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宿命般的十月

——贴近它吧,这座母亲一样的城

 

        很久没有写作了,如果那也能算是写作的话。我很清楚,文字是一柄双刃剑,没有文字,心情就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回忆便是一片空白。但还是要写,作为一个出口,这是体验和释放的过程。我想,在精神上,我或许有自虐情结,该忘记的,不该忘记的,都在内心深处。

        当一种情感变成文字,就留下了永久的缺憾。人生不就是由无数的缺憾与非缺憾垒集起来的吗?比如,这宿命般的十月。秋天像一块幕布飘在半空,原野一片黄绿,雨水也很充沛,干燥的空气变得湿润饱满。我注意到对面院子里的银杏树,这种最古老的孑遗植物居然能扎根高原坚强地生长且姿态优雅。这说明,除了它本身具有的生命力外,巴塘确实是个好地方。

        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认真贴近过巴塘。在这里生息三十多年,早已产生了审美疲劳。这是人的共性,我们往往会忽略身边的,手中的,甚至心里最珍贵的东西,总是眺望着外面的世界,而当你终于意识到的时候,一切早已染上了宿命的沉苛。

        宿命般的十月啊。在十月的第一天我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所有的雪花都已散尽/所有的月色都已干涸/所有的江河都已融汇/所有的风儿都已决绝/归去来兮,归去来兮!/记住吧,这个月光之城/有一天,我必将回去/拾起蒙尘的秦筝/与时间之外的时间/一道死去。……艾略特写过:“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荒地上,长着丁香。”而十月属于祭奠,这个季节鹤啼响彻松林,我点燃一截檀木,只能静默。风雨之夜让我深感悲凉,我确信自己读出了苍茫中的血色。

        如斯的风雨之夜,需要一个极其强大的磁场。三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感受着巴塘。我像一个信使,企图穿越冥冥中游丝般低徊的信息。这座静美的小城,即使无数次想离开它,它仍然用一种广阔的包容接纳着我,就像和母亲吵架后离家出走,她还是会在家里等我回来一样,只要踏上这片土地,心就感到踏实。长久以来,故乡这个概念让我觉得模糊。白居易说过:“我身本无乡,心安是归处。”苏轼化解道:“吾心安处是故乡。”作为最基本的人性内容,故乡情结堪称炎黄子孙最高的人格满足,我们内心的归宿感需要故乡这个客体来印证。翻开地图,那些密密麻麻的点线标注,能和我的血液扯上边儿的,有巴塘、乡城、邛崃、西昌、拉萨、太原。然而,在更为完整的生命的峭壁与荒漠深处,唯有巴塘与我心心相系。

        我像一个梦游者,走在被雨水冲刷过的柏油路上。黛色的红军山薄雾笼翠,山顶上的六字真言闪烁着绛红色的光芒。秋海棠的芬芳蹭出红泥藏房,飘散在夹杂着肉菜、酥油、泥土、青草、汗水等各种味道混杂的尘俗之气里。芸芸众生,朝我迎面走来,与我擦肩而过,他们的步履轻盈或沉重,表情各异。他们与大小商贩讨价还价,打情骂俏讲着“黄段子”,结婚离婚送葬,为了养家糊口,有的大声吆喝,有的默默隐忍。他们没入钢筋水泥的丛林,走向盘山公路的蜗居,我们同在烟火里沉浮,品味着相似的不幸和相同的幸福,他们赋予了巴塘灵性,只有置身于他们当中,才能扎扎实实地进入安住之境。

        出生在这里,生息在这里,没有别处。再也不想寻觅别处的生活,我对它的情感犹如把终生托付给了一枚戒指一样真诚。巴塘真的很美,高原之雄峻和江南之婉约完美结合。透过历史的烟尘触摸它,那些斑驳的石刻、古老的寺庙、宁静的湖泊、黧黑的森林、泛黄的书帛积淀出的辉煌文化,使它像一位缓行在小桥流水上的老妇,纵然皱纹爬满了老脸,清凉的伞下依旧风韵犹存,眼底的书卷气足以证明底蕴。我在古冰川遗迹上看到了它的过往,它必定与水和智慧关联,才能在苦寒极地落座出人杰地灵,造就出如此具有杂糅之美的诗意。

        十月,肆虐着一种悲伤。对故乡的依恋和对母亲的怀念夹缠不清,就像盐、茶、奶油混制的酥油茶,当它们融为一体时,你再也无法抽离让它们单独存在。如果亿万年前它是一座伤城,那么我和它一定有个约定,那个约定隐密而清晰,终于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某天如约而至,从此,我被宿命套牢,几度挣扎几度逃离又终于选择了守望。

