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准备谈一些对沙冒智化诗集《掉在碗里的月亮说》拙见的时候,从《西藏日报》公众号里惊悉,2022年5月8日上午,中信集团派出的第九批援藏干部、申扎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王军强在前往申扎县巴扎乡调研途中发生交通事故,王军强和驾驶员扎西顿珠因公牺牲,心情十分沉重。我曾在西藏工作21年,知道西藏山高路远,河大谷深,长期工作在西藏高原,要克服诸多困难,故而我对西藏的感情,应该是对故乡的感情。近些年西藏发展有目共睹,短短数十年,跨越上千年,西藏各项事业的发展和突飞猛进,高原的长治久安和幸福和谐,离不开曾经和现在在西藏工作奉献的所有人们。我近些年生活在内地,但基本上每年要回西藏,对西藏关注比任何地方都多。

就西藏文学界,大多数是熟识的朋友和老师,我从内心尊敬他们,他们像普通人一样上班、养家糊口,利用空闲时间进行文学创作,他们笔下有对西藏风物人物事物的讴歌称颂,有对家人故土的思念眷恋,也有舍小家顾大家家国情怀的抒发。他们既是见证者,又是建设者,既是奋斗者,又是亲历者,他们用文字的方式记录了这一切,谁说不是另一种、甚至特殊贡献?几年来,我曾为西藏数十位诗人写过拙评,也是以自己微薄的方式表达对他们的敬意和对天上西藏的热爱。

沙冒智化我关注已好几年了,知道他老家是甘南,与我老家陇东并不远;知道他十多岁遁入空门,又是十六年后走入红尘世界;知道他远赴圣城拉萨,一边开饭馆谋生,一边习诗创作;知道他文化程度并不高,但又非常热爱文学和诗歌,通过十几年孜孜以求,笔耕不辍,先后出版藏语诗集三部,汉语诗集两部;作品先后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青年文学》等重要刊物发表。我手上这本《掉在碗里的月亮说》,是西藏作家第一次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扶持项目。著名作家次仁罗布在《掉在碗里的月亮说》序言里写到:“沙冒智化诗歌创作的另一个意义在于,他从传统的藏族诗歌中吸取营养,将它与当下生活紧密相连,尝试用藏式的汉语诗歌来表达和呈现,这给西藏的汉语诗歌带来了革命,也开辟出了一条新的道路”。下面从三方面浅析诗集《掉在碗里的月亮说》。

 

眺望我的草原

 

在反复阅读《掉在碗里的月亮说》的时候,发现沙冒智化描写与草原草地草场相关的作品很多,这些作品把我们带进或广袤苍茫、或碧绿如锦的草原:帐篷牛羊、牧民藏獒、策马扬鞭、牧歌悠扬的画面之中,别有一番意境,比如《一匹回家的黑马》:“一匹没有被草原跑完的黑马/在天空,牵着太阳奔跑/背着牧人的日夜/在草原上,吃着时间/踩着石头,抽取火速∥睡在黑马背上的风,经过/装满干粮的毡房/抓着太阳的缰绳,重启时间/马蹄和天空交流,破开黄昏∥身骨里滚涌着一条大河/眼睛里放射古老的天空/在爱与恨之间,用汗血/冲洗草原的清静∥它跑回来了,踩着天空/背着草原,扶着江河/带着牧人,逆光跑来/它身穿着马鞍和远方/拖着缰绳/躲开鞭子/跑赢了全部草原/这是牧人的意思”。一二节,“草原、黑马、奔跑、日夜、牧人、毡房、马蹄、抽取火速、破开黄昏”等,这草原,很多人向往的绿色世界,从远古而来,它博大辽远,一望无际,它胸怀如海,滋养万物,它以母亲的方式,让所有生命一代代繁衍生息。沙冒智化对草原无比熟悉,草原是阿爸的胸膛,是阿妈的脸庞,故而他笔下的一景一物,诗行里的横平竖直,总是活灵活现,意趣盎然;著名作家老舍对赵树理说:“设若咱们对调一下,你写北京的大杂院,我写山西的农民,那咱们两人全完啦”。(胡絜青《老舍和赵树理》,1980年9月8日香港《文汇报》)。从这一点上看,沙冒智化是睿智的,写自己熟悉的领域和事物,自然有出其不意的效果。第三节非常喜欢,这“一匹回家的黑马”,“身骨里滚涌着一条大河”,把黑骏马的驰骋四野、脚下生风、英姿飒爽呈现于我们脑海;把黑骏马的勤勉踏实、忠诚勇敢、任劳任怨呈现于我们眼前。众所周知,高原人民把牦牛、藏獒、马匹几乎视为家庭成员,彼此帮助关照、相依相靠,一起走过数千年风雨历程和沧桑岁月,走过无数艰难险阻,相携相扶,不离不弃。

