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颗钉子


当新的一年,掉在自己身后

变得有些异味的时候

你就会看见风挥舞着刀子

当着你的面,迫使树上的叶子

说出时间虚掩的面具

三百六十五个日子

曾如此同心协力,让每一个季节

饿狼一般扑过来

并顺利地带你去看生命

在一个区间的日落


坐在窗前,远处那不起眼的山头

如此破败而荒凉

一株枯萎的草被冬雪覆盖

来春还能在原位生长

生命原本清澈见底

可被你一次又一次地搅浑

重复等待泥沙,等待水流

一直到头顶的阳光

清楚地照在湖底那一条

安静的鱼身上


所有的过去都重叠在眼前

你似乎心安理得

不愿破处假立的实相

走过来的那些年头

变成47颗不同颜色的钉子

发光的钉帽,是满天的星光

没有让你把做人的标尺

丢进幽深的山谷

锋利的钉头,始终悬在头上

让你把每一个脚印

稳稳地踩在的泥土里


原刊于《扬子江》2019年第3期 



明斯克

 

舷窗外,飞机顺着天空的滑坡

徒步走下云梯,双脚着地的时候

激动的翅膀颤抖不已

散开羽翎,让空气从间隙

欢迎我们一脚跨过疆界

感触异国他乡的土地

 

一位盛装的斯拉夫姑娘

手捧面包,仿佛被我远在故乡的母亲

刚刚从巩布希锅里取出

用微笑和麦香,还有盐

迎接远道而来客人

 

航站楼外的太阳很低

被岩浆浸泡了一般,湿漉漉地

滚动在一排排白桦树身后

电影里曾经看到的很多镜头

随一位戎装的少女,浮现眼前

 

这是一片宁静得出奇的大地

空气像刚刚清洗过的玻璃

宽阔的马路,被草坪亲切地夹在中间

清晨遛狗的男人悠闲走过

一位棕发披肩的少女

翻开读本,静待缓缓而至的巴士

 

在明斯克街头,无论在底下通道

或者电梯,或者剧场,或者博物馆

都会邂逅女人腼腆的美

倘若对撞了目光,她们的眼神

就会轻易烧坏一个男人

记忆中既定女神的钨丝

 

舒缓的街道,自由地伸向郊外

宽松而低矮的城楼之间

那些自然起伏的草坪,那些任由伸展的杨树

被赋予更多的权利,那些没有广告字幅

干干净净的墙面

更是一种不修边幅的高尚

 

这是一片让一位高傲的游客

低头做人的地方。市中心的车流中

鲜有聒噪的鸣笛,荒郊野外

看不到一丝果皮纸屑

天与地的干净,好像先天而生

 

在去往布列斯特的路上

城镇与森林,农庄与田园

默契神会,像相依为命的兄弟

需要多直就有多直的林木

像一丛丛硬笔,正在书写对土地的爱

 

        原刊于《民族文学》2019年第1期



布列斯特

 

在布列斯特,我发现战争

是被用来遗忘的,斯大林防线

只在过去和电影里

才具有大而不凡的意义。怒目的雕塑

仍旧怒目在那个血腥的年代

高耸入云的方尖碑,还像一把剑

 

那些曾经让人开膛破肚

脑浆迸流的战壕,如今已看不到一滴血

让游客亲身感受残忍与悲壮

那些堡垒,不只是胜利的象征性

更多包含生灵涂炭的惨烈时间

 

对于那些战死的年轻人,失败是永恒的

就像锲入土地的不锈钢钉

在人类的雄性激素里

杀戮的比重远远超过了猛兽

一棵350年岁高龄的松树

虽然目睹过这里发生的一切

也不愿人们歌颂战争,高过它的枝头

 

今天的人们,即使复原了残垣断壁的场景

也无法给出血肉横飞的特写

一把不灭的火种,点燃在死亡之上

雕刻在大理石上的亡者

和他们的爱情,他们的亲人

已经被时间的失忆症,渐渐吞噬

 

城墙外围,我宁愿把那些葱茏的树木

想象为伤残不支的士兵

树底下遍地的蒲公英

想象为飞溅在地上的血滴

那些鸟鸣,想象为密集的枪炮声

也不愿把此地当作一片美景

 