        第一次用这样颓废的激情写故乡。巴塘就是一个男人或女人,你要同它一起生活,才看得清它的性情和本质,厚薄与清浊。任何流于形式的评介都是肤浅的,你得摒弃浮在表面的苍白的韶华向内里探索,才看得见藏匿于暗处的亮光,不要小看了这道亮光,它是巴塘不同于别处的印记。

        宿命中的渊源,把我与十月、与母亲、与故乡系得很紧很紧,这是前定的缘份。手指敲击键盘的时候,我就潜伏在因果的内核里,所以,每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都虚掩着一道门。

        月是故乡明,任何人都替代不了母亲。语言在无数次被挤压后,我只能说:

        如果您是一册帛书,我便是其中的逗点。如果您是一条永不止息的时间之河,我愿点燃一盏名为“朗尊”的解脱之灯,说出流星的身世。

        在宿命般的十月,贴近它吧,这座母亲一样的城。

 

 

巴塘风景咏

 

1、凝醉•措普湖

 

        执一剪亮白的清风,吹皱你无痕的波澜。此刻,手中杯酒映出千年传唱的英雄史诗,我看到了暗独的血色,幽怨的眼泪,飘零的剑影。就让我做一条湖里的鱼吧,我们赴汤蹈火遁向一种召唤的声音,在烈烈经幡的华彩下,破译六字真言。

        我是章德草原上一只孤独的鹰,翅膀划过蓝天时,下面的世界变幻无穷,星子的光斑铺成耀眼的积雪,写就的诗篇开成绚丽的花朵,未尽的意念涅槃为奔跑的动物。而我,就在这变幻的深处,背负一座青山,铸就了恒定的疆域。我的骨血,都是这片绿茵上的尘土。

        高原腹地不需要太多的声音。在水之湄,滑山寸草不生,它以静默的力量昭示着坚定。不要问我承受的力量,灵魂已在湖底着陆。剖白衍离湖面的传说,那三生三世的磨难,都挂在向秋树上,你可以用攀援的姿态,去溯源尘世交错的情难;可以用仰望的虔诚,去丈量生死轮回的方圆;也可以用淡漠的不屑,去轻笑无谓无知的寄托。背转身去,弹一曲弦音,面向广阔天地,46亿年前的陨石镌刻着沧桑。

        今夜,眼眸凝醉,遥望措普湖。我,是你蓝色背影下滑落的鳞片,在某个机缘巧合的时刻,抛弃无数散离的渴望,化成小小的精灵,追逐着你宁静的波光。是你身畔的修行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室,以穿越时空的虚静做回前世的自己。是你岸前的一棵树,一旦生根,就永不移位。

        今夜,轻歌曼舞,念想措普湖。潺潺流水从指尖淌过,涟漪潜入层层叠叠的更漏,一半是今天的火焰,一半是曾经的海水。抖落一地相思,雨后的半轮月儿,化解了往生的疼痛。弦音清越,代替了失语的绽放,那些绚彩的花瓣纷纷坠落,茶盅里便沉落了暗雅的香气。放眼望去,佛陀端坐,相貌慈然,鹿子飞跃寺庙顶上,羚羊角里发散出春的霞光。

        今夜,剑气箫心,情归措普湖。彳亍原上,人在天涯,12盏酥油灯照亮了回程。在离天最近的地方,炊烟袅袅升起,孩子们放声歌唱,那是世间最淳净的语言,我将它拾掇成一串念珠,胸中的剑倏然回鞘,箫之律动漫感烟尘,这将是我最后的飞翔之旅。

        高山卓立,流水不息,芳草萋萋,牛羊点墨,措普湖灿若锦缎。我是观景的伶人,奔腾的命中之马,注定会在它的腹心做长久的停留。

 

2、轻歌•巴山积雪

 

        巴山积雪,是上苍对巴塘的庄严馈赠。

        终年不化的冰雪,静静地堆积在城东的“喇嘛多吉”神山上,人们为之冠以“巴山积雪”的美名。在亿万年的蛮荒中,她始终以悲悯静穆的胸怀,至亲至善的心灵,透明无痕的品质,守候着巴塘人的精神家园。清代文人懒兵有感于巴山积雪,为后人留下了怀古绝句一首:“玉柱银桥镇岁寒,烟霞倚岫在峰峦。冰天一色乾坤带,留作人间画里看。”