诗歌结尾,沙冒智化使用直指本真、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把马的刚直不阿、浩然正气写的淋漓尽致;其实马的性格,也是高原人民的性格,坚强隐忍、不屈不挠,深爱脚下的土地,深爱平和安宁的日子。这首诗诗人对语言把控能力,对诗歌内部诸多能量的呈现上虽然不见锋芒和触角,却释放出一种大地和草木的气息,走笔从容舒展,视角切入特别,叙述像高山流水,一气呵成。

接着看《藏獒弟》:“这里的藏獒有四只眼/在夜里看见不洁的东西/嘶哑的声音能赶走邪恶的影子∥它白天对着天/能叫出夜的星空/锋利的犬齿能咬断风的骨头/孤傲的声音/若碰上夜晚/会咬上一口∥面对主人,像个/孩子似的给你微笑/只要你用心去爱它/会像个女人/为你分担所有的恐慌/以及你的平庸∥它天性鄙视违背/消化不了耻辱的软骨/只要你爱它/你用铁链把它拴在外面/在风雨中,在雪里/在狼群里,都有为你/守护一生的勇气∥外公说:好狗如一位猛将/能抵挡夜的袭击∥藏獒如我的家人/我叫它弟弟”。读这首诗,脑海一直闪现着杨志军在名著《藏獒》里几句话:“那种高贵典雅、沉稳威严的藏獒仪表,那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藏獒风格,那种大义凛然、勇敢忠诚的藏獒精神,在那片你只要望一眼就会终身魂牵梦绕的有血有肉的草原上,变成了激荡的风、伤逝的水,远远地去了,又隐隐地来了”。《藏獒弟》前两节,诗人如数家珍地描摹藏獒的凶猛勇敢,“能咬断风的骨头”;藏獒不仅不畏狼豹,看护牛羊,还能预报雪崩、地震等重大自然灾害,舍命救主,它是牧场忠实的守护者,是农牧民心里踏实安稳的基座,是马匹牛羊牦牛们两肋插刀、患难与共的好朋友。这两节写作,诗人走笔气魄宏大,气势恢宏。把藏獒的忠勇无畏、嫉恶如仇的天性刻画得纤毫毕现;把草原牧场的辽阔广博、危机四伏描摹的淋漓尽致。

三四节,诗人表述藏獒的爱憎分明,是的,它不是一直很凶很猛,凶猛与战斗,血性与刚烈那是面对入侵者和敌人的时候,在主人面前,它像“孩子似的给你微笑”,还“会像个女人/为你分担所有的恐慌”;于是我又想:当下有一些人见利忘义、过河拆桥、落井下石,甚至恩将仇报,当他面对一条纯正的藏獒,不知会不会愧疚?“它天性鄙视违背”,真正的藏獒如此,世世代代生活在雪域高原的各族人民也是如此,有正义、有良知、有信仰、懂感恩;沙冒智化看似写藏獒的忠诚忠勇,心无二主,知恩图报,其实是在称颂一种民族性格和忠勇气质,鄙视背叛,鄙视当下一些人的攀高附贵,有奶就是娘。这两节充满了舍己为人的豪情,充满了舍身取义的豪迈色彩,对当下一些背信弃义者、苟且偷生者给予鞭辟入里地抨击。最后两节仅二十来个字,但沙冒智化巧妙地运用了两个比喻句,读这样的句子,内心充满了温情温馨温暖,却又饱含真情。这是一首充满力道与刚劲之美的诗,走笔时而生动形象,时而粗粝从容,像一个现场感、画面感逼真的短视频,洋溢着生机勃发而又孤傲决绝的气势,纯真优质的藏獒性格,也是中华民族传统上人们最认同的道德准则,仁爱忠义、礼和诚信、睿智勇敢。这是支撑我们不断向前发展的精神之源,力量之源,凝聚力之源。