而在护城河边的长倚上

我看到一对深情对望的情侣

那绿草如茵的草地,在他们底下

像一张无限延伸的床铺

我突然觉得,男人之间的冲突

如果是为身边的女人

和他们的孩子而奋起抵抗,那是值得的

 

 原刊于《民族文学》2019年第1期



米尔城堡

 

从右侧车窗一眼望去

米尔城堡,像一幅卡通画

悬挂在湛蓝的天幕

赭红色砖墙两头

哥特式的塔楼

戴着高高的尖顶帽

一位慕尼黑朋友

多年前寄给孩子的礼物

似乎成为我

注定出访此地的一张门票

 

美丽的维罗妮卡小姐

介绍时间,在历史的窗口

让立陶宛,基辅,拿破仑

以及德国法西斯排着长队

先后进出这个城堡。在他们当中

有购票入场的绅士

也有蛮不讲理的恶棍

曾经锋利的刀剑,已被墙壁之手

紧紧握在高处。锃亮的全身甲

骑在木桩上,像一位犯了错的好孩子

 

拉齐维乌公爵坐过的椅子

闪着油漆的鲜光

净化了五百多年前的尘埃

骑楼的油画里,主人

依旧活在相框里,注视着我们

这些来自他乡的不速之客

我暗自认为自己

是他遇见的第一位藏人

巴洛克风格的大厅

是公爵与公爵夫人起舞的地方

那些贵族的骨头里

有一只优雅的火烈鸟

或在晚霞,或在晨曦的海岸

 

路经展览走廊,我发现一尊藏式铜佛

在玻璃柜的角落里

半个身子,被柜角掩去

我只有躬下身子,放底双眼

才能完全读到他的尊容

跏趺于莲花座上

面带微笑,虽多年不见供养

却看不出一丝消瘦的痕迹

 

走出城堡,石灰石的大门前

有一颗橡树,迎风哗哗作响

一位少妇推着双栏婴儿车

轻轻从我旁边走过

她车栏里的双胞胎孩子

手持的奶嘴,像一副简易的盾牌

水灵灵的双眼,凝望着尖尖的塔楼


原刊于《民族文学》2019年第1期 



2018,你走吧

 

2018,你走吧,一炷柏木香

即将完成燃烧

余烬虽无美感,也是一种了达

过去的365个日子

像散落在记忆里的玻璃珠子

无法回忆的大部分

一定在时间的旮旮旯旯

2018,若是一张图片

最干净的莫过于你身后的蓝天

我从十九层高楼望窗外

你的一群鸟还在楼间盘旋

街头的车流在减速带上

咯噔一下,轻松跨过你的肩膀

楼顶那些寂寥的残雪

已经失去咯吱咯吱的机缘

2018,今天我看见你

顺手蘸了蘸蓝色

又稍稍蘸了一下绿

在一幅白描唐卡上

完成了轻轻的一笔

一个人的一生

也不过是这样一幅不断作完的画

由年龄砌成的高墙里

曾经的奔放、真挚和叛逆

如今已虚虚实实

山路的浪漫已被隧道的直白取代

一些实相,已成为安抚己心

非同寻常的良药

2018,你走吧,从明天开始

我还要点燃一炷香

祝福一条河

继续奔流向前的清静


原刊于《青海湖》2019年第9期



被倒扣的夜晚

 

在床上,你整整被黑暗之手

安抚了十个时辰

还是没有顺从入眠的第二个门

你睁开的双眼,还不如闭目

那般能够穿透墙壁,看到另一个世界

在如此真实的时间里

你可以做完很多事

足够你去一趟乡下老家,仰望星空

足够你约几位伙伴,直奔酩酊

但在这个夜晚,你什么都做不了

你甚至没有完整地想起一件事

就会打滑到另外一件上

你的思绪始终在半途而废

你也不是因为走投无路

让整个夜晚,倒扣在一个人身上

你也不是一个无用的杯子,通过摔落

来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原刊于《青海湖》2019年第9期


   

吉祥糌粑

 