        这一传世之作,更为她平添了一丝仙气,于是她以独具魅力的风姿位居巴塘八景之首,耀然成为白狼古城最为瑰丽的一道风景。而我更愿意透过银桥霞岫去亲临真实的她,喜欢初春的巴山积雪,喜欢在瓦蓝的山色,柔美的绿草地,绚烂的桃花中,遥望笼罩着她的氤氲寒烟和飘零的雪花碎片,那淡到极处的韵致,是微雨燕飞的婉约,大江东去的豪放吟唱不出的。

        一个真正的巴塘人,记忆中必然潜藏着巴山积雪,犹如心中珍藏的那首老歌,它是镶嵌于灵魂深处的一道长廊,生命因此而有了高度。

        在无数漂泊的行程里,巴山积雪是召唤游子归航的禅音。人们无时不凝聚深情,寄无限的崇拜于江河之源;无时不蕴含祈祷,寄顶礼的膜拜于圣地之巅。这是一种有质量的情感投入,也是灵魂归栖之所。

        我荡涤满身尘埃,放眼巴山积雪。穿越她玲珑玉琢的行宫,跟随心灵之旅,揉碎纷呈的雪花,奏响幻化的冰弦,聆听高远的梵音。这与宗教无关,是对生命的感恩和信仰。

        我用三十二年历练,解读巴山积雪。多年来,一直想写她,写大悲无言,大音稀声的美;写天层断裂,智慧,和亘古的力量。但我又怕这种情感变成文字,会留下永久的缺憾。

        在另一轮人生的华年里,我终于拾掇起逝去的激情,忏悔着这些文字的缺憾,为巴山积雪,为我们永远的回归之滨。我确信,我又回到了深情的原点。

 

3、晚照•暖石回阳

 

        暖石回阳,一襟斜阳渐远的纪念。

        对暖石回阳,始终怀有一种特殊的情结和感动,这缘于老人们对它的追忆:暖石回阳位于巴塘城西,是青藏高原还是大海时遗留下来的一块巨型礁石,可能因为石中含矿,在夕阳斜照的某一时刻,会反射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道光芒,瞬息即逝,看到这种光芒的人会增福增寿,巴塘人世代视之为图腾,并回赠“暖石回阳”的美誉。史书记载:“城西北数武平地一石,身生碧辉,每值斜阳,霞光万道,一奇景也。”有诗为证:“奇山砰磷颇异常,和光暖气斗斜阳。而今俏得女娲炼,快睹火龙飞上天。”

        然而,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为建造房屋,暖石回阳被炸毁,使这一圣景成了广陵绝响。

        也许是因为它消失了,而且消失得这样彻底,所以巴塘人才不断地在遗憾中追述着它的巨大、碧绿、霞绮、灵异。我没有机缘见到暖石回阳,只能凭空去感知这块真实存在过的通灵宝玉,让一种缺憾淹没内心。

        人们说,关于夕阳的名篇名句很多,却几乎没有文字可以吟咏暖石回阳瞬间的辉煌。尽管,它为我们吹响了一曲天籁绝音,展示给了人间最灿烂的光芒,我们却无法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赋予它最纯粹的文字,无法在感伤中凭吊一道回光的消逝。

        冥冥中,我倾听着暖石回阳破碎的悲鸣,倾听它把灵魂散落在沧浪之水的声音。不能想像,它凝聚天地精华,积蓄万世豪情,把和光瑞气绽射在夕阳晚照的瞬间,是怎样一种快意平生?它铭记日月盈亏,冷却红尘浮华,将琴心剑胆燃烧成灰烬的刹那,又是怎样一种至情至性?暖石回阳,让我想起末路英雄的悲情人生:即使经历了人世的沧桑巨变浮光掠影,承受了血肉厮拼无限荒凉,即使豪情只剩一襟晚照,还是不惜流溢最后一丝生命本色,和着虚妄的轻烟消失在茫茫混沌中。

        我愿以歌者之悲,祭奠它的陨落之美,塌方之美,失衡之美。愿以思者之殇,听岁月车裂灵魂的声音。愿以勇者之智笑傲人生,看一世情缘穿杨而过,昭示人们死亡也可以如此美丽。

        暖石回阳是巴塘人解不开的心结,只要精神不死,它就鲜活地跳动着,闪耀着理性和希望的光华。

        我从不以成败界定人生,只相信生命的豪华馈赠,情感的庄严投入。我们只有沉淀暖石回阳最后的宁静,把永恒上升到一个高度,人生才可以具有记忆的重量。

 

        罗凌,又名泽仁卓嘎,四川巴塘人,藏族,70后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