 

回望我的甘南

 

上文说了,沙冒智化十几岁时曾遁入空门,十六年后又返回滚滚红尘,十多年前远赴圣城拉萨求学和谋生,作为八零后的他,也是辗转四方,在家乡沙冒村的时光其实并不多,但丝毫不影响他对家乡的无限热爱。在这本诗集里,沙冒智化写家乡的比例非常大,并且写得声情并茂,情感真挚,比如《指路星》:“光在沙冒村的上空打盹/牛羊在院子里欢呼着明天的草/它们是没有胃的动物/从没有启动过背叛的欲望/风从空气中跑来/把手伸进我的体内/我颤抖的身体,举起双眼时/在童年里看到了/一位留着辫子的老人/他坐在一群孩子中/说:你们记住/若有一天迷了路/抓住北斗七星的尾巴/它能帮你们找到/迷失的回家路/一位孩子,突然/把手伸到老人面前/说:你看看我的掌纹/其中的一条线/越过了手背/这代表我这一生/会去一趟拉萨”。这些诗行里,我读到了“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汉·乐府民歌《悲歌》)的遥遥盼归;读到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唐·李白《静夜思》)的莫名惆怅;还读到了“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宋·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的深情牵挂。前四句,诗人把一个我们很多人都非常熟悉的村庄呈现出来,皓月当空,星光璀璨,大地如银,此刻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犬吠,没有人们白天时出出进进忙忙碌碌,只有浩大的夜,深邃的夜,静谧的夜。“从没有启动过背叛的欲望”,表达了诗人对胞衣之地的眷恋与思念,对出生地、成长地的感恩与怀恋;这是真情和自然流露,不必酝酿,无需刻意,因为真情满满,所以诗蕴敦厚,诗句灿烂。

其实当下一个普遍现象是:随着市场经济飞速发展,农村就业与发展空间日趋狭窄与逼促,让很多人选择离开故土,去寻找“诗与远方”,去淘金发财,一旦走出去,很多人就不回来了,甚至有些决绝。但沙冒智化不是这样,他遥遥想念着家乡,默默回望着家乡,真诚祝福着家乡;适时的时候,急不可待地踏上故乡的土地。诗歌中间部分很有意思,诗人讲了一个故事,我们猜想,讲故事的“留着辫子的老人”,一定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听故事的“一群孩子”,是众星捧月的姿势,是全神贯注的神态。是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教孩子们如何找到回家的路,笔者认为更深层次是长者给晚辈传授知识常识见识,传授立身处世的准则,待人接物的底线。老人传授和教导的一切,浸淫着中华民族悠久文化和道德传承的强大力量,而这些不正是我们不断向前发展的法宝吗?这首诗诗人极尽描摹,写得本真而纯粹,去除了枝枝蔓蔓,抛却了花拳绣腿,似乎所有诗歌创作的技巧与他无关,外界的喧哗热闹与他无关,他只写一些发自内心的句子,表达款款心声和浓浓心语,语言干净清爽,场景清晰明了。

继续品析《进门声》:“摔碎了碗,花纹粘在心里/人死了身,骨头会继续生∥你看到的沙冒村很小/你在地图上找她,只有针尖那么大∥这里的人,不在乎大小/谁家的烟囱里挤出浓厚的烟雾/都可以去喝一口热腾腾的茶/他们会把一颗热乎乎的心/倒进你的碗里/让你的心暖起来∥他们的恩怨也可以说上几天/挖出一代又一代的家丑/长出一个生病的头脑/有时会撕裂彼此的语言∥我们家有七十年那么大/我们家的命脉/由七十多岁的母亲把着/她每点一次酥油灯/我们的眼睛就会亮一次/我们的话也像她的白发一样/越来越多起来∥我说的沙冒村/有你眼珠那么小/有一个锅那么大/锅里有一片大海/能把天装进去”。前两节充溢着让人深思的淡淡禅意,这种意蕴的产生,背后则是沙冒智化这些年经历的世事沧桑,诸多生活纷扰和世事历练;简洁简约和巧妙排比与对照是其鲜明的特色。三四节写沙冒村的小,小如手指的小,小如眼睛的小,小如针尖的小;又写沙冒村的大,是思念的大,牵挂的大,盼望回归的大。还写沙冒村的热情热忱、质朴厚道,“热腾腾的茶”后面,是“热乎乎的心”,“热乎乎的心”后面,是一个民族的天性,是崇德向善、思利及人,是乐善好施、坦诚相处。