青稞,是你后天的名字

快要成熟的时候

你总会垂下头颅

不舍地俯瞰脚下的土地

你知道自己是因为她的坚守

而得以在风雨中的挺拔

你不久就要倒下

头枕大地打一会盹

然后像无数只羽满的鸟儿

倾巢而出,闪烁着紫色的光

 

风有一双透明的大手

把你揉在掌心,卸下你的包袱

让一群集体主义者

堆积在牛毛毯上,吮吸太阳的热量

把体内一滴水还给天空

火,将一口铁锅打成舞台

让你们狂舞,你每一起爆炸

都是欢叫,直到你变成米拉子子①

精心雕琢的花骨朵

 

在磨盘窟窿外围

一群顽童兴高采烈

你的天空和大地,都是石头

两轮圆形的花岗岩

河水鼓励着石头的生活

在磨盘底下

你带着扑鼻的谷香,大雪纷飞

你们相濡以沫,已不分彼此

带着善良的颜色

装进方正的柏木盒子

 

清晨的阳光透过袅袅炊烟

一双手打开柏木盒子

把你盛满在两个龙碗里

把两个碗口对口,压实,竖立

取开倒扣的碗,你就像一座古印度佛塔

矗立在佛龛里,宗喀巴眼皮底下

而后,你依次落到祖母祖父的木碗

阿爸阿妈的瓷碗

子孙们的木碗,他们左手托碗

右手搅拌,你告诉我们顺时针

是一个吉祥的方向

 

注:①米拉子子,藏族民间传说中的一种小矮人。

原刊于《青海湖》2019年第9期



冬走刚察


达玉草原上的雪

像晴天多云的天空

大片大片的白

飘动在寒冷的大地上

马儿低头认真地亲吻着草地

植被被镀了一层金子

藏羊的半圆蹄

把羊羔花印在板结的冻土上

阴山雪地里的牦牛

像滴落在贝叶纸上的墨汁

站着,也走动着


掠过头顶的经幡

表达着寒风中的丝丝暖意

沙柳河面的冰溜子

都是水,被噤语后的生活

一个骑摩托车的牧人

从我旁边飞驶而过

捎在他身后的几张羊皮

拍打着后轮两侧

似乎在做起飞前的滑翔动作

生命是多么不易

有些时候,连一株绿草

也是值得去羡慕的

它们没有悲伤,没有疼痛

甚至不知道死亡


原刊于《雪莲》2019年第3期



仙女湾


这是仙女的腰肢

扭动一下之后的永久性停顿

你要来吗?朋友

她就在青海湖北岸

你从湟源右拐就可抵达

你从茶卡左拐就是顺路

在这里,打开清晨的窗户

一眼望见白塔

是一件轻易的事情

洁白,会给你全部的美好

一座塔,就算不是你的意志

它身后的一条栈道

会引你走向梦一般的冬季

冰的莲花,冰的娠纹

冰的围墙,冰的田野

冰的日出和日落

在老乡们的赞美词里

这个地方的美

一百头牦牛也买不回来


原刊于《雪莲》2019年第3期



普氏原羚


普热瓦尔斯基尚未涉足的

千万年之前

你就栖息在这片土地

你的角比羚羊,弯曲了那么一点点

就促成了普氏原羚这个

似乎发现了新物种一般的名字

其实这些都无足挂齿

重要的是你的家族

从内蒙古西,从宁夏南和甘肃北

流落到这一隅的血泪史

你知道这样的归宿

取决于一方人对万物的包容

寒风让芨芨草尖叫

你追戏着同龄,你跳跃着弧线

你呦呦在自己的话语权里

你用一对青莲花回首望我

茫茫然的目光里,虽有余悸

再无离家远徙的可能

你那奔跑的火苗一般的身子

还没有生长翅膀

布满电网的天空下,车流呼啸

可爱的果玛尔,已见怪不怪


注:果玛尔,藏族对“普氏原羚”的称谓。


原刊于《雪莲》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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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顿·华多太(Palrdotar·Adong),70后,藏族。译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作多次入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诗歌年选》等年度选本,曾获“2017年度十大好诗”等奖项。出版、翻译出版诗集《忧郁的雪》《火焰与词语》等五部作品。