石的垒叠,要么是石头和石头的垒叠,就像化隆的宁巴村,是拿石头、片石交叠处理,在通天河流域的藏族村落,都是用长片石垒砌。像太行山一带著名的汉族石头民居,也是把石头用到了至极。我在电影和图片上也见到过在希腊、在土耳其,也存在类似的砌墙,它们那么远,又那么近,绝对是隔着时空的“对象”。这种墙面最特殊的地方,就是保留了凸凹有致的石形,保留了造化赋予石头、石片的原始的魅力。而不是像我们常常见到的那种以泥涂墙,掩饰掉所有的坑洼和参差,追求光滑平整的“平面”美学。藏族人世代生息于高山大野,骨子里更欣赏粗朴和自然,也早就把身心化到了山石、旷野之中。所以藏式的建筑里器重的是一种现代建筑美学里久违了的错落之美。这种把天然的建筑材料错落排布的美学,就像青铜礼器上自如屈曲的吉金文字,更像战国时期那些极不规整的烙马玺上左冲右突、参差交错的线条。

        眼前的藏文化民俗博物馆墙体,正是听凭那些片石原有的色泽和形状——它们或灰,或青,或如一段陈年的铁锈,或如一截褐色茶垢。它们都带着自己原生的胎记和模样,散发着邃古的气息,琥珀一样凝结下时间的颜色。它们就那样自如地与周围的土色、石色、山色浑然天成地融合在一起,好像它们原本不是人的匠心所为,直接就是在大地上长出来似的,是顺着物质的本性和意志存在的。我猜想,这种粗朴无华的形质,和遍在于人身上的某种集体无意识里的好感、亲切感、松爽感遥相契合着,要不然,今天千家万户的客厅背景墙,主人家怎么都会不约而同地喜欢用沉积砂岩和硬质板岩垒砌成半壁凹凸不平的墙体?在他们隐秘的爽适里,这面错落垒砌的片石墙体,一定是从沉雄的大山褶皱里裁剪下来的一块接满地气的截面。内中一定是什么挑动了人类心中那恒久不移的美感的涌荡与震颤?此刻,或许可以借用贵德已故诗人张荫西先生的诗句来做个喻示:“云自无心成万状,谁能镂划一刀齐。”如果我们把云朵看成是钴蓝色天空上随意赋形的建筑,那么它的奇妙,不正在于它的千变万化、永不重样吗。我觉得,汉族的木结构建筑所达到的令人叹为观止的绝技是榫卯结构,而藏族的石结构建筑,称得上是石头的榫卯结构,同样令人击节叹赏。木性软,容易刨凿就形,所以以巧取胜,崇尚人工;而石性坚硬,只能稍事砍斫,顺其自然,因故以朴见长,崇尚造化。

记者与馆主索昂生格。吾要 摄

        穿上长袖藏袍的展览馆主人愈发显得身形魁梧,他迎向我们的时候一脸和蔼,眉宇之间漾着无限的静慧和慈善。吾要和他爱人向我解释“索昂生格”这个名字蕴含的意思时说:索昂是福报的意思,生格是狮子的意思。转瞬之间,意念里受到狮虎这等威猛生灵的心理暗示,俨然有勃然之气隐隐升腾于胸臆。

        索昂的福报来自于父亲土登丹增对他的影响。他的父亲曾经是称多县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拉布寺里的“格贵”,也就是负责维持僧侣清规戒律的寺院执事,因为像“格贵”这样的僧官巡视僧纪时常常随身携带铁杖,所以又有一个威名叫做“铁棒喇嘛”。拉布寺是个富含文化累积层的寺院,最初由苯教寺院而改宗藏传佛教直贡派、萨迦派,最后又成为玉树地区的格鲁派大寺之一。索昂的父亲土登丹增曾经在这里研修过藏传佛教中的显宗和密宗,并在七百多位僧众的考试选拔中,拿过第三名。后来从本乡出去的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的藏学专家洛周,还根据他父亲的口述,撰写过《拉布寺志》。他父亲最大的功劳是在十年浩劫时期抢救、保护过近万件拉布寺的宝物。“文革”结束后,土登丹增还当上了称多县政协委员。正是从父亲身上得到的诸多濡染,索昂生格在他二十来岁在州民师上学的时候,就喜欢上了收藏。在2010年玉树发生大地震前,他还在格萨尔广场开过一间四十多平米的小铺面。从珊瑚、天珠、玛瑙、托噶、南红手串、奇石……索昂生格逐渐把收藏的重心放在那些散落在民间的藏地文物上。他不忍心让那些刻写着经文的经卷,已经快磨去釉彩的陶壶,马背上磨旧的鞍鞯、马镫,各种样式的擦擦、佛龛、青铜纹饰等等陪伴藏族人生活的一个个文物随风而逝,更不想让藏地数不清的文物所携带的历史记忆,眼睁睁地归于沉寂,甚至销声匿迹在时间的长河里。他渴望有一天能让这些流离在各处的藏地文物,体面而喜气地回到它们本该享有的空间里。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2014年,在玉树州文物局和青海省文物局的批准下,建筑面积768平方米的藏文化民俗博物馆落成了。目前它已成为玉树州最有名气的三家民营博物馆之一。其他两家,一家是称多县歇武镇的赛巴寺博物馆,它也是青海省第一座以寺院管理经营为主的综合性民间博物馆;一家是东仓大藏经博物馆,以家族式收藏大藏经闻名于世。索昂生格的藏文化民俗博物馆,则是全面收藏、保护、展示及研究玉树藏文化的综合性博物馆。在这个场馆里,索昂生格收集了一万余件藏品,经青海省文物委员会对馆藏598件(套)藏品所做的鉴定,目前他的展馆里共有一级文物6件(套),二级文物62件(套),三级文物220件(套)。

石头的记忆。

        跟都市里豪华展柜中陈列的各种簇新而炫目的商品不同,陈列在博物馆中的各种文物,个个都带着一种沉静而又古旧的表情,每一件文物都有着不凡的来历和有待来访者不断叩问的故事。我的意识屏幕,瞬刻之间仿佛变成了成千上万的拼件组成的马赛克似的画屏。那一刻,我首先决定快速观赏一遍,在此过程中,我在记录本上随手记下了我感兴趣和需要向索昂生格馆长请教的文物名称。我试着把他的解释和我的感想作了一番思维的混合,以便使彼此的感应处于最大程度的敞开激活状态。自然界里的感应,我读到的最妙的一种文学描述,是《随园诗话》里作者摘抄的一句诗:“雨声犹在云,风色已到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