细品慢嚼第五节,就想起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犹太人作家艾·辛格在《文学是人类的记忆》里一句话:“一个作家必须要有根。作家的根扎得越深,他取得成就的能力越大。富有创造力的人悲观并不是颓废,而是一种要拯救人类的强烈情感”。甘南沙冒村就是沙冒智化的“根”,这里既有他的血脉之根,也有他的命脉之根;“她每点一次酥油灯/我们的眼睛就会亮一次”,我们知道,虔诚谦恭的很多藏族同胞家里都有佛堂,每天清晨洗漱之后,都要在佛堂上一炷香,点酥油灯,祈祷、诵经、跪拜等,就像去寺庙朝拜一样。恻隐之心,敬天悯人,孝老敬贤不是说在嘴上,而是付诸于行动。结尾非常精彩,短短三十三个字,把对家乡的爱和情表现得酣畅淋漓。自古以来,许多名家大家都把故乡当做文学创作的富矿,因为这片土地的风土人情、风俗习惯、人物事物再也熟悉不过了,故而文字能力浸纸背,直指本真,入木三分。沙冒智化深谙此道,故而写故土写家乡总是乐此不疲、乐在其中,这些作品大都既深沉深致、温暖温润,又饱含深情、通透脱俗。

继续看《开花的时间》:“你藏在群山上密集的乌云里,先去吧/我跟着野牦牛的气息去找你∥你披着山下的金莲花的味道,等我吧/我跟着春天里的细雨去找你∥你唱着大海的歌谣随着溪水,流去吧/我变回海底的一块石头等你∥风化的岩石打开胸怀的时候,你叫我/我骑着风马的背影去面见你∥太阳啊!请你等等星星吧/她要跟上开花的时间∥我只想在草原的宁静中/痛苦,收回体内”。“《开花的时间》我特别地喜欢,近似于民歌,在婉转、反复中表达爱意,真是清秀至极”,(次仁罗布《掉在碗里的月亮说》序言);这首作品,诗人使用了比喻、排比、反复、押韵等诸多修辞手法,让作品既节奏明快、步伐均匀,又朗朗上口、抑扬顿挫。读这首诗的时候,就想起仓央嘉措一首诗:“结尽同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仓央嘉措情歌》。还想起王独清在《玫瑰花》里几句诗:“在这水绿色的灯下,我痴看着她/我痴看着她淡黄的头发/她深蓝的眼睛,她苍白的面颊……”。《开花的时间》也一样,读起来很空蒙很奇幻又情真意切;一二节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又有细微之别,“密集的乌云,野牦牛”都是黑色的,烘托出爱的真诚真挚,却又注定并不顺利;但不管有多大的阻力都难不住去找“你”的决心。野牦牛强健无比,影射出“找你”的坚定决心和信心。“金莲花的味道”,是芳香四溢的味道,是春风送暖的味道,也是春雨滋润大地的味道,更是青年男女相约相聚的味道。有一种缱绻的期许,一种浪漫的憧憬,一种缠绵的爱意;笔触细腻而婉约,精致而轻盈。

三四节诗人隐含了一个形容爱情天长地久的成语“海枯石烂”,“大海、海底、石头、等你、岩石、胸怀”等意象频频出现,并贯穿始终,能看出沙冒智化在想象中刻意表现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坚贞与持久。结尾两节,作为读者的我们,隐隐感到爱似乎并不顺利,“开花的时间”似乎遥遥无期。等待在草原深处,等待在宁静之夜,在等待的漫长日子里,把“痛苦,收回体内”。作品意象叠加,想象奇绝,诗人在这首诗的写作中,好像找到了诗歌语言艺术的钥匙,找到了开启读者心门的钥匙,在貌似轻松中有一道光直抵受众内心,形成和声与共鸣。

 

仰望心中西藏

 

沙冒智化像一位虔诚的信徒,或者说本来就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在游走行吟间,用心、用眼睛、用耳朵、用脚步感知所经过的地方,河流山川、大漠草地、山崖小道、滚滚红尘,走过的时候,诗人与自然对话,与苍穹对话,与风与雨与雪与雷与电对话,对话的时候,抛却尘世的芜杂与喧闹,丢弃世俗的功利与纷争。

沙冒智化游走栖居于西藏已超过十年,怎能不用文字和诗歌仰望西藏呢?来看《冈底斯山》:“梦攀升到阿里,一盆冷水/最底下的土里烧开。山水的根系/越看越清晰,明白,结巴,忐忑/身体在喘气,在干,在慢∥我用人造的身体里/三十七年堆积成的冈底斯山/阿里的一张地图,石头的肉体/一扇缩小世界的时差∥雪在地里长,往山顶长/心形的颜色,往地里钻/往河里流。下午三点/阿里的夜空像个平面的瓶子/里面装着星星的止痛药∥失眠的一杯酒。在现实中/解释现实的神是一座有野心的山/坐在一片浪漫的空间里/坐在月亮桌边,摆着天空∥身体的秘境中走过/这一片荒野。一个逃生者/神的口中,逃出来/慢慢在人间走∥这里堆满了人的心/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人/带有不同的/一座冈底斯山∥心里的冈底斯山风格/对换了自己”。高在阿里,苦在那曲,前两节诗人写阿里的与众不同,冈底斯山的特立独立,高耸亘荒、苍茫空辽、寂冷静谧,像是走入地外星球。“一盆冷水、忐忑、喘气、在干、在慢”等词,把酷寒蛮荒、冷清萧条场景次第加以呈现;在这里心与心最近,心与自然、与世界中心最近;诗人在这里荡涤心灵、荡涤血液,在艰难地一呼一吸之间,在迈出左脚右脚之间;在这激昂和升华人格精神的梦幻之地,以匆促的时光,卑微的身躯,千年修行的福报,换来与阿里、象雄古国,与古格王朝、冈仁波齐和冈底斯山千年一瞥的机遇,倾听遥远的声音,感受大地执拗的呼吸、深沉的脉动、亘古的苍茫。

三四节“雪、山顶、河里、夜空、星星、月亮、天空”真可谓“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西晋·陆机《文赋》),阿里的广袤之夜,若隐若现的远山近水,眨着眼睛的星星,还有雪、风、冷,此刻都汇聚于此,以静默的方式,心与心交流,人与神共语,天与地对话。在体悟中,在走笔间,能看出诗人对阿里这片高地来自心灵的尊崇和敬畏,他用奇幻之墨,用跳跃之笔,用忐忑之情来描摹此刻感受;沙冒智化的文字,少有调侃戏谑、揶揄嘲讽一类的东西,没有讪笑挖苦,蜻蜓点水;他的创作远离急功近利、好大喜功,杜绝饮鸠止渴、好高骛远;是虔诚的写作,认真的写作,像在上一炷香,或诵一段经文。诗歌结尾能看到诗人身处这片神性之地的内心世界,清透、无我、空灵、也有一些矛盾,或者说纠结,“神的口中,逃出来/慢慢在人间走”,这两句诗,我们不得不把与沙冒智化遁入空门,又返回尘世这一生活阅历结合起来,浮世、空门、人间,其实,把滚滚红尘里沉重的欲望放下,把纷杂世界里追名逐利和尔虞我诈放下,把被物质文明异化了的质朴与刚毅、博爱与自然、善良与慈悲用心捡起来,蒸腾、过滤,让心灵升华,身在何处何地的确并不重要。

“这里堆满了人的心”,这样的诗句有一股强大的挟持力、震撼力、推动力,在冈底斯山之下,在冈仁波齐之下,诗行自然夹裹着空灵之气,有山和水的气息,有雪和风的精华。不远万里来此朝拜的人们,都有一颗向真向善向美的心,一颗远离太多欲望的心,冈仁波齐记住了,天上阿里见证了。沙冒智化的这首诗,像青稞酒一样纯正芬芳,香醇浓郁,让人回味无穷。

最后品析《红风铃》:“每次我远远地经过那里/都会看见一个顽皮的小沙弥/他的诵经声里长着明亮的翅膀/从木窗格子里飞向天外∥三十多年了/我还能看见自己当初的影子/看见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剃度为僧。用十六年的时光/磨破了一双干净的眼睛∥在石头和雪之间/在死亡和爱情之间/藏不住我的影子/在那里我攥过一把沙子/最后只剩下手指∥现在经过这里/那些无人问津的风铃/向我挥手/仿佛遇见旧相/有个声音对我说:/你是在那个年代/从佛陀身上/落入俗世的一粒尘埃”。《礼记·乐记》里曰:“诗,言其志也”;王安石指出:“文者,言乎志者也”(唐·《上张太博书》);从这首诗能看出沙冒智化的心路历程和所思所想。一二节诗人触景生情,是的,在高原,在雪域大地,如果喜欢游走,路上、庙堂、转山转水转佛塔,总能遇到出家僧人,他们目光清澈如水,表情温婉如玉,举手投足温和儒雅;他们安贫乐道、与世无争、和光同尘,而在沙冒智化眼里,“小沙弥”像课堂上不太听话的孩子,思绪早“飞向天外”,诗人“能看见自己当初的影子”,是的,人的一生注定要走很多路,或从事诸多行业,但沙冒智化的少年时光尤其与众不同,“剃度为僧”,达“十六年的时光”;但可以肯定,心志的成熟,格局的宽泛,思维的睿智自然与常人大相径庭。特别是在诗歌创作上,意象之奇绝,走笔之从容,步伐之铿锵,想象之斑斓,肯定与“十六年的时光”有很大关系。

在三四节的品味中,突然想起阿来在《尘埃落定》里一句话:“明白活得开心的方式,有太多选择,人生在世本为灭苦之终身学习。不能理解与吃苦,如何享受无后顾之忧的乐。离苦得乐之外,也有因苦尽而找到永乐之道,因舍而得”。是的,世上没有白走的路,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相知相遇。重新“经过这里”,感触自然很多,“无人问津的风铃”,在“向我挥手”,还分明“有个声音对我说:/你是在那个年代/从佛陀身上/落入俗世的一粒尘埃”。生命之本色就是人与自然相互作用、相互依存的完美或者并不完美的精神寄托,一切随缘而生,随缘而灭,牵强不得,这个理念在这首诗里有一定影射。当初的“小沙弥”也罢,“落入俗世的一粒尘埃”也好;能看出诗人豁达、淡然、达观的一面。这是一首人生之诗,阅历之诗,命运之诗,细品慢嚼,有一种高洁感,空灵感,能让人内心淤结疏通,心海无尘。

去年八月,我有幸前往西藏参加“第三届新时代藏族文学高端论坛”,初见沙冒智化,是个谦逊低调、质朴文雅的大男孩,从甘南到西藏,从俗世到空门,再从空门步入凡尘;从出版三部藏文诗集到汉语诗歌上的成绩斐然,让人刮目相看。他现在身处西藏,长住圣城拉萨,背后的资源是无穷无尽的,加上他勤勉好学,相信年轻的沙冒智化一定会给我们更多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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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冒智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于甘肃卓尼,现居拉萨。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花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物,入选中外多种选本,被译为英、德、日、韩等多语种发表。出版诗集《光的纽扣》《掉在碗里的月亮说》《担心》《梦之光斋》《厨房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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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映红,男,70后,甘肃省庄浪县人,笔名桑雪,藏族名岗日罗布。在西藏部队服役21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9届高研班学员。曾在《文艺报》《诗刊》《解放军报》《青年文学》等发表各类作品1000余篇,出版诗集《西藏,西藏》等4部和传记文学《吉鸿昌:恨不抗日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